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孝宗圣政
      阜陵天纵睿圣,英武果断,古今之所鲜俪。圣政彰彰者,备载金匮玉牒之书,尝得以窃窥之矣。其或一时史臣有所避忌,采访遗落,失于纪载者,不一而足。兹以先世见闻,及当时诸公之所记录数事,谨书于此。庶乎美盛德之形容,备良史之采录云。
      帝尝禁诸司官非时会合,以其族谈不修职业故也。李安国为郎官,一日,有荐术士至,部中同省,因会集言命。翼日,御批问故,同省窘甚,咸欲饰辞自解。安国独曰:“以实告,其过小;为欺,其罪大。”因援鲁肃简市饮故事,引咎以闻,同省从之。既而事寝不行,越三日,李遂除吏部侍郎。
      李处全尝论匠监韩玉,玉乃庙堂客也。凡三疏。而玉亦以处全请托私书为言。上既重违台论,且以忌器,遂令玉补外,既而与祠。而玉留北阙,作书投匦,诉匠簿张权谮己。密院不敢纳,遂潜入关,伏阙投之。上就书批云:“韩玉曾任卿监,理当靖共,乃敢伏阙,妄有陈诉,鼓惑众听,渐不可长,可送潭州居住。”
      女真使乌林答天锡到阙,要上降榻问金主起居。赡军酒官丁逢上书乞斩之,即日引对,遂极论前侍御李处全及故谏议大夫单时贪污事。即与改命入官,升擢差遣。
      旧法,未经任人,不许堂差。时相欲示私恩,则取部阙而堂除之。上知其故,遂令根刷姓名进呈。降旨云:“宰执当守法度,以正百官。梁克家违戾差过员数最多,候服阕日落职;曾怀可降观文殿学士。
      丁娄明之子,常任明州ヘ。以旧学之故,力附曾觌。其后,魏王出判明州,尤昵近之。既而入奏,与之求贴职。上批答云:“朕于吾子无所爱。第爵禄天下之公器,不可私也。”未几,台臣论罢之。
      程泰之以天官兼经筵,进讲《禹贡》,阙文疑义,疏说甚详,且多引外国幽奥地理。上颇厌之,宣谕宰执云:“《六经》断简,阙疑可也,何必强为之说?且地理既非亲历,虽圣贤有所不知,朕殊不晓其说。想其治铨曹亦如此也。”既而补外。
      庚子九月,上宣谕宰执云:“已指挥阁门,令今后常朝,宰臣免宣名,他朝会则否。”且云:“朕记得老苏议论,赞仪之臣,呼名如胥吏,非礼貌之意也。”
      上一日与宰执言:“伯圭不甚教子,各使之治生,何以为清白之传?且其下尚有三弟,若皆作郡,则近地州郡皆自家占了,何以用人?莫若以高爵厚禄,使之就闲可也。”赵丞相赞曰:“凡好事,古所难者,尽出陛下之意,臣等略无万一可以补助。”后秀邸诸子弟,悉归班焉。
      辛丑六月,临安士人以不预补试,群诣台谏宅陈词。台谏畏其势,以好语谕之。是夜,集吏部侍郎郑丙之门,诟骂无礼。或疑京尹王宣子怒丙,激使然也。郑遂徙家避之。次日入奏,待罪乞去。上已密知其故,遂批出:“郑丙无罪可待。令临安府将为首作闹人重作行遣。”既而宣子颇回护之,上怒云:“设使郑丙容私,自当讼之朝廷,安可无礼如此。若不得为首人,王佐亦当坐罪。”且令宰执宣谕。宣子越一日奏,勘到作闹士人府学生员丁如植为首,其次许斗权、罗。御批并编管邻州,如植仍杖八十科断。
      尝秋旱,上问执政:“祷雨于天地宗庙社稷,合用牲否?”周益公奏:“止用酒脯、币帛。”上曰:“《云汉》诗云:‘靡神不举,靡爱斯牲。’则是合用牲矣。可更与礼官等考订之。”
