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清早上班没多久,门卫打电话来,说大院门前站了很多人。电话是于先奉接的,他马上报告李济运。李济运叫他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于先奉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满腹牢骚地去了。他的牢骚并没有讲出来,李济运却从他背影里看得出。背过身去就变脸的人,李济运见得太多,慢慢就学会了透过背影看脸色。

过了二十几分钟,于先奉回来说:“李主任,都是幼儿园学生的家长,只怕有上千人。”

听说是幼儿园学生家长,李济运吓了一大跳,问:“你了解了一下情况吗?”

“看起来又不像要闹事的样子。他们都站在大院门口对面街上,并没有堵大门。还拉着大红横幅,上面写着:感谢县委、县政府挽救了孩子们的生命!看热闹的人也多,街上黑压压的。”于先奉说。

李济运听着觉得不对头,他打了朱达云电话:“朱主任,大院门口有很多群众,你知道吗?”

朱达云说:“我已同毛云生说了,他们正在了解情况。”

“那好,看是什么情况,随时联系。”

李济运知道刘星明要到乡下去,忙过去报告了情况,然后说:“刘书记,您今天最好不要出门,老百姓认得您的车。”

“未必敢炸了我的车不成?”刘星明话是这么说,却把包放下了。他刚准备出门,车已在下面等着。

刘星明坐了下来,骂起了粗口:“他妈的怎么就没几天清静的?”

天天有人上访,只是人多人少。人少的信访局处理了,惊动不了刘星明。凡是要上访的,多半是麻烦事。信访局也没办法,无非是和稀泥。有回市信访局戚局长到县里来,毛云生多喝了几杯酒,就口无遮拦了,说:“我总结信访工作方法,就是四个字,一是拖,二是推,三是骗,四是吓。”刘星明听着很没面子,臭骂了毛云生。戚局长却笑着解围,说:“这四个字上不得书,却是信访工作的宝典秘笈。”这一套其实谁都知道,只是明说出来不太好。老百姓到上级机关上访,上面通通都推到下面。下面没能阻止老百姓上访,还得挨上级批评。

毛云生到外头问了问情况,同朱达云一道找李济运碰头。毛云生说:“李主任,大院外面全是幼儿园的学生家长,他们没有吵也没有闹,还打着横幅歌颂县委、县政府。我们了解了一下,学生家长们提出三条要求,一是严惩投毒凶手宋香云,二是要求给中毒学生经济赔偿,三是……”

毛云生话语支吾,李济运就猜到怎么回事了,问:“三是要舒瑾负领导责任吧?”

朱达云接了腔,说:“倒没有点舒瑾的名,只是说要追究相关责任人。”

“一回事。我早就劝她辞职,她也正准备辞职哩。”李济运笑笑,替舒瑾护着面子。

朱达云说起漂亮话:“我看也没必要。该负责才负责嘛,得看看情况。”

李济运说:“我们先不说这个吧。我看这事肯定是有预谋的,而且有聪明人指点。他们没有围堵党政机关,只是在对面街上站着,我们在法律上还抓不到人家把柄。”

这事来得太突然了。成千人聚集到大院外面,事先没有闻到一丝风声。也没听舒瑾在家里说过半句。李济运请示刘星明,应召集有关部门紧急开会。教育局和公安局是必须到场的。舒瑾是幼儿园园长,肯定也要来开会。李济运说他自己应该回避,因为舒瑾是他的老婆。他建议肖副县长牵头。刘星明想想也有道理,却又说:“济运,会议你还是参加,事情由可兴同志为主处理。我同明阳同志也参加会议。”

李济运马上吩咐办公室发通知,县领导由于先奉打电话。没过几分钟,于先奉跑到李济运办公室来回话:“李主任,明县长不肯来开会。”

“明县长怎么说?”李济运问。

于先奉说:“明县长说他正在忙。”

李济运说:“好的。明县长确实很忙。”

于先奉出去了,李济运自己打了明阳电话。明阳在电话里发火:“无事找事!这都是自找的!谁找的事,谁去处理!”

