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日记批示(9)

九月三十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
    今天星期,午饭后他们带小一妞 去百货公司转了一圈,就回来了。因为它们要到隔壁洗衣店去洗衣服,小一妞 也就跟着跑。每次洗好的衣服,她也帮着收拾,看来将来是一个能干的女孩。其实她妈妈小时候也是如此。但我认为做家事比读书容易。以我自己为例:从小我就没进过厨房,因为家里佣人多,而且厨房里都是听差、车夫之类,连丫头都不准在厨房多站。至于抗战期间,一直是职业妇女的身分,都吃包饭,好吃多吃点,不好吃就少吃点,或以零食补充,也无所谓家,更不懂何为家务。及至到了台湾,才开始学做饭、烧菜,自己做衣服,还可做棉袄,最多是人家一小时做的事,我用两小时一样做得好,而且熟能生巧,不要多久就和人家并驾齐驱了。总之我不赞成一个女孩为家务牺牲,所以我鼓励女儿读书第一,从不以家事为帮我的忙而分她的心。她在考大学那年病得九死一生,正值考期,我已准备叫她不要考了,不料她坚决要去试试,结果考取第二志愿。现在来检讨一下,她读书的成就固然我不能比,但家务方面,她却比我更糟。当然在台湾我是非做不可,而现在的她,是可做可不做的。我想如果她非做不可时,只要她用心地去做,不会比读书更难!
    晚间我看笔记。十一点,写日记,打坐。
    满慈夫人左右:
    第九次日记收阅,并已批注,今寄影印本归还,请查收。
    圣凡皆由当人之一念转化,所谓善知识者,应一先知示后知,先觉照后觉,既知既觉矣,无所谓先后,亦无有师恩道业之可授受也。我生幻寄,幻人语幻,浪死虚生,何足道哉。祝
    平安
    南怀瑾八月二十日


    老师:
    八月二十日手谕奉读。古云师徒如父子,因为父母生我以幻身,老师生我以法身,幻身无常,法身永存!饮水思源,师父者,法身之父也。所以弟子当视师如父。
    第十次影印本差点遗失,清清楚楚写着六零九,不知何故竟送到隔邻去了,而那家人虽不识中文也能签字收下。等到拆阅之后,才知道收错了。因为是挂号邮件,他签了字,只得照门牌号数送了过来,也不知在他家放了几天,我是昨天收到的。如果不是挂号,就难说了!虽然如此,我仍旧感激他,万一他真给我丢了,我也拿他没办法!专此敬请
    道安
    昆韦给老师请安
    及门满慈敬叩九月四日


    满慈夫人左右:
    九月四日函及日记均收到,今批复寄出,请查收。
    来书倍加恭敬,在夫人之进德修业言,足见起日臻玄阃,方克有此省察,益自谦诚,极为可喜。但在我而言,人间游戏,充演善知识之一角,实不得已也。山中无大树,蓬蒿当杖杆,岂可真得自以为是矣。匆此即复,并颂
    禅悦无量
    南怀瑾九月十二日


    十月一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
    下午带小一妞 玩,看电视。真怪!电视上的孩子们,跳绳,跳房,跳皮筋,捉迷藏,小一妞 也学他们玩。她说,她在学校也玩这些。我记得我小时候就玩这些,到女儿那个时代还玩这些,现在小一妞 他们也玩这些。怎么时代变了多少,这些还是这些呢?怪了!中外风俗习惯完全不同,何以孩子的玩意又会完全一样?是谁学谁的呢?(怀师批示:都是自己学自己的,是曰天然。可惜后来都被世俗累积的尘劳染污了,这便是一般的凡俗人生。)
    电话铃响了,是加拿大来的,我请他五点以后再打来。女儿他们回来后告诉我说,这家男主人的姐姐夫妇月中来美度假,在此可能住一星期。
    晚间我看《一习一 禅录影》。写日记。十一点,打坐。


    十月二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
    今天中午正带小一妞 玩时,电话铃响了,接到一个长途电话,也是个老邻居来的。她提到她的读中学的儿子成绩还不错,她说这并不是她儿子的进步,而是美国的中小学的学生都不兴读书。在台湾受过严格训练的学生,在国内成绩不是万红丛中一点蓝,就是满一江一 红的,在美国都是前几名,因为美国要到大学才兴用功,实际上是读博士才啃书本,普通读大学,或读个硕士都不需要用什么功的。不像国内从小学一年级就要为五年级分班而准备,如果成绩不好,分到低班,升学就成问题。到初中又得为考高中而准备,到高中更要为考大专而准备,大学四年更要为毕业后的出路着想。男生有兵役关系,还能缓和一下,女生则忙不及待地考虑读研究所还是留学的问题。从小学就忙到大学毕业还忙不完。在美国读书,不知要轻松多少倍,简直不成比例!
    晚间我写了几封信,看了一点笔记。写日记。十一点,打坐。


    十月三日晴
    晨六时打坐。
    十月天气已有凉意,大太一陽一就好一点。下午带小一妞 在后院玩,我站在她身边,看她玩沙玩水。一个蜜蜂过来,小一妞 大叫,我忙把它撵开。据说蜜蜂并不轻易蛰人,因为它放射之后,它就会死。记得在波士顿时,从暖气管进来无数蜜蜂,一直向那两扇大落地窗上扑,我想推开窗子,但不敢靠近它们,我把房门大大打开,它们又不懂得出去,最后都掉在地上死去。那次死了一堆堆的蜜蜂,我不知道其古在谁!(怀师批示:各就自身业力而生死。)
    晚间我看《楞伽大义》。写日记。十一点,打坐。


    十月四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
    雨天不能出去,除了带小一妞 看电视之外,只有设法哄着她玩。她很乖,但必须顺着她。其实这点小人,顺着她又有何不可呢?何必一定要给她认真!看着她常使我记起我的童年。记得有人说过一段话:“已逝的日子,总是使人来不及叹息,当真正能够用一种比较深厚的感情,去体验窗外送进来的泥土芳香和植物野味的时候,童年的列车,已经匆忙驶过生命的轨道。”一个人的童年,是最宝贵、最值得回忆的!我家女少于男,四房人,只有我和妹妹两个女孩,妹妹常被四叔家接去,而我则总是在二叔家玩。叔父爱我不啻己出。由于祖母和叔父对我有限度的纵容,使我在童年的白纸上留下许多鲜丽活泼的色调。我一生最大的遗憾,也就是对祖母、父母、叔婶未能尽到一点孝思!
    晚间我看笔记。写日记。十一点,打坐。