      淳熙九年,明堂大礼,以曾觌为卤簿使,李彦颖顿递使。习仪之际,曾以李为参预,漫尔逊之居前。李以五使有序,毅然不敢当者久之。在列悉以顾忌,皆不敢有所决择。太常寺礼直官某人者,忽进曰:“参政、宰执也,观瞻所系,开府之逊良是。”径揖李以前。时曾方有盛眷,翌日入其事。上默然久之曰:“朕几误矣!”即日批出:“李彦颖改充卤簿使,伯圭充顿递使,礼直官某人,特转一官。”其改过不吝,盖如此云。
      淳熙中,张说颇用事,为都承旨。一日,奏欲置酒延众侍从。上许之,且曰:“当致酒肴为汝助。”说拜谢。退而约客,客至期毕集,独兵部侍郎陈良不至,说殊不平。已而,中使以上樽珍膳至,说为表谢,因附奏:“臣尝奉旨而后敢集客,陈良独不至,是违圣意也。”既奏,上忽顾小黄门言:“张说会未散否?”对曰:“彼既取旨召客,当必卜夜。”乃命再赐。说大喜,复附奏:“臣再三速良,迄不肯来。”夜漏将止,忽报中批陈良除谏议大夫。坐客方尽欢,闻之,怃然而罢。其用人也又如此。
      上圣孝出于天性。居高宗丧,百日后,尚食进素膳,毁瘠特甚。吴夫人者,潜邸旧人也,屡以过损为言,上坚不从。一日,密谕尚食内侍云:“官家食素多时,甚觉清瘦,汝辈可自作商量。”于是密令苑中,以鸡汁等杂之素馔中以进。上食之觉异,询所以然。内侍恐甚,以实告。上大怒,即欲见之施行。皇太后闻之,亟过宫力解之。乃出吴夫人于外,内侍等罢职有差。
      ○温泉寒火
      邵康节曰:“世有温泉,而无寒火。”昭德晁氏解云:“阴能顺阳,而阳不能顺阴也。水为火爨,则沸而熟物;火为水沃,则灭矣。”晋纪瞻举秀才,陆机策之曰:“阴阳不调,则大数不得不否;一气偏废,则万物不能独成。今有温泉,而无寒火,其故何也?”白虎殿诸儒讲论,班固纂为《白虎通》,《五行篇》亦曰:“有温水,无寒火。”
      然今汤泉,往往有之。如骊山、尉氏、骆谷、汝水、黄山、佛迹、匡庐、闽中等处,皆表表在人耳目。坡诗云:“自怜耳目隘,未测阴阳故。郁攸火山烈,沸汤泉注。安能长鱼鳖,仅可寻狐兔。”朱氏晦庵诗云:“谁然丹黄焰,爨此玉池水。”盖或为温泉之下,必有硫黄、矾石故耳。独未见所谓寒火。
      按《西京杂记》载董仲舒曰:“水极阴而有温泉,火至阳而有凉焰。”又《抱朴子》曰:“水主纯冷,而有温谷之汤泉;火体宜炽,而有萧丘之寒焰。”又刘子《从化篇》曰:“水性宜冷,而有华阳温泉,犹曰泉冷,冷者多也。火性宜热,而有萧丘寒焰,犹曰火热,热者多也。”然则寒火亦有之矣,特以耳目所未及,故以为无耳。
      ○段干木
      《唐书·宗室世系表叙》云:“李耳,字伯阳,一字聃。其后有李宗者,魏封于段,为干木大夫。”按《史记》,聃之子宗,为魏将,封于段干。《抱朴子》亦云:“伯阳有子名宗,仕魏有功,封于段干。”审此,段干乃邑名耳。
      然《孟子》有段干木,《列子》有段干生,《史记·魏世家》有段干子,《田敬仲世家》有段干朋,《战国策》有段干纶、段干崇、段干越人。意者,因邑以为姓;故木与朋,纶与崇、越人,皆其名,而子与生,则男子之通称耳。《风俗通·姓氏注》以为姓段名干木,恐或失之。
