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容博(下)

“我们谈谈好不好?”他也觉得困倦,也许是夜深人静,也许是这事情困扰他实在太久:“我父母得知了这件事,他们想见见孩子。这礼拜六你有空吗?”
    她停下触摸板上的手指。
    “我并不是要争监护权,”他的声音低下去:“只是我的家庭十分传统,所以我的父母很渴望能妥善的解决这件事情。”
    她仍旧不作声。
    那天他说了很多话,把谈判桌上的技巧基本上全用遍了,但完全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一直强打着精神,可是最后还是睡着了。
    他已经连续四十多个小时没有睡眠,去她家之前,刚刚处理完公司在日本的贸易纠纷。
    那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才发现身上盖着毯子,就那样歪在沙发里。
    天还没有亮,但他素来都是这个时间醒,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怔,轻轻走去房间看孩子。
    小海睡得正酣。
    他不知道自己在房间门口站了多久,直到听到身后有人说:“周六我有时间。”
    她也刚刚起床,还穿着睡衣,他不是没见过她穿睡衣,可是无端端就觉得紧张,于是连说话都觉得不利索:“哦……那真是谢谢,洗手间借用一下,我还得回公司上班去。”
    小海醒来见到他十分高兴,跟他一块儿吃早餐,然后非得缠着要他送自己去幼儿园。
    趁着晨珏不注意,偷偷告诉他:“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只有我没有,现在我也有了。爸爸,你跟妈妈离婚了是不是?那你们什么时候再结婚?”
    他心中抽痛,越发觉得舍不得。
    那天他上班迟到四十分钟,下午到了四点多,又扔下大堆公事全交给助理,自己开车去幼儿园接孩子放学。晨珏本没想到他会去,却也没说什么。两人带着孩子吃完饭去看木偶戏,结束时已经很晚了,回去车上小海已经一个呵欠连一个呵欠,口齿不清却还说:“爸爸,明天你还送我上幼儿园……”一直等到他答应,才渐渐睡着了。
    还是他抱孩子上楼去,但犹豫了好久才开口:“能不能让我再在这儿住一晚,我睡客厅沙发。”
    她想了想,给他一床毯子和一只枕头。
    他在她公寓只住了两三日,三个人相处已经天衣无缝,早晨他开车送孩子,然后晚上她负责去接,她不甚会做饭,于是总是两人一块儿带孩子出去吃。邻居在电梯里遇上,跟他们打招呼:“呀,小海爸爸回来了啊。”
    他挺自然的微笑:“是啊,回来了。”
    第四个晚上,半夜里空调突然停了,将他热醒了,开灯折腾了半晌遥控器,也没能让空调再次启动。他热得实在受不了,抱着枕头跑到主卧去,她迷迷糊糊的问:“你干嘛?”
    “外面空调坏了,好热。”
    她哦了一声继续睡,过了大半个小时,他却又爬起来,窸窸窣窣半晌找不着拖鞋,她转过头问:“你又干嘛?”
    他睡眼惺松的样子,仿佛有一点孩子的稚气,倒有几分像小海,闷闷不乐的说:“我还是出去睡。”
    “你不是说外面空调坏了?”
    他忍无可忍:“你故意的。”
    其实她倒真不是故意的,但他的技巧真是好的没话说,令人神魂颠倒,但残存的理智她还是有的,最后她又累又困,疲惫到了极点,他还轻轻在她耳边嘘气,在陷入最深沉的睡眠前,他问:“我们结婚好不好?”
    “不。”
    她还记得自己能够斩钉截铁的拒绝。
    在那样的情形下,她也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立场坚定。
    其实第二天早晨他们睡过了头,还是小海自己醒了,赤着小脚丫跑到主卧:“妈妈,妈妈,要迟到了。”
    结果孩子上幼儿园迟到半个钟头,他们上班也全迟到了。
    不过令容博觉得欣慰的是,总算不必再睡又窄又软的沙发了。
    而且几天的适应下来,晨珏明显对三人共同生活不再反感。
    余下的一点说服,只是说服她接受婚姻,反正他们现在已经在一起,婚姻只是多了一纸证明。
    最艰难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自信满满的想,余下的都好办。
    只有礼拜六的见面令他有点紧张,虽然是约在城郊一间僻静别墅,也没有旁人,可是因为家教严格,从小他比较敬畏父亲,只怕父亲生气。
    谁知小海见到容余之,脆生生叫了声:“爷爷!”
    老爷子顿时笑得连眼角都弯了,抱起来亲了又亲,再不肯放。一点不快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容夫人趁机在一旁道:“六月里太热,办喜事不方便,不如放到十月。现在准备还来得及,亲戚朋友虽然多,但还有三个多月时间。仓促是仓促了一点,不过应该没有大问题。”
    老爷子哼了一声,正要说话,结果小海在怀里扭:“爷爷,我要吃点心。”一句话就调虎离山,老爷子只顾一迭声问:“点心呢?点心呢?有没有蛋糕?快拿来。”
    立刻打岔了过去。
    回去路上他才松了口气:“可算是把老爷子这关给过了,我还真怕他气上来抽我一顿。”
    一路上她却没有说话,一直到回到家中之后。
    孩子在路上就睡着了,他也觉得很累,所以洗完澡出来就打算睡觉,谁知她却叫住他:“我们谈一谈。”
    她已经卸完妆,干干净净的一张脸,脂粉不施,像剥了壳的鸡蛋,又滑又软,他忍不住俯身亲吻。
    她却推开他。
    “干什么啊?”他十分委屈:“都几点了还不让亲?”
