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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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端正地坐在客厅里等他。“你去哪儿了?”母亲问。她没有像平时一样问他“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而是直接问他去哪儿了。他从这句问话中闻出了硝烟的气息。他把沉沉的书包扔在地上,说:“放学晚了,我们今天考试来着。”
  母亲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他其实已经比她高了――这无非是近半年来的事。她不得不仰着头看着他,渐渐地,她的眼睛里涌上了某种年代久远的,飘满尘埃的气息。然后她干脆利落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你现在撒谎面不改色心不跳了是吧?你可真是你爸的儿子。”她说。
  他的身体随着她的巴掌重重地晃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站直了,没有伸出手去摸滚烫的脸颊,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但是他依然倔强地说:“要是你刚才已经去过学校了,你为什么不直说?这又不是在法庭上,你为什么老是要把别人当成是傻瓜一样?――”
  话没说完他另外一半脸上已经又挨了一个更清脆的耳光。“顶嘴?”她看着他,“你很厉害啊。”她的声调突然有些悲凉:“罗凯,为什么你现在这么恨我?”
  又来了。一种重复了很多次的煎熬又要降临。厌倦在孩子心里像炸弹一样爆裂,可是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抬起头,看着她,他说:“我没有恨你。”他本来还想再说几句柔软的或者是示弱的话可是她的表情让他失去了说这些的兴趣――这个在法庭上还有别人眼里威风凛凛雷厉风行的女人在这种时候像所有怨妇一样让人同情又令人生厌。
  “是徐至叔叔来学校找我的。妈妈。”他终于这样叫了她一声,“我们去肯德基了,他要我再去他那里作一次笔录。因为那个叫夏芳然的姐姐她其实没有杀人,我们没说多少话他就让一个电话叫走了……”
  “你还敢撒谎?”她想要厉声地呵斥一声,但是她的嗓子突然间哑了一下,这让她的呵斥变得又滑稽又凄凉。
  “我没有。”罗凯委屈地说。
  “罗凯,”她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的?我要送你走那还不是为了你好吗?我让你离那个丁小洛远一点那还不是为了你好吗?你懂什么?你这个傻孩子你不知道这世上唯一对你好唯一不会害你的人就是妈妈。罗凯,”眼泪涌出了她的眼眶,“你那么小的时候你爸爸就不要咱们了,妈妈是咬着牙才走到今天的呀。那个时候妈妈接下美隆集团的那个案子,你知不知道人家原告方说要找人卸我一条胳膊?可是我是硬挺了下来咱们才能买现在住的这个房子啊罗凯!我就是要让那个男人看看没有他咱们也能过得这么好。要不是为了你我这么撑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早就一头碰死去了你知不知道?现在你进进出出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你看我就像看仇人一样你什么意思?你――”
  “就是因为你老是觉得谁都对不起你,爸爸才会不要你的!”他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他已经受够了她成百次地重复这套房子的来历,“爸爸又没有不要我,是你不让他要我!打官司爸爸哪赢得了你呢你把所有的人都买通了。”他被自己的话吓住了,原先这只不过是即使在他脑子里出现他也要当机立断地赶跑的念头,怎么突然就说出来了呢?
  母亲愣了半晌,然后毫不犹豫地揪住他的头发:“你滚啊,你滚到那个男人那里去啊!那么个狼心狗肺的男人居然还有你来替他撑腰你们天下乌鸦一般黑!”她的巴掌在他脑袋上呼啸而过,带起来一种沉闷的声响,“混蛋。没有良心。我生你干什么?我那个时候本来就不想要你!要不是因为你爸坚持我就不要你了。我已经到医院挂过号了你知不知道?早知道有今天我当初就应该趁早把你打掉。”她突然一把抱紧了他,这块从她身上掉下来但是却可以比她高出半个头并且还要继续长高的血肉:“罗凯,你别这样啊,妈妈不能没有你,罗凯,宝贝。”
  孩子哭了。他的头发已经被母亲揪乱了,他清秀的脸在乱蓬蓬的头发下面泪光闪闪。是母亲那句“我应该趁早把你打掉”催出他的眼泪的。可是他不肯承认这个,他认为自己是被母亲扇在脑袋上的几巴掌打疼了。他倔强地仰起脸,他说:“你不相信你就给徐叔叔打个电话去问嘛――你不讲道理,你怎么随便打别人的头呢?”
