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协会提前两天召开,也提前两天散会。人大会议进入选举程序,政协委员们就回家去了。吴德满坐在主席台上,神情有些事不关己。主席台上原本摆放了各色花草,今天又加了十几盆火焰似的一串红。台上就坐的胸口还别了鲜花,就像谁家娶亲似的。乌柚的官方场面毕竟还没那么庄严,领导们佩戴鲜花只是近两年的事。有的人便不太自在,不时瞟瞟胸前的鲜花,似乎那是个快要爆炸的雷管。

李济运也有些别扭,双手相扣抵着下巴,便把鲜花挡住了。县里人大会的规矩多少有些随意,本来应该只是大会主席团坐台上的,却每次都把所有常委放在台上坐着。吴德满不是常委,可他是县级领导,也是怠慢不得的。主席台就显得格外拥挤。有人在底下开玩笑,说今后设计会场,干脆把主席台弄得比台下大些,免得领导们那么艰苦。有人却说,拥挤一点好啊,这就叫紧密地团结在刘星明同志周围。

今天是县政府换届选举,代表们到会稍早些。程序都是固定的,正式选举之前,得通过有关决议。代表们举手放下,再举手再放下,鼓掌再鼓掌。没有掌声的时候,会场里只有翻动文件的沙沙声,气氛就很有些肃穆了。

代表们开始填写选票,李济运无意间望见了老同学刘星明。他坐得腰板笔直,脸上带着微笑。那感觉就像知道摄像机正从他头顶摇过,他得注意仪态和表情。投票时摄像机其实只拍全景,不太会拍代表们的特写,填写选票的特写更不会拍的。

运动员进行曲响了起来,代表们纷纷起立走向投票箱。听着这烂熟的曲子,李济运心想这各种会议仪礼的曲子,是否也应该规范规范?运动会是这个曲子,党代会是这个曲子,人大选举也是这个曲子,总觉得不伦不类。

统票还要花些时间,县里没有电子计票设备。用这段时间看场电影,已是多年的惯例。会场黑了下来,电影很快放映。居然是美国片子《真实的谎言》。银幕上刚刚映出“真实的谎言”几个字,代表们哄地就笑了。这是一部老电影,李济运是看过的。很多代表笑了,可能他们没看过。电影倒是精彩,只是这片名同选举摆在一块儿,有种怪怪的感觉。电影放了几十分钟,李济运忽然发现,很多代表都在低头收发短信。是否同选举有关?他早把手机调到振动了,忙看看自己的手机,正好有于先奉的短信。打开一看,不由得一惊。信息写道:李主任,请马上到休息室开紧急会议。

李济运弓着腰走了出来。他进入休息室,见会议已经开始。参加会议的是全体县委常委、县人大正副主任。田家永在讲话,脸色白得透着青。李济运听了几句,就知道明阳落选了。李济运隐约有些预感,没想到真的应验了。政府换届选举不关他的事,却也不愿意看到这种结局。明阳在他眼里,毕竟是条汉子。

“我紧急请示了市委龙书记和王市长。龙书记和王市长的意见,一定要保证组织意图不折不扣地实现。怎么落实市委指示?刚才的选举显然是存在问题的。选举中的问题,只能用选举来纠正。我的意见是先宣布刚才的选举结果,县长再选一次。这个意见,市委同意了。”田家永话讲得硬邦邦的。

李非凡说:“我拥护田书记传达的市委意见。但个人认为,再选一次是否符合组织法,是否会引起舆论震动,都是需要考虑的。明阳同志来乌柚县工作半年了,他作为代理县长是称职的,工作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但选举有个程序问题,程序是合法的和正常的,我们就要慎之又慎了。我们一定要把问题想复杂些,把法律问题想得更清楚些,把应对措施想周全些,这样才能确保不折不扣地落实组织意图。”

李非凡说得冠冕堂皇,真实意图却是不想再选。他也许还有幻想,希望市委会突然让他改任县长。田家永好像非常赞许,慢镜头似的点着头,说:“非凡讲得很有道理,这些情况我们要充分考虑。时间不等人,星明同志,你谈点看法,目的是确保再次选举成功。”

刘星明的络腮胡子,好像一急就长得快些,长长短短地竖着。他的右掌本来撑在脸上,突然用力一抹,就像匕首擦过磨刀石,说:“我坚决拥护田书记传达的龙书记和王市长的意见。县长再选一次,这是总的原则。法律问题请县人大负责研究。这种情况至少在全市是第一次出现,我们在处置方式上不妨有所突破,翻不了天!”

