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砂(5)

    我忧伤地看着他,然后我下定决心对他说:“米砾,我今天给你一个选择,如果你选她,我马上从这个家里离开,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是兄妹,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我的话音刚落,音响里的CD也正放结束。空气里是死一般的寂静。我站在那里,期待米砾的答复。
    我看到米砾抱着头蹲到地上,一开始我不明白他要搞什么花招,但我很快发现他是在哭,我的心里忽然就破了一个洞,越扯越大,没法收拾。在米砾的哭声里,蒋蓝狠狠地骂了一句:“没出息。”然后蹬噔噔地跑到客厅里,穿上她的鞋,离开了我的家。
    我想伸出手去拉米砾,手却僵在空气里。
    那个寒假,因为爷爷身体不好,米诺凡带我们回了老家。
    巧的是,醒醒也去爷爷家过年,她爷爷家在乡下,据说空气不错。我们俩短信来短信去,无聊和不无聊的说上一大通,拇指都快要断掉。
    米砾歪着嘴骂:“断得真够厉害的。”
    我狠狠地瞪他一眼,要是给米诺凡听见,我怕是连小命都保不住。
    我决定去醒醒家看看,要是她也不在家,我就决定去看场电影,我一直都想看却一直没看成的《如果,爱》。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还没走到醒醒家楼下呢,远远地就看到她,穿着金色的靴子,戴着大耳环,黑大衣,正在拼命地拽一个男孩。而那个男孩穿着一条海军蓝的紧身裤,头发有一撮黄,嘴里叼的烟一半变成烟灰也不弹一下,任蒋蓝拖来拽去就是纹丝不动,简直就像尊雕塑!
    我听见蒋蓝大声喊:“别等了。快跟我走,一帮哥们等着你HIGH呢!”
    而那个男生就站在与莫醒醒家阁楼垂直不偏不倚的方向,不知疲倦地抬着头,死死盯住莫醒醒家的阁楼,眼睛眨都不带眨。
    难道这个叫阿布的是找醒醒么?看他的样子,难道他和莫醒醒有仇?
    我情不自禁地走近他们,看到蒋蓝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色的烟盒,抽出一根粉红色的烟,把他的烟从他嘴里拔出来,借了一个火吸上,然后她转过头来,看到了我,忽然哈哈地笑起来:“哦哟,今天莫醒醒家楼下可真热闹!”
    那个男孩终于肯把一直盯着楼上窗户的目光移下来,看着我。
    “看清楚些,阿布。”蒋蓝靠在墙壁上,懒懒地说:“这就是你的情敌米砂小姐。别傻了。我早跟你说过,莫醒醒只对女人有兴趣。”
    阿布把烟扔在地上,狠狠一踩,说:“你娘的,放屁!”
    蒋蓝仰天大笑,说:“哈哈!瞧你那天真样!你去天中问问!她和米砂的故事,那可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来着!”
    “闭上你的臭嘴!”我骂她。
    “臭女人,我就不闭,咋了,要打架还怎么的?我不怕你!”
    “莫醒醒,莫醒醒,下来下来!”
    我顺着他的眼神往上看去,本来开着的阁楼小窗户“啪”的关上了。
    看来醒醒在家!
    蒋蓝叼着烟哼哼:“你看,你看看,就这1种货色的小妞也拽得起来!满大街一抓一大把,值得你这样!”
    阿布一脸不服气,他换了一个角度站,脸上的表情誓在必得,好像莫醒醒不下来他就准备在楼下打坐一样。
    我刚这么一想,就见他把手放在嘴巴上做成小喇叭,竟然真的像打坐一样“呼啦”盘腿坐到了地上!他更加大声地喊:“莫醒醒,我爱你!再见我一面,让我死我也愿意!”
    我听得胆战心惊。我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继续站在那。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呢,没想到唯恐天下不乱的蒋蓝竟然鼓起掌来,甚至开始替他加油:喊!喊!继续喊,我就不信把她喊不下来,喊不下来她把他爸喊下来也行!
    阿布仍然忘我地喊着莫醒醒的名字,重复着那句要命的“我爱你”。楼上已经有不少家推开了窗户在看热闹。我再也不能允许他们这样羞辱醒醒,于是我一把推开蒋蓝,猛扑到那个男生的背上,用手掌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他再也发不出声音,嘴里呜呜呜的,就是甩不开我。然而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惊讶地问:“米砂,你在做什么?”
