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太容易得到的财富,往往藏匿着阴谋

随着交易的进一步深入,许润莹的条件越来越苛刻,蓝贵人这才觉得太容易到手的东西,太容易得到的财富,往往一开始就藏匿着某种阴谋。从那以后,蓝贵人就生活在水深火热的陷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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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小组将史荆飞遗忘在青龙湖干休所的日子里,史荆飞心里极不踏实,调查组总不至于将他一个局长、尤其是被亿万网民所关注、所指责的腐败局长,丢在这儿养尊处优,然后就给遗忘了吧?更实在一点说,劳碌惯了的史荆飞受不了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清闲生活。

尽管孟荫南的出现,给他的生活带来一丝安慰,但悬而未决的事情总像一把刀挂在他的心上,从短暂的麻痹中一旦苏醒,便是愈来愈烈的痛楚。手机被没收,报纸不下发,电脑网络不配置,他与外界的一切中断了联系。他忧心如焚,甚至总有一种长痛不如短痛、一了百了的念头,他渴盼调查组早日来审问,让事情早日做个了断。

史荆飞不知道,在他内外忧焚的日子里,以时俊为组长的调查小组在公安厅召开了一次重大会议。

时俊在会上发言说:“有关云海史荆飞一案确实非同小可,首先,他在网络上就引起了亿万网民关注,引起了省、市,甚至全国人民的注意,所以我们对这个案子必须要慎之又慎。这次召集大家开这个会的目的,就是要汇集一下每个人调查的情况,并提出新的调查方案,争取早日结案,给关注这个案子的人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急骤的敲门声打破了会场的秩序,一个一脸庄重的工作人员闯了进来,大家都困惑了:到底怎么回事?案情突然峰回路转?

“唉,我来是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闯入会场的工作人员与时俊耳语了一阵后,行色匆匆离去。时俊也面色沉重地立即转移了话题。

“怎么?该不是老史那个烈性子畏罪自杀了吧?”席间,有人在窃窃私语,徐泽如没有任何意识地从席位上蹦了起来,椅子也被带翻倒地,仓促间发出一声巨响。

时俊拍拍桌子:“我长话短说,刚刚突然接到市委、市政府更为紧急的任务:文柳私营环岛煤矿突然发生了一起特别重大的矿井瓦斯爆炸事故,现在,消防都在组织人力、物资奔赴那里,我们相关的工作人员也必须要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时俊率领一班人马匆匆赶到出事地点,只见矿区内已成一片废墟,残墙断垣杂乱横陈,惨不忍睹。整个矿区表面建筑全被“端掉”,仅剩半截输送矿砂的传送带横躺着;矿口方向,熊熊燃烧的火焰把天空都映红了,从矿口升起的浓烟滚滚冲天而起。一群妇幼老汉哭喊着要冲向火海,被干警紧紧拦住。

时俊见一老者哭得特别悲哀,于是停下来,俯在他身边询问情况。原来,老者的女儿阿巧家本来只是当地一个老实的庄户人家,一年一半的时间种田种瓜,一半的时间在旅游区卖些土特产,小日子倒也过得去。可是前段时间,环岛矿业集团的章子硕总经理突然在村子四处宣扬、鼓动大家去矿区附近开设商店,活跃、繁荣矿工、矿区的生活。阿巧想这也是一条财路,矿区的大老爷们消费是从来不赊账的,于是就带着孩子,在矿区大门旁开了个小商店。

“大爆炸之后,不说小商店没有了踪影,我女儿和小外孙都被砸在废墟之下,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啊……”老人哭得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剩下我这个死老头子活着有什么用啊……”

老人说着说着,欲冲向火海,被劝阻后,双膝跪在地上,无助地将头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时俊示意徐泽如留下安抚老人,自己进入到第一线。

事故发生后,章子硕趁着矿区一片混乱,在一些主要管理人员的护送下,逃逸到云海的私人别墅。当时章华熙夫妇尚在睡梦中,章子硕深更半夜带着一帮灰头土脸的人鬼鬼祟祟进入高级住宅区,引起门卫保安的怀疑,一群人被拦在小区门外无法进入。失去了耐性的章子硕一脚踢向保安,双方随即发生激烈冲突。一直闹到凌晨,保安组长才打通了章华熙的电话,让他到小区保安中心来领人。

“我花千万购的住宅,每年花巨额的物业费,就请你们这帮有眼无珠的穷小子看家护院?我看不如养一群狗,等我手上的事处理完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章子硕走出保安中心还不依不饶,引起所有保安人员的不满。

