第十六回 僧室藏尼偶谐云雨梦

第十六回 僧室藏尼偶谐云雨梦
    诗曰:向道僧扉闭得坚,焚修自合习参禅。
    谁知夜静月明处,也有佳人同枕眠。
    说话天下最讨便宜的,莫如和尚。那些俗家,男耕女织,终岁勤劳,常有个冻馁之时。惟独和尚,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偏自穿得暖,吃得饱,扪腹逍遥,无忧无虑。俗家要住一间房子,好不艰难,按季清还房租,好不烦苦。惟那和尚,住了名山胜境,高堂曲室,镇日清清净净,自由自在。据着这般看起来,凡做和尚的,受了施主的斋粮,享了自在的清福,务要参师访道,苦行焚修。一则报答檀那,一则自成正果。岂料,偏有那一等劣恶不肖之流,坏乱清规,不遵戒律。日常酗酒啖肉,见了一个妇女,就如苍蝇见了血的一般,千思万想,必要弄他到手。岂知,万恶之首,莫重奸一一婬一一。就是那施主的东西,也不是容易消受的。古语说得好:施主一粒米,大如须弥山。
    若还不好劫,披毛带角还。
    更好笑,有那一种庸蠢之徒,信重佛法,见了一个和尚,不管好歹,看待就如活佛,听凭妻女到那寺院听经,或去烧香点烛,或做鞋袜布施,往往弄出事来,被人笑话。所以正气的人家,不许三姑六婆上门,不容妻女到寺烧香。则奸局无由可入,门风不致破坏。只今一件新奇的事,也为着斋僧上起的,待细细的叙演出来,以为佞僧的下一砭针。
    且说松江府娄县,城外有一静室,唤做古柏庵。庵中只有三个长老,那当家的法名证空,号叫蕉月,原是广东人氏,自幼出家,随师访道,年才二十五岁,性格聪明,熟习经典,更兼谈锋最捷,每讲论禅家妙谛,娓娓不休,真能使顽石点头,天花乱坠。所以,云游至松,无论僧俗,莫不敬礼,以为有行真僧。后因士绅公启,请为古柏庵住持。未满二载,起建禅堂佛阁,焕然一新。不待募化,钱粮毕集。远近闻之,愈加敬奉。
    只是天生一件毛病,见了一个妇女,便即神魂飘漾,不能自持。
    单为有了这件病根,遂将那经典做了口诵的虚文,讲论做了哄人的套语。但见一个施主到来,他便满面春风,一团和气,就如《西厢记》内的法聪一般。因此人人喜爱,都来施助。也有点烛挂幡的,也有求取法名的。日逐纷纷,竟将一个清净的静室,做了热闹的道常然在左近的护法,虽与证空相好甚多,单有一个黄在兹尤为莫逆。那在兹,原是府学朋友,也在世法上行走,故与证空话得投机。日常闲暇,不拘早晚,时到庵中随喜。话休絮繁。
    且说古柏庵西首三里之外,有一尼庵。那当家的尼姑唤做朗照,年可二十余岁,姿容秀丽,谈吐如流。所以宦家富室,无不走动。因值证空在古柏庵做了住持,郎照听得沸沸扬扬,远近传播,也即披了袈裟,到庵参礼。证空一见了朗照的姿色,拴不住心猿意马。朗照见了这样一个标致和尚,越做出妖娆模样。证空手执如意,指着朗照道:“出家一般,男女各别,何劳莲驾至此?”朗照道:“大师你说错了。既知一样修行,又何必分着男女。况千圣相传,只有一法,岂女不可得之于男,男不可授之于女耶。”证空听说,明知语中有因,遂慌忙留着朗照吃了斋,直盘桓至暮而去。自此,朗照哄引那内眷,到庵烧香。往来既密,彼此眉来眼去,弄得一团火热,遂乘着无人之际,留进内房,竟做了比目之鱼,并头之莲。有诗为证:尼不尼兮僧不僧,僧尼一样爱风情。
    移柴近火应烧着,枉了檀那供奉心。
    一日,庵中长老,俱到施主人家,做那三昼夜功德,单有证空并一道人在庵,便去约会了朗照。那一夜,恰值七月既望,皓月当空,明亮如昼。到了更深时分,朗照悄悄的将那房门锁闭,乘着月色,踅到古柏庵来。轻轻的剥喙数声,证空已是望得眼穿,慌忙启扉,接进内室。取出酒肴,饮了一会,就把朗照搂抱上床,那一番云情雨意,自然十分欢畅。正所谓:为尼为释难分辨,两个光头共一床。