所有人都点着头,李非凡的头点得最用力,就像跟人家比赛似的。可他说出的话却是软拖硬顶,说:“刘书记的意见我们人大会认真考虑,但法律问题必须研究清楚。时代不同了,人民群众的觉悟高了,弄不好会出乱子。”

明阳表面上平和,内心却是激愤,道:“我虽然预料过这种结局,但主观上仍不相信会落选。我不是说自己如何的了不起,而是没有想到少数人的能量会这么大。为了不给组织添麻烦,我可以不当这个县长。”

田家永瞟了一眼明阳,说:“明阳同志,现在容不得你讲个人意气!这是考验我们执政能力的时候,这是同少数人的不良习气交锋的时候。乌柚县不能开这个坏头,我坐镇的地方不能开这个坏头!星明同志和非凡同志讲得有道理,我们现在要紧的是研究对策。小范围说吧,非凡同志,少数人向候选人索要好处,这是违纪问题,还是违法问题?我们再去研究。但只要存在这个问题,选举就不正常,我们就有理由再进行一次正常的选举。”

田家永这话好像自相矛盾。如果选举不正常,整个选举结果就得作废。而田家永说的显然只是县长选举不正常,副县长选举仍是有效的。李济运听出了田家永说话的毛病,他相信所有人都会感觉到。但没有人说出来,都点头表示赞同。田家永说到代表索要好处,有意点了点李非凡的名字,也是用心良苦。李非凡果然不再说话,这毕竟是摆不上桌面的事。

田家永见大家只是附和,并没有实际意见,就语重心长起来:“同志们,不要把问题看得太严重,明阳同志只差十五票就过半数,说明存在不良习气的代表只是极少数。我们可以通过教育,给他们转变态度的机会。你说呢,非凡同志?”

李非凡被顶到墙上了,头点得更加费劲,说:“我坚决执行田书记的指示。”

刘星明看看手表,道:“田书记,电影马上就结束了。我建议,马上宣布选举结果。会议结束之后,马上做代表工作。”

刘星明一连说了三个“马上”,然后望着田家永说:“田书记还是不要亲自出面,我分别找四十六个代表团的团长谈一次,几位常委再有针对性地找一些代表谈。明阳同志回避。”

“不!”田家永摇摇手,“我跟全体常委、人大正副主任一起,一个一个找代表团团长谈。”

刘星明望望田家永,说:“田书记,您还是得有个退路吧?”

田家永笑笑,说:“你是怕我丢脸吧?我们要相信人民代表的觉悟!出了问题,只说明我们工作没有做到家。”

刘星明忙作检讨,道:“田书记,责任主要在我身上。选举结束之后,我会请求市委处分。”

田家永说:“这话就不说了。快去宣布结果吧。我还说一句,请宣传部密切关注网络,乌柚县选举的情况,网上不得有一个字的负面消息!”

李济运听了这话,就望了望朱芝。朱芝来不及说什么,田家永已经站起来了。朱芝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似乎觉得很为难,刘星明又回头交代说,首先要管好你自己的网站。刘星明说的是乌柚在线,乌柚县的官办网站。可听上去好像那是朱芝的网站。李济运猜她肯定有话说不出。网络是谁也拿它没办法的。县委宣传部管得住乌柚在线,管不住别的网站。朱芝一年到头四处灭火,压住各种媒体的负面报道。她在常委会上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我是个消防队长。”李济运暗自想,网上要起火,谁也防不住。他估计网上很快就会有乌柚选举的帖子。一个县长,一次没选上,再次选举,这可是闻所未闻。

田家永走在最前头,刘星明紧随其后。田家永临出门时,回头见明阳落在最后面,严肃地说:“明阳同志,你到前面来!”