“你少在外面给我丢人现眼!”章华熙走到儿子跟前,低声喝止。章子硕这才老实下来,这才为矿区的爆炸事件感到惶惶不安。

这次矿区生产,章子硕没有请示父亲,是他自作主张的。自从那个阻挠环岛矿业开工的史荆飞被软禁起来后,章子硕一心想在父亲面前表现一番,开始组织手下的人马大张旗鼓地开始动工。为鼓舞士气,活跃气氛,他还特意在矿区附近动员有能力、有手艺、有特长、想发财的百姓,来环岛矿业附近开店。

一切工作紧密锣鼓地准备到位后,按照章子硕事先确定的吉日良辰,于昨夜8点8分,组织了第一批工人下井,当班共发放矿灯108盏。章子硕别出心裁地组织了一次总动员:全体矿工统一穿着新定做的橘黄色矿衣,戴着统一的草绿色矿帽,凡在矿区附近设点、开店的生意人,一律带着火把前来观礼。

“现在是晚上8点过8分,其意不言自明,就是发、发、发、发!之所以让大家举着火把前来为你们送行,其意就是火、火、火、火!环岛矿业发达了,自然少不了大家的好处;环岛火了,自然……也自然少不了大家的好处;环岛有肉吃了,自然有大家的汤喝……”

“哎呀,错了,是有大家的好日子过!”身后的人提示着章子硕。本来,他的发言稿是早已请人写好的,他照着念就成了。可是看着一排排统一服装的矿工们战士般严阵待令,表情肃穆自豪,再看看四周举着火把、欢呼雀跃的激动面容,章子硕就决定来个即兴发挥,丢掉讲稿那些“大家好,领导好,乡亲们好”等等废话连篇的虚假问候,直奔激荡人心的主题,“当年的108好汉创造了梁山的基业,如今你们这108个经过军训的汉子也肩负着环岛的未来、环岛的明天、环岛的希望……”

这里本来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几经矿主偷偷地开掘,这里变成了一片白色荒漠。是他,是他章子硕,摒弃了旧的观念,将这里变成了一座沸腾的城池,重新塑造了一片繁荣、富强的国土——这若是在古代,他章子硕肯定是帝王之命。退一万步来讲,即使当不上皇帝,至少也是一个令万民安居乐业的一方诸侯。可惜呀,他的君子之风、领导之命,全被他创新不足、保守有余的父亲给压抑了,他要大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以证明自己观念的正确,证明自己的翅膀已硬,让父亲明白他的观念已落伍,他章子硕才是正儿八经、响当当的环岛矿业发展人!

章子硕被自己突然而至的畅想所左右,暗暗将预先备好的讲稿在身后捏成一团,丢弃在地。他举起右臂,激情高昂:“环岛荣我荣,环岛耻我耻。”

“环岛荣我荣,环岛耻我耻。”全体矿工举起右臂宣誓,激情互相传递,意犹未尽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章子硕。

章子硕急中生智,灵感迸发地突然想起一条颇有创意的口号:“环岛发我发,环岛火我火。”

“环岛发我发,环岛火我火。”群情昂然,激情沸腾。

章子硕手执火把亲自开道,接通矿井电源,站在矿井口,与第一批下井的矿工们一一握手,目送着他们一个个生龙活虎地下到矿井。

这些带着激情的劳力,年产矿砂20万吨不在话下,一年下来,这就是大叠大叠的钞票啊。现如今的人衡量一个人的价值,谁不是用挣钱的多少来说事?

意犹未尽的章子硕趁着兴致,独自一人在矿区游逛着。“阿巧副食店”还没关门,一个小孩猴子般蹲在店门口的沙墩上,手里拿着一袋方便面,吃得津津有味。一个标致的少妇手脚灵活地将店门前摆着的小货物一一拾掇起来,搬到屋内。最后,只剩下装雪糕的冰柜了,女人将冰箱慢慢移到了门口,但是店门口有几层水泥台阶,女人实在移不动了。她想了想,用手拢了拢头发,进到店内拿出一块丈许长的木板,搁在台阶上,然后将冰柜移到木板上,一点点将冰箱移至店里。

章子硕走进店里,买了一包烟。女人叫起来:“这不是章总吗?小店里还有什么能入章总的眼吗?”女人汗涔涔的脸在灯下红扑扑的,透着自然的淳朴之美。

“照我说,这店里,也就你值钱。”章子硕说着说着,手脚不安分地伸向女人,“想不到,这地方还有你这样耐看的女人!”

