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话

  【一】
  宇宙过于广袤,使人找不到边界,看不清原貌,辨不明真假。
  我们生存的星球,四季反转,昼夜颠倒,最动听的告白可能是谎言,最浪漫的恋慕可能是陷阱,珍宝和垃圾融混在一起不容筛选。世界与人心都日趋复杂日益难解,睿智者高妙不到世事洞明,精明者玲珑不到人情练达,谁与谁分出了高下,而分出个高下又能怎样。
  一些人比另一些人聪明,知道传奇都是假的。
  但无人能够解释,是什么成就了传奇。
  就像花落入水,风吹向海,流云翻卷于青空,生灵沿河流汇聚,无法深究为什么。
  【二】
  这天,郭舒洁在寝室自习,中午泡了碗方便面把肚子草草打发,当然,也不忘用同样的方式照顾乌咪。她吃完面,洗了碗,又用那大不锈钢碗泡了两包秋和的韩国同学送的大麦茶,再坐到桌前却怎么也静不下心看书。寝室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方便面味。
  乌咪不会洗碗,郭舒洁给她用的是桶装碗面。可这姑娘竟然懒到吃完后就把面碗放在床边地上甩手不管。
  “乌咪你不能把吃完的面拿出去扔掉么?”
  幔帐里不出声。郭舒洁看看电脑屏幕右下角——是乌咪的午睡时间,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帮她把一次性面碗扔进了走廊尽头的垃圾箱。
  回到寝室一开门,又见薛涛的牛仔裤扔在地上堆成望远镜的模样,还不止牛仔裤,她的衣服衣橱里已经塞不下,上下铺的梯子上也搭满了,秋和搬来后给寝室铺了地毯,她就索性把泛滥成灾的衣物往地上堆。郭舒洁望着这些铺天盖地来影响她期末复习的东西一筹莫展。
  总体来说,郭舒洁和秋和所在的寝室左半边与薛涛和乌咪所在的寝室右半边相比整洁太多了。
  待她帮薛涛把牛仔裤整理平顺搭在椅背上,刚想坐下看书,敲门声又不合时宜的响起。
  郭舒洁伸手开门,估计自己的脸色好不到哪儿去。
  “请问,秋和住在这里吗?”从来没见过的生面孔。
  郭舒洁起身:“你找她?她现在不在啊。”
  “去哪里了?你能帮忙找到她吗?我是她电影史通选课上的同学,借了她的笔记。”
  “她也许去考试了吧。”
  “她就是没有去参加电影史的考试,我才来找她的。”
  “啊——?没参加考试?”吓了一跳。就算有天大的事,秋和也不至于误了考试吧。郭舒洁终于跟上了对方紧张的情绪。
  “你知道她手机号吗?”
  “我知道——你等等。”郭舒洁立刻拿起手机拨出秋和的号码,秋和很快就接听了,“秋和,我是小洁,你在哪儿?”