      盖战国时,自有段规。疑段与段干自别。若如《唐史》之说,则段干木姓李名宗,为魏将有功,封于段干。若如史迁、葛洪之言,则段干木之贤,魏侯所以师而敬之者,恐别一入耳。姑书其说,以俟博识者订之。
      ○表答用先世语
      文正范公《岳阳楼记》有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后东坡行忠宣公辞免批答,径用此语云:“吾闻之乃烈考曰:‘君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虽圣人复起,不易斯言。卿将书之绅,铭之盘盂,以为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欤!则今兹爰立之命,乃所以委重投艰而已,又何辞乎?”其后忠宣上遗表,亦用之云:“盖尝先天下之忧,期不负圣人之学。此先臣所以教子,而微臣所以事君。”此又述批答之意,亦前所未见也。
      ○蜜章密章
      密章二字,见《晋书》山涛等传,然其义殊不能深晓。自唐以来,文士多用之。近世若洪舜俞行《乔行简赠祖母制》,亦云:“欲报食饴之德,可稽制蜜之章。”蜜字皆从虫。相传谓赠典既不刻印,而以蜡为之。蜜即蜡,所以谓之蜜章。然刘禹锡为《杜司徒谢追赠表》云:“紫书忽降于九重,密印加荣于后夜。”《李国长神道碑》云:“煌煌密章,肃肃终言。”《王崇述神道碑》云:“没代流庆,密章下贲。”宋祁《孙谥议》云:“密章加等,昭饰下泉。”又《祭文》云:“恤恩告第,蹄书密章。”密字乃并从山,莫知其义为孰是。岂古字可通用乎?或他别有所出也。
      ○三苏不取孔明
      老泉《权书·强弱篇》云:“管仲曰:‘攻坚则瑕者坚,攻瑕则坚者瑕。’呜呼!不从其瑕而攻之,天下皆强敌也。汉高帝所忧在项籍,而先取九江、取魏、取代、取赵、取齐、然后取籍。秦之忧在六国,蜀最僻、最小,最先取;楚最强,最后取。诸葛孔明一出其兵,乃与魏氏角,其亡宜也。”又论曰:“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诸葛孔明弃荆州取西蜀,吾知其无能为也。”
      东坡论曰:“取之以仁义,守之以仁义者,周也;取之以诈力,守之以诈力者,秦也。以秦之所以取取之,以周之所以守守之者,汉也。仁义诈力杂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孔明之所恃以胜者,独以其区区之忠信,有以激天下之心耳。刘表之丧,先主在荆州,孔明欲袭杀其孤,先主不忍也。其后,刘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数月,扼其吭、拊其背而夺之国,此其与曹操异者几希矣!乃治兵振旅,为仁义之师,长驱东向,而欲天下向应,盖亦难矣。”
      颍滨论曰:“刘备弃荆州而入蜀,则非其地;用诸葛孔明治国之才,而当纷纷之冲,则非其将;不忍忿忿之气以攻人,则是其气不足尚也。”其说盖用陈寿所谓“应变将略,非其所长”之语耳。虽然,孔明岂可少哉!