冷不丁,从门口飞来半包方便面,击中了章子硕的手臂。小男孩猴子一样蹦跳进来:“妈,妈,我的飞天神刀呢?”

阿巧若无其事地弯腰拾起方便面递给儿子,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笑道:“这孩子,什么到了他手里,都是飞天神刀!”

章子硕擦擦额角的汗珠,讪笑着:“你们这对母子,有趣,有趣。”说完,就离开了。

谁知,就在他离开小店,刚进入睡梦中重温矿井那激动人心的一幕时,连续不断的门铃声就惊扰了他的好梦。他迷迷糊糊地打开门,正欲大怒,却被远方火龙一样腾空而起的大火惊呆了。

“章总,章总,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井矿爆炸了!”范声同直愣愣扑进来。章子硕嫌他年龄大,没有挑选他第一批下矿。“你赶快想办法救人吧,赶紧的,不然来不及了!”

章子硕本能地欲冲向矿井的方向,想想,冲门口的矿工一挥手:“你们先去,我打几个电话,调动一批人来!”

没有下矿的矿工们拿着灭火用具,争先恐后地奔向火海。章子硕下意识地看看墙上的金马座钟:2点48分。天哪,距他豪气冲天的总动员不过6小时40分!短短不到7个小时,他的梦就被一些无能的矿工给摧毁了!短短的几个小时内,他的梦想就被这场大火焚烧得片甲不留!他伟大的抱负,只容他打了一个盹,就全盘破灭了!

就在章子硕发愣的当儿,他的一群狐朋狗友刘孝可、何海鸣又冲了进来,这群对他忠心耿耿的铁哥们都是他任用的管理、监工一级员工。平时他们跟在章子硕身后在矿区狐假虎威,章子硕本人也感到十分受用。

“章哥,章哥,快逃吧,快逃吧!等下矿工的亲属们醒悟过来,红了眼,你就走不掉了!”刘孝可将章子硕的墨镜递了过来。

章子硕在一群死党的掩护下,逃到了云海。

可是,这件事情如何对父亲开口?章子硕听着洗手间传来父亲的洗漱声,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阿巧副食店的那对母子。那个小店已是粉尘四散,面目全非,那母子俩肯定被炸死了。想来真是后怕,幸好昨儿个自己心情好,没有在那里强留下,否则,自己现在也成小店里的冤魂野鬼了。章子硕想着,惊出了一身冷汗。

文柳环岛矿灾6个小时内就由矿区传到了文柳市委,很快,省委、中央都得到了消息。中央领导立即作出重要批示:“要千方百计抢救被困人员,严防次生事故发生。”省委书记也作出指示,要求千方百计组织救援,尽最大努力减少伤亡。

省长带领省委、省政府有关部门的领导亲赴现场指挥抢险救灾。文柳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在事故发生后立即赶到事故现场组织指挥救援工作。

大火依旧漫天,粉尘依旧四起。沿途剧烈的震荡,使正襟危坐的姚晓华将目光移向了车窗外,满目起伏的光秃秃山岭让她触目惊心:“两年前组织来文柳参观,我们顺道驱车来这里兜风,沿途繁花似锦,现在怎么成这样子?”司机无言,艰难地顺着消防车碾过的痕迹,驾车前行。

死神像饥饿凶狠的巨兽觊觎着一顿美食一般,发出按捺不住的喘息声。时间就是生命,速度就是生命!

“快,快,我们一定要向省领导建议,尽快派史荆飞来一线了解灾情,拿出救助方案——这种事情,他最有经验。”

2

失去自由之后,得失、快乐,全依赖于心境。思虑得再多,于史荆飞目前的状况都无法改变,他现在已基本是处于罢官免职、接受调查的状态了。自信问心无愧,情况还会坏到哪儿去?史荆飞思虑着,心情豁然开朗,对前来送早茶的孟荫南喊道:“小孟,你会游泳吗?”

孟荫南一愣,随即应道:“海边长大的人,哪个不会游几下?”