李济运等明阳骂完了,才说:“明县长,您要是有空,还是争取参加一下吧。”

明阳也不说是否参加,只把电话挂了。李济运知道明阳发谁的火。明阳在他面前口无遮拦,只因信得过他。面对这种信任,李济运似有温暖,更觉害怕。

肖可兴进会场就摇脑袋,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刘星明说:“可兴同志你不要摇脑袋,这事还得由你出面处理。”

肖可兴苦笑道:“我分内的事,责无旁贷。但意见靠大家拿,我做挡车炮吧。我搞创卫天天起早贪黑,老百姓讲我搞打砸抢,他妈的!”

刘星明看看时间,说:“人差不多都到了,明阳同志呢?”

“明县长正在处理事情,说争取参加,叫我们不要等。”

李济运正这么说着,明阳沉着脸进来了。他谁也不打招呼,掏出烟来啪地点上。于先奉望望刘星明,又望望明阳,再望望别人。李济运见老于的目光飞来飞去,心里就暗自着急,这会把情况弄复杂的。他马上建议:“刘书记,明县长,人都到齐了,开始吧。”

刘星明便说了几句,算是主持会议的意思。毛云生先只把情况汇报了,却没有谈自己的意见。刘星明很不高兴,说:“云生同志,你不谈解决问题的办法,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毛云生是机关老油子,只是笑了笑,脸都没红一下。刘星明拿他没办法,便说:“我谈几条基本原则,大家再发表意见吧。第一,宋香云投毒案还在处理中,有个法律程序,不存在故意拖延,更不存在谁包庇的问题。这一点,向学生家长解释清楚。第二,这是个恶性刑事案件,全部责任都在犯罪嫌疑人。从这个道理上讲,学生家长提出政府赔偿是说不过去的。法院如果对宋香云处以经济罚款,可以考虑赔偿给受害人。罚多少,赔多少,二一添作五,分到每个中毒学生头上。同样道理,要让舒瑾同志负责,也是说不过去的。第三,这是个偶然事件,不能放大了认识,更不得借此攻击县委和县政府。”

刘星明定了这个调子,别人发言就没有什么余地了。大家都说政府不能赔钱。这个钱要是赔了,今后政府赔不尽的钱。杀了人,受害人家属也可要政府赔钱!被偷了,被抢了,被强奸了,都可以问政府要赔偿。“美国都没有这种好事!”这句话是舒瑾说的,李济运听着耳朵根都红了。早几十年说了这话,那可是歌颂资本主义。

李济运知道刘星明是在给他面子,人家说的却未必就是真心话。他谈了几点意见,最后说:“舒瑾在家同我说过多次,自己应该引咎辞职。我支持她这个想法。”

舒瑾脸马上通红起来,瞪着自己男人说:“你什么意思?你比刘书记还那个啊!”

舒瑾这话大家都只当没听见。李济运面子上挂不住,却不便在这里发作。他也红着脸。十几秒钟,没有人说话。这十几秒钟格外漫长,李济运的耳朵越来越热。他的脸在会上已发过两次烧,心想再烧几次就可当红烧肉吃了。

明阳虽说肚子里有火,到了会上还是着眼大局。他吸了几支烟,脸色平和些了,说:“我赞成刘书记的意见。关键是如何把工作做通。我提几点建议,最后请刘书记定。一是请学生家长们推举几个代表,由可兴同志出面,县委办、政府办、教育局、信访局参加,面对面谈一谈,进一步了解他们的具体要求。二是请舒园长尽快提供幼儿园学生家庭情况。凡是国家公务员、事业单位干部子女在幼儿园的,要做好这些同志的工作,不允许他们参加闹事。同时,还应请他们协助县委、县政府做好工作。三是公安要密切关注动向,防止事态扩大和恶化。应龙,公安一定要注意方法,不要同群众搞成对抗状态。一旦对抗,就很可能出事。”

刘星明照例还要谈几点意见,不然就显得明阳坐头把交椅了。坐头把交椅的领导,职责有些像语文老师。当然是那种老派的语文老师,每课必须归纳中心思想和写作特点。刘星明做完语文老师,招呼周应龙留一下,又请明阳和李济运再坐几分钟。

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四个人了,刘星明说:“应龙,我看这事是经过周密策划和精心组织的,肯定有几个人成头。你们马上暗中调查,掌握情况。我不希望出事,一旦出事,你们就抓人!我们不妨把脑子里的弦绷紧一点。是不是有别有用心的人借机闹事?是不是有敌对势力浑水摸鱼?我们得提高警惕!”