      ○诗用史论
      刘贡父《咏史》诗云:“自古边功缘底事,多因嬖幸欲封侯,不如直与黄金印,惜取沙场万髑髅。”其意盖指当时王韶、李宪辈耳。而其说则出于温公论李广利曰:“武帝欲侯宠姬李氏,而使广利将兵伐宛。其意以为非有功不侯,不欲负高帝之约也。夫军旅大事,国之安危,民之生死系焉。苟为不择贤愚,欲徼幸咫尺之功,藉以为名,而私其所爱,不若无功而侯之为愈也。然则武帝有见于封国,无见于置将,谓之能守先帝之约,臣曰过矣!”盖全用之。
      然胡明仲论留侯则云:“善乎,子房之能纳说也。不先事而强聒,不后事而失机。不问则不言,有言则必当其可。故听之易,而用不难也。评者曰:‘汉业存亡在俯仰间,而留侯于此每从容焉。诸侯失固陵之期,始分信、越之地;复道见沙中之聚,始言雍齿之侯。’善言子房矣。”此论全用荆公诗:“汉业存亡俯仰中,留侯于此每从容,固陵始议韩、彭地,复道方图雍齿封。”此则史论用诗也。
      近世刘潜夫诗云:“身属嫖姚性命轻,君看一蚁尚贪生。无因唤取谈兵者,来此桥边听哭声。”而东坡《谏用兵之疏》云:“且夫战胜之后,陛下可得而知者,凯旋捷奏,拜表称贺,赫然耳目之观矣。至于远方之民,肝脑涂于白刃,筋骨绝于馈饷,流离破产,鬻卖男女,薰眼折臂,自经之状,陛下必不得而见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妇之哭声,陛下必不得而闻也。”其意亦出此。
      冯必大诗云:“亭长何曾识帝王,入关便解约三章。只消一勺清冷水,冷却秦锅百沸汤。”亦用黄公度《汉高祖论》曰:“伤弓之鸟惊曲木,挽万石之弓以射之,宁无所惧;奔渴之牛急浊泥,饮以清冷之水,宁无所喜。项惊天下以弓,而帝饮天下以水。”
      叶绍翁诗云:“殿号长秋花寂寂,台名思子草茫茫;尚无人世团乐,枉认蓬莱作帝乡。”亦出于林少颖《武帝论》云:“武帝好长生不死之术,聚方士于京师,由是祷祠之俗兴,以成巫蛊之祸。阳邑、朱昌二公主俱以此诛,而皇后、太子亦皆不免。其始也,欲求长生不死之术而不可得,徒使败亡之祸横及骨肉,可笑也。”
      钱舜选诗云:“项羽天资自不仁,那堪亚父作谋臣。鸿门若遂樽前计,又一商君又一秦。”亦祖陈傅良之论羽云:“羽之戮子婴、弑义帝、斩彭生,坑秦二十万众,亚父独不当试晓之邪?使楚果亡汉,则羽又一秦,增又一商鞅也。”
      此类甚多,不暇枚举,岂所谓脱胎者耶?
      ○汉租最轻
      自井田之法废,赋名日繁,民几不聊生。余尝夷考,在昔独两汉为最轻,非惟后世不可及,虽三代亦所不及焉。自高、惠以来,十五税一。文帝再行赐半租之令,二年、十二年,至十三年,乃尽除而不收。景帝元年,亦尝赐半租,至明年,乃三十而税一,即所谓半租耳。盖先是十五税一,则三十合征其二,今乃止税其一,乃所谓半租之制也。自是之后,守之不易。故光武诏曰:“顷者,师旅未解,故行什一之税。今粮储差积,其令三十税一,如旧制。”是知三十税一,汉家经常之制也。
      以武帝南征北伐,东巡西幸,奢靡无度,大司农告竭。当时言利者析秋毫,至于卖爵、更币、算车船、租六畜、告缗、均输、盐铁、榷酤,凡可以佐用者,一孔不遗。独于田租,不敢增益。
      虽至季世,此意未泯。田有灾害,吏趣其租,于定国以是报罢;用度不足,奏请增赋,翟方进以是受责。重之以灾伤免租(始元二,本始三,建始元、元康二,初元元,鸿嘉四)。初郡无税(《食货志》),行军劳苦者给复(高二年),陂、湖、园、池假贫民者勿租赋(初元元年)。又至于即位免,祥瑞免,行幸免(文帝三。武帝元封元、四年、五年,永始四,天汉三,宣帝神爵元,元帝初元四),民资不满三万免(平帝元始二年)。而逋租之民,又时贷焉,何与民之多耶!此三代而下,享国所以独久者,盖有以也。
      ○真西山