    自此朗照潜住庵中,日则锁闭在房,夜则同衾共枕。一连三夜无话,到了第四日早起,证空为要登厕,穿上裤子,就急忙忙走了出来,竟忘记了锁门。也是合当有事,恰值黄在兹要讨烟吃,独自一个闯进房内。看见纱帐中光着头向里床睡着,黄在兹认道是证空,便把帐子揭开,向那雪白的屁一股上打一掌道:“日高三丈,还是这般好睡么。”朗照又认是证空取笑,笑嘻嘻的掇转头来道:“你若不要撒屎,这些时也还睡哩。”
    黄在兹仔细一看,不是和尚,却是一个尼姑。朗照看见是黄在兹,羞得满面通红,忙把被单遮盖。谁想那毛松松的话儿,已被黄在兹瞧得明白。当下黄在兹惟恐惹祸,慌忙趋出外厢时,证空在坑厕上,猛然醒起,扯了裤腰就走,与黄在兹恰在廊下遇着。急忙问道:“你可曾到我房里去么?”黄在兹道:“我只在厨房里寻你讨烟吃,你却从那里来?”证空也不答应,如飞的走进房内。只见朗照双脸涨红,再三埋怨道:“你去怎地这样不小心,竟把房门开着,放那黄秀才闯了进来。今若被他晓扬开去,教我怎样做人。”证空跌脚懊悔道:“刚刚来迟得一步,若在房内遇见,我就结果了他的性命。如今放虎归山,必要遭他诈害,却怎么处?”朗照道:“我向闻此人不波生浪,最是一个不长进、惯会诈人的主顾,不是轻易惹得他的。今既被他识破,只索将些东西送去,买他个不开口便了。”证空点头道:“你的主意不差,只是事不宜迟,须要速去为妙。”便向匣内取出纹银十两,悄然走到黄在兹家里,双膝跪下道:“望念平日相与之情,包容则个。”黄在兹假做不知,连忙扶起道:“禅兄为着什么缘故,却做这般模样?”证空道:“小僧心事,已落在黄相公眼里。今特具白金十两,聊充一茶之敬。
    万望曲全,生死佩德。”黄在兹见了雪白的十两文银,笑道:“若是一个不相知的,适才弟即叫破。只因禅兄面上,曲为含忍。乃以厚仪见赐,反觉客气了。”证空道:“些须之物,聊表寸心,必乞笑留,小僧方敢放胆。”黄在兹道:“论起相与至交,断难领此厚恩。若以禅兄名誉素著,那人儿亦在宦室行走。若要两全,怎值得这点东西么?”证空道:“这个意思,实为轻亵。但因一时不能措备,容俟另日补敬。”黄在兹道:“吾料禅兄三年蓄积,不下千金。小弟也不敢奢望,只把一百两与我,便即放过,只当没有此事。”证空听说,虽则怒从心上起,又不敢挺撞,只得屈膝哀求。黄在兹微微笑道:“禅兄是个聪明伶俐人,怎不见机。若再要多,小弟就是一个没良心的了。若要短少,就是九十九两九钱,也不肯罢休。况小弟只当要了施主的,原不是禅兄的己财,何消如此悭吝。”证空知事不谐,暂为脱身之计,坚求宽限三日,定当如数奉纳。黄在兹道:“既属至交,要迟三日何难。但或爽信,弟将所赐之物,首于当事者。只怕禅兄更有些大不便了。”证空连声唯唯而别。
    回到庵中,朗照慌忙问道:“其事若何?”证空低头垂泪道:“一时失着,竟遭虎狼之手。尔我缘分,大都毕于今夕矣。”
    朗照道:“谅他只要银子,有何难解之事。”证空长吁了一声,也不答应,便将衣被物件,忙碌碌的收拾做了一包。朗照诘问其故,证空道:“我想此人,设心不善,就使今日买嘱了他,日后必要常受其累。为今之计,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我与你今晚一叙之后,送你回庵,即刻便要飘然远去了。”朗照听毕,止不住眼眶流泪,不能割舍。闲话休提。
    且说当夜,两个上床,免不得又恣意绸缪了一番。将及五鼓,证空悄悄的起来,催着朗照起身,背了衣包,打从后门走出。送到半路,向着朗照道声保重,洒泪而别。遂从间道,抄到西关,急望嘉兴而去。