“好,我先陪你将你一天的工作干完。完了,你再陪我去青龙湖游泳去。”史荆飞三下两下扒完饭菜,举起托盘,“走,先去把所有托盘收集起来,我们一起洗了。然后,然后哪块草坪要修理,哪块地方要清扫,我们一起干。”

“不,不!哎呀,这些事情你千万不要插手,你要一插手,所长以为我什么都做不好,您什么都不满意,那我的这个饭碗可就丢定了!”孟荫南抢过托盘,“其实,我去给打工的阿妹解释一下,跟她们换个工,事情也就解决了。”

史荆飞哈哈一笑:“那些阿妹愿意给你换工?看来,你的人缘还不错。”

“还好吧,在外都是互相帮助的。放心好了,我保证,中午陪你游泳。”孟荫南拿着托盘飞奔而去。

中午的青龙湖碧水荡漾,柳条依依。史荆飞和孟荫南像两条蛟龙在清幽的水中游了两个来回。史荆飞渐感体力不支,于是率先爬上岸,擦拭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冷不丁,从浴巾中掉出一封信,他拣起来,看了两行,原来是孟荫南写给蓝贵人的,小伙子的文笔倒还不错。史荆飞正这样想着,水中的孟荫南已羞红了脸,大叫着:“不要看,史局长,不要看。”一边已飞快地爬上了岸。

“看来,你在蓝贵人面前还是不自信。”史荆飞将书信还给他,边穿衣服边说,“信写好了,怎么不寄出去?你还真以为你心里这样想了,蓝贵人就会灵敏地感觉到?不是的,小伙子,爱情是需要表达的,你要学会表达。”

孟荫南有些难为情地将信叠好,装进兜里:“道理我是懂的,可是我现在工作没工作,钱没钱,一个又漂亮又有才华的女大学生为什么要爱我呢?我有权要求她的爱吗?”

“小伙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你虽然没有正式的好工作,可你在自食其力,没要别人养啊;你虽然没钱,可你好手好脚,还有一个不错的脑袋及好的人缘,你会挣啊。”

“可是,跟别人比起来,我还是觉得没底气……”

“你就是你,永远不要跟别人比。”史荆飞抖了抖换下的湿漉漉的泳裤,“告诉你一个不自卑的秘诀吧:不去逛专卖奢侈品的名店,天价商品你买不起,干吗还要去看那些富人一掷千金,给自己添堵?不参加变了味的同学会,一晃几年、十几年过去了,有的成了大款,有的成了大官,何必再去吃一餐五味杂陈的饭?不去看那些夸大其词的名人传记,那些水分太大,名人常常被人吹嘘得无所不能,品行好得如同尧舜禹,学问大得超过孟老庄,才华高得胜过李杜,看多了心情压抑;不看财富排行榜,不问工资收入,不关注他人消费水平……”

孟荫南乐了:“您说的那些秘诀,我倒真是没时间没机会去实践。可我现在发觉,我是真的崇拜你……”

“不要崇拜我,崇拜我给你带不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赶紧地,将手中的那封信发了!”史荆飞看着孟荫南依旧在发愣,极认真地说道,“你配蓝贵人绰绰有余,真的,学历不是问题,而是你的勇气!”

史荆飞突然想起什么:“你的文笔其实挺不错的,你平时喜欢看什么书?小说、诗歌还是散文?”

提到书,孟荫南的拘束表情稍微得到缓解:“那些高雅艺术化的东西,现在很难沉下心来看了。我主要看一些管理方面的书,比如《质量成本分析与6Q管理战略》,我闲时非常痴迷这类管理书籍。”

“6Q管理是20世纪80年代,由美国摩托罗拉公司创立的一种在提高顾客满意度的同时,降低经营成本的过程革新方法,它是通过提高核心过程的运行质量,使组织赢利能力增长的管理方式。对吗?”

孟荫南听得目瞪口呆,继而是欣喜若狂,所有的拘束、腼腆和不安一扫而光:“史局长真是博览群书,这样枯燥的管理知识,不经过特殊的培训,一般人是很难看下去并且记得牢的。有人说它是一种全新的质量战略,是一种使企业效益获得快速增长的有效经营方式,更是翡翠城,是我们的黄金路……”

史荆飞盯着这张在瞬间被激情点燃的年轻人的脸,“你说,这样的管理,能应用到我们矿业界吗?”