      真文忠公,建宁府浦城县人,起自白屋。先是,有道人于山间结庵,炼丹将成。忽一日入定,语童子曰:“我去后,或十日、五日即还,谨勿轻动我屋子。”后数日,忽有扣门者,童子语以师出未还。其人曰:“我知汝师久矣。今已为冥司所录,不可归。留之无益,徒臭腐耳。”童子村朴,不悟为魔,遂举而焚之。道者旋归,已无及。绕庵呼号云:“我在何处?”如此月余不绝声,乡落为之不安。适有老僧闻其说,厉声答之曰:“你说寻‘我’,你却是谁?”于是其声乃绝。时真母方娠,忽见道者入室,遂产西山。幼,颖悟绝人。家贫,无从得书,往往假之他人及剽学里儒,为举子业。未几登第,初任为延平郡掾。
      时倪文节喜奖借后进,且知其才,意欲以词科衣钵传之。每假以私淑之文,辄一二日即归,若手未触者。文节殊不平曰:“老夫固不学,然贤者亦何所见,遽不观耶?”西山悚然对曰:“先生善诱,后学何敢自弃?其书皆尝窃观,特不敢久留耳。”文节谩扣一二,皆能成诵,文节始大惊喜。于是与之延誉于朝,而继中词科,遂为世儒宗焉。
      ○书史载箕子比干不同
      《书·微子·篇》曰:“父师、少师,殷其弗或乱正四方。”孔注:“父师、太师、三公,箕子也。少师、孤卿,比干也。”《史记·殷纪》乃云:“纣淫乱不止,微子数谏不听,与太师、少师谋,遂去。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乃强谏。纣剖比干心,箕子惧,乃佯狂为奴,纣又囚之。殷之太师、少师乃持其祭器奔周。”《周纪》又云:“纣杀比干,囚箕子,太师疵、少师强,抱其乐器奔周。”又《宋世家》:“微子数谏,纣弗听,欲死之,及去,未能自决,乃问于太师、少师。箕子披发,佯狂为奴。比干谏,纣剖其心。太师、少师乃劝微子去,遂行。”注但云时比干已死,而云少师者似误。盖三处皆以太师、少师,非箕子、比干。独《周纪》明言,太师名疵,少师名强。《汉·古今人物表》,亦有太师疵,少师强,殊与孔注不合。然二子同武帝时人,何以见异而言不同欤?及苏子由作《古史》,乃用安国之说,刘道原作《通鉴外纪》,则又从《史记》之言,二公必各有所见故耳。
      ○梓人抡材
      梓人抡材,往往截长为短,斫大为小,略无顾惜之意,心每恶之。因观《建隆遗事》,载太祖时,以寝殿梁损,须大木换易。三司奏闻,恐他木不堪,乞以模枋一条截用(模枋者,以人立木之两傍,但可手模,不可得见,其大可知)。上批曰:“截你爷头,截你娘头,别寻进来。”于是止。
      嘉中,修三司,敕内一项云:“敢以大截小,长截短,并以违制论。”即此敕也。大哉王言,岂区区靳一木哉?是亦用人之术耳!
      元丰中,赵伯山为将作监。太后出金帛,建上清储祥宫,内侍陈衍主其役,请辍将作镇库模枋,截充殿梁,伯山执不与,且援引建隆诏旨,惟大庆、文德殿换梁方许用,乃已。《邵氏闻见录》乃以为晋邸内臣奏请,且文其辞云:“破大为小,何若斩汝之头乎?”失其实矣。
      ○林夏
      林复字端阳,括苍人。学问材具,皆有过人者,特险隘忍酷,略不容物。绍熙中,为临安推官。有告监文思院常良孙赃墨事,朝廷下之临安狱,久不得其情。上意谓京尹左右之,尹不自安。复乃挺身白尹,乞任其事。讫就煅炼成罪,当流海外,因寓客舶以往。中途遇盗,无以应其求。盗取常手足钉著两船舷,船开,分其尸为二焉。林竟以劳改官,不数年为郎,出知惠州。
      时,常有姻家当得郡,愤其冤,欲报之,遂力请继其后,林弗知也。既知惠,适有诉林在郡日,以鸩杀人,具有其实。御使徐安国亦按其家,有僭拟等物。于是有旨令大理丞陈朴追逮,随所至置狱鞫问。及至潮阳,遇诸道间。搜其行李,得朱椅、黄帷等物,盖林好祠醮所用者,乃就鞫于僧寺中。林知必不免,愿一见家人诀别。既入室,亟探囊中药,投酒中饮之。有顷,流血满地,家人号泣,使者入视,则仰药死矣,因具以复命。然其所服,乃草鸟末及他一草药耳。至三日,乃苏,即亡命入广,其家以空柩归葬。
      始就逮时,僮仆鸟散,行囊旁午道中。大姓潘氏者,为收敛归之,了无所失。其家与之音问相闻者累年,至嘉定末始绝,竟佚其罚云。
      此陈造周士所记,得之括医吴嗣英,甚详。《夷坚志》亦为所罔,以为真死,殊可笑也。
      ○汪端明
