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特别行动

有时候日月并非像文字形容的那样,它如水般流逝。贾士贞觉得一天又一天地,每一分钟都是在痛苦的煎熬中艰难地前进着。周一桂所说的侯书记将要退出省委书记的位置,从那天之后,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可仍不见动静。驼副部长已经上任半个多月,新来的秦副部长接替驼副部长的工作。华祖莹虽然才走了短短的十多天,贾士贞的心里还是平静不下来,日子过得无滋无味的。虽然纪检组长周善良告诉他,那封举报他的人民来信已经调查清楚了,不会对他有任何影响,但贾士贞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就在这时,省委组织部调整了一批干部,贾士贞又回到机关干部处,并被任命为机关干部处长,而章炳雄则被调到政策研究室当主任。说实在的,贾士贞经过这几年在省委组织部的锻炼,他对什么岗位已经看得很淡了。这样的工作变动,在外人眼里,会觉得贾士贞是重新回热点部门,受到领导重用了,三十六岁的他,可谓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可他自己反而觉得是一种沉重的压力,对这个位置并不像其他人看得那样重。无法面对这个现实的是章炳雄,他对自己的工作变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从机关干部处长的位置上调出去,他觉得领导对他太不公平了,他从到任这个岗位的那天起,就设想了下一步的工作去向,但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被调到研究室主任这样一个有职无权的处级干部岗位上去。干部任职通知下达后,章炳雄就没出现过,据说住进了医院。贾士贞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去医院看他呢,还是……他甚至有点同情章炳雄。

贾士贞重回机关干部处后,又和周道之、石渊见过几次面。他始终觉得在周道之的事上,自己没有帮上什么忙,现在又回到机关干部处,他一定要落实这个事。当然,周道之是理解贾士贞的,他知道贾士贞在组织部也是经历了诸多坎坷和麻烦的,但如今他终于坐上省委组织部机关干部处的第一把交椅了,一定会前途无量的。

不久,贾士贞接受考察省报社周道之的任务,他觉得是该对周道之有个交代的时候了。他决定亲自参加对周道之的考察。

这些年来,省报社的社长一直都由省委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兼任,副社长都已到了退休年龄。一听说要考察干部,人人都很敏感,害怕自己失去了副社长的权力。贾士贞到报社后,除了了解到几个副社长的思想之外,又了解到中层干部和群众对现有班子老化的意见,他和江碧玉商量了之后,向钱部长做了汇报。

经过长达一周的考察,省委组织部和省委宣传部反复商量,对原四位副社长作了调整,把三位副社长退到二线,起用了三位年轻的处长到副社长的位置上,周道之出任常务副社长。

报社一下子提拔了三个副社长,处长的位置空了下来,紧接着又调整了一批处级干部,三十二岁的石渊出任理论处副处长。

这天下午,石渊打电话给贾士贞,说周副社长晚上宴请他和玲玲。时间地点定下来后,玲玲说他们文化厅晚上有活动,就不参加了。

石渊说下午下班后,他和周副社长亲自开车来接他,贾士贞怕在省委大门口被人发现,只让他们把车子开到宿舍楼下。下班之后,贾士贞匆匆回到家里,石渊已经上楼来了,两人下楼后,只见一辆崭新的奥迪轿车停在路边。上车后周道之紧紧握住贾士贞的手,直到轿车开出后,周道之还抓着贾士贞的手,此时周道之所有难以言表的感激之情,全部通过体温传给了贾士贞。

到了宏门大酒店,贾士贞有一点睹物思人的感觉,好像华祖莹还活跃在眼前,心情自然有几分寂寞和凄凉。他不时地在那些年轻女子中间寻找华祖莹的身影。

坐定之后,服务员端上茶水。凉风阵阵,爽心快意。

冷盘上来,服务员便开始斟酒。贾士贞刚要说话,就被周道之挡住了,说:“今天什么人都不得特殊,一律白酒。”

随后周道之端起酒杯,双手放到贾士贞面前说:“今天我首先敬贾处长一杯,其意尽在不言中!”说着一仰脖子,喝干了。

贾士贞自从那次喝醉酒之后,每次喝酒都特别小心谨慎,今天他原本也不打算怎么喝的,只是看出周道之的兴奋情绪,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慨,也随之一口喝干了。