“当然,我们总是受到习惯、传统的束缚,如果想改变倾向,不是通过威逼,也不是通过诱导,而是要利用类似的场景把未来的成功描绘出来,逐步逐步消除那些白白浪费资源的‘隐藏工厂’,就能减少矿业界巨大的人为浪费……”

这些理论,这些观点,章氏父子不会听,他们只会习惯于命令,习惯于指手画脚,孟荫南接近他们的机会并不多,更难得有恰当的建议时机;这些管理知识,范声同等工友们也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编造传播一些黄色笑话来调节枯燥无聊的矿工生活。

今天,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懂6Q管理的知音,孟荫南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如竹筒倒豆般将自己平时的学识倾泄而出:“管理就是服从于质量,煤矿也是有质量要求的对不对?而质量不仅仅是工具和技术的合成,而是矿井各方面、各环节的集成。当某一过程的质量得到提高后,矿业其他环节的质量也会得到相应提高。要从最高管理层开始,利用管理的‘瀑布效应’,使之从上至下,像瀑布一样把每一层管理者身上那些陈旧、不好的管理习惯冲刷干净……”

面前的小伙子突然之间好像换了一个人,口若悬河,一扫平日的木讷、羞涩,变得有主见有个性——这样的人要么因不合群被淹没,要么一经伯乐发掘,那种自主意识的爆发力会让他很快在事业上开拓出一片新的天地来。

可惜的是,他史荆飞现在身不由己,他的举荐有谁能接受?

文柳市环岛矿业集团出事煤矿“六证齐全”、却“五毒俱全”的大幅报道,很快成为《云海日报》《云海矿业》及各大网络的头条新闻。

据《文柳日报》报道,在今天文柳市举行的环岛矿业集团特别重大爆炸事故调查组成立大会上,文柳市市长严肃地发问:“我提出五个问题请大家思考,为什么经过多次整顿关闭,这样的煤矿依然存在?该矿非法开采、超能力生产,国土资源、森林防护等有关监管职能部门就不知道吗?相关部门是如何监管的?井下有这么多隐患,为什么能够六证齐全?是谁在给他们开绿灯?”

文柳市市委书记说,虽然环岛矿业集团的各种证件都有,但在资源管理、安全管理等方面均存在严重的违法违规行为,实际上是“五毒俱全”,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就是因为官员入股,成为黑心矿长章华熙、章子硕的保护伞。这充分反映出安全监管监察工作执法不严、工作不实,安全生产法律法规和一系列政策措施仍然停留在会议上、文件上、口头上,没有真正落实到位。

根据最新核实的数字,环岛煤矿发生爆炸事故时,井下共有108人,其中出井68人,被困40人,被困人数比此前公布的10人增加了30人。矿主章华熙、章子硕父子的逃逸,给搜救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

学校里,同学们都在议论矿难,蓝贵人已被种种鄙视的目光所淹没。“眼镜”一手拿着大堆报纸,一手拿着饭盒,在前往食堂的路上碰到了端着一碗稀饭准备回宿舍的蓝贵人,惊呼道:“蓝贵人,你怎么还有心思来吃饭啊,真是服你了!矿难后,章子硕都逃走了,也没告诉你?”

“他是他,我是我,他出事,他要逃走,人家凭什么要通知我?”蓝贵人倔强地挺直了脊背,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她,心理年龄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得多。

“咦?你忘了吗?章总曾为你一掷千金啊!”眼镜女的大呼小叫,立即吸引了一群路过的学生。

“就她?环岛矿业的老总为她的一餐饭挥霍十几万?我看她长得也不怎么样嘛,无非个子高挑点,皮肤白一点,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啊。”

“人家现在倒霉,遇到矿难了,她死活不承认自己与别人有来往。唉,真是美女如毒蛇,无情无义。”

“一个巴掌拍不响,矿难后人家逃走了,不还是在别的地方呼风唤雨、吃香喝辣?也没见别人说要带她呀……”

蓝贵人倔强地挺直自己的脊背,脸上的表情僵硬。

“蓝贵人,你看起来蛮单纯,实则挺可怕的。”眼镜女生说,“好歹相处一场,人家出了事,送送别人,发个信息安慰安慰别人,也见得你有一颗人心……”

蓝贵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整碗稀饭朝眼镜女生兜头泼去。眼镜女生的尖叫,划破四周围观人群的惊呼。

“我跟你拼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做了无数坏事,还有脸在大庭广众之下甩狠!”