“报告刘书记、明县长,还有李主任,我们公安第一时间就做了布置。”刚才会上有其他同志,周应龙几乎没有说话。这会儿只有三位县领导在场,他才大致汇报了公安局的部署。他也没有说得很细,这是他的职业习惯。

肖可兴领着朱达云、毛云生和教育局长上街做工作。可谁也不愿意当家长代表,都说我们是自发来的,没什么代表不代表的。肖可兴他们在街上劝说了几十分钟,无功而返。李济运越发相信成头的人不简单,谁都怕充当代表最后没好果子吃。他们怕枪打出头鸟。李济运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他相信大家都明白这个原因。

舒瑾很快把幼儿园学生的家庭情况送来了,有一百多学生是干部的小孩。知道有这么多干部的孩子,李济运暗自高兴。普通老百姓不好对付,对待干部就好办多了。李济运马上建议,召集这些干部开会。刘星明表示同意,请肖可兴出面做工作。肖可兴非得拉上李济运,说这么大的事得有个常委坐镇。李济运一心只想回避,可刘星明叫他参加,他只得答应了。

时间快到中午,那些接到电话的干部,不知道是什么事,只得跑到县政府会议室去。他们看见舒瑾在场,才猜到是什么事了。

李济运主持,肖可兴讲话。见人到得差不多了,李济运说:“大家应该知道,今天来的都是幼儿园学生中的干部家长。先清点一下人数。”毕竟都是干部,只要领导讲话,下面就安静下来。但李济运讲完这一句,干部们就开始说话。底下一片哄闹声。李济运有些生气,却不便发作。这时候可不能得罪这些人。舒瑾点名的时候,大家一直在说话。有的是爸爸来,有的是妈妈来,她只好点谁谁的家长。

点完了名,李济运说:“大家知道,大院外面有很多幼儿园学生的家长,大家感谢县委、县政府为抢救孩子们的生命做了最大的努力,没有导致一例死亡事故的发生。大家对县委、县政府的工作给予了肯定。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对所有幼儿园家长表示感谢。但同时,大家也提出了一些要求。下面,请肖副县长谈一谈,同大家交换一下意见。”

肖可兴按照刘星明的口径,先谈了对幼儿园中毒事件的看法,再做干部们的工作。他的语气很柔和,却是软中带刚。这些人听惯了领导讲话,软的硬的都听得多,一听就明白了。有位干部举手道:“肖副县长,您要我们不参与这件事,我们做到了。我们都在上班,没有在外面站着。我们是接到电话才到这里来的,不然正在家里吃中饭哩!”

底下哄堂大笑,有人还鼓了掌。只要有人带头,全场都是掌声。肖可兴听出这是气话,等掌声停了下来,才笑道:“县委、县政府的要求是,不光在座各位自己不参与,还要说服家庭其他成员不参与。孩子们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三姑四叔,都不要参与。拜托大家做工作。”肖可兴清清嗓子,突然挺了一下腰板,“我在这里还要严肃地说一句,一定要警惕有人借机攻击县委、县政府,警惕坏人甚至是敌对势力借机故意把事态扩大和恶化。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们将依法查处,严厉打击!希望同志们不要趟这趟浑水!不是我危言耸听,普通群众事件因坏人操纵,导致恶性案件的情况,在别的地方屡有发生。我们不希望乌柚县出现这种情况,我们要坚决维护乌柚县社会稳定的良好局面!”

散会了,听着座椅啪啦啪啦地响,李济运心里没有底。有人回头同他打招呼,还有人过来同他握手。肖可兴也在那里同人拍肩说笑。看了这种场景,李济运突然又有了信心。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会议可能会有效果。干部们头上都有道紧箍咒,他们不敢太不听话。

李济运回到家里,用微波炉热了剩饭吃。舒瑾又去幼儿园了,她中午再不敢回家。她晚上回来,肯定会同他吵的。李济运很累,可他不敢脱衣上床,只在沙发上躺着。果然,他刚有些睡意,毛云生打电话来,说外头的人少了很多。李济运心想刚才的会议还是有效果的。他顿时睡意全消,想报告刘星明。电话拨到一半,又忍住了。刘星明也是要午睡的,上班时再说吧。