    十月五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
    今天小一妞 的爸带她在外面吃午饭,回来已十二点。我等她们时,偶然掀起客厅窗帘的一角,瞥见一个老妇人,不知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总之似曾相识。想了半天,对了,她很像一个看庙的老妇。那是抗战期间,我家住在昆明乡下,是一个美军情报网电台,在一个庙子里面,看庙的是一对老夫妇,那位老婆婆常煮豆子,我就常常把火腿皮骨,或肉骨之类送她。我们的厨房正在大殿外面,她们就住在大殿里面。这地方虽设电台,并未把紫金娘娘搬出去,那娘娘身上全是童男童女。每当庙会,远近都来敬香挂彩,据说有求必应。我虽没求,但也有了这个女儿。当我离开那儿的早上,老婆婆坐在门口地上哭着送我。我安慰她说:“也许还会再调回来。”她摇头抹泪说:“不会了,这么远的地方,我也老了,看不到了!”她那种真诚的情感流露,绝非一般世俗人情可比,那是一分真实的感情!我正出神,小一妞 回来了。(怀师批示:这不回来了吗?一笑!)
    晚间我看笔记,写日记。十一点,打坐。


    十月七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
    今天星期,有两家学生来吃饭,这学生不是正式学生,是旁听生,因为老师有权准或不准,或收不收学费等等。就为没要他们的学费,所以他们也来请老师吃饭,有时又送小一妞 衣服,因此也请请他们。美国的学生可不比国内,他们既不讲礼貌,更不管称呼,如果你是博士,他们叫声某某博士,或某某太太,这就是天大的礼貌了。在我们中国,这种称呼等于朋友,老师就是老师,连称伯父都不可以。中国人的尊师重道,是没任何一个国家可比的。这两家来了四个人,一直到夜间十点才散。
    我看了笔记。十一点,写日记,打坐。


    十月八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
    下午带小一妞 玩,看电视。送信的来了,收到一些广告之类的东西,没什么正经信。小一妞 靠在玻璃窗上往外看,我也凑过去看了一眼。这时来往车辆正多,一个中年人正走在那些车辆中间,看他不慌不忙地走到车边一站,车子过了,他又进一步,有时遇着好人,也会挥手叫他过去,否则过不去时,他就站一下,连站几次,就顺利地过去了。我在想,他能在往来不断的车辆当中,走得如此从容,实在靠平时训练有素,才办得到。固然我们学的这门太难,但既有前辈走路,就证明仍是有路可走。当然开始时是要费一番力气的!(怀师批示:好说,好说,应作如是观方可。)
    晚间我看《楞伽大义》。写日记。十一点半,打坐。


    十月九日晴
    晨六时打坐。
    下午带小一妞 玩,看电视。今天有个电台有个特别节目,是专题讨论儿童问题,观众不少,似乎是个重要节目。这在美国是一个大问题,譬如父母都忙,孩子没人管,请人照顾又太贵。虽然美国的法律规定不准把儿童单独留在家里,如遇意外事件发生,家长要负全责。话虽如此,还是有些家庭主妇外出,把孩子关在家里的。至于打伤儿女的事,时有所闻。再有一种母亲,每天一早把孩子赶到外面,中午丢一些面包给他们,晚间才许回来,孩子在外面做什么,既不知道,也不过问。这些都是问题。她们讨论一小时,并无具体结论。
    晚间我看笔记。写日记。十一点,打坐。


    十月十三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
    这两天,男主人的姊姊、姊夫来作客。
    上午陪客人去百货公司转了一圈,回来我们煮好了饭,他姊姊要自己做菜,因为他姊夫非他姊姊做菜不能吃饭。他们的菜简单得很。譬如他们说吃三个菜,在我们看来就只有一个菜,如一个酸辣汤,一个芒果辣酱,就如中国的豆瓣酱,再炒一个茄子之类的素菜,就够了。汤里什么都没有,除了酸辣之外,没有任何菜。据说他们每家都会做这种酸汤。印度人爱吃酸,但没有醋,他们有一种类似树根的东西,泡水煮汤。我吃不来,女儿却可以吃,这叫:“不是那家人,不进那家门!”这家男主人一顿也离不了这种汤,似乎他们南部人都离不了这种汤。幸好美国有各国商店,如去台湾,就过不了。夜间如昨。十二点一刻,打坐。


    十月十五日晴
    今天他们带小一妞 出去了,我补写这几天的日记。除了煮饭之外,也不能做什么,女儿能吃他们的东西,我也就跟着随便吃点了事。晚间他们回来,仍是自己做菜,他们连美国的水果都吃不来,什么果酱都不能吃,吃面包只能抹黄油。他姊姊说哪儿都不如印度好,当然谁都爱自己的家乡,但没有他们那么离不开家,对外面的一切,太不能适应了。晚间仍是十一点半把小一妞 抱出去了。


    一九八一年一月一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常,十分恬静,但觉头部与眉心发胀。今天是一陽一历新年,我知老师不过这个年,等旧年再给老师拜年。至于这家人,从不过年节。一来人少不热闹,二来两国年节不同,过谁的好呢!都过又太麻烦。下午带小一妞 看电视。有一家的孩子被邻家孩子打伤了,那家大人又不讲理,于是这家父母就叫孩子天天练拳,最后把邻家孩子打伤了事。美国的教育是强权胜于公理,当然学点护身法是对的。如果我要学,我只要学定身法,遇强权之际,但把对方定住,就可以了。记得有人说:“有本事的人到处惹事,惹了事就无本事。无本事的人到处息事,息了事也是本事。”


    一月二日晴
    晚间我看笔记,看到清朝曹树龙为姐妹峰写的两首诗。其一:“翠黛云鬟绝世容,联肩秀立两芙蓉,二乔都得英雄婿,不信名山老住依。”这首已经不成话!其二:“云里七贤偏冷峭,天边五老太龙钟,彭郎可嫁无媒说,待字年年姐妹峰。“这首把七贤五老都拉了进去,文人恃才欺人,为什么不能让人家雅洁一点呢!姐妹峰是多么脱俗的命名,可怜不会说话,只好让文人自造口业(文字业)了!