    她看着他,一直看到他渐渐敛起了笑意,终于问:“你怎么了?”
    “我不打算跟你结婚,所以我希望我们中止这种不正常的关系。”
    他沉默片刻才问:“那小海怎么办?”
    “你若有时间可以过来探望他,如果爷爷奶奶想见他,你也可以带他回家住几天。”
    他开始动气:“小海应该有正常的家庭生活,”
    “我不认为我与小海之前的生活哪里不正常了。”
    “那是你一厢情愿的看法,单亲家庭必然会对孩子有一定的影响。我们应该结婚,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肯替我生孩子,却不肯跟我结婚。”
    “容博,”她的表情十分平静:“我不是替你生孩子,我是为我自己生孩子。”
    “可我是孩子的父亲,你之前没有征询过我的任何意见,之后又不肯结婚,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也仅仅只是孩子的父亲,容先生,请你认清楚这一点。我从前没有爱过你,现在也不爱你,将来更没可能爱上你,所以我们之间没必要谈到婚姻,就是这样。”
    他怒极反笑:“岑晨珏!你不要太过份了!”
    她很自然的将脸一扬:“你想怎么样?”
    他想怎么样?他还能怎么样?他还可以怎么样?
    气得糊涂浑身发抖,不由狠狠的大口喘气,他只想一把掐死面前这个女人,如果真的可以的话。他只想永远不曾爱过她。
    咦?
    爱?
    他一准是被气糊涂了,一定是,肯定是,绝对是。
    抱起被子,他就去睡沙发了。
    沙发太软,又太窄,反正害得他一夜没睡着。
    他从来没有跟人冷战过,从前他与女友,都是合则来,不合则分,绝不会勉强自己,所以更不会冷战。
    可是现在他知道了什么叫冷战。
    冷战就是明明在同一个屋檐下偏要视对方如无物。
    难度是一点高,尤其还有小海在中间。
    孩子非常敏感,敏感到令他心疼,第二天早餐的时候看到大人的脸色,就知道不对,下楼时在电梯里悄悄问他:“爸爸,你是不是跟妈妈吵架了?”
    “没有。”他矢口否认:“只是妈妈心情不好,我们要体谅她。”
    口是心非,尤其是对着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睛,说谎真是一种高难度的动作。
    一家三口还是同进同出,只是她不跟他说话,他也就不跟她说话,这样一僵持就是两个礼拜。
    到了小海的生日,三个人一块去郊区的森林公园,他负责开车,她抱小海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们之间还是不说话,连孩子都无精打采,低头只玩着自己的手指,丝毫没有过生日的兴奋,他只好打开CD听歌。
    车刚刚转过一个急弯,突然对面车道有辆大货车失控,直直朝他们冲过来。
    他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只本能的踩下刹车,在尖利的刹车声中,庞大的货车车头已经朝他们直冲过来,他本能的斜扑过去护住她与孩子,在巨大的撞击声中,安全气囊嘭嘭的弹涨开来。
    他一直没有醒,眼皮很沉重,身畔有人一直在哭。
    有人抚mo他的脸颊,也许是小海,小手又轻又暖,唤他:“爸爸!爸爸!”
    也许是母亲,一直伏在他身边嘤嘤的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他厌烦不己,用尽了力气,终于睁开眼睛来,喃喃想说:“好吵!”
    可是却发不出声音。
    身体不能动弹,双眼渐渐有了焦距,这才知道是在医院里,医生护士顿时全涌上来,惊喜:“他醒了。”
    小海却哇一声哭了:“爸爸!”
    原来一直在他身边哭的是她,两只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还在哭。
    他很费力气才能说话,护士连忙帮忙移开氧气面罩,他问:“你——哭——难——看……”
    结果她哭得更凶,害得孩子跟她一块儿放声大哭,病房里场面顿时失控,主治医生焦头烂额:“这个……容太太,容先生醒了就渡过危险期了,别哭了,这个是好现像啊,别哭了……你已经哭了一天一夜了……再哭下去身体会受不了的……”
    结果母子两个根本不理睬,一直哭得令医生害怕:“容太太,容太太,您别哭了好不好,容先生已经醒过来了……您别哭了啊……”
    他们这家医院有容氏的大半股份,老板娘在这里哭得肝肠寸断,主治医生垂头丧气的想,万一她哭晕在这里,他们还要不要混了?
    容博咧开嘴极力想笑,她的脾气那样倔强,她要哭的时候,谁敢拦住她。
    最好还是容夫人来,才把她与小海劝出去,他抓紧时机:“结——婚……”
    她一边拭泪一边答:“好。”
    伤口疼得厉害,他一时撑不住,眼前一黑又晕了。
    在陷入昏迷之前,只听她跟孩子一样,哇一声又哭起来。
    真要命啊……
    不过……幸好这求婚是成功了。
    他十分欣慰的想。
    总算是大团圆结局。

《当时明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