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伤痕

  雍正八年悄悄来临,年初的几日一直阴晴不定、风雨无常,似乎预示着这将会是不平静的一年。
  我的雅儿如今已四个月大了,躺在摇篮里挺肚蹬脚笑闹,胖胖的红润粉嫩的小脸,翘起的鼻头,红嘟嘟的小嘴,勾勒出一条温柔的曲线,脸袋上还毛茸茸的,真逗人爱,我经常是爱不释手的抱着她,一坐就是一下午,所有的烦恼以及郁结于心的苦闷在看到她的时候仿佛就烟消云散了。
  雅儿很少哭闹,更多的时候是静静的躺在摇篮里听我哼曲子,听着听着就会乖乖的入睡,而在她哭闹的时候只要胤禛一伸手抱她,她就会笑的比谁都甜。有时我也觉得奇怪,明明是我这个做额娘的平日里照顾她多些,每每我使劲浑身的解数哄她,她倒是半点面子都不给,见到了整天冷着张脸的爹反而笑脸相迎,我彻底无语。
  这一日,我正哄着雅儿午睡,皇后娘娘来访,同来的还有一位年轻的女子,看起来和承欢差不多岁数,瓜子脸,五官极为精致,面部轮廓甚美,只是脸色苍白,眉宇间是忧郁的。
  “青黎,见过慧嫔娘娘,”皇后朝我指了下,那名叫青黎的女子娉娉婷婷的弯腰请安,动作轻柔十分的惹人怜爱,不知为何,我从她身上看见了年妃的影子。
  见我直盯着她瞧,她的脸上微微一红,皇后笑吟吟的拉过我的手,“她是本宫的侄女,皇上将她指给了四阿哥,过些日子也要大婚了。”
  在皇后说到大婚的时候,青黎的神情一滞,眉目又多了份说不尽的落寞,只是她很快用微笑来掩饰过去。那拉.青黎,我快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莫非她就是那位最后以皇贵妃品级下葬的断发皇后?思及此,我又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可是这一次我眼里带了几分怜悯,她将来的地位再尊贵也不过是个红颜薄命的悲剧人物,就如同当年的年贵妃。
  皇后从我手上把雅儿接了过去,雅儿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咯咯”的笑起来,小手还直往皇后的身上抓去,这孩子是典型的“人来疯”,这下好了,午睡也顾不上了,手脚不停的晃着,真是精力充沛。
  皇后为防止硬硬的指甲护套碰伤雅儿,主动摘了下来,手在雅儿嫩嫩的脸颊上划过,雅儿一个劲的甜甜笑着,她向来不怕生,更何况是曾经带过她一个月的皇后。说实话,皇后除了把翠翠强要了去,其他地方找不出任何的不当,或许她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吧。
  “也让我抱抱,”青黎凑了过来,先是笑盈盈的在雅儿的脸上亲了一口,随后抱着她坐下,手势虽说不太娴熟,可是眼睛带笑,脸上温柔无比,看的出她是真心喜欢孩子的。
  皇后和青黎小坐了会,喝了盅茶才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了青黎还恋恋不舍的抱着雅儿不放,皇后笑着调侃道:“难不成你还要抱回去吗?”
  青黎小心翼翼的将雅儿交还给我,我顺势拍了下她的手背,欣然微笑,“你可以随时来看雅儿啊。”
  “真的?”青黎浅浅柔柔的笑着,这微笑好似是雪天里的篝火,让人觉得温暖舒适,我的笑意也随着嘴角荡漾开去,“当然是真的。”
  青黎低下头从颈上摘下一块玉佩,亲手挂在了雅儿的脖子上,我想拦她,无奈抱着雅儿没法阻拦,她的嘴角微咧,“算是送给雅儿的见面礼,”既然她这样说了,我也只得收下,“那我就替雅儿谢谢你了。”
  她连连摆手,笑颜如花,一扫先前的寂寥,我抱着雅儿送她们出去,皇后将我往屋子里推,“妹妹不用送了,快抱雅儿回屋,天寒地冻的,孩子受不住。”呼吸间留下了白色的雾气,转眼消逝,和雪初融,仍是严寒无比。
  我点了点头,转过身刚要进屋,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我回过头看去,她正恭敬的给皇后请安,竟是许久未曾露面的齐妃,她的容颜清减了不少,可正因为如此比从前倒更添了几分韵味。
  我按着礼数向她请安,她眼睛瞧都不瞧我,直勾勾的盯着我怀里的雅儿,她眼神中流露的野性让我害怕,我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几步,手里紧紧抱着雅儿,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忽的齐妃脸上绽出了一丝笑纹,她慢吞吞的朝我靠近,在离我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轻声说道:“若涵妹妹的孩子这般玉雪可爱,能让我抱抱吗?”
