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遗爱(10)

  (10)
  好几个晚上,我失眠。终于重新打开老邮箱察看宋天明的信件。没有得到回复的他一直一直地还在写,最后的一封署名是昨天。
  “亲爱的小朵,”我好像听见宋天明温柔的声音,“很久没有你的消息。可是我一直想念你。我想念你在阳光下肆无忌惮的笑,想念你对我发的脾气。你最近好吗?有没有又瘦了?很奇怪,每次想到你,我总觉得你离我很近很近,近到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你的呼吸。
  小朵,最近我在找工作。经济不是很景气,机会不多。面试经常在别的城市,我没钱坐飞机,就只能乘坐晚间的灰狗大巴,穿越这个广阔而陌生的美国。有时候半夜醒来看着头顶的小灯,会有片刻的恍惚,害怕这旅程永远没有终点。每到这时候我就想你,只要想到你,就觉得很安心,因为我知道不管旅途有多长,小朵,你是我的最后一站。只是,你真的别让我等太久,我怕我会坚持不住。”
  短短的一封信,让我痛得无法呼吸。
  原来我们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我泪流满面地拨打小烨的手机,只响了一声她就接起。“亲爱的小烨,”我连珠炮似地说,“你说这个世界怎么是这个样子呢,我们一直在很善良地生活从来没有想过伤害别人,我们唯一的错误就是在心底深处把爱情当作信仰,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像今天这样,为什么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信任的全都是错,我们追求的都是捕风,你说啊,我要听你告诉我!”
  小烨沉默。我不知道她心里是否也有一样的追问,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
  我楞了半晌。
  “小烨,亲爱的,对不起,我想要离开。你还记得你自己的梦想吗,我想,我也要鼓起勇气试一试,代你实现你的流浪。我忽然无比向往那种在广阔天地里放逐自己的感觉,高远而纯净,我想,那或许可以代替我们心里一直想要的爱情,我们一直在追求,但总是与我们背道而驰的爱情。”
  小烨在电话的那一边静静无声,可我知道,她全都听得懂。
  我去不了美国,去乡下总行吧。我找遍了中国地图,决定去安徽的一个小城,我曾经旅游去过那里,我想去暂时居住一阵子,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以后怎么做,再说吧。
  我去环亚辞职,所有的人都同情地看着我,看来我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为绯闻女主角。
  公关部经理为我惋惜:“小朵,你现在辞职对我们是损失,现在是非常时期,公司很需要人才。”
  非常时期?我诧异地看着他,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大概在酝酿别的告别词。
  周国安就在这时候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
  “听说你要去美国。”他说。
  “没错。”我简单地回答。事到如今一切的表白和解释都是多余。
  他表情复杂地看着我,却什么也没说。
  最后他递给我一只信封。“你的遣散费。”他说,似乎欲言又止。
  我漫不经心地接过,随手塞进包里。这不重要。
  从环亚楼下我直接打车回家,经过电视台,外面的大型喷绘广告还是“环亚——激情动漫之夜”的宣传海报,我看见自己戴着面具的脸,感慨万千。
  “小姐是不是想停一下?”司机善解人意地说,“停留时间照常打表就可以,我没意见。”
  “走吧。”我说,“我还有事。”
  “好的好的,”司机似乎也对那招贴恋恋不舍,“你说那么大的一家公司,说倒就倒了,哎呀,所以说房地产就是高风险,还是开开出租好啊,钱不能和人家比可咱心里踏实,你说是不是?”
  “你说哪家公司?”我激动起来,想起“遣散费”,老天!
  “环亚啊。”司机诧异,“小姐你是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啊,环亚的事你不晓得?我小姑子也在那里工作,被裁啦……”
  “回去。”我说。“马上掉头,回去!”
  “什么?”司机发急,“掉头?你开什么玩笑啊小姐,你不知道这一路是单行线?”