    再表庵中两个长老,那一日等到日宴,不见当家的起身,只得推门进去一看,只有家伙什物,其余被帐衣单,一些也不见了。两个长老互相惊疑道:“细看这个光景,必定是逃走去了。但风不吹,草不动,为着什么缘故,半夜逃脱?”正在猜疑未决,那消息已传入黄在兹的耳内。黄在兹专望到了第三日,要这一百两银子。谁想过得一夜,就逃走去了。当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急急的走至庵中,吓那两个长老道:“你们这些贼秃,怎把尼姑朗照藏匿在庵,昨早我亲眼撞见,证空与他睡在床上。已经呈明捕衙,差人提究,谁想你等俱是通奸的,所以令他逃避。少顷差人来时,你只要还我证空去听审。”两个长老再四辩诉,黄在兹那里肯信,只得把那磬钹并证空房里的几件朱漆家伙,都送与黄在兹,方才罢休。黄在兹又把朗照诈了一注东西,俱不消细表。
    单说证空,那一日一直逃至秀州,投入楞严寺禅堂。幸遇几个相识的道友,交口赞誉,那住持僧欣然留住,倒也安稳。
    只是一心思念朗照,又仇恨那黄在兹,将欲再到松江,为报复之计。谁想,那一年正值宗师按临嘉兴,黄在兹同了亲戚家的几个子弟,来到嘉兴冒考,寓在楞严寺梧桐房内。一日,寓中无事,黄在兹信步踱至楞严寺禅堂,刚欲跨进山门,与证空劈头遇着。一个诈心不遂,还恨那一百两头不曾到手。一个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又道是不秃不毒,当下证空一见了黄在兹,就冲胸一拳。黄在兹亦趁势扭了证空,两个揪住厮打。早惊动了合方丈的和尚,都来劝解。证空诉称,他是光棍秀才,白白的诈了我十两银子,今日必要还我。黄在兹喊道:“偷师姑的贼秃,我正要寻他,谁想逃在这里。”众和尚细听根由,明知两个俱不是正气的人。毕竟和尚只为和尚,众手帮助,把黄在兹多打了几下。黄在兹虽有同行的伴侣,俱是斯文朋友,被证空一推就倒,谁肯向前。幸值众人力劝,黄在兹方得脱身,已是眼青额破,衣服扯得就像蓑衣相似。回到寓所,十分恼恨。
    思欲出揭,央求入学朋友,具词公举。又因嘉兴要打冒籍,不敢出头。当晚禅堂内众僧,也因厮闹一番,惟恐惹祸,打发证空起身。证空暗想:“嘉兴寺院,决不容留。每闻湖州府名刹最多,山水秀丽,不若且到彼处,暂时寄迹。”主意已定,登时附舟,直至吴兴,投在眠佛寺内。每日沿街化斋,一住月余无话。忽一日,打从察院前东首经过,只见一家门首,站着一个妇人。证空立住了脚,仔细一看,那妇人生得如何?但见:瓜子脸儿,梨花淡白;弓样眉儿,柳叶新青。自然幽雅,身穿着半旧的黑罗衫子;略加妆饰,鬓簪着鲜红的几朵海棠。
    论年纪三十左右,脚金莲五寸余长。貌非倾国,虽不能使张珙的情牵;态尽妖娆,也可以摄法聪的魂。
    证空一见,把一个身体登时酥了半边。那妇乜斜眼觑着证空,慢慢的掩了门进去。证空走至东首,略停了一会,随即转身又向那妇人家门前经过。只见门儿静掩,随又转身向东。如此一连经过三次,并不见那妇人再走出来。看看天色已暮,只得回到寺中,心下不住的想道:“怎设得一个法儿,弄那妇人到手?”翻来覆去,一夜不能合眼。忽然转道:“除非如此如此,方可为进身之计。”遂买下一根梆子,每日到那妇人家左近,把梆子敲响,高声叫道:“贫僧来自岭南,身上不挂一丝,头上不顶寸木,只化众居士们每日施饭一餐。功德无量。”自此,日则往来敲梆,夜则盘膝跌坐在妇人家门首檐下。将及十日,地方上走出几个老者道:“细看这个长老,虽则年纪不多,日夜念佛,倒也是个苦志修行的。我们合成三十家,一家一日,将他轮流供养。只是他打坐在赵诚甫家门首,幸得赵诚甫归在家里,我们同去见他商议,要他做个领袖,便好去合那众邻舍。
    正所谓不看僧来看佛面,此乃美事,有何不可。”众老者便去见那赵诚甫。
    不知如何?且听下回解说。

《珍珠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