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死别胜生离从容示诀 远归当新娶忽地成空

第三回 死别胜生离从容示诀 远归当新娶忽地成空
    宋朝纳币之例,起于真宗年间,被金人侵犯不过,只得创下这个陋规。每岁输银若干,为犒兵秣马之费,省得他来一騷一扰。后来逐年议增,增到徽宗手里,竟足了百万之数。起先名为岁币,其实都是银两。解到后来,又被中国之人教导他个生财之法,说布帛出于东南,价廉而美,要将一半银子买了紵段布匹,他拿去发卖,又有加倍的利钱。在宋朝则为百万,到了金人手里,就是百五十万。起先赍送银两,原是一位使臣,后来换了币帛,就未免盈车满载,充塞道途,一人照管不来,只得分而为二,赍金者赍金,纳币者纳市。又怕银子低了成色,币帛轻了分两,使他说长道短,以开边衅,就着赍金之使预管征收,纳币之人先期采买。是他办来,就是他送去,省得换了一手,委罪于人。
    初解币帛之时,金人不知好歹,见货便收,易于藏拙。纳币的使臣倒反有些利落。刮浆的布匹、上粉的纱罗,开了重价蒙蔽朝廷,送到地头就来复命,原是一个美差,只怕谋不到手。谁想解上几遭,又被中国之人教导他个试验之法,定要洗去了浆,汰净了粉,逐匹上天平弹过,然后验收,少了一钱半分,也要来人赔补。赔到后来,竟把这项银两做了定规,不论货真货假,凡是纳币之臣,定要补出这些常例。常例补足之后,又说他蒙蔽朝廷,欺玩邻国,拿住赃证,又有无限的诛求。所以纳币之臣赔补不起,只得留下身子做了当头,淹滞多年,再不能够还乡归国。这是纳市的苦处。至于赍金之苦,不过因他天平重大,正数之外要追羡余,虽然所费不赀,也还有个数目。只是金人善诈,见他赔得爽利,就说家事饶余,还费得起,又要生端索诈。所以赍金之臣,不论贫富,定要延捱几载,然后了局,当年就返者,十中不及二三。
    段、郁二人奉了这两个苦差,只得分头任事,采买的前去采买,征收的前去征收。到收完买足之后,一齐回到家中,拜别亲人,出使异国。
    郁子昌对着围珠,十分眷恋,少不得在枕上饯行,被中作别,把出门以后、返棹以前的帐目,都要预支出来,做那一刻千金的美事。又说自己虽奉苦差,有嫡亲丈人可恃,纵有些须赔补,料他不惜毡上之毫,自然送来接济。多则半年,少则三月,夫妇依旧团圆,决不像那位连襟,命犯孤鸾,极少也有十年之别。
    绕翠见丈夫远行,预先收拾行装,把十年以内所用的衣裳鞋袜都亲手置办起来,等他采买回家,一齐摆在面前,道:“你此番出去,料想不是三年五载,妻子鞋弓袜小,不能够远送寒衣,故此窃效孟姜女之心,兼仿苏蕙娘之意,织尽寒机,预备十年之用。烦你带在身边,见了此物,就如见妻子一般。那线缝之中,处处有指痕血迹,不时想念想念,也不枉我一片诚心,”说到此处,就不觉涕泗涟涟,悲伤欲绝。段玉初道:“夫人这番意思,极是真诚,只可惜把有用的工夫都费在无用之地!我此番出去,依旧是死别,不要认作生离。以赤贫之士奉极苦之差,赔累无穷,何从措置?既绝生还之想,又何用苟延岁月?少不得解到之日就是我绝命之期,只恐怕一双鞋袜、一套衣裳还穿他不旧,又何必带这许多!就作大限未满,求死能不,也不过多受几年困苦,填满了饥寒之债,然后捐生。岂有做了孤臣孽子,囚系外邦,还想丰衣足食之理!