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从出生下来之后,就会慢慢地感受到人间有很多问题,像生老病死的问题、人我是非的问题、贫富贵贱的问题、烦恼得失的问题,此外还有国家、社会、政治、经济、人事、感情等诸多问题。许多人容易被这些问题所打倒。我在一甲子以上的人生中,也曾经历过这些问题,很多人好奇地问我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在一次和信徒开示中,我终于告诉大家:“面对问题,不要退缩。”
佛陀是最能够做到“面对问题,不要退缩”的人,面对生老病死的问题,佛陀投入整个生命去体证解脱的方法;面对亲情感情的问题,佛陀用智慧的言语来感动他的父亲及未出家前的妻子;面对人我是非的问题,佛陀用平常心及实际的行动来破除谣言;面对政经社会等问题,佛陀简明扼要地提出净化的要点。我有幸出家,在佛法教育的熏陶下,每当“面对问题”的时候,总能抱定“不退缩”的精神,勇往直前,从而解决了许多问题。
记得我童年祝发之后,就奉家师志开上人之命,在栖霞律学院就读。那时,我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夹杂在二十岁以上的同学当中,不要说别人嫌弃我什么都不懂,我自己也觉得不够资格,但我知道如果退缩畏惧,不加紧脚步努力学习 ,将来就没有前途,所以硬着头皮“面对问题”,在自我鞭策之下,居然也由每年扛榜,读到名列前茅。
一九四一年,家师命我参加三坛大戒。本来按照规矩,受具足戒的戒子必须年满二十岁以上,而我那时才只有十五岁。或许由于家师当时是栖霞山寺的监院,因此所有的戒师都看在他的面子上,破格录取我进坛受戒。起初我也怀疑自己是否能堪受大戒,后来我想到人生的历史必须要由自己去创造,既然已经出家,又在佛教学院打下了基础,如果再延续个五年才去受戒,也是拖延时光,不如及早“面对问题”!如今回想往事,很庆幸当年“没有退缩”,使我在佛法的体验上提早迈进一步。
我在焦山佛学院就读的时候,曾经代表学校参加全国佛学院联合举办的演讲比赛,和六百名僧青年一起角逐胜负。我当时连什么叫作演讲都不知道,但想到既被推选为院方代表,是一次难遭难遇的学习 机会,只能向前,“不能退缩”,因此在一番准备之后,鼓起勇气上台,没想到竟能入选,为院争光。
二十岁那年,我从佛学院结业出来之后,第二年被地方人士推选为小学校长。由于过去十年所接受的都是封闭式的教育,自己也从未读过国民小学,一下子面对两百多名活泼蹦跳的学生,其中还有幼稚园的儿童,内心实在有点茫然。但以往的经验告诉我:每一次的挑战都是成长的契机,所以“没有退缩”,因此又获得了教学上的经验。
我慢慢发觉,其实有些“问题”是因为不曾经历过,不懂得诀窍,所以觉得是“问题”,如果能用“不退缩”的铠甲将自己的心理武装好,就不会被“问题”所击倒。
四九年,台湾因局势未定而采取戒严政策,那时高层人士多信耶教,佛教地位低落。许多同道“面对”弘法受阻、行动受限、调查临检、处处报备等诸多“问题”,因为感到前途茫茫,不易生存,所以纷纷改装易俗,更换跑道,而我则始终抱持“永不退缩”的态度,“面对问题”,不意竟为佛教开拓出一片天地,一路走来,颇有“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觉。
例如:在新竹教书时,我应当地派出所要求,为民众国语补一习一 班授课,人数从第一天十四人,增加到第二天八十人,第三天两百多人……,解决了过去派出所下达传票也没有人前来听课的“问题”。因此,连所长都亲自登门道谢,告诉我:“以后外出弘法可以不用到派出所报备。”
在宜兰布教时,也因为我将念佛会借给警察局作为考试场地,局长将那个不断刁难我的警员调到偏远的乡下去。凡此让我在各地弘法时,省却了不少麻烦。但二二八事变之后,当局对于匪谍的肃清一再雷厉风行,我所驻锡的雷音寺因为年轻人出入频繁,所以三天两头就有人前来察探,甚至刑警队派人每来公然监视,但我“毫不退缩”,除依然二六时中接引信众之外,遇到无辜受嫌的人求救于我,我也尽力协助。结果不但度化许多青年人,连前来监视我的刑警队长周德先生也皈依在三宝座下,成为雷音寺最得力的护法,他的太太后来还随我出家,法名叫作满梵。