  老实说,我和齐妃积存下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心里是一直容不下我的,要我把雅儿交到她手中,实非我所愿,可是她都已经提出请求,我若是不答应一来失了礼数二来也显得我小气。
  我求救的看了皇后一眼,她踏着莲步婉约的走到我们身边,齐妃此时已伸出了手,我又向后退了一步,她的手便尴尬的停在了半空中,皇后清了清嗓子,笑容满面,“若涵妹妹,给茗妹妹抱下有什么打紧。”她又凑到我身旁,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有本宫在她不敢怎样的,你就放心好了。”
  既然有了皇后的保证,我确实心定了不少,我上前把雅儿放到齐妃的怀里,她连忙张开双臂抱住,慈祥温厚的目光立时落在雅儿的身上,眼睛眯成月牙儿似的弯弯的细缝,“瞧这孩子和若涵妹妹长的真像,长大了定也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呢,她叫雅儿是吧?”
  “对,她叫卓雅,”一边的青黎抢着回答,像是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雅儿兴奋的手舞足蹈,红扑扑的小脸闪耀着最纯真的笑容,“你看她在冲我笑呢,”齐妃脸上的线条在一瞬间全部舒展开来,我见了更是放宽了心。
  齐妃逗着雅儿笑,嘴里念念有词,我看她抱了很久怕雅儿在室外呆久了容易着凉,就想尽快的把雅儿抱回来,没想到我的手刚碰到她的身上,齐妃就像触电似的奋力甩开我。
  皇后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让开,她自己向齐妃迎了过去,“茗妹妹,抱了这么久你也累了,把雅儿交给我吧,”她的手伸过去,齐妃惊恐的大叫一声,“不要抢走我的孩子。”
  我惊的两眼一阵发黑,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步,紧张的手心里渗出了冷汗,我万万不该把雅儿送到她手里的,我肠子都快悔青了,可眼下这个当口已容不得我后悔,唯今之计只有尽快的把雅儿要回来。
  “茗姐姐,”我尽量放柔了声音,“雅儿要睡觉了,你看她的眼睛都闭上了,你先让她休息,等她醒了你再来抱她好吗?”