  “我在三教自习啊,怎么了?”那边传来的声音并没有任何异常。
  “哎呀你怎么在自习啊?是不是忘了,你刚才有考试啊,电影史。你同学找过来了。”
  “电影史?我们是专业课,不用课堂考试,是交论文啊。”
  郭舒洁冷静一想,的确,电影史在艺术系是属于专业课,每周要上四节,前两节讲理论专题研究,后两节是与全校学生一起上的通选课,主要是观片。通选课的考试是当堂观片、写影评,这对艺术系的学生而言太简单,所以艺术系学生不需要参加通选课考试,只需要提交专业论文。郭舒洁与秋和虽然不同班,但同专业,情况应该一样。
  她转向那心急火燎的好心同学:“你是不是搞错啦?秋和现在是艺术系学生哦,她不用参加那个考试。”
  “不会搞错。起初我也是想秋和不用参加考试,但黑板上写的缺考名单中明白无误写着秋和的名字和学号诶。”
  郭舒洁蹙着眉,续上还没挂断的电话:“秋和你快回来检查一下课表,和助教联系一下,看看出了什么问题吧。”
  问题并不复杂。电影史老师开学时误将专业课设置为2学分,实际艺术系专业的学生上这门课每周4学时,应该4学分。于是教务老师通知大家把那门课的通选课也选上,这样一来就凑够了4学分。可谁知电影史老师后来又发现自己学分设置出错,将专业课学分又调整为4学分,由于他是选课周最后一天才改的,所以一部分学生由于登录系统繁忙的原因没能成功把通选课退掉。
  学生能够在网络平台上操作退课的时间只有开学第一周和期中第八周,第八周的退课需要支付每学分100元退课费。这门课是因为任课老师与教务老师没有沟通好而出现的问题,情况较为特殊,所以在开学后第三周时,教务老师请课代表统计没退通选课的学生名单,由教务统一退课。
  秋和当时是与几个朋友一起去课代表处登记的,奇怪的是,却唯独她的名字被漏掉。在期末考试学习事件发生之前,她一直误以为自己已经退掉了这门通选课。
  由于期末考试都已经过了,更不可能再退课。秋和与任课老师协商的结果是,秋和的学分按照计算机系统中的6分不变,2学分的通选课成绩按照论文成绩给分,而4学分的专业课成绩只给60分及格,绩点为1.0。
  秋和的论文成绩是90分,绩点为4.0。
  学分只要达到本科统一要求就是个没用的东西,但绩点却要计入总分,影响成绩排名。
  “那不是亏死了!”郭舒洁知道后大呼小叫,“要那两学分干嘛?又不是总学分不够要它凑数。”
  秋和耸耸肩:“唉——没办法退嘛,我自己也有疏忽,按理应该仔细检查一下这课到底有没有退掉。”
  薛涛回寝室后一直在旁听,此刻才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可为什么统计了那么多人,偏偏只漏掉你?”
  “意外吧。”郭舒洁不懂薛涛在这个细节上纠结什么。
  薛涛鄙夷地看向她:“在这学校待了三年,你还相信存在‘意外’,真了不起!”
  只是这种“意外”在此刻秋和眼里已经微不足道,真正令她忧心的是被归还的笔记。更确切地说,是随同笔记被借走,又原封不动夹在其中被归还的一封信。
  内容也依旧是波德莱尔的诗句加直抒胸臆——
  你自诩精通的那种崇高的恶
  从来不曾使你因恐怖而退缩
  我了解你完美面具下隐藏的一切
  是什么让你成为你
  最后一句看了两遍,犹如中了咒语般僵坐着,良久后恢复思绪,秋和感到身体的哪部分突然不明所以地疼起来。被人看透?虽然明知道不可能,但却很难不被扰乱意志。
  笔记是顾楚楚被杀之前借给同班同学的,意味着这是一封杀人预告信。
  除此之外,秋和混乱的思路已经理不出更多线索。
  【三】
  学校里正值期末考试阶段,连平素最吊儿郎当的学生也静下心看几眼书了。学校外的世界可没这么平静。虽然第一时间就在征稿网屏蔽了关于苏灵抄袭的告状帖,但还是有无法找斑竹删帖的网站,比如百度贴吧。贴吧吧主或许是个在校学生,也忙考试,薛涛和秋和一连数日轮流挂在线上等他,都联系不上。在这一连数日中,贴吧里德口水战进行得如火如荼。
  有作者在后面跟帖投诉——
  我也觉得她发表的好几篇文章都和我被退稿文章的情节一模一样。
  苏灵自己也跟帖反驳——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样说。不过校园故事能够写的情节确实有限,也许有时候我想到的故事情节你们也想到了,又或者别人也写过。但不同的是我的叙述手法,以及,就算故事情节主线很相似,但细节地方,不同人写绝对有不同的特色和感觉。特别是,当你看完一本书后开始写文时,文风就会情不自禁地带上那人的风格和一些小细节,这些都是人之常情的,所以我写文章之前都尽量不看别人的文章,以免受到干扰。
  我只能说,我能走到现在这步,完全是靠我自己的努力,我在圈子里的人品怎样大家都很清楚,所以,如果没有证据的话请不要在贴吧里乱说话。
  另外说一句,《烟凉》是我在杂志五月创刊开始约稿之前就写好的。之前有给过两个编辑看文她们可以帮我作证,既然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有开始约稿,又何来的抄袭呢?楼主的指责未免太过漏洞百出,荒谬可笑了。
  “你对这辩词作何感想?”秋和问薛涛。
  薛涛撑着头想了想说;“挺诚恳的。但我不清楚她到底想说自己‘受了干扰’还是‘没受干扰’。”
  但有些作者对这辩词倒很不买账——
  她的情节分明就是抄袭,大部分作者应该都被她抄过。编辑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要联合起来跟编辑斗争到底。真好笑,还好意思说自己的叙述手法很特别所以不算抄。她自己的辩解才荒谬可笑呢。如果这次杂志不处理她,我以后肯定不会再买这本杂志了,真叫人失望。
  页面下拉到此,连薛涛也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她对苏灵的信任度也甚微,但这些舆论使杂志社没了退路,就算想站在苏灵一边都已经不能。
  这时,秋和的QQ发出了信息提示音。是在杂志上经常发表文章的一个老作者过来打探消息:“苏灵的抄袭事件是咋回事啊?她怎么又出这种事了?”
