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验子有奇方一枚独卵 认家无别号半座危楼

第四回 验子有奇方一枚独卵 认家无别号半座危楼
    却说尹小楼自从离了姚继,终日担忧,凡是经过之处,都贴一张招子,说:“我旧日所言并非实话,你若寻来,只到某处地方来问某人就是。”贴便贴了,当不得姚继心上并没有半点狐疑,见了招子,哪有眼睛去看?竟往所说之处认真去寻访。那地方上面都说:“此处并无此人,你想是被人骗了。”姚继说真不是,说假不是,弄得进退无门。
    老妇见他没有投奔,就说:“我的住处离此不远,家中现有老夫,并无子息。你若不弃,把我送到家中,一同居住就是了。”姚继寻人不着,无可奈何,只得依她送去。只见到了一处地方,早有个至亲之人在路边等候,望见来船,就高声问道:“那是姚继儿子的船么?”姚继听见,吃了一惊,说:“叫唤之人分明是父亲的口气,为什么彼处寻不着,倒来在这边?”老妇听了,也吃一惊,说:“那叫唤之人分明是我丈夫的口气,为什么丢我不唤,倒唤起他来?”及至把船拢了岸,此老跳入舟中,与老妇一见,就抱头痛哭起来。
    原来老妇不是别人,就是尹小楼的妻子,因丈夫去后也为乱兵所掠。那两队乱兵原是一个头目所管,一队从上面掳下去,一队从下面掳上来,原约在彼处取齐,把妇女都卖做银子,等元兵一到就去投降,好拿来做使费的。恰好这一老一幼并在一舱,预先打了照面。若还先卖幼女、后卖老妇,尹小楼这一对夫妻就不能够完聚了;就是先卖老妇、后卖幼女,姚继买了别个老妇,这个老妇又卖与别个后生,姚继这一对夫妻也不能够完聚了。谁想造物之巧,百倍于人,竟像有心串合起来等人好做戏文小说的一般,把两对夫妻合了又分,分了又合,不知费他多少心思!这桩事情也可谓奇到极处、巧到至处了,谁想还有极奇之情、极巧之事,做便做出来了,还不曾觉察得尽。小楼夫妇把这一儿一媳领到中堂,行了家庭之礼,就吩咐他道:“那几间小楼是极有利市的所在,当初造完之日,我们搬进去做房,就生出一个儿子,可惜落于虎口,若在这边,也与你们一般大了。如今把这间卧楼让与你们居住,少不得也似前人,进去之后就会生儿育女。”说了这几句,就把他夫妻二口领到小楼之上,叫他自去打扫。
    姚继一上小楼,把门窗户扇与床幔椅桌之类仔细一看,就大惊小怪起来,对着小楼夫妇道:“这几间卧楼分明是我做孩子的住处,我在睡梦之中时常看见的,为什么我家倒没有,却来在这边?”小楼夫妇道:“怎见得如此?”姚继道:“孩儿自幼至今,但凡睡了去,就梦见一个所在:门窗也是这样门窗,户扇也是这样户扇,床幔椅桌也是这样床幔椅桌,件件不差。又有一夜,竟在梦中说起梦来,道:‘ 我一生做梦,再不到别处去,只在这边,是什么缘故’就有一人对我道:‘ 这是你生身的去处,那只箱子里面是你做孩子时节玩耍的东西,你若不信,去取出来看。’ 孩儿把箱子一开,看见许多戏具,无非是泥人土马棒槌旗帜之属。孩儿看了,竟像是故人旧物一般。及至醒转来,把所居的楼屋与梦中一对,又绝不相同,所以甚是疑惑。方才走进楼来,看见这些光景,俨然是梦中的境界,难道青天白日又在这边做梦不成?”小楼夫妇听了,惊诧不已,又对他道:“我这床帐之后果然有一只箱子,都是亡儿的戏物。我因儿子没了,不忍见他,并做一箱,丢在床后,与你所说的话又一毫不差,怎么有这等奇事?终不然我的儿子不曾被虎驮去,或者遇了拐子拐去卖与人家,今日是皇天后土怜我夫妻积德,特地并在一处,使我骨肉团圆不成?”姚继道:“我生长二十余年,并不曾听见人说道我另有爷娘,不是姚家所出。”他妻子曹氏听见这句说话,就大笑起来道:“这等说,你还在睡里梦里!我们那一方,谁人不知你的来历?只不好当面说你。你求亲的时节,我的父母见你为人学好,原要招做女婿,只因外面的人道你不是姚家骨血,乃别处贩来的野种,所以不肯许亲。你这等聪明,难道自己的出处还不知道?”姚继听到此处,就不觉口呆目定,半晌不言。小楼想了一会,就大悟转来,道:“你们不要猜疑,我有个试验之法。”就把姚继扯过一边,叫他解开裤子,把肾囊一捏,就叫起来,道:“我的亲儿,如今试出来了!别样的事或者是偶尔相同,这肾囊里面只有一个卵子,岂是同得来的?不消说得,是天赐奇缘,使我骨肉团圆的了!可见陌路相逢,肯把异姓之人呼为父母,又有许多真情实意,都是天性使然,非无因而至也。”说了这几句,父子婆媳四人一齐跪倒,拜谢天地,磕了无数的头。
    一面宰猪杀羊,酬神了愿,兼请同乡之人,使他知道这番情节。又怕众人不信,叫儿子当场脱裤,请验那枚独卵。他儿子就以此得名,人都称为“尹独肾”。
    后来父子相继积德,这个独卵之人一般也会生儿子,倒传出许多后代,又都是独肾之人。世世有田有地,直富到明朝弘治年间才止。又替他起个族号,都唤做“独肾尹家”有诗为证:
    综纹入口作公卿,独肾生儿理愈明。
    相好不如心地好,麻衣术法总难凭。
    〔评〕
    觉世稗官所作,事事在情理之中,独有买人为父一节,颇觉怪诞。观者至此,都谓“捉出破绽来”,将施责备之论矣。及至看到“原属父子,天性使然”一语,又觉得甚是平常,并不曾跳出情理之外。可见人作好文字与做好人、行好事一般,常有初使人惊,次招人怪,及至到群疑毕集怨?
    将兴之际,忽然见出他好处来,始知做好人行好事者原有一片苦心,令人称颂不已。悟此即知作文之法,悟此即知读书之法。

《十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