接着石渊又敬贾士贞,他自己先喝干了,并不多问贾士贞。在内心深处,他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贾士贞才好。贾士贞是管不到报社的一位副处长的,然而若不是贾士贞千方百计从中举荐,周道之又怎么可能当上省报社的常务副社长呢。当然,也正是因为周道之当上了常务副社长,才能有他今天的副处长的职位。在省报社,像他这样的三十二岁就当上副处长的为数并不多,不过没有他石渊,周道之又如何能认识贾士贞呢!这一切错综复杂的关系纠结着石渊的思绪。

众人先是款酌慢饮,渐次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斝起来。周道之、石渊等都有七八分酒意,仍狂兴不禁,又饮了一会儿,贾士贞终劝散席。周道之再三握住贾士贞的手,感激不尽,散席后相互说笑,进了大厅。贾士贞推说,他还有点事,迟走几步,送至门外,周道之突然又拉住贾士贞的手,虽醉态恍惚,语言却清楚道:“贾老弟,你对我的关怀,我是终生难忘的!”贾士贞装作不懂,只说这世间人人都是相互支撑的,谁都可能有运时和背时。

第二天一上班,省委组织部已经传遍了,省委书记侯向真的要退出省委书记的位置了。这样的秘密到底如何悄悄地传开,成为人所共知的特大新闻,已经是不得而知了。

这天晚上,贾士贞接到卜言羽的电话,让贾士贞明天上午哪都不要去,在办公室等候钱部长的通知。贾士贞虽然没有问卜言羽在哪里,但他断定这电话是从北京打来的。钱部长前两天去北京开会,想必是听到什么了。

又过一日,上午十点钟,卜言羽准时打来电话,叫贾士贞到钱部长办公室来。贾士贞便匆匆来到钱部长那里,贾士贞一进门,就有一种死一般的阒寂。只见钱部长的脸上出现从没有过的严肃,宽阔的办公室一片肃静,空气相当黏稠,可又隐约带着蠢蠢欲动的爆发力。

钱国渠脸色严峻地说:“士贞,今天下午你陪我去M省。”

钱国渠此话一出口,贾士贞自然开始推测问题的严重性,难道真的是把M省的省委书记调到莫由省来了吗!如若不是,钱部长去干什么呢?

钱国渠又说:“这事对任何人都要严格保密。”

贾士贞点点头,静静地坐着,钱国渠一直沉思着,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坐了很久。贾士贞竭力屏住呼吸。感觉出在这样的空间里,呼吸需要刻意地调整才能平稳。现在的紧张和刚才的紧张又不一样了。

“下午三点,你在家里等小卜电话。”钱国渠终于站起来说。

中午下班后,贾士贞去食堂吃了工作餐,然后悄悄地回到家里。他躺到客厅的沙发上,准备休息一会儿,可是头脑里乱极了,一直在想着钱部长上午和他说的几句话。去M省到底干什么呢?他觉得莫由的形势将要发生什么变化,而且就在顷刻之间。好不容易挨到三点钟,电话响了,正是卜言羽,他说:“你下楼吧,我们在车上等你呢!”

贾士贞急忙下了楼,只见钱部长的奥迪轿车停在那里,卜言羽上前握着贾士贞的手说:“上车吧!”

轿车来到钱部长家院外,正巧他已经出来了。贾士贞和卜言羽等钱部长上车后,两人才钻进车里,轻轻关上门。两人的表情和动作都相当神圣,和往常大不一般。

一路上,谁也没有多说话,贾士贞坐在后排钱部长右边。只见他微闭双目,一直靠在后座上。默默地过了很久,他欠了欠身体说:“还有多少路程?”

驾驶员说:“快了,再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又过了一会儿,太阳已经渐渐地消失在西方天际,高速公路上车辆也多了起来了。钱国渠说:“小卜,给周部长打电话。”

卜言羽拿出手机,很快拨通了电话,随即将手机递给他。钱国渠接过手机,说:“喂,周部长吗?我是钱国渠呀,我们快到了,那我们到哪儿见面?好,天意宾馆!好的,再见!”