  秋和抓住她话中的“又”字回过去:“以前也有过吗?”
  “就前段时间还有一篇别的文在别的杂志被投诉了。她那文有很大争议的。”
  “怎么啦?”
  “和纪小澄的文很像。还跟一个文隐含的意思很像,总之当时看了就以为不是她写的。”
  秋和没急着表态,打着哈哈蒙混过去:“唉……现在这种是真是防不胜防。”“这种事”是什么事也没明说。
  那位作者接着又详细解释道:“那篇文是写姐姐的男朋友去她的家乡看看,然后又喜欢上了妹妹,我有篇文写的也是这个意思,但那个男主不是姐姐的男朋友,而且苏灵中间穿插的日式的段落和纪小澄那个简直一模一样,这件事也听说不止一个人反映……啊好混乱。”
  秋和依然不下定论,含糊地附和些有的没的,不动声色地,问起那作者有没有写新的稿子,转了话题,又鼓励了几句,直到她下线。整个过程薛涛一直在身后看着,感慨万分:“墙倒众人推啊,揭发前科的也出现了。”
  秋和在QQ好友中找到那个杂志的编辑询问详情,编辑也说苏灵确实被投诉了,还在调查中。
  秋和隐身了,又被薛涛叫去,让她看自己与告状作者的对话。
  “你大概是什么时候投稿给她的?”
  “去年七月。”
  “好吧,这件事我们再调查一下。没有确凿证据我们也不好妄下定论,你能留下真实姓名和联系方式么?”
  “作者留的是深圳一所学校具体到年级班级的通讯地址并留下姓名:“我是住校生,平时都在学校。对了,我这篇稿子投给她之前在校刊上发表过,算证据吗?”
  “当然算,你能给我们寄来吗?”
  “我今天就寄。”
  校刊不是商业杂志,这也不算一稿多投。薛涛对秋和说:“这下就好办了。”
  “去年七月。”秋和喃喃念叨。她很快打开自己电脑的浏览器找到苏灵的博客,那上面征稿启事的发表时间显示为去年6月30日07:30:14.虽然秋和接手杂志进行改版是今年五月,但改版前苏灵就已经是杂志的特约编辑,她第一次帮杂志进行征稿是在去年六月,作者七月投稿给她合情合理,可苏灵在贴吧里却口口声声说“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有开始约稿”。
  而苏灵博客中的另一个发帖纪录又勾起了她的回忆,秋和在QQ中找出与苏灵很早前的一段聊天记录,发生在被投诉文章发表当期的制作时——
  秋和:
  《烟凉》不能上稿了。
  苏灵:
  吓?
  秋和:
  因为《烟凉》曾经发表过。
  苏灵:
  ……烟凉发表过?怎么可能!!你是相信我还是别人!
  秋和:
  什么别人?你自己登记在博客里说发表在别的杂志了。
  苏灵:
  哦,吓我一跳,没发表。当时编辑是跟我说要发这文,结果后来我拿另外一篇换掉了它,可是后来因为另外一篇字数过长,所以那一期我根本没上文!