  “就是打你的头了又怎么样?”她捧起他的脸,“打坏了我养你一辈子,打死了我去给你偿命,反正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他心头一凛。回味着这句“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那触动了他心里最隐秘最阴暗最羞耻的一个角落。他原以为如果小洛不在了的话就没有任何人能触动,任何人能知道的角落。他还以为他可以忘掉,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是问题依旧出在小洛身上,这个已经不在的小洛将永远提醒着他生命中某个像是做梦,像是被催眠的瞬间。那本来就是一场梦的,不对吗?但是小洛怎么就把梦变成真的了呢?
  恐惧让他抱紧了母亲:“妈妈,你不要哭。我不去外国,不去找爸爸,我哪儿都不去。”他无助地说。
  “好。”她把他的头揽在自己胸前,那是婴儿时代的罗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认得的地方,“好。”她重复着,“这可是你说的啊,你不许变卦,听到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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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底的时候,这个城市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场雪。地面,屋顶,树梢,还有车盖上面都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奶油,这个城市在转眼间有了一种童话般善意的气息,即使是错觉也是温暖的。
  小洛喜欢雪。小的时候小洛觉得雪看上去是一样很好吃的东西。小洛家里的阳台的扶手是红色的,积上厚厚的一层雪以后就变得像一个很厚实的蛋糕。那个时候的小洛总是管不住自己,用小指头悄悄地挑起一点雪,放进嘴里,好冷呀。它们迅速地溶化了,一秒钟内就跟嘴里的唾液混在一起,难分彼此,这个过程让小洛莫名其妙地有一点悲凉。
  其实小洛现在也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趁人不注意她还是会用指尖挑起小小地一点雪放在嘴里。嘴唇像是被扎了一下那样冻得生疼,小洛知道那是雪花们在粉身碎骨。然后她对自己不好意思地笑笑:真难为情,已经是初中生了怎么还在做这种事情呢。要是罗凯知道了又不知道要怎么嘲笑她了。罗凯,想到这个名字小洛心里就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说温暖不太恰当,那或许是一种安慰。
  这两天大家都在淋漓酣畅地打雪仗。雪球丢得满天都是,平时很文静的女孩子们也在毫不犹豫地往别人的脖子里塞雪球。学校里到处都回荡着快乐的“惨叫”声。就连那些高三的,在小洛眼里就像大人一样的哥哥姐姐们也在玩着跟他们一样幼稚的游戏。把一个人,通常是男生推倒在雪地上,大家一起往他身上扑雪,通常在变成一只北极熊之前他是不大可能站起来的,这个游戏叫“活埋”。“活埋”的时候男生女生们的欢笑和尖叫的声音都混在一起,一般情况下,都是男生负责“动手”,女生在一边呐喊助威。
  小洛羡慕地站在窗口看着这一切,她知道那是与她无关的欢乐。她现在加入不了他们了。虽然没有人把这件事明明白白地讲出来,可是大家彼此都是知道的。心照不宣的滋味可不大好受。不过这段日子以来的雪倒是冲淡了大家对偷偷往她的书上写骂人话的兴致,因此小洛还是觉得生活终归是呈现一种欢乐的面孔。她的手指不知不觉间伸到窗棂上,挑了一点积在窗棂上的那层雪。正要往嘴里送的时候,罗凯从后面拍了一下她的头,罗凯说:“真没出息呀你。”小洛脸红了,索性不再掩饰,还是把手指送进了嘴里,舔一下,对罗凯笑了,她慢慢地说:“冰激凌。”
  一阵口哨声在教室的那一端响起,一个男生学着小洛舔了舔食指,起哄地嚷:“哎哟――好甜蜜呀。”教室里不多的几个同学都笑了起来。一个女孩子一边往教室外面跑一边欢快地说:“冬天来了,狗熊都是要舔熊掌的!”这下大家笑得就更开心了。
  “罗凯。”小洛拉住了要往那个吹口哨的男生跟前走的他的衣袖,“算了。别过去。你不是说过咱们不要理他们就行了吗?”