“面对问题,不要退缩”,若能做到结缘而不结怨,固然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但也有许多时候,我们想沟通协调,对方却来势汹汹,不愿罢休,这时,我们还是要秉持“面对问题,不要退缩”的勇气,才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记得有一次我在龙潭弘法时,警察命我将听众解散。我和警察说:“是我找大家来听经的,我怎么能宣布解散呢?你要解散,那你自己上台去宣布。”他回答:“不行,我怎么能讲?”我告诉他:“既然你不能讲,那就让我上去讲,讲完了,大家自然就会解散。”警察无理可辩,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大家听我讲经。当时一般百姓唯恐被治罪名,大多怕得罪军一警,而我敢理直气壮地面对他们,不知得到多少人的喝采。
还有一次,我在花莲弘法,警察以没有事先申请为由,强行取谛,我当即表示:“我在台北弘法都没有申请过,花莲是什么化外之区?”由于台北是台湾的首府,在四、五十年前,从台北来的人都被视为有来头的人,所以对方一听也楞住了,我又获得小小的胜利。类似这样的“问题”不知凡几,但都因为我“不退缩”,智取而不力夺,所以总能迎刃而解。
一九六三年,创建寿山寺,也为我带来不少“问题”,首先是警察局将寿山公园通往寿山寺的路砌了一层一层的阶梯,好让汽车不方便到寺院里来。我找来工人改成斜坡,警察马上跑来取缔。记得那天,我正在二楼主持皈依典礼,从窗口一眼望见,连忙停止仪式,下楼与警察一交一 涉:“昨天蒋夫人到寿山寺后面的妇女一习一 艺所参观,就是因为你们做成阶梯,让车子不能上来,她只好下车走进去,万一走这一段路发生了危险,你们担当得了责任吗?”警察一听,事关蒋夫人的安危,马上答应让我铺成斜坡。
一九七六年,中国佛教会要我组一团一 到美国参加开国两百周年纪念庆典,由于 政府部门都已核准,所以便及早将沿途路程、旅馆等事情安排妥当。但就在要出发的前两天,我们才被通知赴美的签证没有通过。这时全一团一 的人无不惊慌失措,只有我认为:既然知道是美国政府的“问题”,为何不向美国政府说明争取呢?所以我赶紧打电话给美国大使安克志先生,并于第二天兼程赶往台北依约拜见,一席谈话之后,承蒙安克志大使亲自打电话到领事馆,隔天上午前往领取签证,下午才得以顺利出国。记得那天,一团一 员之一的萧慧华女士因为到银行结汇之后,来不及回家整理行李,衣服没有换,踏着一双拖鞋就跑到飞机场去,匆忙的情况可想而知。有了这次的经验,我更确信:“面对问题”,唯有主动沟通,“永不退缩”,才能把握成功的契机。
佛光山最初开山的时候,信徒们看到光是偌大的竹林有待整理,就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所以个个裹足不前。我与弟子、学生们誓言要将荒山辟为圣域,但天公不作美,经常狂风暴雨,造成山洪暴发,将平日的心血毁于一旦,例如:初铺的草坪、初种的树苗,在一阵台风过境之后,马上化为乌有,我们“不退缩”,重新来过,才有现在绿荫满山的景观。为了将沟壑填平,我们搬砂运土,但是一场洪水来袭,砂土流失殆尽,我们“不退缩”,再去开山挖土,甚至从山下买了一万卡车以上的砂土填补,才有现在处处平坦可行的地面。
佛光山在登记寺院时,也遇到许多“问题”,先是县政府和省政府之间互踢皮球,八年之后,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办理寺庙登记时,官员又问我:“你们登记的表格内怎么只有住持,没有管理人呢?”我告诉他:“我住持就是管理人。”就这样又周旋了一段时日,才获核准。但想到多少寺院因为不懂法令章程,找地方士绅作管理人,到头来外行领导内行,意见不和时,住持反倒被管理人赶走,所谓“乞丐赶庙公”,真是岂有此理!所以我无论讲演开示,或和政府官员一交一 谈的时候,都一再表示现有的寺庙法规应该改进,寺院庵堂既有住持,何必又要有管理人,导致两个头把寺院搞得污烟瘴气。