  齐妃朝雅儿看了看,我乘这个机会溜到身边,紧张的一颗心“砰砰”直跳,我迅速的抱住雅儿,想把她带离齐妃的怀抱,可是齐妃扣的她很紧,我根本不敢用力,一个迟疑齐妃把我重重的推了出去,我狠狠的摔倒在地上。
  皇后和青黎惊呼出声,小绪子过来搀扶我,我狼狈的起身,顾不得检视伤口,在小绪子的耳边低语了几声,小绪子会意的连奔带跑的往九州清晏去。
  我和皇后对视一眼,她眼中的焦虑并不在我之下,她定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她低声说道:“妹妹别急,一定有办法的。”可是我们只要一靠近齐妃她立刻疯狂的或是大叫,或是推搡我们,而我们怕她弄伤雅儿只能好言相劝,却不能动用武力。
  转眼间齐妃像变了个人似的换上狰狞的冷笑,她的眼睛好像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她怒视着我,“你还我时儿,你还我的时儿。”她的声音就像是从地狱传出来的,说不出的诡异和骇人。
  她这是把我当作她的杀子仇人了,雅儿还在她手中,我不敢争辩,我也不能多看她,怕引起她更激烈的报复心。
  齐妃见我不接她的话,冷哼一声,把目光转投到皇后的身上,“皇后娘娘,你一向宽厚待人,可如今冷若涵集三千宠爱在一身,可非大清之福啊。”
  皇后娘娘淡淡的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话,我的心中已然“咯噔”一下。皇室中讲究的是君王雨露均沾才能保的江山安稳,人心所向,而自从我回来后,胤禛对我极好,除了按照祖制惯例每月有几天会在皇后那里以及批阅奏折晚了歇在九州清晏外,差不多都是同我一起度过,他对雅儿的宠溺也是人尽皆知。这段日子的甜蜜相伴,使我几乎忘了他是一代君王的事实,也忽视了别的妃嫔的存在。现在齐妃把这话拿出来,真正是击中了皇后的软肋,也刺到了我的心坎上。
  我抬眼偷偷瞅了眼皇后,她脸色未变,纤纤玉指在拨弄着手上的一只玉镯,可我就是知道她已经把齐妃的话听进去了。
  齐妃冷咧的目光又扫到了雅儿的身上,她凶恶的挑起眉毛,朝着雅儿顺手“啪”的一个耳光,雅儿哪吃过这般痛,“哇”的大哭起来。她抱去雅儿的时候身上母性的光辉还未褪去眨眼就成了凶神恶煞。
  我感觉那下耳光是打在了我的身上,一阵阵剜心的疼痛,我死死咬着嘴唇,“不要打她,”话刚出口,齐妃不顾雅儿的啼哭,又是一下耳光。
  我“扑通”跪倒在地上,嘴唇已被我咬出了血,口腔里有浓浓的血腥味,几乎是同时,我抱住了齐妃的腿,带着哭腔哀求道:“不要打她,求求你,要打就打我。”
  “你以为我不敢打你?”齐妃挥手就是一下,我昂着头并不闪躲,我知道她此时需要发泄,只要她不伤害到雅儿,什么屈辱我都可以忍受。
  齐妃一脚把我踢翻在地,一阵凄厉的惨笑,毛骨悚然,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早已准备好的匕首抵在了雅儿身上,我脚下发软,头皮发麻,她这是有备而来,怪我疏忽了,我不住的开口求她,神经脆弱,几欲崩溃。
  “冷若涵,你也有今天,哈哈哈,我也让你尝尝丧子之痛。”她加大了力量,匕首往雅儿扎去,我顿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头晕目眩,几乎昏了过去,一双有力的手搀扶住我,我软软的倒在他的怀里。
  眼前金星乱冒,天地黑成了一团,可我仍然看到雅儿已然抱在了不知何时赶到的胤禛手中,而他的另只手上鲜血直流,那把原本扎向雅儿的匕首此时正深深的插在他的手腕上。
  “把她押回去严加看管,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得探视,”胤禛的神色冷峻,而我眼中只有他流血的手臂,我扑了过去,“胤禛,你的手,快传太医。”
  “不妨事,”胤禛紧紧抱着雅儿,竟是不愿意松手,雅儿的脸上有五个清晰的手指印,我的心阵阵抽痛。齐妃在被拖走的途中歇斯底里的狂笑,恐怖的笑声和她恶毒的咒骂声回荡在空中,久久不能挥去。
  很快孙太医赶来,雅儿也被李嬷嬷抱走,我紧张的看着孙太医为胤禛把脉……包扎,直到孙太医开完方子,我总算是松了口气,也这才发现先前扶住我的不是别人正是沈豫鲲。