  秋和那时候并没有觉得这段对话有什么疑点,既然澄清了一稿多投,就按照原计划刊登了《烟凉》,如今再回顾却觉得哪儿都有点不对劲,秋和的确一直在指一稿多投的问题,可苏灵一开始却不像在回应一稿多投,尤其是“你是相信我还是别人!”这句。
  秋和又把贴吧里的帖子看了一遍。
  有很多人支持苏灵,也有很多人反对苏灵。无论是支持她还是反对她的人,其中有大量ID注册于近期,说明是来自两派的马甲。其余一些跟风说自己也被抄袭的作者没有登录,直接显示IP地址。秋和查了一下这些IP,分散于湖南、湖北、四川等地。
  她想起苏灵和告状作者都曾在杂志官方论坛中登陆过,于是进入后台去查看她们用过的IP地址。告状作者只登陆过两次,却不是在深圳,居然是苏灵所在省份的IP。而苏灵的IP地址就更加匪夷所思,有美国的,加拿大的,日本的,唯独没有中国的,很显然,她从一开始登陆官方论坛就在使用代理服务器。一个人若非心虚,为什么要如此谨慎地隐匿自己的踪迹?
  秋和后来意外地在回收站里找到一个帖子,告状作者第一次到官网发帖时,苏灵与她有几个来回的骂战。告状贴是在这个帖子几分钟之后才发的。秋和问薛涛是否看过这帖子,薛涛的答案是否定的:“我平时也不太留意官网,当时一看告状贴就直接让网管删了,可能他觉得这个帖子内容相近所以也删了吧。我现在才觉得苏灵这个人人品坏到了极点,你看她的措辞——有本事你就拿出真凭实据来,想这样说就怎样怎样,都是激怒别人的。而且她用的是‘我们’这个词,这分明是挑衅嘛,所以作者才会觉得我们在包庇纵容她。你认为我们现在有必要向作者道歉吗?”
  正值此时,出版社北京办事处主任也发来短信询问,网上的纷纷扰扰已经引起了出版社的关注,她了解了一下大致情况,便问:“苏的短篇集你认为还值得做吗?毕竟还没跟她签合同,社里和我们个人都不用承担责任。”
  秋和一言不发,既没回应薛涛也没回主任的短信,她神情呆滞,实则思绪飞驰,把所有细节过滤一遍,确定自己在与苏灵面谈前没有漏掉什么可以查证的了。
  【四】
  薛涛知道寒假时秋和到苏灵所在的省份与她见了一面,新学期开学第一天就询问详情。秋和摇了摇头:“我现在真不想管这件事了。”
  “怎么回事?”
  “我在茶座见她,她妈妈陪她一起来的,对于抄袭一事她当然矢口否认。她说这个冤枉她的作者她知道是谁,她有个曾经的同班同学与她关系不好,后来转学去深圳读书。她妈妈当然也全心全意信任她,在全心全意信任她的人面前,我也不好质疑过多。只是我感觉,这个孩子和我以往认识的那个苏灵判若两人。在网上她活跃健谈,思维敏捷,反应迅速。可现实中她却内向木讷,我跟她说话常常是由她妈妈代答。开始我以为这很正常,很多人在网上和现实中不同,可谈到后来我发现,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我无意地提了一些平时闲聊时说过的话,苏灵都毫无反应,她妈妈倒是大部分都知道。回家的路上我想着都害怕,我甚至连来见我的这个‘苏灵’是不是苏灵本人都无法确定。这事还怎么管呢?”
  薛涛脸上露出早有所料的笑容:“我想我大概能解释那个小孩的反常。寒假里我也搜集了一些线索。”她打开电脑找出截图:“你来看。这是我在网上找到的征稿启事,八年前的一个杂志,苏灵就已经是特约组稿编辑。如果苏灵果真像她所说的‘今年十六岁’,那么八年前她才只有八岁,有谁会聘请一个八岁的孩子当编辑?这也太离谱了吧。”
  见秋和沉默不语,薛涛继续说道:“另外,我还找到很久之前的一起事件,因为时间太长,连原网页都看不到了,我是通过百度快照发现的,她剽窃了一篇别人的文章被投诉,原作者姓赵,是保定的。”
  “这次投诉的作者还没把校刊寄来吗?”