孟姜女所送之衣,苏蕙娘织之锦,不过寄在异地穷边,并非仇邦敌国。纵使带去,也尽为金人所有,怎能够穿得上身?不如留在家中,做了装箱叠笼之具,后来还有用处也未可知。”绕翠道:“你既不想生还,留在家中也是弃物了,还有什么用处!” 段玉初欲言不言,只叹一口冷气。绕翠就疑心起来,毕竟要盘问到底。段玉初道:“你不见《诗经》上面有两句伤心话云‘宛其死矣,他人人室。’我死之后,这几间楼屋里面少不得有人进来;屋既有人住,衣服岂没人穿?留得一件下来,也省你许多辛苦,省得千针万线又要服侍后人,岂不是桩便事!” 绕翠听了以前的话,只说他是肝膈之言,及至听到此处,真所谓烧香塑佛,竟把一片热肠付之冷水,不由她不发作起来,就厉声回复道:“你这样男子,真是铁石心肠!我费了一片血诚,不得你一句好话,倒反谤起人来。怎见得你是忠臣,我就不是节妇!既然如此,把这些衣服都拿来烧了,省得放在家中,又多你一番疑虑!” 说完之后,果然把衣裳鞋袜叠在一处,下面放了柴薪,竟像人死之后烧化冥衣地一般,不上一该时辰,把锦绣绮罗变成灰烬。段玉初口中虽劝,叫她不要如此,却不肯动手扯拽,却像要他烧化、不肯留在家中与别人穿着的一般。
    绕翠一面烧,一面哭,说:“别人家的夫妇,何等绸缪!目下分离,不过是一年半载,尚且多方劝慰,只伯妻子伤心。我家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并无一句钟情的话,反出许多背理之言,这样夫妻,做他何用!” 段玉初道:“别人修得到,故此嫁了好丈夫,不但有情,又且有福,不至于死别生离。你为什么前世不修,造了孽障,嫁着我这寡情薄福之人,但有死灾,并无生趣?也是你命该如此。若还你这段姻缘不改初议,照旧嫁了别人,此时正好绸缪,这样不情的话何由入耳?都是那改换的不是,与我何干!焉知我死之后不依旧遂了初心,把娥皇女英合在一处,也未可知。况且选妃之诏虽然中止,目下城门大开,不愁言路不闭。万一皇上追念昔人,依旧选你入宫,也未见得。这虽是必无仅有之事,在我这离家去国的人,不得不虑及此。夫人听了,也不必多心,古语道得好:‘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又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若还你命该失节,数合重婚,我此时就着意温存,也难免红丝别系;若还命合流芳,该做节妇,此时就冲撞几句,你也未必介怀。或者因我说破在先,秘密的天机不肯使人参透,将来倒未必如此,也未见得。”说完之后,竟去料理轻装,取几件破衣旧服叠入行囊,把绕翠簇新做起、烧毁不尽的,一件也不带。又把所住的楼房增上一个匾额,题曰“鹤归搂”,用丁令威化鹤归来的故事,以见他决不生还。
    出门的时节,两对夫妻一同拜别。郁子昌把围珠的面孔看了又看,上马之后还打了几次回头,恨不曾画幅小像带在身边,当做观音大士一般,好不时瞻礼。段玉初一揖之后,就飘然长往,任妻子痛哭号啕,绝无半点凄然之色。