  沈豫鲲的脸色比失血的胤禛更为苍白,他的眼睛含着沉郁凄楚的神色,我心情颇为沉重,他告退后,我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胤禛动了动手腕,“还好伤的是左手,不会误了批阅奏折,”想起刚才的情形我仍是心有余悸,幸好胤禛及时出现,要不后果不堪设想。我的手早已抚上他的脸,先前在那样危急的情形下我都没有哭,可现在眼泪止不住的滑落。
  胤禛拭去我的泪水,轻言软语的安慰我,“都过去了,我向你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实发生。”
  我哭倒在他怀里,浑身颤抖,泣不成声,胤禛在我耳边喃喃道:“你和雅儿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到你们。”
  又到南风轻拂,万物向荣的春季,时间过的飞快,两个月转逝即去,胤禛手上的伤也在我的精心护理下日渐好转,只是齐妃这一刀刺的很深,日后必定会留下疤痕。
  “别动,等我包扎好你再批奏折,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本来每日换药包扎伤口是太医的事,可我怕孙太医笨手笨脚的会弄疼胤禛,硬是把这活揽到了自己的头上,当然我也是存了私心的,想尽可能多的陪伴在胤禛的身边。我在他的伤口上轻轻吹了口气,敷上药膏,再轻手轻脚的包扎好。“好了,”我拍了下手,又端起一杯茶送到他面前。
  胤禛另只手早已拿了份奏折在看,并没有注意到我的举动,我微微叹了口气,从他手中抽去奏折,把茶杯塞到他手中。
  胤禛嘴角微咧,扯出一抹朗朗的笑意,他啜了口热茶后放下杯子,挽住我的手臂拖到他跟前,一络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我的眼睛,胤禛伸过手来,轻轻把那簇头发撩到我耳后,我看到他的眼里是深深的眷恋和浓浓的情思,我闭了闭眼睛,心“砰砰”跳。
  他抓着我的手放在他心口上,搂住我的腰紧紧的贴在他的身上,我无意中碰触到他带伤的手,他微微皱了皱眉头,我小心翼翼的捧起他的手掌,这是他为我和雅儿留下的伤痕,我会时时记在心里的,尽管事情已过去了很久,每每想到此事,我还是会感到后怕,他说雅儿和我是他最重要的人,其实他和雅儿何尝不是我心中最重视的人,或许我真的很自私,只要他和雅儿平平安安的,其它人我管不了那么多。
  我在他身边坐定,说不上满腹的心事,只是神思恍惚,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我稳定下情绪,想随便取本书看,才抬头,见到胤禛的手按着头部,面带倦容,我就知道他的头疼病又犯了。
  我走到他身后,轻按他的太阳穴,手指缓缓的打着圈,又为他捏了捏酸痛的头颈,没按几下,他长舒了口气,握住我的手,“若涵,我觉得好多了。”
  “今天不许再看折子了,”我把他桌上堆着的奏折归拢在一起,推到一边,胤禛的脸上投上了一阵笑的光辉,这笑好似一股春风,使人心荡漾,我的心漏跳半拍,一没留神把桌角的两份奏折带到了地上。
  我连忙弯下腰半蹲着去捡,折子平平的摊在地上,我虽无窥视之意,眼角的余光还是扫到了内容,一份是李卫上奏曾静、张熙在民间宣传《大义觉迷录》的详情和实效,另一份是怡亲王启奏关于在河北易县建造陵寝的事。
  我知道在去年七月的时候,胤禛编纂刊刻《大义觉迷录》,宣布免去曾静师徒死罪,让他们到各地向民众现身说法,李卫的这道奏折正是针对此事而来。而十三爷的折子却勾起了我长久郁结心中的凄楚,这是一份难以言及的隐痛,是我埋藏许久从不敢深想的问题,如今就赤裸裸的摆在我面前,就像是扒开了层层的伤口。
  我心中笼上一层愁云,一阵揪心的疼痛袭来,眼前立刻被一层雾似的东西蒙住了。我拼命的眨着双眼,我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让胤禛看出我的异常和不安。
  许是见我趴在地上久久不起,胤禛在我腰上托了一把,戏谑道:“怎么?蹲的下爬不起来了。”
  我乘着起身的当口,用衣袖狠狠的抹了抹眼睛,站起来的时候已换上妩媚的笑颜,嗔道:“怎么?皇上是嫌我身材肥硕、人老珠黄了?”