  “放假期间我怕传达室把邮件寄丢,特地叫她开学后再寄来。”
  “我不想再在抄袭事件上扯来扯去,投诉者多并不代表她真的做错,毕竟她们也都没拿出确凿证据。但苏灵这个人我不想留,我不喜欢与这种身份成谜的人共事。她十六岁也好,六十岁也好,都不会对工作带来影响,可是她欺骗我,我很生气。”
  “那你说怎么办?”
  “在征稿网上发个通知,苏灵工作失误,未按期交稿,严重影响杂志制作流程,杂志社对此进行处理,以后她不再代表我们杂志社约稿。”
  “工作失误?”薛涛觉得这词新鲜,苏灵疑似抄袭和身份成疑,可怎么突然冒出个“失误”?
  “她上次闹情绪压稿不交不是工作失误吗?准确的说,已经算是渎职了吧。”秋和淡淡地说道。
  【五】
  选课周之后,第一天正式上课,王一鸣中午在食堂吃饭,抬头时看见了秋和。女生端着餐盘站在队里,眼睛无意识地四下望,感受到来自一个方向的目光压力不同寻常,很快也发现了王一鸣,于是在买到饭菜之后顺理成章地走向男生身边的空位,途中彼此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最近一切还顺利吗?”
  王一鸣自嘲道:“太顺利了。谁敢招惹杀人犯呐。闲得无聊,用实验室的红外扫了扫你那封恐吓信,被涂掉的方块居然是个‘不‘字,这人到底是爱还是不爱啊,太纠结了吧,后来还骚扰过你没有?”
  秋和犹豫了一瞬,决定还是少对王一鸣透露恐吓信的细节,摇了摇头。
  “那就好……”男生托长尾音说着,突然抓起秋和的手,还没等女生做出反应,自己先恍然大悟,“哦——!我说呢,怎么会没指纹!……不过你这是为什么?”
  秋和把半截手缩回袖子里,轻描淡写地说道:“谨慎做人。”
  王一鸣“噗”地笑出声:“你也是怪人一个!”
  自从收到匿名短信,秋和就有种强烈预感,这一切是冲着自己来的,对手不可能仅止于利用舆论和恐吓信施压,未必不会栽赃陷害制造秋和的嫌疑。四处留下指纹恐怕会留给对方可趁之机,因此才刻意在食指指腹都涂上透明指甲油。
  好在王一鸣一向不认为秋和是寻常小女生,也没大惊小怪,很快转了话题,提起叶玄:“听说我不在校的这段时间你俩的感情已经发展到惊天地泣鬼神的程度了?”
  秋和估计王一鸣听说的是那出贺岁片:“和天地鬼神没什么关系,就是惊了们那栋寝室楼。”
  “真的假的啊?你别吓我,你要真和叶玄好上了,我立刻从窗户跳下去。”
  “那也只不过从二楼跳到一楼。”
  “说真的,不是我自我感觉良好,我觉得排除目前杀人嫌疑犯的身份,我哪点都比那疯子强啊。”
  “行,你是比他靠谱。我和他还是以前那样。最近见面也不太频繁,就是我和哪个男生走得比较近他就闻风而动冒出来把人打一顿,逮谁打谁,不啰嗦也不解释,完全‘我来,我见,我征服’,而且看都不看我一眼,打完就跑,好像彻底跟我没关系。”
  王一鸣佯装紧张:“哟哟哟,那我可跟你保持距离。”
  秋和笑:“你和陈妍还好么?”
  “好得很,陈妍昨天还跟我谈心来着,她说,我看顾楚楚就像是秋和弄死的,秋和这丫头表面看起来人畜无害,骨子里坏掉渣了。”
  “她是还记着上学期那交流名额的仇吧?”