明阳便抢了几步,走到了刘星明后面。运动员进行曲再次响起,田家永带领刘星明、李非凡、明阳等走向主席台。李济运同朱芝走在最后,趁着音乐声掩护说话。朱芝说:“真没想到!”李济运轻轻握了她的手,说:“不着急,急也没用。”掌声突然响了起来,主席台上的人马上拍手回应。李非凡吹吹话筒,说:“继续开会!”掌声渐渐停了下来。李非凡紧闭双唇,等会场完全安静了,才宣布随后的程序。李非凡颇有煞气,乌柚县的干部都知道。

没有按程序先宣布县长选举结果,而是先宣布副县长候选人得票数。代表们还没察觉到异样,都屏息静气听着。副县长选举没有任何悬念,落选的自然是差配刘星明,也就是有人私下给他起的外号刘差配。不管投没投明阳票的,都不会想到明阳会落选。毕竟不投他票的人不敢串联,他们并不知道有多少人没投明阳的票。突然听说明阳没有选上,台下顿时闹哄哄的。掌声也稀落下来。谁都意识到出大事了。可掌声马上又响了起来,毕竟副县长们还是当选了。掌声听上去似乎有些尴尬,不知是为副县长们欢呼,还是为明阳幸灾乐祸。掌声伴随着哄闹,情形有些怪诞。李济运坐在主席台第二排,他看见明阳也在拍手。台下掌声先是礼仪性的,慢慢地越来越热烈,居然经久不息。台下的人没有停止鼓掌,台上的人也不便放下手来。必定是没有给明阳投票的人奋力鼓掌,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被他们裹胁了。台上的人互递眼色,谁都没有见过这种场面。

田家永觉得不太对头,板起脸孔放下了双手。主席台上的人马上停止鼓掌,通通威严地注视着台下。鼓掌的声音逐渐变小,却并没有完全停下来。这时,莫明其妙地,掌声突然停了。原来,差配刘星明站了起来,朝代表们频频鞠躬,高声喊道:“感谢代表们的信任!感谢代表们的信任!我一定尽职尽责,不辜负人民的重托!”

刘星明坐在台下最前排,他的话台上台下都听见了。掌声再次狂暴而起,并伴以满堂笑闹。

田家永又惊又恼,问刘星明:“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是谁?”

刘星明一时不知所以,说:“田书记,他就是那个差配干部刘星明。”

田家永说:“他不会是开玩笑吧?这个玩笑可太大了。”

刘星明回头望望李济运,求救似的,说:“他不是疯了吧?”

李济运脸早吓得铁青,马上站了起来,说:“他可能真的疯了!”

李济运从座位里挤了出来,飞快地跑下台去。他走到老同学身边,说:“星明,你去休息一下。”

刘星明仍是站着,笑道:“没事的,我马上要做就职演说。”

李济运确认老同学的确是疯了,忙招呼会场工作人员:“快带刘书记去休息一下。”

工作人员伸手要来拉人,刘星明挥挥手,横了眼睛骂道:“你们怎么回事?”大家都是熟人,一时都不好意思太伤面子。

李济运只好自己把手搭在老同学肩上,说:“星明,我俩出去说句话。”一边就使了眼色,叫人帮忙。刘星明便挥着手,叫人半拉半推地弄出去了。

送了刘星明去房间,李济运却脱不得身。刘星明笑容满面,场面上的话说得有板有眼:“济运兄,今后我的工作还要靠你多支持。看新一届政府如何分工,我自己的想法还是分管农业。我们是农业大县,乡党委书记都是农业书记。管农业,我是驾轻就熟。”不知道的,根本看不出他精神失常了。

“星明,我上个厕所。”李济运暗自叫人看紧点,自己躲到厕所打电话,“刘书记,他真是疯了。”

刘星明说:“你想办法叫他安静,你自己快到会场来。”

李济运说:“他也没有不安静,只是真以为当选副县长了,正同我谈以后分管什么工作。他不出来见人,不会有事。要是出来,就会闹笑话。”

刘星明说:“总不能限制他的自由吧。这样,叫医生给他打一针镇静剂,让他睡觉,再安排人守着。”

李济运拿不定主意,问:“这样行吗?”

刘星明说:“选举是大事,不能再出笑话。你按这个办,出了问题我负责!”

李济运不想自己做这事,叫来于先奉,小声交代了。于先奉也有顾虑,说:“李主任,只怕要同他家属说吧?”