下午,李济运刚到办公室,就碰到了周应龙。“李主任,我有事向您汇报。”周应龙把手伸了过来。

李济运同他握了手,笑道:“您向我汇什么报!”他知道周应龙是来找刘星明的,只是先碰到他了,才说说客气话。周应龙也是副县级干部,见了李济运开口闭口就说汇报。

“刘书记在吗?外面这个事,我有个建议。”周应龙说。

李济运说:“刘书记在,您去吧。”

周应龙说:“李主任有空吗?我向你们两位领导一起汇报。”

李济运明知这是客气话,但他也想听听,便说:“我同您一起去刘书记那里吧。”

李济运敲了门,说:“刘书记,周局长找您汇报。”

刘星明正在接电话,示意他俩进去坐下。李济运听了几句,就知道上面过问下来了。刘星明接完电话,果然说:“市委田副书记来的电话,要求我们尽快把事情处理好。龙书记和王市长对这件事很关注。”又忍不住埋怨消息传得太快,下面稍有风吹草动,上面马上就知道了。

“县委办、政府办都有信息上报机制,不能隐瞒的。”李济运明白自己在说废话,刘星明自然知道这些。但如何上报信息,却是一门学问。遇事既不能瞒报,又要显得处置得当。万一发生意外情况,还得巧妙推掉责任。

公安系统也有信息上报渠道,周应龙却没有说。他等刘星明埋怨完了,说:“刘书记,我们掌握了几个人,他们极有可能就是成头的。肖副县长说家长们不肯推举代表,我建议指定这几个人作代表。他们自己心里有数,只要请他们作代表,他们心里就会怕,事情就好办了。”

“都是些什么人?”刘星明问。

周应龙说:“干部有两个,还有几个是普通居民。”

刘星明问李济运:“你的意见呢?”

李济运说:“周局长的建议很好。我的意见,尽量平和地处理,千万不能形成对抗。这几个人哪怕是成头的,只要他们肯配合工作,也不必点破了。点破了反而怕出乱子。”

“济运说得有理。”刘星明说,“应龙,麻烦你把这几个人告诉可兴同志。我会给他打个电话。”

周应龙刚走,刘差配突然敲门进来:“刘书记,我有事汇报。”

李济运想挡驾也来不及了,干脆就想溜掉,说:“我要回避吗?”

刘星明生怕他走掉,忙说:“济运你一起听听吧。”

刘差配说:“李主任你一起听听吧。我了解了一下,幼儿园家长闹事,情况很复杂。他们要求追究责任人,并不是要追究幼儿园的领导,而是县里领导。有人议论说,宋香云确实下手太毒,但她这么做的根子在县领导那里。”

李济运忙打断老同学的话:“星明,你不要听信谣言。我们开了会,成立了专门班子在处理。他们要追究舒瑾的责任,她早就打算辞职了。”

老同学哪里肯听,又说:“我听到很多议论,我也找过舒泽光。舒泽光不愿意同我讲真话,但我相信他是冤枉的。舒泽光喜欢在客人房间里洗澡,很多人都知道他这个习惯。外头都说这是个圈套,有人设了圈套害他!”

刘星明终于忍不住了,拍了桌子:“刘星明你还有没有一点纪律性?你不仅信谣,而且传谣,还帮助制造谣言!你这样做,县委可以处分你!”

对面这位刘星明也拍了桌子,说:“刘星明,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领导干部,向你书记报告情况,犯着哪一条纪律?你长期不给我分配工作,我也要上访去。我还要把我掌握的舒泽光受陷害的情况一起向上面汇报!”

李济运一把拉起老同学,使劲往外拖,道:“星明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不要在这里吵,有话到我那里去说!”

李济运把老同学强行拉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刘星明很激动,胸脯急剧地起伏。李济运替他倒了茶,说:“星明,你再怎么生气,再怎么有意见,也不能这样同刘书记讲话嘛!”

“济运你不要劝我,我反正是要向上面反映情况的。”刘星明说。

“反映情况,这是你的权利,老同学不阻拦你。”李济运坐下来,手放在刘星明肩上,“但情况应是真实的。公安调查、侦查都可能出错,你随便问问就保证是对的?”