  我生完雅儿后身材确实比以前丰腴了不少,原本尖尖的瓜子脸也变的珠圆玉润,再加上坐月子的时候,整天吃了睡睡了吃,自己都觉得有些惨不忍睹了,好些衣服都是重新量了尺寸做的。每当我叫嚷着减肥的时候,胤禛总会一手抱着雅儿,一手捏着我的下巴,调笑道:“你还是胖些比较好看。”
  今日也不例外,他修长的手指抚过我的脸庞,落在我的下巴上,我拍掉他的手,瞪他一眼,“多让你捏几下就会变尖吗?”
  他纵声大笑,满面生辉,我痴痴的望着他,幸福和心痛交织在一起,胤禛,你可知晓只有你的笑才能在寒夜中为我带来丝丝的温暖,也给了我生存于后宫的勇气。
  无论我和胤禛最后会走到哪一步,把握好现在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过好每一天成了我目前的头等大事。可正当我试图忽略历史的走向,忘记将来可能会发生的变故,勾勒着美好蓝图的时候,一起突发的事件在我心中烙上了深深的阴影。
  翠翠由皇后娘娘做主,被册封为刘答应。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兴致勃勃的同毛毛嬉闹。
  一阵令人喘不气来的烦躁突如其来,胸口闷的仿佛被一团棉絮堵塞着,我忽的没了戏耍的心情,脸色阴郁的就连毛毛也意识到她的主人此刻不好惹,轻声的叫了几下自己跑到了角落里乖乖的蹲着。
  挥之不去的沉闷就如同梅雨季节一般,我堵的发慌,随手研磨,举起笔,想写点什么,还没等我思量清楚,早有几个字落在了雪白的纸上,凝神一看,竟是刘答应三个字。我重重的甩下笔,信手把纸揉成一团,抛到角落里,心头抑郁,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翠翠应该是高兴的吧,她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以名正言顺的爱慕胤禛了。我冷笑着,皇后把翠翠要去就是为了今天吧,也真亏她能忍到今日方才动手,看来齐妃的话还是不大不小的刺到了她。
  “主子,刘答应奉皇后娘娘之命来向主子请安,”小绪子平静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沉思。
  来的好快,这么着急就示威来了。我整理了下衣裳,再捋了捋散发,心平气和的坐好,等着翠翠,不,刘答应来向我炫耀。
  刘答应并没有刻意的修饰,只是松松垮垮的挽了个发髻,成熟的装扮比之前的清纯更为楚楚动人。
  她眼里含笑,俊目流盼,一举一动无不是由内而外散发的光芒,我有些被迷惑了,这真是我以前所认识的那个翠翠吗?记忆一直停留在只会怯弱的把我当玻璃人伺候又对我满心崇拜的小丫头身上,如今的她是陌生的,但不可否认,这样的她也是吸引人的。
  难怪弘历对她上了心,若我是男子,只怕也会沉迷其中吧,忽然有了一个很奇怪的念头,若是胤禛见了她呢?我用力晃了晃头,不会的,是我在胡思乱想,一定是。
  “翠翠见过小姐,”依旧是谦卑的声音,可是主人的身份已换,我的嘴角和眉梢都划过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讽刺,说话的音调仍是平和的,“刘答应言重了,如今我们该以姐妹相称,又何来小姐与奴婢之分。”
  “是,翠翠说错话了,”她略一抬手,身后的宫女马上送了个盒子过来,翠翠恭敬的捧到我面前,掀开盖子,原来是一件做好的百家衣。
  针脚细密,颜色拼凑得当,应该是出自翠翠之手。难为她还记得,要说我心中不感动那是假的。
  “是翠翠的一点心意,还望小姐收下,”她还是改不了旧称呼,我却不忍心再责怪她了。
  “坐吧,”我朝身边的椅子努了努嘴,再示意小颜把衣裳收好,翠翠见我收下了衣服,笑意更甚,端起桌上的茶水送到我手里。
  杯子在我手里转了几圈,并没有触口,直接放回了桌子上,我打量着翠翠,很想知道她此刻究竟是什么样的心境。
  “皇后娘娘对你很不错,”我淡淡的说道,并不想加重她的心理负担。
  “是,皇后娘娘对翠翠确实很好,”翠翠低着头和我说话,手里不停的铰着帕子,跟了我那么多年,连紧张时的动作都同我如出一辙。
  她的言下之意我很清楚,皇后娘娘对她简直是有再造之恩,区区很好两字又怎能概括她对皇后的感激之情。
  我重新拿起茶杯,几乎是一饮而尽,醇香的碧螺春在我现在品来,淡而无味,润完嗓子,我很想再说些什么,只是突然觉得以前无话不谈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还了。
  我们之间从本来的主仆变成了如今共侍一夫的局面,表面上看似乎是拉近了距离,其实心与心已隔上千山万水。
  有一个意识在我脑中一闪而过,翠翠就如同五年前的我,同样是对胤禛有情而被安排在皇后身边,那时皇后把我推向胤禛是为了牵制年妃的地位,那现在呢,她竟是要翠翠来分去我的专宠吗?