李济运说:“这事暂时还不能让陈美知道,事后再作解释吧。老于,这是刘书记的意见,你照着办就是了。我得马上去会场。”

“好吧,我马上同医院联系。”于先奉只好遵命,却又莫名其妙地搓搓手,“太冷了!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都难过。我于娟说在家里只穿一件薄毛衣。”

于先奉总觉怀才不遇,就总拿他女儿于娟出来献宝。李济运只图脱干系,便夸了几句于先奉的女儿,匆匆奔会场去。于娟读完硕士留在北京了,于先奉平时说话转弯抹角都要说到他这宝贝女儿。

刘星明正在讲话,台下意外地安静。时间也快十二点了,刘星明的讲话也到了尾声:“请各代表团团长午饭后不要外出,中午有重要会议。具体时间,电话通知。”

李济运没来得及上主席台会就散了,他不想站在门口同代表们打招呼,转身想回房间去。明阳落选了,刘星明发疯了,马上会成热门话题。大家见了他,必定就会说到这事。他能说什么呢?上策就是躲着。

没想到电话响了起来,刘星明打来的:“济运,怎么样了?”

李济运说:“先奉同志在处理,医生快到了。”

刘星明似乎有些不高兴,顿了会儿才说:“那你快到会场来吧,开个紧急会。”

李济运转身回会场,逆着人流往主席台走。有人同他打招呼,他匆匆地答应。果然听得代表们都在议论刘差配和明阳,似乎大家对刘差配发疯更感兴趣。李济运隐约觉得,老同学发疯无意间帮了明阳。西方国家的政治公关有个惯用手法,就是危机时刻想办法转移注意力。老同学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也许对明阳再次选举有好处。有些残酷,却是事实。

李济运觉得非常对不住老同学,马上打了于先奉电话:“于主任,怎么样了?”

于先奉说:“针才打下去,刘书记在骂娘,质问我们这是为什么。”

李济运说:“事后再向他解释吧,一定要稳住他。”

于先奉说:“放心吧。好了好了,刘书记躺下去了。李主任,我看着真有些过意不去。”

李济运手忍不住颤抖,说:“老于,我们都是奉命行事。”

李济运去了主席台东侧的休息室,县委常委同人大正副主任们都在座。田家永朝李济运招手,他身边正好有个空位。李济运犹豫不前,他显然不便坐到那里去。他若坐下去,右边是田家永,左边是刘星明。这个座位至少是市委书记坐的。这时,刘星明说话了:“济运过来,田书记问你话。”

李济运只得过去,脸朝田家永,侧了身半坐着。

田家永问:“怎么样了?”

李济运回道:“打了镇静剂,刚睡着。”

田家永抬眼望望刘星明,说:“星明,又一个麻烦来了。”

刘星明只是望着田家永,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田家永说:“情况特殊,我们苦无良策,给他打了镇静剂。这事他的家属如果追究,也是要闹事的。”

李济运听着就暗自紧张,这件事他毕竟参与了。陈美是个有性格的人,天知道她会闹出什么花样。刘星明的手在沙发扶手上轻轻动着,既像从容地敲打,又像机械地抖动,话却说得轻松:“星明同志的确是精神失常了,三百多代表可以作证。我想这事不会闹出麻烦来。”

田家永吐出浓浓一团烟雾,再慢慢喝了一口茶,说:“好吧,事后一定要做好疏通工作。星明同志既然病了,趁他睡着的时候,送到医院去。我们现在开始开会。我宣布几点:一、我们在场的所有同志,集体找各代表团团长谈话;二、找代表团团长单个地谈,每人只谈三五分钟,争取两个小时谈完;三、为了保证会议质量,我建议同志们都关了手机;四、李济运同志负责安排谈话对象,并负责同他们联系。济运一个人年轻些,你就辛苦吧;五、谈完之后,下午马上举行县长再次选举。下午三点钟谈完,给半个小时代表团开会,三点半开始选举。各代表团下午三点钟准时开会,不能提前。我们也不去吃饭了,让工作人员送盒饭来。”

刘星明把关了的手机放在茶几上,大家也都关了手机放在显眼处。李非凡一边关着手机,一边笑道:“田书记,饭还要去餐厅吃吧。”

田家永瞟了一眼李非凡,并不掩饰脸上的不快,说:“非凡,这话最不应该是你说。选举如果出问题,星明是第一责任人,你是第二责任人。我们都在替你做事,你还说这话!”

李非凡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感谢田书记!我工作没做好。”

田家永说:“饭一时来不了,谈话先开始。济运,你安排人吧。”

李济运刚才趁田家永说话的时候,已叫于先奉把刘星明送到医院去了,安排人二十四小时陪着。这会儿听了田家永的吩咐,便说:“我马上通知。请示一下,黄土坳乡代表团团长刘星明同志病了,是否可请副团长替代?”