  说真的小洛有点难过。这是第一次,小洛觉得自己很介意别人的玩笑。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其实班里也有其他的男生女生被人开玩笑说成是一对。可是他们在开别人的玩笑的时候小洛听得出来那种玩笑是没有恶意的。当有人说完“好甜蜜啊”这句话之后大家也会笑,可是那种笑是真的很开心。不会像这样。为什么呢?小洛不明白。算了,不想了。雪又开始下,这一次来势汹汹。真好,又可以看见干净的雪地了。小洛于是又开心了起来。
  其实小洛也不是没有想过。如果被人起哄的不是罗凯和自己,而是罗凯和许缤纷,那又会怎么样呢?但是小洛没有继续往下想。所以小洛不知道,她自己触犯了这个世界上的某条规则。其实用规则这个词都是很勉强的。那只不过是众人心里对某些事情很隐秘很晦涩很模糊的期望。比方说,大家都认为罗凯那样的男孩子就是应该和许缤纷那样的女孩子在一起的。偶像剧里不都是这么演吗。罗凯和许缤纷如果真的在一起,也许依然会有人嫉妒,有人不服,有人背后说闲话,可是没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把这当成一个笑话。隐秘,晦涩,还有模糊的希望一旦变成大多数人都拥有的东西,它就自然而然地不再隐秘,不再晦涩,不再模糊了。因为每一个人都可以借着跟别人的不约而同来壮胆,当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之后,那就自然会有人跳出来给这种原本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起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字。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甚至连名字也不用起,借口也不用找――人多势众本身就是天意,谁还有什么不服气的吗?
  当小洛一个人来到午后的操场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突然间被一种来自天外的静谧击中了――整个操场又是落满了雪。几天来被他们的脚印搞得一片狼藉的雪地如今又静悄悄地完好如初。完整无缺的雪地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场,雪花们从遥远的天际义无反顾地飞下来,跳完一个对自己来说美丽绝伦在别人眼里其实很苍白的舞蹈,然后静悄悄地死在坠落的那一瞬间,把自己变成一片雪地的千万分之一。小洛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呼吸的声音,带着被冷空气抚摸过的痕迹。
  大家的欢呼声从远处传来。这片雪地马上就要被踩坏了。小洛遗憾地想。果然,已经有一个雪球落到了她的脚边,雪球飞溅着碎裂的时候这些雪花又以另外一种奇怪的方式在顷刻间有了生命。小洛慢慢地把它们捧起来,重新把它们捏成一个球,这个时候又有人把一捧雪对着她抛过来了:“丁小洛,当心!”也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但是小洛听见这句话以后就把手里的雪球对着他砸过去了。那时候小洛心里松了好大的一口气:好不容易啊,总算有一个契机,可以对着别人扔自己的雪球了,要知道小洛这些日子以来是多想跟大家一起打雪仗啊。今天好了,原来只不过是这么简单而已。