    一月三日晴后云
    晨六时打坐。坐中一片虚空之中一一团一 金光,好亮,好亮。金光散去不久,接着前后两次白光出现,先是一一团一 光芒,一瞬就如花开一般,光芒四射。我有点飘飘然,只觉得金光是出于目,白光则出于心。而金光亮如火,白光如闪电,实在难以形容。总之这一坐,时间并不太久但觉舒畅无比!最有趣的是我似乎摸到了一点窍,人家说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我却如同吃到一块糖,却无法形容它的甜。如果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其实自己也不太知。若用下面这几句话来解释,似乎还有点谱:“我有一首诗,天下人不知,有人来问我,连我也不知。”


    一月五日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发现一个从来没注意到的情形,那就是当人心无所住,或是心空一念之际,呼吸之气极微,几乎忘了还有呼吸这回事。近来坐中常常打呃,有时由胸部上达脑际?总之舒畅无比。晚间我看《指月录》,我觉得它除了机锋转语之外,可看之处还很多,至少我看得懂之处还不少,我不一定要钻牛角尖。况且我看书常常是抓住一句,甚至一个字就够了。我没耐心也没智慧去读长篇大论的东西,只好以不求甚解来遮羞了。


    一月六日晴后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证到妄想缘起的成因,如果在现量境上,当触境遇缘之际,立时一觉,即不依他起,自然就无遍计所执。其实内缘法尘比外缘色境更可怕,所谓家贼难防,我确实证到了这一点。总之都是缘起所生,它是彼此互为因缘,互为因果的。此事糟就糟在用能随缘,好就好在体自不变。虽说空境易为空心难,我想天下无难事,只要随时警觉,但能对境无心,则无事不办了。(怀师批示:注意另一句:莫道无心便是道,无心更隔一重关。“)


    一月七日晴
    我看《指月录》。圭峰禅师的禅源都诠,说的非常清楚。至于他欲匿李训未成,及被捕,他说:“与训游久,吾法遇难则救,初无爱憎,死固吾分。“我觉得很对。何以又说他被理障?是不是他的偈语处处欲透脱情景,反而被理障?(怀师批示:有此嫌疑。)
    按:圭峰密禅师有偈曰:“做无义事,是惺悟心。做有义事,是狂乱心。狂乱随情念,临终被业牵。惺悟不由情,临终能转业。“《林间录》引师前偈曰:“阅唐史李训之败,被绿衣诡言 [左黑右出]官,走终南依密,密欲匿之,其徒不可,乃奔凤翔,为zhouzhi吏所执。训死,仇士良捕密诘之,怡然曰:”与训游久,吾法遇难则救,初无爱憎,死固吾分。“予谓比丘与唐士大夫一交一 者多,或见传记,多犯法辱教。而圭峰独超然如此,为史者亦欣然点笔疾书,盖其履践之明也。观其偈,则无不欲透脱情境。譬如香象,摆坏铁锁,自在而去,岂若蝇为唾所污哉。智证传引此偈曰:朝奉大夫孙于之嫂,年十九而寡,自誓一饭终身,诵《法华经》,不复嫁。于守高安,嫂年已七十余,面目光泽,举止轻利。政和六年夏六月,忽收经帙,料理服玩与侍妾。于问其故,笑曰:我更三日死矣,果如期而逝。韩子苍问予曰:人之将终有前知者,何术致之。予曰:“譬如牛乳,以[ ]发之,虽缘缘之中,无有作者,久而成酪,非自外来,生乳中故。非自能生,以[ ]发之,故缘缘成熟,忽然成就,乃有偈。其略曰:”酪出乳中无别法,死而何苦欲先知。“如某夫人,年华休息,白首见效,凡五十余年,心心无间,自然前知化日,酪出乳中也。然观圭峰偈语,恐于死时,未得自在,以其皆理障故。如本朝太祖皇帝,将问罪一江一 南,后主遣其臣徐铉入对,欲以舌辨存国。既见曰:一江一 南国主,如子事父,以事陛下,奈何欲伐之。太祖曰:父子异居可乎?铉愕然无以对。今平生知诵圭峰之偈语,至于临终为徐铉之愕然是也。


    一月八日一陰一
    我看《指月录》,虽然我看懂之处并不少,但对古人悟道因缘,我抓不到要点尚乞老师开示。看这种书应当如何看法?要注意些什么地方?(怀师批示:你应如每公案中的主角,照他一样,观证一番,参参看。读此等书,要以心眼读、法眼读。不以世俗心目头脑去理解。否则,即牛头不对马嘴了。)


    一月九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坐中头顶发热,却很舒适,过一会觉得身上有些凉意,才知道头顶好冷。犹如把头顶埋在雪地里,或浸在冷水里一样,冷得透骨,但并不痛。今天收到李同学的信和十二月上半月日记批复。急忙拆开来,看见师谕:“若执着无梦即是,亦是大梦,梦即不梦,不梦即梦,莫更说梦话了!”我不觉好笑。此次日记批示虽不太多,我却得的不少。


    一月十一日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静定如常,在下坐前忽然想到这个悟字。我认为人间许多事情,不可思议的地方太多,既说不明白,也写不清楚,更不能用思想去分析。那一点妙窍,只有靠悟,但这个悟,犹如哑子做梦,只许自知,有时候就是那么一知,犹如拨云见日。等到要想如科学家写出一篇报告来时,却无从下笔。我想如果大澈悟了,也许可以,但古人多以诗来说明,或如林酒仙的长歌之类。实际上也只是说个大意,究竟如何,还是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晚间仍看《指月录》。(怀师批示:譬如病中苦痛之除去。)


    一月十三日一陰一
    我看笔记。见四十五次日记批示,我问佛说的空,师谕:“此空非如世俗唯物见者之断灭空,以真空涵容妙有,大有意思,证得者,生死齐了。”我似乎已得真空妙有之旨,我认为证到此,就得意生身了。但不知是否仍是意识身?(怀师批示:荷叶荷花莲蓬藕,糯米糯谷醪糟酒。)


    一月十四日晴
    到后门外一站,见钉在柱子上的一温一 度计二十度,仍是很冷。冬天的太一陽一温一 一温一 的,想到国内南部冬天的太一陽一,又颇动思乡之感,立时一觉,现在的觉已很自然,似已成熟路了。一觉即休,还我本来清净。现已觉生路渐熟,熟路渐生之概!晚间看《指月录》,看到“青青翠竹,无非法身,郁郁黄花,悉是般若。”我想如果说郁郁黄花悉是法身,青青翠竹无非般若,不可以吗?因为黄花也不出于法界,翠竹也不越于色。由此类推,则无一而非法身,无一而非般若了。(怀师批示:“清早起来贼咬狗,拣个狗来打石头。从来不说颠倒话,一陽一沟踏到足里头。”)