    两个风餐水宿,带月披星,各把所赍之物解入邻邦。少不得金人验收,仍照往年的定例,以真作假,视重为轻,要硬逼来人赔补。段玉初道:“我是个新进书生,家徒四壁,不曾领皇家的俸禄,不曾受百姓的羡余,莫说论万论千,就是一两五钱,也取不出。况且所赍之货,并无浆粉,任凭洗濯。若要节外生枝,逼我出那无名之费,只有这条性命,但凭贵国处分罢了。”金人听了这些话,少不得先加凌辱,次用追比,后设调停,总要逼他寄信还乡,为变产赎身之计。
    段玉初立定主意,把“安穷”二字做了奇方。又加上一个譬法当做饮子:到了五分苦处,就把七分来相比,到了七分苦处,又把十分来相衡。觉得一陽一世的磨折究竟好似一陰一间,任你鞭笞夹打,痛楚难熬,还有“死”字做了后门,一陰一间是个退步。到了万不得已之处,就好寻死。既死之后,浑身不知痛痒,纵有刀锯鼎镬,也无奈我何。不像在地狱中遭磨受难,一死之后不能复死;任你扼喉绝吭,没有逃得脱的一陰一司,由他峻罚严刑,总是避不开的罗刹。只见活人受罪不过,逃往一陰一间;不见死人摆布不来,走归一陽一世。想到此处,就觉得受刑受苦,不过与生疮害疖一般,总是命犯血光,该有几时的灾晦;到了出脓见血之后,少不得苦尽甜来。他用了这个秘诀,所以随遇而安,全不觉有拘挛桎梏之苦。
    郁子昌亏了岳父担当,叫他:“凡有欠缺,都寄信转来,我自然替你赔补。”郁子昌依了此言,索性做个畅汉,把上下之人部贿赂定了,不受一些凌辱。金人见他肯用,倒把好酒好食不时款待他,连那没人接济的连襟,也沾他些口腹之惠。不及五月,就把欠帐还清,别了段玉初,预先回去复命。宋朝有个成规,凡是出使还朝的官吏,到了京师不许先归私宅,都要面圣过了,缴还使节然后归家。郁子昌进京之刻还在巳牌,恰好徽宗坐朝,料想复过了命正好回家。古语道得好:“新娶不如远归。”那点追欢取乐的念头,比合卺之初更加激切,巴不得三言两语回过了朝廷,好回去重偕伉俪。不想朝廷之上为合金攻辽一事,众议纷纷,委决不下。 徽宗自辰时坐殿,直议到一二更天,方才定了主意。定议之后,即便退朝,纵有紧急军情,也知道他倦怠不胜,不敢入奏,何况纳市还朝是桩可缓之事。郁子昌熬了半载,只因灾星未退,又找了半夜的零头,依旧宿在朝房,不敢回宅。倒是半载易过,半夜难熬,正合着唐诗二句:似将海水添宫漏,并作铜壶一夜长。围珠听见丈夫还朝,立刻就要回宅,竟是天上掉下月来,哪里欢喜得了!就去重薰绣被,再熨罗衾,打点这一夜工夫,要叙尽半年的阔别。谁想从日出望起,望到月落,还不见回来,不住在空阶之上走去走来,竟把三寸金莲磨得头穿底裂。及至次日上午登楼而望,只见一位官员,簇拥着许多人马,摇旗呐喊而来。只说是过往的武职,谁想走到门前,忽然住马。围珠定睛一看,原来就是自己的丈夫。如飞赶下楼来,堆着笑容接见。
    只说他久旱逢甘,胜似洞房花烛,自然喜气盈腮。不想见了面,反掉下恐惶泪来。问他情由,只是哽哽咽咽,讲不出口。原来复命的时节,又奉了监军督饷之差,要他即日登程,不许羁留片刻,以误师期。连进门一见,也是瞒着朝廷,不可使人知道的。
    这是什么缘故?只因他未到之先,金人有牒文赍到,要与宋朝合父攻辽。宋朝主意不定,担搁了几时。金人不见回话,又有催檄递来,说:“贵国观望不前,殊失同仇之义。本朝不复相强,当移伐辽之兵转而伐宋,即欲仍遵前约,不可得矣。”徽宗见了,不胜悚惧,所以穷日议论,不能退朝,就是为此。郁子昌若还迟到一日,也就差了别人。不想冤家凑巧,起先不能决议,恰好等他一到,就定了出师之期。领兵的将帅,隔晚已经点出,单少赍饷官一员,要待次日选举。郁子昌擅娶国妃。原犯了徽宗之忌,见他转来得快,依旧要眷恋佳人,只当不曾离别;故此将计就计,倒说他纳币有方,不费时日,自能飞挽接济,有稗军功。所以一差甫完,又有一差相继,再不使他骨肉团圆。