  小洛的雪球打中了班里的一个女生。那个女孩子愣了一下,勉强地对小洛微笑了。她也抛了一个雪球回来,软绵绵地,纯粹是礼节性的。但是这已经给了小洛好大的鼓励。小洛开心地追赶了上来,满满地捧了一把雪对着她纷纷扬扬地洒下去。迎着阳光那些细碎地洒落的雪晶莹剔透地扑了那个女孩子一头一脸。她也不客气了,尖叫着把一个更大的雪球重重地对着小洛的头砸过来,小洛笑着躲了一下,被那个雪球擦过去的半边脸顿时麻痹了一样的冰冷。整个操场上回荡着小洛的笑声,银铃般地,好听得让所有的人侧目。更多的雪球擦着小洛的衣服过来了,小洛灵巧地躲闪着它们,它们蹭过她的防寒服时发出的冷峻声响让小洛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大侠那样了不起。“麦兜,看着!”小洛宿舍里的一个女孩子不声不响地来到她身后,把她的防寒服的帽子里装满了雪,然后出其不意地把那个帽子扣到她头上,一种冰冷的眩晕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来到一个似曾相识的梦境。小洛依然笑着回击,抓住那个女孩子把一把雪塞进她的衣领。
  “丁小洛你干什么呀!”那个女孩子恼怒地喊着,“放手啊你这只猪!”“对不起嘛――”小洛开心地叫着,又去忙着回击另外一个男生抛到她身上的雪球。她想要弯下身子抓雪的时候那个刚刚尖叫过的女孩子走上来,不声不响地绊倒了她。小洛躺在了雪地里,好软,好舒服呵。“给我活埋她。”她听见那个女孩子冷冰冰,没有表情的声音。
  然后小洛的眼前就挥舞着很多双手。冻得通红的手,戴着各色手套的手,捧着雪球的手,像天女散花一样把雪的粉末洒向她的手。一般说来,“活埋”是打雪仗的高xdx潮时的节目。你能听到好多开心的笑声,欢呼声,还有掌声。可是小洛什么都没有听到,也许是那些像子弹一样在她身上碎裂的雪球充斥了她的听觉吧。“活埋”里最有趣的一幕,就是被活埋的人摇晃着试图站起来,但总是被抛向他的雪打回到地上。小洛知道自己现在真的像一只小北极熊,触目所及,她就像是大雪后的屋顶,树梢,车盖一样被变成了一块奶油蛋糕。没想到呵,看上去那么可爱的蛋糕,真的变成了才知道这滋味一点都不好受。“麦兜,好玩吗?”不知道是谁在说话,小洛这才注意到微笑依然挂在自己脸上。小洛喜欢雪,真的非常喜欢。学校的广播站就在这个时候非常应景地播放着那首名叫《雪人》的歌:“雪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静静缤纷,寒冷冬天就要过去,而我也将,也将不再生存――”很多个孩子欣喜地弯下身子,用双手把雪地上的雪扬得老高,碎碎的冰屑像雾一样在他们的手下蒸腾。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些冰雪就像阵阵落花,掩埋了小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不再试着站起来了。她把脸藏在已经湿透的防寒服的袖子里,渐渐地,她无声无息地变成了一个雪地里一个微微隆起的小雪堆。真奇怪,当这些雪慢慢越积越多的时候,原先彻骨的寒冷竟然转变成了一种微弱的,钝钝的温暖。
  “你们干什么呀!”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也太过分了吧!”这个女孩子就是许缤纷。许缤纷跑过来,跪在了雪地上,急匆匆地像是盗墓一样扒开这个雪堆。小洛的眼睛和许缤纷的眼睛相遇的刹那小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丁小洛你没事吧?”许缤纷问。小洛的眼睛湿润了一下,对许缤纷粲然一笑。这一下大家都笑了,几个女孩子过来把小洛拉起来,帮她拍掉身上,头发上的雪,好像刚才发生的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游戏。
  当小洛出现在罗凯面前的时候,罗凯吓了一大跳。她浑身都湿了,头发上还在往下滴水。好像外面下的不是雪而是一场夏天的倾盆大雨。她的嘴唇发紫,可是眼睛明亮得像是星星。
  “你怎么了?”他问她。
  “没怎么啊。”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我跟许缤纷他们玩打雪仗,玩得可高兴了!”
  “跟谁?”罗凯瞪大了眼睛。
  “别问那么多了。走。”小洛拖着他就往楼下跑,“陪我去喝羊汤,好不好啊?我都快冷死了。”
  滚热的羊肉汤泛着一股很香的腥气。小洛毫不犹豫地往里加了一大勺辣椒,然后几乎是一口气就把那一大碗全都喝光了。然后十分豪爽地说:“老板,再来一碗。”罗凯惊讶地说:“你不怕撑死?”