    一月十七日一陰一
    人的烦恼要靠慧力解决,我认为普通的小事,思想清楚的人就可以,不一定要大智慧。譬如有人丢了一只鸡,就咒呀,骂呀。其实吃的东西,谁吃都一样。虽说别人吃饭,自己不饱,可是失去一只鸡,自己也不饿饭呀!如果失去一只鸡,自己又生一肚子气,究竟谁划得来!大小事都是一样。如能在现量境上,不起分别作用,不依他起,不成遍计所执,不就平安无事了吗?所以必须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我们母女闲谈的机会不多,因为各忙各的,似乎总忙不完。晚间我看《指月录》,黄檗这章我看得懂。


    一月十九日晴
    晚间我看《指月录》。我认为日本禅受此书的影响最大。据说,经云“菩萨有意生身,不知是哪种意生身?是不是真空中的妙有之身?(怀师批示:真空妙有之意生身,也即是转识成智后之意生身。若细论之,程度亦大有差别。)


    一月二十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坐中又摸到一点窍,是小窍,也说不清楚。晚间看《指月录》,香岩击竹而悟道,其实就是在他工作的时候,心不在焉地一抛瓦碟,击竹声恰巧触动他一点灵机,插头插中一次而已。正如有人被狗咬,忽然打失布袋一样。这种经验我有过,可能悟的程度深浅不同,实际上这种境界非言语文字解说得清楚的。就如读过香岩悟道的颂,也是知者自知,不知者仍是不知也。(怀师批示:说得好。)


    一月二十二日一陰一
    近来脚下飘飘的,走起路来有脚似浮起的感觉,不知是否冬季衣服穿多了的缘故?可是往年棉袄早上身了,也没有这种现象?(怀师批示:不是的。如着意修神足通,久而久之,可以凌虚空漫步。)


    晚间我仍看《指月录》。我真羡慕那些说走就走的人。如无业禅师,皇上屡召不去,却从别道走了,多么自一由 自在!其次如隐山(龙山)和尚的两首偈。其一:“三间茅屋从来住,一道神光万境闲。莫把是非来辨我,浮生穿凿不相干。”其二:“一池荷叶衣无数,满地松花食有余。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屋入深居。”似这种可算地仙了。(怀师批示:你给的分数恰倒好处。)


    一月二十三日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证到在无边虚空中,能上达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层地狱,纵横自在,来去自如的,只是一念。记得师曾谕示:“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我不知道这一念是妙有,还是妙用。(怀师批示:妙有妙用,何须分别!)
    晚间看《指月录》。当禅师圆寂后,常有寿多少,腊多少。何谓腊?(怀师批示:出家为僧后的年资。腊即一年腊月尽头的简称。出家比丘的僧腊,以每年结夏安居的四月为准。)


    一月二十四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昨夜五点前去浴室回来,又睡着了。这一睡就做了个梦,梦中我正要上楼梯,觉两手滑,把不住扶手,我就想到最近脚下不稳,立刻打住。及至回屋,屋内不见一人,方才屋里的人一个都不见了。我想怎会这样乱七八糟的,一定是做梦。心里一明白,就醒了,时整六点。坐中我想到梦境确是意识作用,而梦中的意识身,恰如坐中的意识身一样,真是妙不可言。(怀师批示:应留意神识出窍之事。)


    一月二十五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坐中头顶跳动。下坐在后门外一站,空气清新舒畅。女儿说:“有一位美国太太喜欢寒山的诗。”我说:“外国人读中国诗,当然是翻译的喽?!我认为这种诗不能翻,一翻就走样了,因为古人用字很有研究,英文不一定有恰当的字。“她说:“虽然如此,总比没有东西读好。”我觉得诗不比文,有些境界连国人都讲不清楚,全在心领神会。当然,人都有灵性,但译者不易把那种意境译得出来,读者就难心领神会了。


    一月二十六日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头顶开始时仍有一股如线的气体,长长地细细地扯动,有轻微的痛,及至扩展开后,忽觉一股凉意,透过全顶到额下波及眉间,舒适无比。晚间我仍看《指月录》。我不懂密宗的观想与禅宗的观照有何不同。(怀师批示:云月因人自异同。)


    一月二十八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坐中似乎两眼被一片一陽一光照住,有热度,不严重。慢慢地全身被笼罩其中,一温一 暖舒适。身体有飘起的感觉,楼上楼下的声音,都听得清楚,同时也知道自己在打坐,心如虚空,却没有空空洞洞的感觉,一点念头都没有,又不想下坐。这种境界非言语文字所能表达。我不懂这仍是一种过程呢,还是室内一温一 度高了之故?(怀师批示:是过程,谓“化城”,非“宝所”。与一温一 度无关。)
    今天外面一温一 度三十度,不算冷。晚间我仍看《指月录》。法融禅师说:“境用非体觉,觉罢不应思。因觉知境亡,觉时境不起。前觉及后觉,并境有三迟。”何谓三迟。(怀师批示:迟,即寻伺、等待,及到了之意。古人因作诗偈,为了不离韵脚,故特用此字,并非别有内涵。)


    一月二十九日雪
    晨六时打坐。昨夜将上坐,目光一扯,如同闪电,不久头顶满头波动,下坐时整一点。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被惊醒,朦胧中知是气机发动,但不知从何处发动的,最后只知这股气由额下来,往眼、鼻、口、喉、心、腿至足,同时臂及两手也有感觉。这次鼻骨的感觉最重,其次是口腔及喉内,似乎一股气由眉心通过鼻骨内部而下,仍是任脉路线。记得过去都是上行气,现在最近两次都是下行气了。(怀师批示:升降任卷舒,任运自在可也。)


    一月三十日晴
    晚间我看笔记。我不懂瑜伽所谓的灵蛇是什么?(怀师批示:即海底,女性是子宫以下发动之气机。)


    一月三十一日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很静,舒适异常。今日周六,他们带小一妞 出去转了一圈。电话铃响了,原来是那位有禅味的美国太太,住院无聊来个电话,她说出院后,想学打坐。唉,这都是快嘴菩萨惹事。今天接到四十九次日记批回。老师又附赠两首近作:
    其一《庚申冬夜》:层楼极目望天涯,望极天涯不是家。
    收拾太虚归掌握,寒灰重拨自烹茶。
    其二《辛酉一陽一春》:吹晴风劲撼窗棱,坐拥书城意乍胜。
    一念关情天下事,尘心不了滞飞升。