  她做错了吗?从她身为一国之母的角度看,完全合理,皇帝的心本来就不应该长时间的停留在一个人身上,那对于国家的统治没有半点好处,相反,博爱才能换的长治久安的保障。江山和感情孰轻孰重,皇后比我看的透彻。可是对于我来说,我什么都没有,唯独只剩下了胤禛的情,要是连这份情也断了,那要我情何以堪?
  收起断断续续的臆想,还念着从前和翠翠之间的情分,如果是别人我今日定不会给她好脸色看,就像对待苏答应那样,冷嘲热讽是免不了的。可是现在坐在这里的是翠翠,是陪我患难与共,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挡在我面前的忠心丫鬟,我骂不出口,更是不能恨她。
  我自顾自的想着心事,把翠翠冷在一边良久,她也并不是很在意,她既然来了这里,想必已然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她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不时的瞟我几眼,等着我问话。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当初我阻挠翠翠对胤禛的单相思本意也是为了她着想,我是怕耽误了她。可现在倒好,让皇后有了可乘之机,早知道结果仍是这样,我不如自己做了这顺水人情,也好过现在枉做小人。
  把我恨上的不止是翠翠吧?弘历知道此事后,定会以为是我在背后搞鬼,翠翠是我身边的人,现在成了他父亲的嫔妃,恨之入骨在所难免。
  我心绪更乱了,头昏脑胀,对着翠翠我发不出火,一缕苦笑掠过唇边,“以后好好伺候皇上吧。”这话要说出口对我而言有多艰难,又有多少无奈包含在其中。
  显然这话在翠翠听来也是十分的震惊,她手中的茶杯慢慢滑落,好在手举的不高,仅仅溅出了少许,滴落在桌面上,随着纹路缓缓化开。
  “翠翠绝不敢和小姐争,”她低眉顺眼的轻声说话,生怕稍微大声一点就会破坏了现在的安详。
  “事已至此,争不争已不是你我说了算,”我扳过翠翠的脸,除去成熟的装扮,她仍然天真烂漫,喜形于色,这样单纯的性子怎么存活于后宫?
  “翠翠会守着自己的本分,绝不敢和小姐平起平坐,”她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沉静温顺。
  长叹一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向翠翠传达什么信息,让她尽心服侍皇上,只是一句体面话,而且也是我现在唯一可以说的。我心中极度矛盾,若是胤禛宠她爱她,我必定心有不甘,如果胤禛对她不闻不问,她的满腔情意便会付诸东流,这又不是我想见到的。现今唯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气氛有些沉闷,屋子里是打不破的寂静,很怀念从前她在我耳边唧唧喳喳的日子。
  “翠翠永远记得小姐对我的好,”她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飘渺不定,幽幽的进入我耳中。
  心一下子柔软下来,“以后来我这,不要再这样拘束,我还希望能像从前一般样,亲如姐妹,诚恳相对,”我的手按在她的手上,她点了点头。
  真的还能再像以前那样吗?就算我们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翠翠的身份已经像一把尖刀,把原本的情分割开了道道的口子,嫌隙已然生成,无法挽回。

《许你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