刘星明说:“非凡,你说说意见吧。”

李非凡说:“同意副团长负总责,这事不要研究了。”

李济运马上打电话,先叫朱达云过来。朱达云还在吃饭,说马上就来。田家永拍拍李济运坐的座位,说:“济运,这个位置留给谈话对象。”

李济运屁股像被火烫了似的,一弹就站了起来,笑道:“我哪敢坐这个位置?借个胆子都不敢。坐这个位置至少得市委书记。”

田家永也笑了,说:“你好好干,说不定哪天就轮到你坐了。”

田家永今天都是绷着脸的,大家见他笑了,也都笑了起来。大家笑了笑,都望着李济运。不知道是感谢他,还是羡慕他。说感谢也有道理,全搭帮他一句玩笑,田家永笑了,气氛轻松了片刻。说羡慕更有道理,大家都知道田家永很赏识李济运,他人又年轻。李济运找了空位坐下,再望望田家永身边的座位,心想那里果然不是自己该坐的。可是,今天进来谈话的人,都得坐到那个座位上。

没多时,朱达云敲门进来。李济运说:“达云,您坐到田书记和刘书记身边去。”

朱达云红着脸,站着不动,说:“我哪敢坐那里?”

田家永笑容可掬,拍拍身边的沙发,说:“来,请坐。刚才同志们还在开玩笑,说这个位置至少是市委书记才可以坐。”

朱达云腼腆得有些忸怩,很不自然地走过去,抓耳挠腮地坐下。李济运工作做得细,事先已写了一张条子:朱达云,乌金乡代表团团长,该乡党委书记。田家永早看过条子了,说起话来非常亲切:“达云同志,我们长话短说。组织上的选举意图要不折不扣实现,这条原则是不能变的。县长不搞差额选举,候选人只能是明阳同志,这条原则也是不能变的。上午选举出了点小问题,情况我们早就掌握了。有个别人向候选人索要好处,明阳同志公开反对,有人就不投票。这是违纪问题,还是违法问题,我们暂时不过问。我专门请示过市委龙书记和王市长,市委同意下午举行县长第二次选举。达云同志,现在既是一个市委副书记找你谈话,也是星明同志、非凡同志等县委、人大全体领导集体找你谈话。目的就是一条,拜托你做好工作,务必保证下午选举成功。如果个别人仍然坚持错误,组织上不排除进行调查。我这话是说得严肃的。”

田家永说话最初十分亲切,说着说着脸色就黑了起来,到最后又随和起来,道:“达云同志,我说完了,看看其他领导还有什么意见。”

刘星明说:“我完全同意田书记的意见。达云同志,一定要把工作做细。”

李非凡说:“我没有别的意见了。”

田家永站了起来,紧紧地握着朱达云的手,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很年轻嘛!”

朱达云双手握着田家永的手,使劲摇晃着,说:“请田书记一定放心,我一定做好工作!”

田家永笑道:“不光是让我一个人放心,你还要让星明同志、非凡同志和全体领导放心!”

朱达云朝领导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请各位领导放心!我提议,万一选举再出问题,全县的乡党委书记全体免职!”

田家永马上板了脸,说:“达云,这不是玩笑话!这不成了连坐吗?”

刘星明马上替朱达云打圆场,说:“达云同志这话,就是表个决心。达云,我们相信你的决心,但这个玩笑只到这里为止,说不得的。”

田家永又道:“达云同志,下午三点钟你们召开代表团会,不得提前。三点钟之前,不得透露谈话内容。下午三点半开选举大会。请准时到会,不另行通知。我这个市委副书记把会务工作都做了。”

田家永拍了朱达云的肩膀,又称他年轻小伙子,还同他开玩笑说自己搞会务。朱达云感动得差不多鼻子发酸,拱手告辞而去。第二个代表团团长马上被请了进来。李济运早做了安排,时刻有三五个人在外头候着。田家永说的还是那些话,就像播放录音。做领导的都有一种特异功能,同样的话重复说来,让人听起来都像头一次。很有些像职业歌唱家的表演,一首歌唱一万次都能声情并茂。又有些像情场老手,一天会三个情人,说的话都是“我只爱你”。