黄昏时分,灰色的青纱已经笼罩M省省城,一辆奥迪轿车穿过繁华的街道,缓缓停在M省的天意宾馆前。周部长迎了出来,和莫由省客人一一握手,大家进了客厅。

周部长说:“先用餐吧!”

钱国渠说:“不,周部长,还是先去见谭书记吧,方便吗?”

周部长说:“行,我马上给他打个电话。”说着打开手机,“喂,谭书记吗?我是省委组织部老周,他们到了,好,好,那我带他去。好,再见!”

贾士贞和卜言羽远远地站在一边,这里发生的一切,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就连钱部长和M省委组织部周部长的对话也都听得十分清楚。钱部长果然是来见M省谭玉明书记的,但是他见这位还没上任的省委书记干什么呢?正当贾士贞猜测时,钱部长向他招招手,贾士贞立即跑步过来,他低声对贾士贞说:“士贞,你随我去见M省委书记谭玉明同志。你如今是莫由省委组织部机关干部处长,某些程度上,全省高级干部的任用、考察、实施上你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所以今天,我们一道去见谭玉明书记。当然,一切都由我来说,他如果不问你什么,你也不用主动发言,万一他问你什么,你可见机行事。”

贾士贞说:“好,钱部长,你放心吧!”

随后他们上了M省委组织部周部长的轿车。这时夜色已经笼罩着繁华的大都市,大街上灯火辉煌,万花怒放。奥迪轿车穿行在昏黄的夜色中,谁也想不到这辆普普通通的奥迪轿车里坐着两个省的省委组织部长。

大概是由于这件事情过于神圣,过于严肃,这两位省委组织部长都没有久别的寒暄,没有过多的热情。在轿车上,两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街道中间那昏黄而迷离的灯光。轿车很快进入一条狭窄的柏油马路,路两旁大树婆娑,路灯稀少。又走了一会儿,轿车缓慢减速,拐进左边的小巷,在一幢旧洋房前停了下来。

周部长说:“到了。”钱国渠和贾士贞跟着下了车,三个人刚走到小楼前,一个巡逻警上前说:“干什么的?”

“我是省委组织部的,找谭书记。”

那个巡逻警大概有些认出周部长,马上说:“哦,是周部长,请吧!”

周部长没有上去按门铃,取出手机,马上说:“谭书记吧,我们已经在你院子外面了,好,谢谢!”

他们随后转身来到大门口,大门开了。周部长先进了院子,钱国渠、贾士贞跟着进了院门。

谭书记已经等候在客厅里了,大家见面后,周部长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省委谭书记。”钱国渠伸出手,说:“打搅谭书记了!”周部长又说:“谭书记,他就是莫由省委组织部长钱国渠!这位是莫由省委组织部机关干部处长贾士贞。”

大家握手已毕,谭玉明便笑着对周部长说:“老周,请你坐这里看看电视,我陪他们去书房坐坐!”

周部长说:“好,你们谈吧!”

钱国渠和贾士贞随着谭玉明上了二楼,进了书房。谭书记家的书房是由里外间组成的,书房的外间摆放着一张长沙发和两张单人沙发。这时,谭书记看看贾士贞,微微一笑说:“这样吧,贾士贞同志先坐一会儿。”随即又对钱部长说,“钱部长,咱俩先谈,有事随时叫一下贾士贞同志,你不会反对吧!”

这时钱国渠突然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省委组织部长,在和还没上任的省委书记第一次见面时,身边带着一个年轻的干部处长,确实有些不太适合。微笑着点点头。谭书记转身到了书房里间门口,又回头说:“贾士贞同志不见外吧?”

