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半夏(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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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收到两个包裹。一份来自林志安,一份匿名。
  我想了想,先打开了林志安的包裹。一抖开,哗,我惊叹,是一条华伦天奴的白色长裙,是所有女孩梦想的那一款,还有一张小卡片,林志安的字写得不算漂亮:小勤,你的裙子坏了,这是新裙子。
  他真的把我当公主。
  我穿上这华丽过份的裙子才打开第二份包裹。
  包裹包得很严,我拆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不会是定时炸弹?我心里嘀咕。
  不是,包裹完全打开来,是一大堆扎得严严实实的报纸,你能想象到的所有报纸,在娱乐版,头版,醒目的位置,刊登着昨天自助餐厅里的一幕,林嘉惠耳光甩向我,嘴角里不屑地逼出一句:“婊子!”
  我告诉自己,不能看,看只是徒增烦恼,不能改变任何。但是我一张一张机械地翻开,还好还好,记者们的闪光灯大多对准高傲美丽的林嘉惠,甚少照顾到我这被打翻在地的失败者。我不停翻,直到翻到一张,头版,几乎半个版面,我倒地一瞬的照片,裙子撕裂,露出一大截文字工作者特有的赘肉横生的腰……
  我尖叫一声。
  那一天我没有开门,没有下楼。关掉电话,关掉电脑,冰箱里还有一点点西米露,是我一天的口粮。
  其实我心里清楚事情会是这样,林志安昨天也再三给我打气,但是当这些报纸真真实实摊在我眼前,当加大的黑体字一张张印上:“婊子!”我才发现,我远没有自己想象的坚强。
  忽然间我理解了林嘉惠,她为什么要给自己包装那么一份完美无瑕的身世。就算是英雄不问出处,她那黑暗的过去,如果被连篇累牍地这样报道,最微小的瑕疵也会被放大,最无辜的遭遇也要被质疑。
  她真的会疯掉。
  可是你知道吗,其实,报道本身,并不是让我崩溃的真正原因。
  我认真地看过,那唯一一张把我狼狈跌倒的照片作为头条的报纸,总编的名字上写着:张力。
  我就坐在房间里,从早到晚。中途有两次有人敲门,我都没开。我感觉那个人在门外站了很久,我的感觉是对的,因为我过了很久站起身来,看到他的背影正在过马路,那个帅气到极致的人,他为我落寞的背影,我的眼泪掉下来,不可收拾。
  我配不上他,我们没有将来。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才觉得恢复了一点勇气。我接上电话线,打算叫一份川菜馆的外卖。我还没来得及拨号电话就响起来。
  “是小勤吗?”一个男人问。
  他没说他是谁,但是我当然认得他。这把声音,化成了灰,我都认得。
  半个小时以后,我和张力约在一间咖啡厅见面。
  我穿着那身华伦天奴的长裙,他惊讶地打量我。对,要的就是这效果。在你爱的人面前大可放浪形骸,在你恨的人面前,一定要时时保持光彩照人。
  “张总找我什么事?”我在他对面坐下。
  他端详我,确定已经开始让我不自在的时候才说:“庄小勤,你越来越漂亮。”
  他叫我庄小勤,客气得不像样。
  我终于鼓足勇气看回他。第一次爱过的人,面目还没有全非,却还是如同隔了一片江洋大海。
  “你好吗?”他忽然换了口吻,柔声问我。
  “还行。”我说。
  “还像个孩子。”他叹息。
  我笑:“当初你丢下一个孩子时,可有犯罪感?”
  “小勤。”他说,“我有我的无奈……”
  “无非是金钱地位。”我打断他。
  他尴尬地笑。好半天才举起咖啡对我说:“能否冰释前嫌……我们集团正需要一个策划部主任,年薪很有竞争力,你如果感兴趣……?”
