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投票遭误解,“官位”起纷争

投票开始,周围的人写名字时尽力遮挡,生怕别人看见。我感到好笑,不遮不掩地写下了中意的候选人。中午到了食堂,有位领导数落我:“致远,平常我对你不薄,人家搞得我就搞不得?”我顿时惊出了身冷汗,知道有人向他告了密。

●究竟是谁寄的举报信

该来的,迟早会来。

只不过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会来得这么快,且来得如此不是时候。

2006年5月的一天,我正在忠防镇看一个漂流项目,突然接到了萧市长的电话。河西口音很重的老萧是个急性子,开口就问:“你这臭小子,啥时候开始养情妇了?”他这一句话,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简直是一头雾水。

“没有啊,哪里有情妇跟我扯上关系啊?市长帮我安排一个?”我以为老萧是在和我开玩笑,所以和他说话的语气,也夹杂了玩笑的成分。

“你赶快到我的办公室来,有人告你的状,说你包养情妇!”老萧的口气毋庸置疑,让我突然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我让司机加快速度,一路超车赶回了江南。

老萧果真在办公室里等我。他的办公室很寒酸,寒酸得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一个会客室,一间办公室,外加一个卫生间,陈设也很简单,与教育局、财政局、建设局等局长的办公室比较起来,简直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凡尘。

“我刚刚收到一封告你的举报信,从政治上、工作上、经济上、生活作风上,为你罗列了八大罪状。政治上说你沽名钓誉,整天作秀,为的是赖在江南不走,想骗取副市长的宝座;工作上指责你办垮了春草中学、职业高中;经济上控制了教育界的人事,借调整为名,大肆敛财;生活作风上堕落腐化,包养情妇,等等。在这些方面我是充分信任你的,我对云梦的领导说,说致远包养情妇鬼相信?一个市长助理,他一没得权,二没得钱,拿么子包养唦,包养个鬼!”

“告状信署的什么名?”我郁闷地问。

“署的‘江南市职业中专全体教师’。”老萧回答。

“不可能是他们告的,我了解职业高中那位校长的为人,虽然思想有些保守,但人品很好,绝不会做这种‘下三滥’的事儿。”我摇摇头,费尽心思猜测。

“管他哪个告的,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猜也猜不到,猜到了又如何?不去管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以后千万要注意工作方法,尽量不得罪人。你和我不一样,我是市长,骂骂人家他拿我没办法,你就不行。你骂了他他马上就会兑你的现搞你的事。”说完,他站起身来。领导起身,要么是见了更大的领导或是感情非同一般的亲友,要么是“三急”实在无法忍受,除此之外就是送客的意思。

我领会了老萧的心思,和他寒暄几句出了门。就在即将跨出他办公室门槛的一刹那,我略微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想开口让他把那封信给我过过目,转而一想不妥,如果被不怀好意的人知道了会大做文章的,说什么“官官相护,给市长的举报信居然被转到了被举报者本人的手上”云云。再说了,老萧给不给我看还是个问题,像他们这种级别的领导,都是很会保护自己的,一举一动绝不会给人留下口舌。对于一个在政治上于他没有任何利益的人,他能够把这件事告诉你,并站出来为你讲几句话,就已经很讲兄弟感情了,你还能够有什么奢望呢?

细细掂量,我只得作罢。

老萧的办公室在四楼,我的办公室在二楼,仅仅相差两楼,感觉走了好久。经过二楼公厕时,突然有了尿意,进去一尿,又没尿出什么。我心里明白,这是恐惧的结果。照理来讲我行得正站得直,本不应该感到恐惧,但我的确感到了恐惧:恰恰就在我挂职即将到期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些躲在暗处策划阴谋的人,绝对不会只是给江南的书记、市长寄信这么简单,拿江南本地人的话来说就是:不告则已,一告便是——铺天盖地,上至中央,下至乡里,八大罪状,必有“小蜜”,告不倒你,拖不死你?

果不其然。

很快就有消息从云梦反馈过来,云梦市委、市政府、市纪委、市委组织部以及云梦市委书记、市长、组织部长、纪委书记、秘书长乃至云梦市旅游局的班子成员,都收到了检举我“包养情妇”的举报信。加上寄往江南四大班子、各乡、镇、街道办事处、各局的,粗略统计不下八十封。云梦市的领导们不明真相,高度重视,市委秘书长、组织部长、纪委书记先后做出批示,责令江南相关部门尽快“调查核实”。面对如此之多高层领导对我的“厚爱”,我不再感到恐惧,直接上升到了“恐怖”这个级别。

由于作批示的领导涉及了三个部门,江南市不可能成立三个调查组,经市委办、纪委、组织部三个部门协调,最后决定由江南市委组织部全权负责,最后以组织部的调查结论为准分别上报各自上级部门领导。对于江南市委的这个决定我大为光火。明明是一封打着“江南市职业中专全体教师”名义的匿名举报信,江南居然如此兴师动众,使我的政治理想和政治热情受到了严重打击。我想不通,去找市委柳博温书记。一年前他鼓励我去惩治教育腐败时对我说的话言犹在耳:“你大胆去干,出了问题我给你担担子!”