我认为寺庙负责人必须具备宗教学院毕业的资格,才不致使神棍所带来的社会“问题”越演越烈。如今民间各种版本的宗教法规草案呼之欲出,如何采用实行,就要看政府能否具有“面对问题,不要退缩”的勇气与智慧。
不定时的天灾与不合理的法令还算好应付,最无奈的是山下一些乡民见利忘义。像麻竹园和东山男众学部之间原本是深不见底的沟涧,我们倒了数千卡车的砂土,铺上柏油,才成为一条壮观的大道,但乡民偏说那是他们原有的道路,通车未果,便聚众滋事,有一次还用铁牛车围山示威。县政府唯恐事情闹大,建议我将麻竹园前面的栅栏拿掉,让村民搬运农产品的卡车通行。我觉得:遇到“问题”,应该勇于“面对”,而非茍且姑息,我便对县政府说:“要拆掉佛光山很容易,但是要拿掉这个栅栏可不容易。”僵持数日之后,为了来山信众的安全及道场环境的安宁,后来还是由县政府及佛光山在后山会勘地点,做了一条产业道路,才算解决问题。
佛教徒经过长年累月的教训,终于从睡梦中慢慢觉醒:“问题”来了,不能逃避现实,唯有勇于“面对”,“不要退缩”,用理性的方式提出诉求,用一团一 结的力量抵御外侮,才能解决问题。
四十年来,我一直主张将佛诞节订为国订假日。今年,昭慧法师与沈智慧立委发起佛教徒向政府申请立法,并请我协助促成。我欢喜允诺,与教界大德联络会商,发动信众集体签名,并且主动拜访道教会、一贯道、 政府单位。结果今年六月初终于在立法院,获得二百零七位立法委员的连署,赞成将佛诞节订为国定假日。消息一经发布,佛教徒无不欢欣鼓舞,因为这是大家“面对问题,没有退缩”,携手合作得来的成果。
许多人见我邀众聚会,侃侃而谈,以为我乐于此道,其实我最怕应酬吃饭,最怕到公共场所亮相,也不喜欢写信、打电话,但是面对社会大众的“问题”,我不能不设法解决;许多人看我行事快速,说到做到,以为我神通广大,其实一生中也曾遇到力有未逮的时候,但面对义之所在的“问题”,我不能不秉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戮力以赴。
例如:二十二岁那年,我担任南京华藏寺监寺,必须应付寺内旧僧与地方土豪勾结作恶所加诸的种种迫害,尽避生命危在旦夕,但“问题”既然来了,我自觉更要坚守原则,“不能退缩”,所以力挽狂澜,和恶势力周旋到底。虽说革新计划没有成功,却很自豪僧格立场终究没有失败。
此外,对于户政机关刁难民众、税捐处催税无视别人的尊严、社会人士忽略工商企业辛苦经营等“问题”,我都在讲演时公开提出,希望大家能有所改善。甚至多年以前,一位素行不良 的候选人硬是要我为他助选,人都已经站在我的讲台上了,我还是“没有退缩”,勇敢地向大众宣布:“请大家不要选他9而面对许多人避讳不谈的“问题”,我也都勇于提出看法与解决之道,例如:对于优生保健的“问题”,我提出应该由怀胎的母亲来决定;对于安乐死的“问题”,我主张应该由最爱病患的人才有权力决定;对于复制生命的问题,我认为个人的业力无法复制,如何除惑证真,找回自己的本来面目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对于服兵役的“问题”,我觉得佛教主张慈悲不杀,但是为了尽忠报国、为了拯救万千生灵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义举,绝非妇人之仁可喻。
许多人以为:自己修行就好了,不必管社会上这许多“问题”,但你逃得了这个问题,另一方面的“问题”你能逃得了吗?只要你存在的一天,你的“问题”和社会就有密切的关系,社会的“问题”也和你有密切的关系。
佛教向来不怕“问题”,甚至禅宗还主张提起疑情,注重当下,真参实学。世界上许多伟人也都是由于“面对问题,从不退缩”,所以能建立永垂不朽的功勋伟业,其中艾森豪就因为从小谨记母亲的一句话而立志向上,她说:“人生好象玩桥牌,无论你手上的牌多么不好,你都要好好地打完这场牌局。”这就是一种“面对问题,不要退缩”的理念。所以,真正的修持,真正的生活,必须“面对问题,不要退缩”;真正有抱负的人,真正有操守的人,也应该“面对问题,不要退缩”。唯有人人“面对问题,不要退缩”,我们的社会才能更加祥和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