  “我?”我指着我自己的鼻孔哈哈大笑,“张总您真逗。哦,对了,我差点忘了谢谢您,让我一夜成名。这种大恩大德,对我已足矣。”
  “一天那么多新闻,谁会在乎谁?”张力俯身对我说,“你若愿配合我炒作,我保证你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
  “哈哈。”我笑。他终于慢慢接近真话题。
  “你的意思是?”我故意逗他。
  “你给我一些我想要的东西,我给你一些你想要的东西。”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我问他。
  “当然。”他胸有成竹地说,“至少我们曾经了如指掌。”
  我伸出左手,竖起一根指头。再伸出右手,比划出一个“八”来。
  “十八万?”他说,“呵呵,看来你现在胃口不小啊。”
  我摇摇头说:“我想要回我十八岁那年的纯真。”
  这回轮到他哈哈大笑。我知道,他一定觉得我可笑之极,所以我耐心地等着他笑完,然后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想炒些什么,不过张总的前女友。一个弃妇的血泪控诉,你们有没有兴趣策划这样一个选题?我觉得是不错的哦。”
  张力涵养再好也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我笑哈哈站起身:“不耽误您宝贵的时间,我先走了。”又恶作剧加上一句,“当然现在网络资讯很发达,所以,我是不拒绝封口费的,想要打的话,随时,如果你还记得我的银行卡号……”
  “庄小勤,你你!”他忽然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拜您所赐!”我轻松地回答,顺手端起咖啡泼向他。他闪避,我耸耸肩:“空的。”把杯子往地上一扔。服务生赶过来,我手一摊:“那位先生负责买单。”扬长而去。
  我能听见张力在后面喊我:“小勤,你别走!”时光忽然回到十八岁的那一年,我在北京,第一次和他吵架,我拿起包要走,他只这么轻轻一句,我已转身哭倒在他怀里。但是,我知道,现在的我不能回头,我必须全神贯注地走路,不然随时都会摊掉,为了演这一出,我耗费了全身力气。
  我走出咖啡屋,风吹得凄凉。张力的车从后面追过来,他摇开车窗唤我:“小勤。”
  我没有转头继续走。
  “小勤。”他说,“我今天实际上是想向你道歉的,对不起,你一定要原谅我。”
  我还是没有转头继续走。
  他把车停到路边,下车来抓住我的胳膊。我惊讶地抬头看他,我曾经最爱最恨的人,他的面目还没有全非。
  “跟我走。”他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不。”我挣脱他。
  “从我那天见到你,我就知道,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张力哑着嗓子说,“给我机会,我只要站稳脚根,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我的泪终于不可控制地流下来。
  他把我拖到车上。
  “我知道你也没忘记过我。”他说,“小勤,我向天发誓,我愿意为我过去的所有过失买单,只要可以再和你一起。”
  我短暂失语。
  他也不再说话,把车开到了我们共同熟悉的一个地方。四年了,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再来的地方。我们共同住过的那个家。
  张力说:“房东把房子租给了别的人,签了合约,我高价才重新租回来。不是要你住这里,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我会给你买很好的房子,小勤,相信我,只要你愿意住。”
  我推开门,屋内一切依旧。包括那张旧沙发,那张旧的书桌,甚至厨房里我做过水煮鱼的那口锅。
  他是费了心思的。
  张力从后面环住我,我颤抖,欲推开他。他俯身吻我的耳垂,不容我拒绝。我痛恨自己,竟有片刻的贪恋。
  “小勤。”他在我耳边低语,“我想重头来过。”
  我如掉入梦中,分不清东南西北。他说完,把我抱到了沙发上,那是我们曾经一起躺过的旧沙发,我来北京的第一天,我躺在他的身上,数他的头发,他跟我说,要爱我一辈子。一辈子是那么短,短到让人绝望。张力的眼睛看着我,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个陌生的自己,仿佛一个世纪过去了,我终于奋力推开他,往门外跑去。
  漆黑的楼道,我差点跑丢了我的高跟鞋,我是那样奋不顾身地跑下楼,外面在下雨,倾盆大雨,如注。我跑进雨里,像逃离。
  跑到家门口的时候,有人一把抱住我,他说:“天,小勤,我就知道你有事。”
  是林志安。
  当晚我发高烧。四十度,林志安要送我去医院,我不肯。我想,如果我告诉医生我是吓烧的,我怕他们会把我送到精神病院。
  他妥协,买了退烧药来给我吃。雨太大了,伞挡不住,回来的时候,他身上是潮的。他扶我起来,给我喂药,我听到他叹息:“小勤,我们该如何是好?”
  我已没有力气回应,很快进入梦乡。我梦到会梦见林嘉惠,她涂了蓝色眼影的大眼睛瞪着我,满脸委屈,追问我:“为什么要跟我抢?我只有他一个!”
  我惊醒,天光大亮,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一束新鲜的百合,旁边有张小卡:“我去处理些事,很快回来,祝早日康复!安。”
  我盯着那个“安”字良久。用力搓面颊,希望昨日一切皆是梦。

《十年(饶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