      汪圣锡应辰端明,本玉山县弓手子。喻樗子材为尉,尝授诸子学。有兵在侧,言某儿颇知读书,可使侍笔砚。呼视之,状貌伟然,不类常儿。问:“能属对否?”曰:“能。”曰:“马蹄踏破青青草。”应声曰:“龙爪拿开白白云。”喻大惊异,曰:“他日必为伟器。”留授之学,且许妻以子。后从张横浦游,学益进。年十八,魁天下。天资强敏,记问绝人。其帅福州,吏闻其名,欲尝之。始谒庙,有妪持牒立道左,命取视之,累千百言,皆枝赘不根。即好谕曰:“事不可行也。”妪呼曰:“乞详状。”公笑曰:“尔谓吾不详耶?”驻车还其牒,诵之不差一字。吏民以为神,相戒不敢犯。
      公以忠言直道,受知寿皇。自蜀还,为天官兼学士,向柄用矣。近习多不悦之,朝夕伺间。一日,内宿召对,天颜甚喜,曰:“欲与卿款语。”方命坐赐茶,汪奏:“臣适有白事。”上欣然问:“何事?”时德寿宫建房廊于市廛,董役者不识事体,凡门阖辄题德寿宫字,下至委巷厕溷皆然。汪以为非所以示四方,袖出札子极言之。且谓:“陛下方以天下养,有司无状,亵慢如此。天下后世,将以陛下为薄于奉亲,而使之规规然营间架之利,为圣孝之累不小。”上事德寿谨,汪言颇过激。闻之,变色曰:“朕虽不孝,殆未至是。”汪曰:“臣爱陛下切至,不欲使陛下负此名,故及此。”上终不怿。奏毕,请退,上颔之,不复赐坐,自是眷顾颇衰。
      会德寿宫市蜀灯笼锦,诏求之,不获。他日,上诣宫言其故,太上曰:“比已得之。”上问所从来,曰:“汪应辰家物也。”上还,即诏应辰与郡。盖近习揣上意,因事中伤(一作之),君臣之际,难哉!
      ○张定叟失出
      建康溧阳市民,同日杀人,皆系狱。狱具,以囚上府,亦同日就道。二囚时相与语,监者不虞也。夕宿邸舍,甲谓乙曰:“吾二人事已至此,死固其分。顾事适同日,计亦有可为者。我有老母,贫不能自活。君到府,第称冤,悉以诿我,我当兼任之。等死耳,幸而脱,君家素温,为我养母终其身,则吾死为不徒死矣。”乙欣然许之。
      时张定叟以尚书知府事,号称严明。囚既至,皆呼使前问之。及乙,则曰:“某实不杀某人,杀之者亦甲也。”张骇异,使竟其说,曰:“甲已杀某人,既逸出,其家不知为甲所杀也。平日与某有隙,遂以闻于官。已而甲又杀某人,乃就捕。某非不自明,官暗而吏赇,故冤不得直也。”张以问甲,甲对如乙言,立破械纵之,一县大惊。甲既论死,官吏皆坐失入抵罪,而张终不悟。甚哉!狱之难明也。
      ○放翁钟情前室
      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绝之,则为别馆,时时往焉。姑知而掩之,虽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隐,竟绝之,亦人伦之变也。
      唐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云:“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实绍兴乙亥岁也。
      翁居鉴湖之三山,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尝赋二绝云:“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怅然。”又云:“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盖庆元己未岁也。
      未久,唐氏死。至绍熙壬子岁,复有诗。序云:“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诗云:“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辞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又至开禧乙丑岁暮,夜梦游沈氏园,又两绝句云:“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沈园后属许氏,又为汪之道宅云。

《齐东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