贾士贞面带微笑,做了个请的姿势,一切动作都自然得体,水到渠成。

这时,谭书记和钱部长已经进了书房的里间,门随之关了起来。

贾士贞有些拘谨地站在一旁,紧张得屏住呼吸。看着谭书记和钱部长的背影,他想到这一位是省委书记,一位是省委组织部长,而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处长,职务悬殊得也太大了。虽然他不知道钱部长和谭书记谈些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必定是高层领导之间的绝对秘密。这种严肃的、重要的场合,让他一个小小的处长参与,显然是不太适合的,但在这件事情上,钱部长是怎么考虑的呢?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贾士贞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遐想的激流在脑海里起伏、翻腾,他突然想到,钱部长此行是否与周一桂告诉他的那个消息有关?想到这里,贾士贞有些不安起来,他感到自己留在这里似乎有些不妥当,但又不敢擅自离开。

正在这时,书房的门开了,钱部长出现在门口。贾士贞立即站起来,只见谭书记和钱部长的脸上突然间恢复了常态。特别是钱部长脸上的表情大部分已经变成了碳水化合物,恢复了几分人性和平静。

谭书记站在门口,看看贾士贞说:“年轻的干部处长啊!”

钱部长接过话题,说:“小贾很有思想,很有见地,特别是对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工作。”

谭书记说:“那好啊!现在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机关,都在关注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工作,组织部门更要从过去那种靠少数人推荐、考察、选拔领导干部的办法当中解放出来,认真研究到底用什么样的办法来推荐、考察、选拔领导干部。”

听了谭书记的一番话,贾士贞很受感动,觉得此次钱部长带他来M省见谭书记,虽然有些荒唐,但是毕竟让他见到了谭书记,更重要的是亲耳聆听了谭书记对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工作的高层指示,让他心里有了底。谭书记真的很快就要成为莫由省委书记了!陡然间,他想到仝处长,想到王学西,想他来省委组织部这么多年的所见所闻,想到自己心中许许多多关于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工作设想,不觉一股冲动从心灵深处往上涌。刚才的那些紧张变成蓬勃的,带着蠢蠢欲动的爆发力。

谭书记没有和钱部长握手,却主动向贾士贞伸出手。贾士贞急忙迎上去,紧紧抓住谭书记的手,有些激动得不知所措。他只觉得谭书记目带微笑,和蔼可亲,手是温温的。贾士贞的灵魂在战栗,这是多么感人肺腑的握手!

离开谭玉明家,M省委组织部周部长宴请了钱国渠一行。当他们回到莫由时已是凌晨两点钟了。

上午九点整,省委组织部召开处以上干部会,钱国渠传达北京会议精神,会议刚开始,钱国渠的手机响了,他把手机推给卜言羽,小卜打开手机,瞥一眼来电显示,然后放到耳边:“喂,请问哪位,哟,高秘,什么指示……哦,你等一下。”卜言羽把手机捂在身上,对钱部长说:“钱部长,侯书记让你马上到他办公室去。”

“好,告诉他,会议一结束我马上过去。”

钱国渠匆匆地结束了会议,叫上卜言羽,下楼去了。

直到中午下班时,贾士贞还在想着昨天去见谭书记的事,不知道此刻钱部长在哪里?贾士贞去食堂吃了工作餐,又回到办公室,直到一点多钟,卜言羽才给他打来电话,具体情况他也没说清,只说下午钱部长可能要召开部务会。放下电话,贾士贞想休息一会儿,昨天夜里回来得太迟,眼睛有些发涩,可是躺到沙发上,脑袋却是兴奋的。到了上班时间也没有任何动静,快下班时,卜言羽又打电话来,说钱部长让他过来。贾士贞立即来到钱部长办公室。其他几位领导干部也都陆续到了,钱部长说:“最近省委领导多次提出要调整一部分厅局领导和市领导,我的态度是,哪怕是走形式,考察这关键性的这一步也要进行,不然常委会上说我们省委组织部办事没有规矩。你们的意见呢?”