  他发现她的脸上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那样东西在摧祜拉朽地俘获她,主宰她,然后成为她。她的眼睛亮得像一种动物,鼻尖上冒着细小的汗珠,因为店里的暖气的关系,脸上红扑扑的,可是嘴唇的紫色看上去还是没有从寒冷中恢复过来。她的眼睛落在罗凯的身上却好像并没有在看他。那里面漾起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又温柔又决绝的神情。第二碗羊汤上来了。她像是喝壮行酒那样庄严地端起它,全力以赴地吞咽着。好像她从此以后再也喝不着羊汤了似的。“小洛。”他不安地说,“慢点。别噎着啊。”
  她轻轻地放下碗,眼睛被刚刚汤里的热气晕染得像是含着眼泪。“罗凯。”她轻轻地叫他,“跟你说罗凯,今天我真的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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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在那个雪天之后,班里的同学对小洛的态度已经明显友善了很多。――事情原本可以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的。可是,都怪那该死的羊汤。
  两个星期以后,学校门口那家羊肉馆就因为卫生标准严重不合格而被吊销了营业执照。工商局的人来关门的那天羊肉馆的老板娘悠长的哭骂声响彻了整条街。像唱戏一样,她一边哭喊一边尖利地控诉这世道没有天理,骂她丈夫――也就是老板――没有能耐没有本事不知道事先“打点”,诅咒这该挨千刀的艰难的生活。惹得整条街的过路人都停下来看热闹。其中也包括很多小洛的同学们。也许对于这个甩着高腔骂街的女人来说,生活的确是一样艰难的,该被操祖宗十八代的东西。但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还是回到小洛的故事吧。小洛和她的羊肉馆唯一的联系,就是第二天一张医院出具的“急性肠胃炎”的诊断书。
  小洛沮丧地在卫生间里狂吐,觉得自己真是丢死人了。罗凯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笑:“你就好好喝你的羊汤吧。再喝两大碗你的病就好了。”小洛眼泪汪汪地反驳:“昨天我特别冷嘛!”“谁要你去打雪仗的?”小洛没来得及回答胃里就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不得不赶紧转过脸,让热泪盈眶的眼睛深情地对着马桶。“罗凯,我怎么办好嘛――”小洛委屈地说,“每一次吐完,我待一会儿就会觉得饿,可是如果真的吃东西的话又会难受了――”罗凯这下笑得更开心了:“忍着吧,是好事,没准还能帮你减减肥什么的。”“罗凯你欺负我――”“哎。”罗凯急了,“开个玩笑而已,真哭可就没有意思了啊。”
  他们俩谁都没有注意到身后有几个人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以及恶毒的微笑。从那一天起,偷偷地写在小洛书上的字不再是“丑八怪”,“麦兜”这些孩子气十足的骂人话,而变成了一些非常肮脏,还有下流的句子。几天之内,她的每一本课本上都贴着Kitty戴着小小蝴蝶结的大脑袋。小洛文具盒里的那些HelloKitty贴纸很快就要用完了。说真的她不大明白他们为什么又突然要这样对待她,她只是很抱歉地在心里对Kitty说:对不起啊Kitty,老是要你来做这种事情。对不起。
  上班主任的课时,小洛的胃里又是一阵习惯性的恶心。糟了。要是昨天晚上没有爬起来偷吃冰箱里的那个柠檬派就好了。――这两天妈妈本来只许小洛喝稀粥的。可是一个柠檬派都不行吗?小洛委屈地想。她只好可怜兮兮地举起手,讲台上的老师是见过那张诊断书的,他冲小洛点点头,小洛像得了大赦一样赶紧夺门而出。顾不上身后的那些讪笑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墙角一个声音轻轻地,阴阳怪气地说:“哎呀,不好办呀。罗凯,你得负责任啊……”这句话引得他的周围一阵轻轻的哄笑。正在往黑板上抄例题的老师慢慢地说:“后排的,注意纪律。”