  “能不记么?陈大小姐从小被世界宠爱到大,从来也没人敢跟她对着干。你哪根筋搭错了跟她较上劲?你就不怕走夜路被锤子敲头?不过说实话,我没想到陈妍会这么轻易让这事算了。”
  “她其实挺大度的,小心眼的人是我。跟她对着干是我的错,我是有点嫉妒她。”
  “王一鸣听见秋和的话先被饭噎着,赶紧喝口汤,又被水呛着,等到恢复了平静与镇定,对秋和说:”姐姐,你能别说那么违心的话么?听得我毛骨悚然。”
  “怎么违心了?我是真心的。”
  “好吧,你真心地嫉妒她,不过你可别指望我把这话转达给她缓和你俩关系。羞于启齿。”
  “你在她面前说我坏话最好了。我口碑特差特没人缘,陈妍才会怜悯我,对我好点。”
  “这倒也是。我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心的,但陈妍人的不坏。就你和叶玄这么轮番打击她、试探她的底线,她也没采取什么报复行动。”
  “叶玄怎么了?”
  “陈妍实挺喜欢叶玄,叶玄也挺喜欢陈妍。喜欢,你懂么?不是爱情,但是比朋友稍微亲密点那种喜欢。”
  “我知道。”秋和心想,自己和叶玄也一样。
  “要不是他俩爸妈极力想促成他俩,我看他俩反倒有发展成爱情的空间。问题是,陈妍是一个非常喜欢和她爸妈作对的姑娘,叶玄是一个更喜欢和他爸妈作对的疯子。爸妈反对他们才有机会为了真挚美好的爱情抗争,现在双方父母都拍手叫好,那激情还去哪儿宣泄啊?爱情的矢志不渝还去哪儿体现啊?那么些幽会啊绝食啊私奔啊殉情啊之类的都经历不了了,心里多别扭啊?他本来在学校里一起疯疯癫癫挺开心,双方父母掺和进来就变质了,越发展越像封建包办婚姻,本来瞅着挺顺眼的都不顺眼了。”
  秋和边听边笑,她也觉得陈妍和叶玄确实是那么回事。
  “所以他俩分手就是因为没处折腾,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是现在,陈妍不想和叶玄谈了,她爱的是我,但也没有‘讨厌叶玄‘这一说,他俩青梅竹马,变不到哪儿去。真的,倒不是我天真烂漫,我们三个真的关系挺好的。可不谈恋爱没关系,叶玄你不能去追个陈妍讨厌的人吧——对不起,我无意冒犯,但事实就是这么回事。叶玄这边大张旗鼓改弦易辙,陈妍那边心里多添堵啊?”
  “我明白。可我现在也拦不住叶玄。我估计他也就折腾这一阵,过了这阵就好了。”
  “只要你没真和叶玄好,陈妍就不会来找你麻烦,她刚保送研究生,春风得意,人也顺带着变得宽阔宏大量。再说,她跟你不是一届,没什么利益冲突。你倒是得小心同届的人。我那天听陈妍不知跟谁打电话,说‘她怎么收拾秋和我不管,但你转告她,要是为难薛涛我可跟她没完’。”
  秋和的筷子停住了。
  王一鸣察言观色,问:“那个‘她’,你觉得会是谁呢?”