秦副部长说:“我同意钱部长的意见,我们现行的干部考察、选用办法应该说存在着一些弊端,虽然各级组织部门也进行了一些探讨、研究,但是总摆脱不了原来的老框框。改革开放以来,干部的表现也有一些复杂性和特殊性,对干部的考察不仅需要,而且要更加严格和全面。否则只听听领导安排的一些圈子内的人评功摆好一番,得出来的考察材料也是片面的。”

钱国渠手里拿着一张纸,反复看了半天,说:“这些名单和调整的位置,你们看看,省委要求我们,无论用什么办法,三天内必须考察结束,组织部根据这个意见拿方案,在一周内要召开常委会。”

钱国渠显得异常平静,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那份名单说:“组织部门的干部就是服从,没有什么价钱可讲的,现在我也只能这样对我的下级发布命令,对这批干部进行考察,争取一周完成,最多不得超过十天。”他说着就把手里的名单交给贾士贞。

贾士贞接过名单,睁大那双充满疑问的眼睛,嘴里只说:“这……”

钱国渠右手做了个手势:“什么都不要说了,在组织部工作必须具有这种素质。”

贾士贞捏着名单,迟疑了一会儿,欲言又止。

回到处里,贾士贞立即和副处长吕建华研究。这次考察全处的人手都用上了,两人一组,共组成六个小组,贾士贞告诉大家考察尽可能争取时间,一切不必要的程序都尽可能地省去,但他没说只有三天的时间。他觉得真的那样说了,同志们一定会说他这个机关干部处长瞎指挥,考察干部又不是刮鬼风。但是,这种事情却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缓的呀!他必须面对部领导,又要面对处里的全体同志。他顿时觉得这个机关干部处长真的不那么简单。

省委组织部考察干部,无论是机关干部处,还是市、县干部处,正处长一般是不直接参加考察的。而主要负责重大事情的处理,协调考察中遇到的问题,以及一些厅局的特殊需要时,处长便要亲自出场。而此时的贾士贞不得不亲自上阵,随时掌握各组的考察进度,处理各种紧急情况。贾士贞真的成熟了许多。是啊,越是关键时刻越能显示出一个干部的成熟老练与才干。

三天过去了,四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这天是星期二,上午九时许,贾士贞正式得到消息,侯书记上班时打电话给钱部长,让钱部长今天下班前把组织部的方案拿出来,晚上他要亲自过目这个方案,马上召开省委常委会。

贾士贞自然感到有些奇怪。通常情况下,省委组织部调整干部是在考察之后,况且组织部的形成方案也是要经过反复多次推敲的呀!明天上午钱部长就要把方案交给侯书记,可到目前为止,钱部长还没有和他这个机关干部处长碰过头。贾士贞搞不清钱部长到底唱的是哪一出戏。

这天上午,钱国渠一个人去了省委书记楼。贾士贞的心里一直七上八下,觉得最近无论是省委,还是省委组织部,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似的。

钱国渠把自己已经拟好的调整干部方案递给侯向,侯向一边看一边改。这些日子,侯向的眼圈有些发青,眼袋严重下垂,脸部的肌肉日渐松弛,头发也越见稀疏,如要一周不去焗油,发根就一片白了……

他终于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看着钱国渠说:“老钱啊!我快到年龄了,省委书记的责任重大,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侯向脸上的笑容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把你扶上组织部长这个位置,是想让你在莫由这块天地里挑更艰巨的担子,只是我……”侯向突然停下来,钱国渠看看他,在这一瞬间,他发现侯向的目光中隐约地透着一丝丝凄凉的暗光。他不知是自己心情造成的错觉,还是侯向真的到了这种地步。在官场上,升官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兴奋的,而失去权力的痛苦却是远远超过当初那一次次的兴奋、愉快。钱国渠在头脑中迅速地回忆着自己的人生经历,乡党委书记、县委书记、地委副书记、地委书记。在全省十一个地市委书记、市长当中,他是佼佼者,成为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当然,他自从当上省委组织部长那天起,就对侯书记一直是感激的,谁不知道组织部长是书记最信任的人物。在他担任地委书记时,侯向和他进行过若干次单独谈话,到后来已是很明白地暗示了。后来,省委组织部长终于落到他钱国渠的头上,他也亲自登门感谢过,至于上次关于江彪任梅岭市委书记的事,他也说不清是自己哪根神经出了毛病,非得那样认真不可。眼下,看着即将失去省委书记权力的侯向,他一时间动了恻隐之心。