    二月二日雪
    春天了,语云:“一年之计在于春,一生之计在于勤。”我一黔驴技穷了。老师何以教我?晚间我看笔记。我认为自性是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但这一通,也就是它的动。就就虚空中的风,只是借物以显其相,借用以显其能。我不太懂祖师禅与如来禅之别。(怀师批示:黔驴遇到技穷时,必然完全放下,无道、无佛、亦无禅,大休大歇去矣!你说黔驴是不是如此?遇贤——林酒仙《禅师歌》曰:“长伸两脚眠一寤,醒来天地还依旧。”无涅pan可住,无生死可了。何来定慧等种种寤语耶?又:“如来禅有道可以修,有佛境界可成。祖师禅吗?吃饭屙屎,无往而不中。)


    二月三日晴
    晨六时打坐。昨夜一梦,非常有趣,也没上山,不知怎么,从山上抛了下来,犹如抛个皮球一般,顺风而下,站在一片青草地上。我想这一向脚不稳,幸好落在草地上。正在这时被狗咬一口,却不痛。我记得小时侯,被狗咬猫抓,一想是梦就醒了。如此一觉果然醒了。我认为梦中被抓被打都不会痛;至于高处跌下来,据说心脏会瘫痪,其实那是恐怖所致。如果心不畏惧,顺其自然,不会怎样的,一切唯心造。(怀师批示:因你“青天忽起浮云障“,疑障起了,故梦下坠被狗咬一口,岂不宜哉!一笑!《心经》云:“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pan。”岂非自然而然乎!)


    二月四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坐中听到他们都走了,不知怎么忽然一下,心空如洗,时而皓月当空,时而一陽一光高照,总之万里晴空,但觉心物一体。这条路实在太长,太难,置身此种美妙的幻境之中,犹如一个跑长途的人,到此身心都疲乏了,实在不想再走。唉!何时才能到达目的地呢!于是莫名其妙地悲从中来。就在此时,忽然一觉,正念一提,宛若做了个梦。下坐时已九点半矣。(怀师批示:如真到疲乏之地,何妨就地安眠,大休大歇了。既说无量无边,何有固定目的地,如有目的地,仍有前去路。岂不见法眼禅师偈曰:“理极忘情谓,如何有喻齐。到头霜夜月,任运落前溪。果熟兼猿重,山长似路迷。举头残照在,元是旧居西。”若人到了山长似路迷境地,往往有不知所从而兴悲感。昔日吾亦如此经过来者。如你手边有金圣叹批《西厢记》,不妨翻阅。他在前言中一切都是消遣一段话,大可发噱!)


    二月五日晴
    今天是农历新年,我在此给老师磕头拜年。(怀师批示:谢谢厚意盛情!)
    日前曾奉师谕,今年有四个星期的进修法会,要到正月初八九才告结束。那么大年初一也包括在这段时间。我不懂一个月的时间,每天都如禅七一样,还是有讲经之类的穿插?我已神往了。(怀师批示:经云:但有言说,都无实义。可望不可即,故会神往。其实只是无事多事而已。)


    二月八日一陰一
    晚间我看《指月录》。我不懂何谓“向上一路,千圣不传“。是否指真空妙有而言?可是在《楞伽大义》上,老师说:“修行的人们,如果证得无生法忍后,对意生身转身一路,必须要亲近最殊胜的善知识,诚敬学习 ,自然会得到他的悲心垂照,授予方便法门的。”可见意生身的转身一路,也是可以传的,那么究竟到哪儿是向上一路呢?(怀师批示:古德云:“向下觑看!其实,向上向下一切皆无实法,如论实法,乃修为上事,确非片言可尽。所谓千圣不传者,不是不传,实因非其人而不传耳。此二语,在本地风光言,皆是方便语,不足论。如在修为上言,则方便有多门矣。所谓意生身的转身一路,正为此方便而立论也。)


    二月九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坐中出现一块白如珂雪的雪幔,上面缀满了亮片。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简直无法形容。我只懂闭起眼就黑,是眼障,应该是闭起眼睛,前面一片光明远景才好。但我平日都是似云似雾的,白茫茫的如虚空。(怀师批示:初由眼根色尘障起,实则识变自境而已。即使闭目而见法界光明,亦属识境——现量境之识变。何执何舍,皆是自心幻自心,非幻生幻法也。)
    晚间我看《指月录》。心,灵明一念,其实都是为那一点,无法表达的东西强名而已。我现在看《指月录》颇有心得,但仍说不清楚。(怀师批示:一落言诠,皆非实义。不落言诠,亦滞空相。如此而已。)


    二月十日一陰一
    上午收到《未来预知术》。谢谢老师!我记得小时侯在家里卜金钱课,虽然占法不同,可是我还依稀记得卜辞相似,不知是否同一种东西。(怀师批示:不尽相同!)


    二月十一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坐中偶尔作次顶法,忽然一股热流由顶发出,通过全身,似有微汗,很舒适。午后在等小一妞 的一段时间,我看了一下《未来预知术》。我想一种法术也可说是一种学问,能够流传下来自然有它的道理。记得在成都时和一位好友,两人都准备动身离蓉,但不知动得成否?她一时高兴,约我去卜卦,我向来不信这些,只是附会而已。结果卦上说,她暂时还不能动,而我则有贵人相助。后来果然如此。因此我对这种事的看法,我认为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总之天助自助者,再能配上机缘,就无事不成了。晚间仍看《指月录》。写完日记,十一点打坐。(怀师批示:此话确为至理名言,可惜世人不自信不自知。)


    二月十二日晴
    看《指月录》。何以当时的侍者都叫维那?(怀师批示:维那是梵语转译,是执掌纪纲的执事,非侍者。侍者是服勤务、转司侍侯方丈大和尚者。)


    二月十三日晴
    近来我感到从头到足周身气动,每餐只用平日饮食的半量,总让体内空一点,以便气机打转。似乎这气,眼、耳、口、鼻无处不在,耳内偶尔会响,鼻骨尤其会胀,至于气冲到哪儿,哪儿就有痛的感觉,但痛得越凶,过去的越快,。不算病,也不苦。最近囱门常痛,尤其坐中。(怀师批示:是过程景象,勿恐。)