刘星明说:“济运,你这还是劝我不要上访。我做了多年干部,想不通一个问题。既然国家存在信访制度,有信访机构,还颁布了信访法规,为什么老百姓上访都像犯法似的?我经常在媒体上看到有些地方,专门派人常驻省里和北京抓上访人员。”

李济运说:“老同学,你就别钻牛角尖了!我没道理同你讲。道理你清楚,我也清楚。反正一条,你要听老同学一句劝。外面学生家长上访的事你不要管,舒泽光的事你不要管。你自己的事,我会同刘书记说,相信县委会认真研究!”

刘星明不说话了,茶喝得嗬嗬响。喝完了茶,李济运又替他满上。刘星明连喝了三大杯茶,没说一句话。李济运也找不出话来说,他真的无从说起。可是突然,刘星明眼泪出来了,说:“济运,我在外面了解情况,听见有人轻轻议论,说我是个癫子。你说,我真的癫了吗?难怪这么久不给我安排工作!这是政治迫害!”

李济运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道:“星明,你别激动。”

“济运我拿一套高考卷子来,我俩比比,看谁的分数高!”刘星明说。

李济运扯了纸巾,递给刘星明,笑道:“你的成绩比我好,我知道的。”

“不信我马上给你背书,相信高中课文你肯定忘记了。”刘星明擦擦眼泪,便开始背《岳阳楼记》,“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

李济运不忍心打断他的背诵,听他背得差不多了,就笑道:“好了老同学,知道你厉害!我真的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心里却想,你这不是癫子是什么呢?

刘星明不再背书,就谈对工作的看法,不乏真知灼见。真不敢相信这是个癫子。聊了几十分钟,他说没事了,夹着包出门。他下了楼,又高声叫喊“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李济运送走了老同学,刘星明又过来说:“听见了,刚才还在喊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乌柚县真是他说的这样吗?济运,不把他送到精神病医院去,迟早会出事。”

这时,肖可兴跑来汇报,说开了个家长代表会,名单是周局长建议的。这几位家长愿意帮着做工作,但效果如何不敢保证。刘星明问他是否向明县长报告了。肖可兴说报告过了,明县长没有具体意见。

下午五点多钟,大院外的人群渐渐散去。肖可兴赶紧报告刘星明和明阳,说总算松一口气了。李济运却不乐观,说还要看明天的情况。他打电话嘱咐朱芝,请她对媒体要有防备。李济运同朱芝很随便,不然他就是管闲事了。朱芝说宣传部严阵以待,多谢李老兄提醒。

晚上,李济运跟刘星明、明阳都在梅园陪客人吃饭。才酒过三巡,李济运电话响了。一看是市委办的电话,马上出门接听。原来,老同学刘星明把他参加选举的事,还有舒泽光嫖娼的事,都贴在自己的博客上,已经引发网络风暴。李济运进来同刘星明耳语几句,两人出门说话。

刘星明问:“博客是什么意思?”

李济运不好怎么同他解释,说:“相当于个人自己开的网站吧。”

“个人开网站,难道国家没有规定吗?开网站不就同办报纸一样吗?个人可以随便办报纸,天下不乱套了?”刘星明问。

李济运知道自己解释错了,改口道:“也不是个人网站。相当于个人在报纸上开专栏写文章吧。”

刘星明一脸的不屑,说:“就他刘星明那个水平,还开专栏写文章?”

听着刘星明蔑视刘星明,总觉得有些怪怪的。李济运说:“网上开博客很自由,可以真名,可以假名。刘星明开的是真名博客。”

“晚饭后,开个紧急会议。”刘星明点了几个开会的人,又道,“关于干部开什么博客这个事,我看县委应该研究一下,应该有个规定。”

刘星明先进去了,李济运打了朱芝电话,先把情况大致说了,又道:“朱部长,你是一定要参加会议的,刘书记点了你的名。再请你们部里同志把刘星明博客内容,包括下面所有评论,都下载下来复印,与会同志人手一份。”

陪完客人出来,刘星明就骂道:“早就应该把他关到精神病医院去!你们就是心慈手软!”李济运听得明白,刘星明是怪他顾及同学情面。明阳当时在场,一句话都没有说。

朱芝最早赶到会议室,进来一位她就递上一份资料。刘星明、李非凡、明阳、吴德满都到了。朱达云不管场合,开起了玩笑:“刘星明哪天脱光了出门,他会以为只有他一个人穿衣服了!”