  流言像病毒一样扩散着,即便是几天后,小洛的肠胃炎已经完全好了,流言却也并没有因此而停止。而且变成了大家课余消遣的最好的话题。比如说,当一个女孩子给她的小姐妹们分话梅的时候,总会有人说:“不要忘了给丁小洛啊,人家才是真正需要的人呢。”还比如,体育课跨栏,会有人细声细气地说:“老师啊,怎么可以让人家丁小洛跨栏呢,会出人命的噢――”几个孩子清脆无邪的欢笑声就会在这样的玩笑之后响起。其实没几个人真正相信他们自己所传的流言,但是每一个人都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要知道这本来就是大家都有分的。好一个可爱的“大家”,每一个人都可以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不属于它,但是它却总是在每一个人需要的时候默默地保护着他们。
  那个时候,母亲章淑澜也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惧。事情的起因是刚刚入冬的时候。她从前的一个委托人现在开了一间留学中介,因此来游说她送罗凯出国去念书。其实她也只是在饭桌上随便问了罗凯一句而已:“罗凯,你想不想去外国上学?”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万一罗凯高高兴兴地说“想”她怎么办,她可舍不得啊。让她意外的是,罗凯毫不犹豫地笑一下,说:“不想。”“为什么?”这下她倒是好奇了,“是离家太远觉得害怕吗?”“不是。”他摇头,认真地看着她:“因为我的朋友都在这儿。”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母亲微微地一愣。他的神情里有种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温柔”的东西在里面。那怎么是一个小孩子的表情呢?母亲忧心忡忡地想。不,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他的喉结已经开始在那里很明显地那里晃动了,他的脸庞的棱角和轮廓已经越来越清晰了,还有他的手,他拿着筷子的手――天,母亲对自己说,我怎么这么愚蠢,怎么没有早一点看出来,单单看这双手的话你会觉得那是一个孩子的手吗?它已经开始变大,已经开始长出独属于男人的那种象征力量的骨节。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再是孩子的罗凯温柔地说:因为我的朋友都在这儿。可是那语气里头一回有了一种毋庸置疑的力量。
  朋友?母亲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有什么朋友?他从小就不是一个喜欢交朋友的小孩。他小时候所有的老师都这样说:他是个懂事的听话的好孩子,就是有点孤僻。她问过他没有朋友不觉得寂寞吗?他漫不经心地说挺好啊。七八岁的一个小人儿,一脸漫不经心的表情,要多可爱就有多可爱。他一直这样,那么会是什么样的朋友呢?不要胡思乱想了,她嘲笑自己,他说我的朋友都在这儿。他说“都”,那就说明不只是一个。你真是不可救药。她对自己说。你怎么能把曾经对付那个男人的那一套拿来对付你的儿子呢?
  但是一旦你开始怀疑什么,你就会在很多时候很多地方发现能印证你怀疑的东西。她有意无意地发现罗凯有时候会在吃完晚饭以后在房间里打电话。虽然打得时间不长,但这是以前没有的现象。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里面传出一阵心无城府的笑声,也不知在说什么,那么开心。然后她为她自己的这种行为感到无地自容。一次,在罗凯放下电话去浴室洗澡的时候,她终于按下了电话里的“菜单”键,调出了罗凯打过的号码。然后她拿出开家长会的时候罗凯他们老师发给大家的班级通讯录――那上面有所有老师,还有全班同学的地址和电话。她一个一个地查找,一个一个地核实。她一边嘲笑自己无聊一边孜孜不倦地把这查找的工作进行到底。终于她看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号码。她的手指沿着这号码一路滑到“姓名”那一栏的时候她还心存奢望。是“丁小洛”那三个字彻底粉碎了她的最后一点期盼的。丁小洛。这当然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那天晚上,罗凯睡了。她悄悄地翻遍了他的书包,没有找到任何关于“丁小洛”的蛛丝马迹。于是她从里面拿出了一本课本――这样她明天就有理由到他们学校去了。起先她拿出来的是《代数》,后来想起罗凯说过他们这学期的数学老师的绰号是“母夜叉”,她怕如果这个母夜叉看到罗凯没带课本要给他难看,于是她把《代数》放回去,拿出来一本《物理》。