    二月十四日晴
    我看笔记,在四十九次日记上,我问反应快慢是否即现识与分别意识的一交一 变过程迟速的关系?师谕:“对。”在此我又有了问题。既然因为一交一 变过程太快,所以不容易证到现量境,那么慢的人不就正好了吗?可是一般来说,都认为反应越快越聪明,这该怎么说才对呢?(怀师批示:不然,快是现量境,慢也是现象境。知一切皆现量,不执不住,快慢皆如。知此,则动名现量,静亦现量。诗人白居易诗云:“执静是禅禅是动,不静不动即如如。”此即是“理即佛”境。)


    二月十五日晴
    下午有位美国太太来电话。因为她将出院,医生嘱她要休息两个月,她想在养病期间学学打坐。我问她什么病?她答是子宫生瘤,割除了。我一听,有点害怕。我再证实是否整个子宫割掉了,她答:“是!”我想打坐不是好玩的,会打出什么境界来,很难预料。第一她才动手术,第二在第一次气机发动时,子宫会跳。虽说禅是心学,但初开始时,心身的影响很大。于是我坦白地告诉她:“你才动过手术,不适宜打坐。据我的经验,像你这种情形,是否可以,我不懂,等我代你问问我的老师再说。”我记得有人说,盲人不能学道,又有人说可以。我也认为可以,因为道在心,不在目。当然,道也不在子宫,可是我总觉得不同。(怀师批示:只要能忘身而空心静坐,不理会生理变化则无妨。若做不到这一点,你还是告诉她,专心一志信仰祈祷。或专心一志念佛或观世音菩萨即得,不须学禅坐。)
    晚间我看《指月录》,佛果禅师这一段。此书很多川黔土语,想来定会有人看起来感到别扭。像我这种南生北长的读者,就有此感觉!不是不懂,只是很不习惯。当然如果不是到过川黔,而且住过相当时间,那就更是不懂了(怀师批示:不错。禅宗各师语录,每多家乡土语,或当地当时土语,故谓之语录。)


    二月十六日一陰一
    我看《指月录》,佛果禅师那一段。何谓“若踏正脉,诸天捧花无路,魔外潜觑不见”?何谓上地、下地?(怀师批示:正脉,指正统祖师禅而言,不立文字,直指性地圣凡无别也。菩萨分十地,由初地到二地,二地即为上地,初地为下地,例此即知。)


    二月十七日一陰一
    我奇怪灵感是什么东西?来时五彩缤纷,去时了无痕迹。若是当时把握不住,过后再想都想不起来。据我的经验,灵感多在无意中来,想是想不来的。不知它是否即是灵觉?(怀师批示:悟自性地生而无生,即为灵觉。不悟者,依然属于意识领域,是名一般之灵感。)


    二月十八日一陰一
    晚间我看笔记。据说未开顶的人死后,识神就会从九窍之中的任何一窍出去,不但转入轮回,甚至会流入畜牲道,所以一定由顶门梵穴出去,才能上升。那么说,识神就在体内了。可是元神是不在内外中间的,识神既是元神之用,何以又是分开的呢?体和用应该是不离才对。(怀师批示:此乃藏密及道家依身起修之说,甚为重要。但真澈悟者不尽然。然真澈悟者,顶门梵穴必通。故此二说可互为定论。换言之,顶门乃中脉直径之正门也。未证道体元空者,是谓识神,亦可称之为一陰一神。证悟元空者,方谓元神,亦可称一陽一神。)


    二月十九日一陰一
    脚始终不稳,一不留意,就会倾斜。我也知道是过程,但不知要多久才会好。最近耳朵有毛病,常听到有人叫我,或在一片喧闹声中,还能听到细微之一声 。但当门铃响时,我要注意才能听见。(怀师批示:此乃无始耳识根源,因气机将贯通头轮及耳鼻目等气脉,故引发耳识闻声之根识作用。不随不执,可明天耳通妙用,执之着魔。总之,魔佛统由一心自造。)


    二月二十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坐中小一妞 何时走的,我都不知道。只觉得好静,忽然楼上的暖气响了,在寂静中,只有这股响声,似乎虚空中一架飞机的震动一样。在此我又有个问题。当人面对境物之际,立时一觉,不起分别心,保任现量境,何以也能清楚地了解事物呢?是下意识仍有分别作用呢?还是所谓“真如无知,无所不知”呢?(怀师批示:此乃意境之现量!意境现量,串通三界,当然能觉照,而且觉照之妙用更大。所谓下意识,亦意境分别现量之一层而已。)


    二月二十一日一陰一
    我看笔记,师谕:“如着意修神足通者,久之可凌虚漫步。”可是我并没有修呀,脚站不稳,易跌跤,若真是凌虚漫步,那要惹多少麻烦。(怀师批示:此时气未全通两足,更未充盈,因被上行气冲顶轮所提起。升则降之,降则升之,须知颠倒互用以调治之为要。)


    二月二十二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坐中有一陽一光从头顶直射下来,渐渐地全身都浴在其中,一温一 暖舒适。忽然一念从顶门而出,似乎顶门盖子被它冲起,就恰恰浮在这一念上面,随念转动,而坠不落,越升越高,虽无妨碍,始终不太方便。而这时的头顶就犹如一个切去了顶的瓜,不痛、不痒,只有点软兮兮的感觉。于是我试把一念收回,它慢慢地降下,直入脑际,盖子正正地落在头上。其实也很好玩,每当诸如此类的事,我总静以待变,还好从来都平安无事。(怀师批示:此时乃真正开顶冲关超越梵穴轮。如能不随境转,舍四大之身而勿把捉,忘时、空观念,即立地圆融。如着意修神识,即有一陰一神出窍现象,大须仔细。顶软乃实境,会如婴儿未封顶时现象。但应随时注意两足涌泉穴,使回互而充盈四大色身及全部气脉以溶化四大,进而可修此色身矣。大要关头,实非笔墨可尽意也。)


    二月二十四日一陰一
    最近感觉鼻和脑很通,如果眉心至鼻梁处稍有阻碍,就能妨碍呼吸。这是我过去不曾注意到的。(怀师批示:此是顶轮和眉间轮气脉将通之现象。)
    晚间仍看《指月录》。我不懂心无所住,能不能算是心体离念?无心是否即真空?(怀师批示:心无所住,亦即心体离念。念本无住,何须你离,你又落理障了!既云真空,何有无心?凡情无心,实乃大昏沉、大失念也。心即无心,无心心乃是真心。真亦不立,何处觅心?)