“老钱啊!我已经到年龄了,可能不久就会调离这个岗位。”侯向的声音、表情都让人感到意外的凄寂,甚至有些悲伤。

钱国渠的全身如同被马蜂蜇了一般,他想,自己也许对这位老领导有些过分了吧!现在社会上的传说并不重要,而且他的心里已经完全清楚了。陡然间,钱国渠立即在内心做出决定,哪怕是放弃原则,也要满足侯书记最后的心愿,让他行使一下省委书记最后一次任免干部的权力!官这个东西给谁不是当!钱国渠眼眶里一下盈满了泪水。他有些激动了,说:“侯书记,按照你的年龄、身体,还能再干一届。”

侯向摇摇头,说:“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苦笑了一下,说,“我们这样共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所以……”

钱国渠立即说:“侯书记,我看……赶快让省委办公厅通知尽快召开常委会,把那批干部调整到位吧!”

侯向拿起电话,随后省委秘书长进来了。侯向看看钱国渠说:“那就定在周日上午八点半吧。通知省委常委星期日上午八点半,在常委会议室召开常委会。”

“要不要预告会议内容?”秘书长问。

“不要,通知外出的常委,星期六晚上一定要赶回来。确保第二天的会议如期召开。”侯向说。

下午临下班前,卜言羽又来到贾士贞的办公室,说侯书记突然去北京了。贾士贞问卜言羽还有谁陪同去了,他说没有别人,只有他的秘书。

自从侯书记突然去了北京,钱国渠一直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办公室里。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中央已经正式谈话了,说不定明天侯向就要交出省委书记的大权。在谭玉明发表一篇慷慨激昂、热情洋溢的就职演说之后,莫由眨眼之间就会变成另一番天地。如果真的是这样,侯向主持召开的常委会只能落空了,他连最后一次调整干部的权力也没有了。想到这里,钱国渠真的觉得有些愧疚,感到有些对不起老领导、老书记。如果不是他从中作梗,说不定常委会早就开过了,或许这一切在侯向去北京之前就完成了。

钱国渠越发不安起来,突然拿起电话,给M省委组织部周部长打电话。周部长告诉他,谭书记已于今天下午三点飞去北京了。不言而喻,一切都很清楚了。

形势变化之快,是令人难以预测的。第二天下午三时,侯向下了飞机,省长蒋习宇亲自到机场接他,两辆奥迪A6直接来到省委书记楼。侯向和蒋习宇并肩进了常委会议室。常委们早就到齐了。侯向依然坐在那个位子上,会议很简单,简单通报了M省谭玉明同志接任莫由省委书记,中组织部领导马上就来莫由,明天上午召开厅局主要负责人、各市委书记、市长大会,中组部领导宣布新老书记交接等等。

钱国渠也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瞥了一眼侯向。侯向的脸色苍白、灰暗,略显凄凉,说话的声音也伴有几分沙哑。常委们个个都低着头,没有半点声音。就这样侯向结束了他的省委书记的政治生涯。每一个人在他的政治生涯中,虽然权力一天天达到顶峰,但是总有一天是要退出政治舞台的,在迟早都会到来的这一天,每一个人都会有着无限的失落,大概是权力越大,失落感越明显吧!也许唯有那些农民,一辈子平平淡淡,无声无息,踩着黄土来又踏着黄土去,才永远不会经历这样惊心动魄的痛苦和难以承受的打击。

常委会议就这样结束了,大家上前挨个和侯向握手,除了微笑,没有什么特别的语言。钱国渠是最后一个和侯向握手的,他的微笑带着几分愧意和内疚。最后侯向低声说:“原来的常委会取消吧!”

这时蒋习宇过来说:“侯书记,大家要为你送行呢。”

侯向说:“算了吧,明天,明天谭玉明同志来了,大家有这个机会的。”这声音比往日温和得多了,不含有权力的象征,没有个人的威严。他下意识地走到常委会议室的那落地窗前,似乎是想躲开背后的亮光和嘈杂,借助窗帘那一片的模糊和单一,来澄清隐隐约约遮蔽在窗帘上的那层似薄又厚,似轻又重,似单一又复杂,似恐惧却又神圣的雾障……这里再也不属于他了。他就要告别在这里十五年的政治生涯,告别在这里所作出的重大决策和人生最辉煌的岁月。

《组织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