  第二天她是专门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到他们的教室门口的。很好,罗凯不在教室里,这样她可以在这里待久一点。她辨认出来了罗凯的座位,在一堆课桌中间,她一眼就辨认出那只早上由她来灌满热水的保温杯。她对着那只杯子温暖地一笑,然后她把目光放在了所有进进出出的女孩子身上。看上去稍微清秀一点的女生都会让她绷紧神经,因为丁小洛就在她们中间。莫名其妙地,当每一个“疑似”丁小洛的女孩真的跟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就会没来由地相信:肯定不是这个,这个哪里配得上我的罗凯。一个让她神经紧张的女孩子终于出现了,那个女孩很漂亮,厚厚的,翘翘的小嘴唇在冬日的寒冷中红得凛冽得很,高高地昂着头,她觉得自己已经看见了这个小贱人对罗凯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样子。可是这个时候有人叫她,她回了一下头,谢天谢地,母亲听得很清楚,那个人叫她“许缤纷”。名字取得倒还不错,母亲轻松愉快地想。
  “阿姨,您找谁?”一个胖胖的,黑黑的小姑娘愉快地站在她面前,有趣的是她有一副和她的外表一点不相称的悦耳的声音。“不找谁。”她对她微笑了,“你能帮我把这本书交给罗凯吗?他今天早上忘在家里了。”“行。”“谢谢你了。”这时候有个看上去流里流气的小男孩从她们身后走过,拖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哎哟――这么巧啊,丁小洛。”
  这句话基本上把母亲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什么意思?这么巧啊――傻瓜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但是怎么可能呢?丁小洛。如果是一个许缤纷那样的小女孩她是不会惊讶的,就算不是许缤纷,是一个相貌普通但是眉眼间有一股不易察觉的婉约劲儿的小女孩她也是不会惊讶的,或者哪怕相貌算是中下但是身上洋溢一股比同龄的孩子成熟的气息她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眼前这个丁小洛,她浑身上下圆滚滚的就像一个动画片里的小熊,又不是那种可以被年长的女人一眼识别出的丰满;她的脸长得连“普通”都说不上倒也罢了,最要命的是她的那一副蠢相――一头短发显然是很久没有修剪过了,边缘长短不一地粗糙着,笑眯眯地看着你的那种表情让你悲哀地明白就算怎么打扮她身上那股庸俗的呆气都是去不掉的。母亲当然看得出来这个小姑娘的未来:肥胖,小气,饶舌,死心眼,爱管闲事,在任何一个住宅区里都寻得着一个这样的女人,当然她有可能心地善良,会有一个忠厚老实的男人来跟她过还算风平浪静的一辈子――但那个男人不是罗凯,怎么可能,这怎么能是罗凯的角色?荒唐,简直是开玩笑。罗凯你这个没有出息的傻孩子,你还不知道你给你自己惹上了多大的一个麻烦。为什么呢?怎么会这样呢?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罗凯这个孩子不至于这么离谱的从小到大有多少漂亮的小姑娘喜欢罗凯呀。那么会是什么问题呢?会是什么把她的宝贝跟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女孩子联系起来的呢?难道说――天,她不敢再往下想了,那是多么可怕多么阴暗多么肮脏的联想,不,不会的,罗凯那么小那么单纯,一定不会是那种事情的。无论如何,她要保护罗凯,她的傻孩子,她必须保护他必须救他必须替他解决掉所有的问题。不惜一切代价。
  母亲下定了决心。
  当天晚上,晚餐桌上母亲柔和而平静地说:“罗凯,妈妈已经想好了,等我忙完手头上这个案子,我就跟你爸爸联系。”
  “为什么?”他很惊讶。
  “其实他去年就跟我说过,问我愿不愿意把你送到他那边念书,当时我舍不得你。所以就没同意。可是我现在觉得,你爸爸已经移民好几年了,在那边还算是站得很稳,送你到那里上几年学,长些见识,学学英语,怎么说都是好的。”她悠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个时候妈妈不同意,也有一半是为了跟你爸爸赌气,可是仔细想想,我也知道什么对你来说是好的。去待个一年半载,你觉得那里好你就留下,你要是想家你就回来。罗凯,”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妈妈不放心你呵。可是再怎么说你是跟你爸爸在一起,我倒是相信他不会让你学坏的……”
  他简短地说:“我不去。”
  母亲放下了筷子,眼里那抹水雾顿时间蒸发得无影无踪,“你必须去,这由不得你。”

《芙蓉如面柳如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