    是路理!
    一听到他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我全身的力气忽然就没了,男孩趁机一个转身把我掀翻,我没站得稳,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撞到墙上,然后就眼冒金星,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到我被谁扶了起来,他让我躺到他温热的怀里,连声问我:“米砂,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我努力微笑着说:“没,没事。”
    “能站起来吗?”
    好不容易镇定自己,我拉好自己的衣服,站在他面前,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看你们还是先回去吧。”路理说。
    “啊?”我惊讶地抬头,才发现他不是在说我,而是在说蒋蓝,才发现那只臭蟑螂和莫个莫名其妙的叫什么阿布的黄毛小孩还阴魂不散地站在墙边。
    “你来找她干什么?”阿布像审犯人。
    路理轻声说:“至少,我不是来给她丢脸的。”
    原来,他什么都看到!
    阿布的脸微红了。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你先走。”路理说,“我来劝她跟你见一面,可好?”
    “我凭什么相信你?”阿布不屑地问。
    “我相信他。”蒋蓝甜甜地笑着说,“谢谢你啊,路理哥。我这个朋友就是这样,脾气很倔,莫醒醒借了他的钱不肯还,所以……”
    “别胡扯!”阿布呵斥蒋蓝,然后对路理说:“我信你一次,今晚八点前,我一定要见到莫醒醒,我有话跟她说。如果她不见我,后果将是不堪设想!”说完,他转过身,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子,在墙上用力地画下他的电话号码,然后,他用石子敲着那行数字,像江湖片里的老大一样轻声说:“记住,打这个号码找我,我等着。”
    说完,他把衣领拉得竖起来,扬长而去。
    我没想到的是,路理竟然掏出手机,把那个号码记了下来。
    “干吗?”我问他。
    “我去会会那小子。”路理吩咐我说,“你先上去看醒醒吧。”话音刚落,他已经跟随蒋蓝而去。
    我独自上了楼。
    我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来开。我一面敲门一面喊:醒醒,是我,是我,开门啊,我是米砂。
    就这样敲了好一会,我都准备门再不开我就撞门的时候,门终于开了。
    她把头靠在门上,让我进去。我发现她家真冷,可是她穿得那么少。
    “米砂你来了?”她说。
    “你手机停了。”我跟着她往阁楼上走,“我还担心你没回来。”
    “昨晚到的家。”醒醒说,“对不起啊,我一直在睡觉。”
    我把帽子摘下来,放在凳子上,说:“这么冷的天,不穿袜子不冷吗?”
    “还好啦。”她的头发盖住眼睛,我把它拨开,却发现她的耳朵原来塞着棉花。我把棉球从她的耳朵里取出来,她仍然平静地躺着,并没有阻止我。
    “怪不得听不到我敲门呢。”我有些心疼又有些责备地说。
    她皱着眉头说:“外面有些吵。”
    我想把她扶起来,让她看上去精神点,她却突然自己坐起来,舔舔自己干干的嘴唇,对我说:“好象有点饿。”
    我很高兴。莫醒醒饿了!这样的时候真是很少呢“让我去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
    我小碎步跑到楼梯旁,冲阁楼里的莫醒醒喊:“吃面好不好?”
    她站在门边,对我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多做点。”
    我很得意,这是我第一次下厨,可不能让莫醒醒失望!
    我把冰箱里能拿出来的东西都拿出来了。番茄酱,青椒,鸡蛋,胡萝卜,一点点肉糜。
    干面的煮法应该跟方便面差不多吧。我把一把干面以及切得差强人意的青椒和没和的鸡蛋一块倒进去——青椒鸡蛋面!揭开锅,天啊,面变成了棉絮!一大块石头一样的东西,是三块粘连在一起的鸡蛋。
    醒醒在我身后叫我:“可以了吗?”我难为情极了,抱歉地问她:“你家里有方便面吗?我还是给你做方便面吧。”
    她什么话也没说,走过来抓起锅,把一锅面都倒进一个巨大的沙锅里。
    “我要开始吃了。”
    我很感动,忘记摘下围裙,在她对面坐下来,幸福地看着她吃。
    似乎有些不对劲,她好像真的很饿,吃得很急。吃了一段时间,就不再用筷子,而是用她的手。她像抓泥巴一样抓那些面,缓缓送进自己嘴巴里。鸡蛋被她抓碎了,塞进嘴里,差点又呕出来,可是她没有一点要停下来喝水的意思。
    我走过去拍她的背,说:“醒醒,你慢点,需要水吗?”