    围珠得了此信,把一副火热的心肠激得冰冷,两行珠泪竟做了三峡流泉,哪里倾倒得住!扯了丈夫的袖子,正要说些衷情,不想同行的武职一齐哗噪起来,说:“行兵是大事,顾不得儿女私情。哪家没有妻子,都似这等留连,一个耽迟一会儿,须得几十个日子才得起身!恐怕朝廷得知,不当稳便!” 郁子昌还要羁迟半刻,扯妻子进房,略见归来的大意;听了这些恶声,不觉高兴大扫,只好痛哭一场,做出《苦团圆》的戏文,就是这等别了。临行之际,取出一封书来,说是姨丈段玉初寄回来的家报,叫围珠递与绕翠。
    绕翠得书,不觉转忧作喜。只说丈夫出门,为了几句口过,不曾叙得私情,过后追思,自然懊悔;这封家报,无非述他改过之心,道他修好之意。及至折开一看,又不如此,竟是一首七言绝句。其诗云:
    “文回锦织倒妻思,断绝恩情不学痴。
    云雨赛欢终有别,分时怒向任猜疑。”
    绕翠见了,知道他一片铁心,久而不改,竟是从古及今第一个寡情的男子!况且相见无期,就要他多情也没用,不如安心乐意做个守节之人,把追欢取乐的念头全然搁起。只以纺绩治生,趁得钱来,又不想做人家,尽着受用。过了一年半载,倒比段玉初在家之日肥胖了许多。不像那丈夫得意之人,终日愁眉叹气,怨地呼天,一日瘦似一日,浑身的肌骨竟像枯柴硬炭一般,与“温香软玉”四个字全然相反。
    却说郁子昌尾了大兵料理军饷一事,终日追随鞍马,触冒风霜,受尽百般劳苦。俗语云:“少年子弟江湖老。”为商做客的子弟尚且要老在江湖,何况随征遇敌的少年,岂能够仍其故像?若还单受辛勤,只临锋镝,还有消愁散闷之处,纵使易衰易老,也毕竟到将衰将老之年那副面容才能改变;当不得这位少年,他生乎不爱功名,只图快乐,把美妻当了性命,一时三刻也是丢不下的。又兼那位妻子极能体贴夫心,你要如此,她早已如此;枕边所说的话,被中相与之情,每一想起,就令人销魂欲绝。所以郁子昌的面貌,不满三年就变做苍然一叟,髭须才出就白起来。纵使放假还乡,也不是当年娇婿,何况此时的命运还在驿马星中,正没有归家之日。
    攻伐不只一年,行兵岂在一处。来来往往,破了几十座城池,方才侥幸成功,把辽人灭尽。班师之日,恰好又遇着纳币之期,被一个仰体君心的臣子知道,此人入朝必为皇上所忌,少不得又要送他出门,不如在未归之先假意荐他一本,说:“郁廷言纳币有方,不费时日,现有成效可观。又与金人相习多年,知道他的情性。不如加了品级,把岁币一事着他总理,使赍金纳币之官任从提调,不但重费可省,亦能使边衅不开。此本国君民之大利也。”此本一上,正合着徽宗吃醋之心,就当日下了旨意,着吏部写敕,升他做户部侍郎,总理岁币一事:“闻命之后,不必还朝,就在边城受事。告竣之日,另加升赏。”郁子昌见了邸报,惊得三魂入地,七魄升天,不等敕命到来,竟要预寻短计。恰好遇着便人与他一封书札,救了残生。这封书札是何人所寄,说的什么事情,为何来得这般凑巧?再看下回,就知端的。

《十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