谈完了四个人,盒饭送来了。大家十分钟吃完饭,马上又开始谈话。进来谈话的人一个个也都像朱达云,都被田家永感动得热血沸腾了才出去。每进来一个人,田家永都站起来握手,请他坐在自己身边。谈完之后又站起来握手送别,老朋友似的夸上几句。田家永都能叫他们的名字,都只叫名而省去了姓,相当于外国人喊昵称。唯一遗憾的是有个乡的书记叫陈波,总不能叫他“波同志”。一个乡党委书记,这么近挨着市委副书记,平时是没有机会的。县委、人大班子也环列而坐,暗生一种震慑人的气场。

快三点的时候,李济运听得外头动静,马上跑了出去。见来的是陈美,心想坏事了。周应龙正好在会场里头,听得动静也赶了出来。他马上掏出对讲机:“快来几个人!”

李济运忙碰了碰周应龙,轻轻地说:“周局长,千万不要叫公安!”

周应龙就站着不动了,犹豫几秒钟仍进了会场。

陈美看见了李济运,点着手指骂道:“你说,你们对我屋星明做了什么?”

“美美你别激动,我们过去说话。”李济运说话间拉住陈美,不让她往休息室里去。

陈美甩开他的手,嚷道:“你别碰我!”

李济运怎么也不能让陈美进去,拉住她说:“里面在开会,有话同我说。”

陈美说:“同你有什么好说的?我屋星明就是你害的!”

李济运力气大,拉着陈美往外走,说:“美美,星明突然犯了病,送到医院去了。”

陈美哪里听得进去,道:“我屋星明好好的,哪有什么病?我才从医院回来,他睡得像死人一样。医生说,县里领导叫人给他打了镇静剂。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是恐怖分子,还是疯子?”

李济运真不好开口,摇头半天才说:“美美,你得挺得住。我相信星明只是一时的,他会好的。”

陈美说:“他本来就好好的,哪有什么病?”

李济运只得说:“星明突然精神失常了,三百多人大代表可以证明。”

陈美身子一软,双脚打跪,瘫倒在地。李济运忙叫过几个女服务员,说:“你们把陈主席送到医院去。”

几个女服务员不知所措,迟疑半天才上前搀扶陈美。陈美被扶出去好远,才又哇哇地哭了起来。

这时,几个警察赶了过来,想帮忙搀扶陈美。李济运忙朝他们摇摇手。警察忙闪开,站立两边。陈美果然高声叫喊:“好啊,警察都来了啊,我们全家都是坏人啊!”

李济运回到休息室,一位谈过话的人才出来。田家永说:“刘星明的老婆吧?我料想到了的。暂时安排人稳住,我们继续吧。”

李济运突然收到济发的短信:只看到你跑上跑下,不好!

李济运身上突然发热,额上渗出汗来。自己的堂兄提醒,肯定是好心好意。可济发总是指指点点,他想着就不舒服。心想你懂你还是个科级干部,我不懂我是县委常委了!过了好几分钟,李济运才回道:我会注意,谢谢发哥!

明阳终于顺利当选县长,只差一票就是满票。肖可兴也顺利当选,他将分管文化、教育和卫生。会议热热闹闹地结束了。田家永笑容满面,坐在主席台上讲了话,说市委龙书记、王市长对乌柚的选举非常满意,说明乌柚广大干部是靠得住的,广大人民代表是能够真正代表人民群众利益的。普通代表并不知道田副书记早就到了县里,他们见了这么大的领导,情绪有些激动,台下非常安静。

散会那天的晚宴,田家永领着刘星明、李非凡、明阳和副县长们挨桌敬酒。凡事总有人讲怪话。望着新领导们喜气洋洋的样子,有人就在席间开玩笑说:几年之内,他们将是乌柚新闻的专业演员。这话原来是有典故的,说的是有位老人指着电视上的领导问四岁的小孙子:宝贝知道这位爷爷是谁吗?孙子想都没想,随口回道:知道,演新闻的。小孩子懵懂无知,以为电视都是演的。今后乌柚新闻正式演出,李非凡的名字会排在明阳前面,可这会儿敬酒他却走在明阳后面。事后有人议论,明阳差的那票就是李非凡。说是乌柚六十多万人,最不愿意明阳当县长的,就是人大主任李非凡。明阳和李非凡,还有李济运,他们三人本有同门之谊,都是田家永用起来的。

《苍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