  她不吱声。
  “我感觉像是钱筱颐。她始终觉得她是唯一的女王,但你最近风头太盛。”
  【六】
  吸取苏灵事件的教训,为了使杂志工作更加透明化,又不能让文编组和美编组见面,秋和想了个办法,申请了一个加密的网络硬盘,所有内部工作人员都知道密码,大家把审完的稿子和做好的专题一律上传到网盘上,谁都可以将这些内容下载查看进行监督。文字稿件按规定一律三审定稿,也就是说这些稿件在到达秋和这里之前,每个文编都至少看过一遍。
  秋和正打算主动联系沈芃说网盘的事,这天中午就在三角地碰见了正忙于社团招新的沈芃。沈芃向骨干社员交待了几句,便跟着秋和取了东校门外的一家咖啡馆。
  网盘一事三言两语就谈完,虽然工作流程变繁琐了,但也更规范,沈芃没什么异议。秋和又给她看了杂志的春季改版策划案,沈芃发现自己变清闲了,挂了个美术总监的头衔,其实也就做做把关终审之类的事,她挺高兴。
  末了,沈芃终于转向题外话——或许对她而言,这才是正题:“不知你听没听见风声,筱颐要对付你,她觉得你某些方面妨碍了她。”
  秋和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咖啡:“我知道。”
  “那,我怎么办?”沈芃提问的目的并不是寻求答案,只是在向秋和表明自己两难的立场,因为两难,到时候得罪秋和也不为过。
  “能什么都不办是最好的了。”
  这正是沈芃最想听见的答案。
  在改版计划中,秋和取消了星座运程,改为心理测试。以前写星座运程的人是网络星座家,不专业,与她打过交道后,秋和自己再也不相信任何杂志的星座运程栏目了。虽说只是个娱乐性杂志中的娱乐性栏目,秋和还是觉得应该专业一点,所以和沈芃分开后,她没有回学校,而是打车去了以前一门心理学课任课老师的研究所。
  练习之前和薛涛、沈芃都分别商量过,她们觉得想法固然很好,但能请动这位业界出名的教授来做这样小儿科杂志的小儿科栏目的可能性基本为零,“要他做栏目那稿费该给多少呢?给多少都不算高,我们的预算负担得起么?”
  秋和的回答是:“给多少都不算高,另一方面,给多少也不算低。问题就是谁给、给什么。”
  秋和这学生勤学好问,不像其他时髦女生那样浮躁,课题和论文在同级学生中都很出挑,而且是当时的课代表。期末时,陆教授给了她一个绩点4.0的高分。不曾想到,她和大部分教过后老死不相往来的学生不同。即使不再做她的任课老师,节假日还是总收到问候短信,虽然陆教授没回过,但觉得她很懂得礼貌。因此不仅对她有印象,而且还曾为她不是心理系的学生感到遗憾。
  “干脆你申请保送心理系硕士算了,我肯定同意带你。转个专业嘛,你又不是没转过。”陆教授一见她就这么说。
  秋和笑嘻嘻:“我不打算读研。找份稳定的工作,早点嫁人算了。”
  陆教授朗声大笑。他心情挺好,秋和跟他设计心理测试题的事,他也爽快地答应了。稿费他果然不在意,不过提了个小请求,要秋和帮助辅导一下他儿子的数学;“我听欧阳说过你高考时数学满分,在数学系绩点排名也靠前。有空时给我家那小子指点指点应该不难吧。”这对秋和而言确实是举手之劳。
  但提到欧阳翀,气氛还是变得有点凝重。当教授的自然不知道学校里那么多八卦,只是感慨:“欧阳啊……真是可惜了。判了死缓。”
  秋和没有接这话茬。
  【七】
  在杂志改版过程中唯一不顺利的事,便是米白辞职。升入高年级,她功课重了,无暇做兼职,从她的角度无可厚非。秋和的负担一下繁重了许多,连去银行给作者们汇款支付稿费这类琐事都落在她身上。
  “执行主编说白了其实就是打杂的,什么都得干。我羡慕你啊,审审稿就行了。”晚上秋和在寝室对薛涛抱怨。
  薛涛说:“行行好吧,我是校报执行主编,还不是打杂么、都是因为你逃走了,这吃力不讨好的活才轮上我。”
  旁听的郭舒洁这才解了心中疑惑,原来秋和当初辞掉校报副主编既不是受了什么打击,也不是什么“把位子让给薛涛”。突然推掉主持工作淡出视野,既不是因为吸毒也不是因为重病。原因根本没传说的那么狗血,只不过是腾出时间精力去校外做了兼职。但她又不免奇怪,为什么秋和这么个还在读书的学生,会有商业杂志请她做主编呢?
  那厢,薛涛和秋和的对话还在继续。薛涛拿了叠复印版的材料给秋和过目:“校刊复印件寄来了,明天我就去复印店把它扫描传到网上,证据就确凿了。”
  秋和迷惑不解:“什么证据?”
  “苏灵抄袭的证据啊。你不知道这女的气焰有多嚣张,天天跟我在网上吵。”
  “跟你?”