    二月二十七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坐中将醒未醒之际,不知身在何处,但并不迷。外面的声音闯进来时,一知即了,知而不随。可是时间一久,就要靠一觉维持了。兢兢业业,一点松懈不得。我现在才真正了解学道者如牛毛,成道者如麟角的道理。下午发了两封国内朋友的信。因为地上的雪都化了,如果不再下雪,以后的信就可由我自己去寄。晚间我看《旷代光华》,连读三遍,找出重点。《金刚经》的重心在“善护念”。性宗是由形而上本体,探讨现象界的事物和作用。至于相宗的代表作是《楞伽经》,它是由形而下现象界中的事物、作用去体认本体。我现在想想也确实是如此。这两部经可以对照来看,一个往上看,一个往下走,很有意思。而这部智慧经典——《金刚经》,借须菩提和佛的问答,已经很清楚。再加上老师这一别讲,我似乎有了深入的理悟。老师说:洋洋洒洒一部《金刚经》到此收场了,它说出了什么,我们又得到了什么?恰似“太湖三万六千顷,月在波心说向谁”?我想说向谁都一样,只要读过的人都会得益。日记写到这儿,忽然一个太湖的景色出现在我的眼前,水清月明,恬静极了!此时心境广阔、平静,尤其那碧波中的月光,恰与我的心光相映,一刹那间,似乎我已与太湖合一了。


    三月一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坐中太湖的景色一直留在我的意境上,恬静而舒适。外面气一温一 二十度,天一陰一沉沉的,但我意境上的月光水色不变,空气清凉无比。晚间我看《指月录》。据说学禅一定要有次第,可是我怎么认为最好不要有次第,因为一注意次第就会分心。譬如人家打坐都要守种种规则,我既不懂,我也不管。一面修,一面证,证到多少才算得到多少,证不到的不算。我想任何学问都有它的重点。抓住重心,犹如上树,不论枝叶多繁,树有多大,只要不攀岔枝,认明主干,顺着主干往上攀,总有一天会达树顶。老师说呢?(怀师批示:“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法门,岂有次第。试看吾师盐亭老人诗:“与人有法还同妄,执我无心总是痴。”便可知矣。又:上乘禅定,亦无成规。有法有为,皆落下乘矣。你说的都对了!但须再下一转语,即此无法、无次第、无成规者,便是涵盖诸法,及种种次第、种种成规也。)


    三月二日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意境仍是太湖的景色。我是不取也不舍,听其自然。反正我可以在这种宁静的心境上做工夫。我认为烦恼是业力,真性平时是寂然不动,遇事则感而遂通。世间一切事物都是仗因托缘而生,生已还灭,不能常存,更不能把捉。人是被业力转迷了方向。修道者无非是要以智慧剑破除烦恼网,脱除业力的重围,保住这点真性,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自己得救之后,再以大悲心救度众生。书上说处顺境难摆脱诱一惑 ,处逆境只须一个忍字。我认为行的人就是行,不行的人就是不行,如果说诱一惑 难摆脱,其实忍字又谈何容易!(怀师批示:顺逆两难,忍岂容易!《金刚经》所说修行中心重点,只一忍字,佛以忍字立一榜样,试取而读之,谈何容易。顺境不被迁,亦正一忍字工夫也。)


    三月三日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证到心念动和身体动,同样地会使呼吸气粗,所以要靠外呼吸吸氧气来帮助。如果身心静下来,外呼吸就没那么重要。这事过去我只知道身动会累,却不知心念动一样会累。(怀师批示:身动劳而不累。心念动时,劳而且累。如非大圣,谁能大休大歇去哉!)


    三月四日一陰一
    晨六时欠十分打坐。昨夜写完日记,觉满腹气胀,起身活动一下,打坐仍不舒适,今晨坐中,察觉满腹的气都归于脐下丹田,除了丹田气满,由暖而热之外,别处没有气的感觉,慢慢地盘起的腿脚都由暖而热,很舒适。似乎我已进入一个新阶段。(怀师批示:好了,你在顶上盘桓一阵子,到此才沉降于丹田。从此可循正脉归元一路,任运自在去矣。但观照而不做之主,自然别有妙用。所谓奇经八脉,所谓三脉七轮,皆一关一关自开。结解心通,成就无量净土矣。倘不是你,或非其人,此时一着欲界之爱欲,或情关上之见惑思惑一些些,则下降反成渗漏。)
    下午见有孩子拿着木棍玩雪,忽然一个镜头出现在我眼前。那是小时侯和几个小同学约早起上学,一次路遇几个野孩子,都是七、八岁的小人,当然我们也不过七、八岁。这时迎面来一辆马车,赶车的高高坐在车上,一手执鞭,一手牵着缰绳,口里吆喝着“哦!哦!哦!”那群孩子大叫:“王八是谁!”赶车的又听不见,只是挥着鞭子,一路吆喝着“哦!哦!哦!”地过来,那群孩子鼓掌大笑,一哄而散。等赶车的回味过来时,哪儿还追得到人。(怀师批示:一切世事,皆如群儿戏笑怒骂。无奈历史上偏有些人专门好充历史上赶驴车的车夫,累得半死,还要去赶一般群儿的嬉笑,其智可及,其遇亦不可及也。)


    三月五日雪
    晨六时打坐。坐中如昨,丹田气满,觉腿脚发胀。我忽然觉得头顶与丹田是通的,顶上一股气可以直通下去,我又说不清楚了。下坐做瑜伽。我认为道虽在心不在气,但气粗了不易伏,坐中不易太静,所以运动适可而止,不使太累。(怀师批示:此是中脉将通境界,勿执自通。道不在气,用不离气。凡尚在修为中途,岂能舍气而言道哉。)
    我记得老师曾谕示:“莫谓无心便是道,无心尚隔一重关。”而此次师谕:“无心更隔一重关。”我想尚字与更字是有区别的,究竟如何呢?(怀师批示:尚字与更字同义,勿被文字障了。)


    三月六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坐中我体会到这东西,确实是自然而到。记得过去一开始就希望气沉丹田,可是不是气散就是气胀,总不能收于一处,现在忽然自然而到,也很有趣,也就证明这东西不可强求。当然,有为法我想可以,不过我毕竟喜欢自然。下午小一妞 又去看病。她病中不要别人,只要爸妈,所以我也无法插手,只好做点别的。看她妈愁眉不展,使我忆及女儿小的时候从不生病,后来因为昆明气候太好 ,一到四川不能适应,一直都在病中,而且多在深夜病重。我常常整夜不睡,随时掀开窗帘盼天亮。那段日子我过怕了。我对世上的英雄豪杰都不佩服,唯佩服孟母三迁而使孟子成就。那种不足为外人道的艰辛,只可体会,不可言传!(怀师批示:此论确是无上真言。唯“事非经过不知难”)一般人未经历世途的艰苦辛酸,又不知孤儿寡母的灾难岁月,哪里识得其中况味。此圣母一之 所以为圣,较之圣人之圣,更有进也。)