    她依然埋着头,不理会我,过了10秒,她抬头问我:“还有吗?”
    我有些害怕,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这样子吃东西,于是我走过去,把碗拿起来说:“这东西太难吃了望,让我们倒掉它们。我想想还可以弄点什么好吃的东西出来给你吃。”
    她挣脱开我,直接走进厨房,她左右寻找,只在案台上发现了那碗生的肉糜和胡萝卜。她捧起那碗肉糜就啃,我在她身后尖叫:“醒醒!放下!那是生的!”她好像真的聋了一样,继续啃着,用手去抓那些鲜红的肉,塞进嘴巴里。
    “不要,醒醒,这是生的,不能吃。”
    “我饿。求你,米砂,求你……”她颤抖着声音,继续在地上茫目地伸手抓着。
    “不许,醒醒,不许!”我抓起她的双手,拼命摇着她的身子,眼泪忍不住地喷涌而出,“不许,醒醒,不许,”我用比她更乞求的语气喊道,“求你,不许,不许……”
    她挣脱我,却慢慢镇定下来,捂着她的眼睛,全身发抖地蹲到地上。
    房门就是在这时候打开的,我抬起头,看到醒醒的爸爸,那一刻,他的表情我或许会记得一生。我扶着醒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在醒醒爸爸的帮助之下,帮醒醒清洗了她的嘴巴,又给她服下胃药。
    “我去弄点吃的。”醒醒爸爸说完,下楼去了。
    “米砂,对不起,吓到你了,是吗?”
    “是的。”我说。
    “交替性暴食厌食症,听说过吗?”
    我摇摇头。
    “我有病。”醒醒说,“我早说过,我是活不长的。”
    “亲爱的醒醒,我们想办法治病,我们一定要把这个病治好。”
    “能吗?”她怀疑地说。
    “一定能,相信我。”我拼命点头,为了不让她看到我的眼泪,我掩饰地说:“你等着,我下楼去给你弄点水来喝。”
    我跑出阁楼,在楼梯上飞快地擦掉眼泪,这才来到楼下。醒醒的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
    “米砂,谢谢你。”我正在出神,醒醒爸爸发了话。
    “醒醒的病到底怎么回事?”我说,“难道无药可救的吗?”
    “她母亲生前就是这样,她遗传了她母亲。”他看着墙上的照片答我。
    “既然是病,就没有什么可怕的。是病,就总有治好的那一天啊!”我说,“叔叔,你放心,我们一起想办法,醒醒一定可以好起来。”
    我端着一杯水,又一次走上小阁楼。我推开门,莫醒醒把头埋在被子里,眼睛闭着,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的,不过既然她安安静静的,我就不打算惊动她。
    她的房间,跟我的太不一样。在角落里竟然放着一架小小的缝纫机。
    我突然有一个想法,如果我以后长大挣了钱,一定要买一个最漂亮最时髦的缝纫机送给莫醒醒。不管那个时候,她还爱不爱做衣服。
    我在那块柔软的白色地毯上坐下来,手触摸到软软的羊毛地毯,它好像有些湿。那里面,应该藏着莫醒醒不少的眼泪吧。
    就在我刚刚坐下以后,莫醒醒突然睁开了眼睛,她表情痛苦地说:“我想吐。”她刚刚讲完这句话,面部的肌肉就开始抽搐。——再扶她下楼已经来不及了——说不定在楼梯上又会出现什么情况。
    我说:你等我。然后我把脚上的鞋一把甩掉,冲到楼下,在浴室里发现一个红色的水桶。
    我把水桶抱在怀里,又一次奔到楼上。莫醒醒坐起来,手紧紧捂着嘴巴,肩膀不断耸立,已经快忍不住了。
    我把水桶送到她面前,她再也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替她擦拭嘴角的秽物。她却突然喃喃地说着什么。
    “路理,路理……”
    我有些站不住。

《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