大家都不好意思笑,毕竟这里还有一位刘星明。会议室里只听得纸哗哗地响,各位都在看材料。朱芝早看过了,说:“我们七点多下载文章时,点击量已达到了二十万人,评论五千多条。评论太多了,这里只打印了小部分。”

刘星明说:“看完了吧?我看了,刘星明说的两件事,一是自己因为是差配干部,当选了副县长而得不了组织认可;二是舒泽光嫖娼是个别人设圈套陷害。下面那些话叫什么?”

朱芝说:“网友评论。”

“对,网友评论。也就是说那些话不是刘星明写的,是别人写的。”刘星明原来从来不上网的,“别人说的那些话,两个字可以概括:骂娘。大家讨论一下吧。”

半天没有人说话,明阳开腔了:“很明显,星明同志的病症越来越严重了。好好同陈美同志做做工作,送他去治疗。至于网上引起的不良影响,我们可能通过适当渠道解释和澄清。”

李非凡有些漠不关心的样子,只说了一句话:“我赞成明县长意见。”

“我也赞成明县长意见。”吴德满说完,又觉得说得不够似的,“星明同志过去我们很了解,很不错的。为什么会这样?生病了。尽快给他治病,再也拖不得了。”

刘星明没有听出各位的义愤,似乎大家都在同情那个癫子。他就透过现象看本质,滔滔不绝起来。他说这件事情不是同志们说的这么轻描淡写。风暴刚刚开始,海啸还在后头。网民反映如此强烈,上级领导肯定会批示下来。各种媒体又会扑向乌柚。我们要提前做好应对准备。为什么网民的声音一边倒?值得我们每个同志深思。我们务必教育干部,自觉维护党和政府的形象。我们自己从细处做起,从自己的形象做起,才能改变群众对我们的看法。当然,我们坐在这间小会议室里,可以埋怨网民素质不高。可是,这话能到外头去说吗?说不得!不光会引起公愤,而且也违背基本事实。网民是谁?就是人民。我们有权说人民素质不高吗?我们谁也没有这个权力!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真正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刘星明最后郑重建议:“干部开博客,我看要研究。可以考虑下个文,禁止干部开博客!”

各位都只低着头,谁也没说话。刘星明便点了李济运的名:“你们办公室先起草个文件,我们慎重研究一下。”

明阳把烟屁股往烟灰缸里按下,说话了:“刘书记,禁止干部开博客,现在就要研究。不然,县委办文件初稿一出来,你也签个拟同意,我也签个拟同意,怕最后出乱子。朱芝同志不是发明过一个名字,叫网尸吗?你先谈谈看法吧。”

朱芝红了脸,说:“我也不太上网的。”

李非凡笑笑,说:“上网多才有发言权。好像济运上网最多。”

李济运听出了明阳的意思,这个文件下不得。禁止干部开博客是荒唐的。可他又得维护刘星明的权威,便说:“我觉得这个文件,正像刘书记讲的,一定要慎重。禁止干部开博客,我们有没有这个权力?只怕要考虑法律或政策依据。不然,人家一顶干涉言论自由的帽子下来,我们会不好办。”

李济运把话点破了,大家都附和他,说这个文件发不得。刘星明有些难堪,说:“大家说得有道理,但我总觉得给你一个自由空间,你就无法无天,肯定是有问题的。”

明阳接过刘星明话头:“真无法无天了,有法律制裁。就说星明同志这个事,如果医学上鉴定他没有精神病,他就极有可能涉嫌违法,就用法律措施制裁他。”明阳有个习惯,只要刘星明在场,他尽量不多说话。他的本意也许是不想喧宾夺主,可外人看来似乎他俩不和。最近发生的事情,明阳确实不想多说。

“下文这个事,暂时放着吧。”刘星明说暂时放着,只是给自己下台阶,“我建议请李济运同朱芝出面,找陈美好好谈谈。”

朱芝想推托,却不敢明说,只道:“我去谈合适吗?”

刘星明说:“应该找陈美同志单独谈。就是考虑到陈美是个女同志,有你在场气氛好些。”

朱达云又开玩笑了,说:“刘书记这是爱护干部,怕济运同志犯错误!”

“你这张嘴,什么事都拿来开玩笑!”刘星明骂了朱达云。

《苍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