  “回去!”我歇斯底里地大喊。
  那天路真的很堵。司机带着我穿了好几条偏僻小巷才顺利掉头,我回到环亚楼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天色已经昏黄,大楼里显得萧条异常,我在一楼的咖啡馆坐下,这里是我和周国安曾经面对面的地方,那时的我青春气盛,桀骜不驯,而他,就像一个永远好脾气的恋人,容忍着我,保护着我。
  只是,我那时不知道。
  我掏出装着“遣散费”的信封,里面装着一张二十万的存单。存单上是我的名字。
  一张字条,是周国安的口气。
  “小朵,我是个老头子啦,只会做这个。祝你幸福。”
  我把信封紧紧捏在手里,头伏在桌面上。
  哦我实在太累。让我,好好地休息一会。
  可是我很快开始做梦。梦里人声纷乱,有声音在一直不停地说:“对不起……”
  我醒来,在我身边的是宁子。
  “陈老师你醒了!”她说。
  我努力向她微笑了一下,拿起我的行李准备离开。
  “陈老师!”宁子扯住我的胳膊。我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她垂着头,扭捏了半天,低低地说出一句:“陈老师,对不起。”
  我终于等来她这一句。
  “陈老师,我爸和我妈离婚了,”宁子小小的脸显得很黯淡,但是平静,“是我妈妈提出来的。”
  “我为你难过。”我真心地说。
  “我恨我妈妈。”宁子低声说,“为了抢救下她的财产,她在我们最需要她的时候离开。”
  “宁子,”我扶住她肩膀,“你一定要接受,每个人都是软弱和自私的,包括妈妈。但是你不能否认她对你的爱,我想你心里比谁都明白。”
  “陈老师,”宁子又说,“其实我一直知道你对我好。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是我太任性,爸爸跟我谈很久……”
  “什么也别说啦,宁子。”我疲倦地松开她,“陈老师从来没有怪过你。但是以后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坚强,别再做傻事,听见了吗?”
  “陈老师,你还愿不愿意嫁给我爸爸?”宁子忽然看着门口大声喊。
  我转身,天啦,门口站着周国安。
  他向我张开手臂。
  我埋下头。他走近了,一直走到我身边,我一直不敢抬头,他当着宁子的面低声问我:“你回来做什么?”
  我把支票拿起来,挡住我的眼睛说:“这点太少了,打发不了我。”
  他好脾气地问:“那你要多少?”
  宁子插嘴说:“我爸人都给你,行么?要是不够,再加上一个我。”
  我脸红。
  宁子和他哈哈笑。
  那天的最后,是周国安开车,我和宁子坐在后座,像吵架又和好的一家人。
  “公司怎么回事?”我问他。
  “投资失误。”
  “难道就没有重来的机会?”
  “有。”他说。“可是,我不想了。拼了这么多年,我实在觉得累,早就想把公司交给别人,又觉得不放心,舍不得。现在,正是机会,可以好好陪陪宁子,”他微笑,“还有你。”
  我和周国安登记结婚的时候宁子一定要跟过去,那天是星期天,我们先开车顺道去接了小烨,想顺带她出来散散心。
  小烨已经看不出任何病状,一路上她始终好脾气地微笑,亲热地挽着我的胳膊。
  我知道她也为我高兴,只是她一直沉默。
  星期天登记处的人特别多,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最高兴的人是宁子,她手里捧着几盒红色包装的阿尔卑斯奶糖,看谁顺眼了就发给几颗。
  她穿着普通的校服蓝裙子,但她比以前快乐。
  我们终于登记完出来回到车上,宁子心满意足地清点着自己的劳动,“三盒奶糖都送完啦!”她评价,“今天真是百分之百甜蜜的一天呦!”
  这时有人说:“给我一颗。”
  不是我,也不是周国安,宁子手里抱着奶糖盒,是她最先反应过来欢呼:“呀,小烨姐姐说话了!”
  车祸五个月后,被医生诊断为“失语症且很难恢复”的小烨终于开口说话,我惊喜万分地拥抱她,再拥抱周国安,宁子添乱地和我们抱成一团,我顺势拍着她又哭又笑,场面真是壮观。
  “好啦。”小烨皱着眉说,“陈阿朵,你像个疯子。”
  亲爱的小烨,只要你肯说话,我真宁愿我自己是疯子。
  “为什么哭呢?”她伸手擦我的眼泪,“结局好,一切好,咱们这二十多年,总算是没有白混。”
  她并没有跟我提起Ben。很多天以后,她也没有跟我提起。
  爱情就是这样,有些人慢慢遗落在岁月的风尘里,哭过,笑过,吵过,闹过,再恋恋不舍也都只是曾经。偶尔想起,心还会痛,却也夹杂了说不出的甜蜜,像一首曾经深爱过的情歌,歌词早已模糊,动人的旋律却一直强留在心里,挥之不去。
  我陪小烨去上课,她忽然想学服装设计,我也跟着听听。我去了一家新的公司应聘公关部经理,因为在环亚的经验,很容易就被别人相中。新工作很忙,不过我比较开心。周国安在休假,宁子在准备考试,各人都在忙各人的事。
  宁子会长大,会有男生喜欢她并给她买冰棒吃。小烨设计的第一件衣服还算不错,她终究会寻找到她的幸福,宋天明也会再找到愿意陪他游泳的女孩子。
  我们都还有明天,如此想来,还算不错。

《十年(饶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