  “她简直有病。说什么杂志社编辑都妒忌她排挤她所以才故意冤枉她,哭天抢地的。她与杂志社有矛盾,她就是弱势群体,于是征稿网站又有些不明事理的跟帖响应她。我气不过,用底下一个文编的账号上去回了两嘴,说‘你是什么东西,我们编辑个个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我们妒忌?’然后那些不明事理的又揪住这句不放,回帖说‘名牌大学了不起啊’什么什么的,最后吵得都不知道重点在哪儿了。我就是要把这个传上去,坐实她的罪名,看她还叫嚣什么!”
  “……薛涛,我看你才有病。”秋和的语气就像在寒暄“今天天气真好”一样平淡无起伏,但内容却吓了郭舒洁一跳。
  郭舒洁赶紧戴上耳机,假装听歌,觉得说不定秋和跟薛涛会打起来。薛涛没想到秋和会突然来这么一句,她在情绪转折点处,自然没注意郭舒洁那边的动静。
  秋和扬了扬眉毛:“提什么抄袭?跟她较什么劲?你忘了我们开掉她的理由是什么?”
  工作失误。薛涛这才想起。
  秋和拆了一包薯片递给薛涛。薛涛莫名其妙地摆手表示不要。于是她自己吃起来,长长的几分钟,寝室里只有“咔哧咔哧”咬薯片的声音,除此之外的安静让人不寒而栗。
  许久后,秋和才把没吃完的薯片扔在一边,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说道:“只有以‘工作失误’为理由,纷争才能到此了结。这是桩无头公案,一方鸣冤一方讨公道,糊涂官司不知道要扯到什么时候。我们现在连苏灵是什么人都不知道,更难以预计这其中水有多深,社会很复杂,不是你刨根问底就总能找到答案。既然找不到答案,为什么不给彼此都留点余地,非要搞得鱼死网破呢?就算真像她说的,是她同学跟她的私人恩怨,那么杂志社开除她之后,她同学也不会再和杂志社纠缠,我们杂志开除她,有没有宣布她抄袭,她还是可以给其他信任她的杂志做特约编辑。我们有精力不如把杂志做好些,浪费生命在这样的纷争上可没必要。早知道你闲得去找人吵架,还不如多帮我做点事。”
  薛涛不得不承认秋和说得有道理,她觉得虽然看不出,但秋和生了气。
  秋和是不会叫她帮忙跑腿汇稿费的,这点“事”,薛涛也大致能猜到,所以顺着干脆主动提出:“我帮你对付钱筱颐吧。先动手总归好一些。”
  “你别听信谣言,钱筱颐做事磊落,不会无缘无故害我。我的私事也不用你操心。你做好杂志改版的工作就行了。”秋和扔下这句话便回身去敲键盘了。
  “钱筱颐做事磊落”这半句话使薛涛匪夷所思,直到她看见秋和突然往右边让出半个身位,将自己的电脑屏幕完全展现在薛涛眼前。
  Word文档里有一行二号宋体字:
  从沈芃开始,反正也事关你的保研名额。
  薛涛舒展眉际,用眼角余光扫了眼郭舒洁,觉得秋和谨慎过度了,但她还是点点头应道:“好,杂志改版的工作你就放心吧。”然后看着秋和头也没回地按住delete键把字一个个删掉,关掉文档,有主几点开一串文件夹,把所有自动恢复文件都彻底删除。
  她真是服了秋和。其实秋和那台电脑重重加密,对外人而言,连开机都是难题、
  寝室的另一端,郭舒洁戴着耳机却没有播放任何音频。虽然她突然闻见屋里又漫起一股食物腐败的怪味,但却反而对寝室——这个她与秋和共同生活的逼仄空间——产生一种由衷的热爱。“明天要好好进行一下大扫除,可以叫秋和一起帮忙,”她发自内心觉得,“这校园里在没有比秋和更好的女生了。”
  她有魄力,有能力,以理服人,处理问题又有主次条理清晰。
  她不像乌咪那样孤僻,也不像曾晔那样傲慢。
  更重要的——她与薛涛相比最大的优点——就是她与人为善,与世无争。

《尘埃眠于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