柳书记在他风水考究的办公室里接见了我。我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柳书记,我到江南来了近一年,我宁致远是什么样的人您心里应该有一本账。当初您认为教育太腐败派我去整顿,我宝里宝气一个人孤军奋战,触及了不少人的利益。这些人乘我挂职行将期满组织部门重新安排之际到处告我‘收敛钱财,包养情妇’,我有没有收敛钱财您不知道?只要到教育系统调查调查,清清白白;我有没有包养情妇您不知道?我就住在您的楼下,几乎天天晚上陪您打乒乓球,哪有作案时间?为了江南的事业我个人受点委屈就算了,现在组织部居然成立调查组查我,这样一来性质就发生改变了,不仅仅只是委屈,简直变成冤屈了。您是市委书记,在这件事上您应该出面说一句话,直接把我一年来所做的工作如实回复上面,有什么好查的呢?我不是怕查。谁查我都不怕。只是我觉得我为江南付出了这么多,组织上还要查我,伤心!”

“既然不怕查,就让他们查嘛,清者自清。”柳博温打了句官腔,便不再发声。我愕然地望着他,突然觉得他非常陌生,和当初安排我去教育治腐的那个柳市长简直判若两人。

从柳书记的办公室里出来,感觉天色比平常要阴沉许多,好比政客的心事,堆积着厚厚的云层,让人琢磨不透。我一路走一路揣摩,究竟是谁这么恨我,要置我于死地?我迅速将到江南以来结识的所有熟悉面孔在脑海中一一梳理,就是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暗藏在哪一个角落。我思来想去武断地认为,此人必藏于教育系统。而教育系统最恨我的莫过于被我撤职的校长、挨过我训斥的纪委书记、受过我处分的一些教师,还有……人是一个很奇怪的动物,对阴谋本身不感兴趣,最感兴趣的却是躲在阴谋背后的那个人,即阴暗背后的那个“谋者”。殊不知,人是不会发光的物体,靠太阳光的照射现出人形。人性藏之于人形,人形随光的明暗而明暗,在阴暗的环境里人和环境的颜色一样,阴暗有多暗,人就多阴暗。阴谋是阴暗的谋者躲在最阴暗处策划设计的绝杀谋术,人陷进了阴谋之中四周漆黑一片,到哪里去寻那个阴暗的谋者?

看来这一辈子我是不可能找到那位让我陷入巨大阴谋的阴暗谋者了。人往往就是这么奇怪,越不知道就越想知道。我明明知道不可能知道是谁举报了我,偏偏挖空心思地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一张张或明或暗的面孔在眼前飞来晃去,晃得我头晕。晕晕乎乎,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办公室门口。

江南市委组织部的人站在门口等我。那人受命组成调查组对举报我的问题调查核实,他很客气地对我说明了来意,我坦坦荡荡地阐明了我的观点。我对他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说了才算。你们尽可能深入地去调查,我不会从中设置任何干扰。我是不是一个好官,你们查查就知道了。说内心话,对于你们的调查我很伤心。我是怀着抱负到江南来的,没想到落得个被调查的命运。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我到这里干不了一世,你们还要在这里生活。我只想对你们说一句话:‘如果像我这样的人在江南都无法立足,江南就没有希望!’”

送走组织部的人,对江南我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阮胜利局长打来电话告诉我,市委办一位副主任到教育局传达市委相关领导的指示:“从今以后宁助理不再分管教育。”我感到很不正常。副市长、市长助理分工是市长的事,怎么由市委说了算呢?我拨通了那位副主任的电话,很不客气地对他说:“老同学,我管不管教育好像轮不到你一个市委办的副主任来宣布吧?再说了,分不分管教育是萧市长的事,也轮不到市委做主,你有什么权力跑到教育局发号施令?你没搞清倒顺吧?”

那位副主任支支吾吾,以“领导授意”为由搪塞。我挂断了他的电话,拨通了萧市长的号码,问他知不知道这件事情。他说他不知道。我问他:“市委一位副主任已经到教育局宣布我不再分管教育,管与不管,您是市长,应该您说了算,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避开一下锋芒也好,你就协助曹日华副市长分管旅游去吧,旅游是你的主业。”停顿了片刻,萧市长答。

……

两个多月以后,调查终于得出了结论,拿云梦市委组织部官员的话来说,是“评价很高”。受到如此之高的“评价”,我哭笑不得——此时,已经错过了组织部门研究干部的时间。接下来,组织部门要忙于各级党委换届,没有精力理我这个茬,只好做出了“再挂一年”的决定。我在家里发怨气:“他妈的早不告晚不告,偏偏在组织要安排我的时候告!”

妻子安慰我:“哪个要你少根筋?你说你,挂职就挂职,只当是做客唦,你还真把自己当包公。你还要感谢这些告状的呢,他们并不是真的想搞倒你,只不过想达到不让你分管教育的目的。人家管教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一来就直接把他们的财路给堵死了,换了是我,也会这样做。告就告呗,清者自清,查查也好。本来上级领导不知道你在江南做了那么多事,一查,反而都知道了,这比花钱到《云梦日报》上买版面刊登狗屁报告文学打广告效果要好得多,至少真实呀!”

“你说话的口气怎么和柳博温的口气那么相像?”我苦笑道。

没过多久,我代曹日华副市长挑土接待省教育厅的领导,偶遇江南教育局的某位领导。满桌的人给我敬酒,唯独他犹犹豫豫,如坐针毡。饭局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叫服务员送来一个大菜碗,自顾自地将一瓶啤酒全部倒在大菜碗里,鼓起勇气端起来对我说:“过去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请您原谅,我一口喝了!”说罢,咕噜咕噜,真的将一大碗啤酒滴酒不剩地喝了下去。喝完,一言不发,坐回原来的位置无名发呆。

有人悄悄对我说:“搞了你的名堂,有愧呢,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宽容一笑:“你怎么知道?”

《官路(我的官样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