    三月七日一陰一
    我看《指月录》,记得道家称男的为道士,女的为道姑,何以《指月录》上称女的为道人?道人是否是男女通称?(怀师批示:古时,男女修道者统可称之谓道人。)


    三月八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坐中似乎远景在望,人却仍在一边打转,不知是勇气不够,还是机缘未到,只好转转再说吧!(怀师批示:岂不见法眼禅师偈乎?“果熟兼猿重,山长似路迷。”其实路不迷人人自迷。脉脉行去,自有通途在望矣。)
    晚间我仍看《指月录》。有人一大澈悟时会汗流夹背,我是气机发动时才会如此,从头到足,如落汤鸡。不过每当参禅不会时,就常常如患流行性感冒发高烧一样,全身发烫。但也不是每人悟道时的情形都一样,不知是悟的程度不同,还是怎么?(怀师批示:个个宿业宿缘不同,身心禀赋也不同,成就时的自相感受也不同。总之:“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不必顾念其异同也。)


    三月九日一陰一
    晨六时打坐。坐得很好,下坐做瑜伽。小一妞 因病吵闹不堪。我问她还发热不,正准备用手摸摸她的头部,她大叫,好像被人绑票一样,她妈妈一面打呵欠,一面哄着她,我是爱莫能助!小人不可常生病,病来病去,就把身体病弱了。我记得去年小一妞 常警告我说:“你不能再老了,要再老就会被人家把你丢在垃圾箱里。”她妈妈大笑着说:“她问菜为什么丢在垃圾箱里?我说太老了。”晚间我看《指月录》。“[ ](此字为葵字去草头,下去天)”这是什么字?也许《佛学辞典》上找得到。但我不知该查哪一部?写完日记,十一点打坐。(怀师批示:古人印经,在封面经题的框格上,画写一个[ ](此字为葵字去草头,下去天)字。等于中文的[ ](发字的繁体)字头。所谓八字不像,[ ](发字的繁体)字未成。你说是一个什么字?像个什么?我说:它本来便是一个什么都不像的东西。在没有开经以前,便应知“佛说一切法,为度一切心;我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但却要你真无一切心,方知其事实矣。此乃经题头上的当空照了也。)


    三月十日晴
    晨六时打坐。坐中不觉时间过去多久,忽听小一妞 母女讲话,由声音知道小一妞 病已渐好,咳嗽减轻不少!下坐做早饭。小一妞 已两天没吃什么,除了水果之外,一叫她吃东西,她就吵。晚餐时我们就叫她爸去照顾她,因为小一妞 怕他,也服他。果然乖乖地吃了半碗饭。女儿说据心理学家说,这么大的孩子,女孩爱爸,男孩爱妈,所以有一位美国同事的儿子说他长大要娶他妈妈。(怀师批示:此是一般世俗心理学的见解,也有理。)
    但我的看法是这样:小一妞 怕她爸,是因为我和她妈对她爱护备至,从不碰她一下,而她爸竟能拍她两下,她觉得此人要稀奇一点!(怀师批示:你说的对。古人所谓“恩里生害,害里生恩”。即此妙用。)
    晚间我看《指月录》。我最近简直不能吃东西,也不能喝水,每餐都不饱,饱了就不舒适,满腹是气。这不知到了几禅?写完日记,十一点打坐。(怀师批示:未得气足前,须要世俗的饮食营养以培养后天气。如已得达气足时,世间饮食反而害了先天真气。孔子曰:“食气者寿,不食者神明而不死。”即此理也。)


    三月十一日雪
    晨六时打坐。昨夜一觉醒来四点半,去趟浴室回来,又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忽于将醒未醒之际,觉头顶似花开一样,又似放烟火似的,从火光中爆出一幕景来。那一刹那的我,完全忘身忘心,与景色合一了。我只想到不能动念,以静应之,在过一阵,如梦醒觉,睁开眼睛,天已大亮,意境上仍留下头顶如开花一般的那一刹那。(怀师批示:此乃正开顶境象,可喜可贺。过此以往,则可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但前途景象成果正多,你但无心无著无求以应之即可。)


    三月十二日 晴
    收到第五十二次批示发还的日记。老师又抄示近作诗两首:其一《春一梦 》:
    春风吹绿梦平芜,云月溪山似有无。
    窥阙篝灯夸一统,渡河筹策犹三呼。
    长途疲马惊新辔,短鬓催人号老夫。
    行遍天涯真倦矣,童心揽镜愧今吾。
    其二《惆怅》 :
    惆怅前因莫奈何,为贫游戏到娑婆。
    不堪五浊终难忍,拔脚迟疑忽脚过。


    三月十三日雪
    第五十二次日记的批示中,师谕:“如真到疲乏之地,何妨就地安眠,大休大歇了!”我不懂如果现在就大休大歇,何日能得意生身呢?(怀师批示:真正意生身,正须在大休大歇处,而得其回身一转也。)我认为真空妙有之后,还要能去来自如,才能算数。(怀师批示:说得似矣。)


    三月十四日晴
    晚间我抄下五十二次日记的批示,我抬头看看贴在床 头的一张画,一个人骑着一头驴在广阔的沙漠地上走,画上有两行字:“当日崎岖君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张画是从《人文杂志》上撕下来的,一直贴在我床 头上。它正是我心情的写照。这是一段艰苦的过程,我是知难不退,我觉得看这张画,能使心量广阔。我想山虽长,而路只是暂时的迷,所谓山不碍路,路自通山。无论如何,爬也要爬过去!(怀师批示:壮哉斯言也。可嘉。苏东坡诗 [寄其弟诗]:
    人生踪迹知何是?应似飞鸿踏雪泥。
    雪上偶然留爪迹,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何由觅旧题。
    昔日崎岖君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三月十五日晴
    我看笔记,何谓“空为即有之空,有为即空之有“?是不是说空中含有,有中含空?所谓有自空起,空自有立?事理无碍者,是否空是理,有是事?(怀师批示:你这一节知解都对了。)

《参禅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