蓝贵人后退一步,定定看着她:“打架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从小就提水,五十斤重的大米一只手就能举起,你要不想更惨,趁早收手。”

眼镜女生畏怯了,看着哄笑的人群,继续过过嘴皮的干瘾:“蓝贵人真不是个东西,读中学时包了一个男生为她家扛柴、扛米、担水、扛煤,说是爱别人,其实是将别人当长工使。上大学后,攀上了章子硕这个花花公子,就将青梅竹马的长工对象甩了。现在章家出事了,她拒不承认与人家章家有什么瓜葛,这种女人太精了,精得令人害怕……”

“与其在这里喋喋不休,还不如闭上你的嘴,让别人去猜测你是否无知吧!”蓝贵人转身就走,“你根本就看不懂真实的生活。”

是的,你们根本看不懂生活!蓝贵人来到学校中心花园,郁闷地坐在椰树丛中,叹了一口气。她接近章子硕的目的,只不过是钱的交易,而不是爱情。

在云海的矿主,个个都挥金如土,个个都像螃蟹横着走路。矿老板吃喝嫖赌,包养情人,无所不为。在云海,用“书包妹”待客被认为是很有面子、很时尚的事情。矿老板不仅自己玩“书包妹”,也会带上“书包妹”招待客人。蓝贵人一开始接近章子硕,就清楚地意识到了这点,她只是陪客人吃吃饭,喝喝酒。后来,章子硕见她精通电脑,熟悉网络的各项操作,于是,将她带到了许润莹面前,聘她为环岛矿业集团的网站设计,给她的年薪是20万元。

20万,蓝贵人的脑袋急速转动着,再干几年就可以在云海拥有自己的房子。这钱,实在是太能吸引人的眼球了。

后来,随着交易的进一步深入,许润莹的条件越来越苛刻,要求越来越多,变味的操纵越来越明显,蓝贵人这才觉得太容易到手的东西,太容易得到的财富,往往一开始就藏匿着某种阴谋。从那以后,蓝贵人就生活在水深火热的陷阱之中,挣扎在道德与是非的旋涡里。她,尝到了心无城府的苦果;她,学会了掩饰自己的脆弱。

3

自从青龙湖游泳回来后,史荆飞、孟荫南这一老一少都焕发出新的精神活力。

“史局长,我将那封信寄给蓝贵人了!”孟荫南将午餐放在别墅的石桌上,“快趁热吃吧。”

史荆飞呵呵笑着:“这就对了嘛,有了想法就要说出来,就要付诸行动。”

“我感觉现在社会贫富差距太大了。”孟荫南在史荆飞对面坐了下来。

“早在1999年,世界上3位亿万富翁的资产超过了不发达国家6亿人的生产总值……”

“是么?3位富翁的资产,居然超过6亿人的创造?”孟荫南惊呆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史荆飞点点头:“现在最富和最穷国之间的收入差距达到了74倍,世界上3个最富有的人的资产相当于48个最穷国家生产总值的总和。当今世界巨人林立,都说日本是独脚巨人,俄罗斯是生病的巨人,欧洲是缺乏凝聚力的巨人,中国是潜在的巨人。”他说,“以前太忙了,许多资料、信息只是在眼中过一遍,现在清闲下来,我一直在思考着这样的问题:中国的教育、中国的经济到底该如何发展?”

“这真是一个重大的课题啊!”孟荫南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你看啊,15世纪巴黎大学的课程设置是:神学、医学、法科、文学;19世纪设置的课程是:化学、物理、电机、机械。”史荆飞娓娓道来,“不难看出,人们由最初的崇尚自然发展到崇尚科学。”

“是啊,是这样!”

“再看看我们中国,以前是村里没电话,大道尽坑洼,屋里点油灯,听戏找喇叭。现在基本是家家户户,坐在床上看电影,电脑炒股在农家。”史荆飞用筷子点点桌子,“可是我们的教育,除了英语稍为加强了些,还是语文、数学,还是分,分,分!而改革开放后的心理压力,个体与个体之间收入的悬殊,这些却没有人关注。所以我个人觉得,现在中国应该加强心理学、道德学、中国的发展史方面的教育。”

“我当局长时,提倡矿业界的后续发展,生态持续发展是基础,经济持续发展是条件,社会持续发展是目的。我不当局长了,还是坚持我们要金山银山,更要青山绿水。我们要传承好城市文明,在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中,缔造城市繁荣,为后代留下一笔让他们引以自豪的遗产,一个适合人们居住的家园,而不是一部经济机器……”

背后,突然响起了一片掌声。

史荆飞诧异地回头,姚晓华、时俊等领导不知何时站在了大铁门外,将他和孟荫南的对话,听了个完完整整。

“老史,感谢你给我们上了这么结结实实的一堂课。”姚晓华的热情让史荆飞一时还无法适应,他站起来,木讷地看着他们:“你们,你们这是……”

“我们是请你出山的。”时俊也热情地走过来,“这段日子冷落你了。”

“出山,为什么?我的案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来了,然后又莫名其妙地了结了?”史荆飞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总得给我、给广大网民一个说法啊。这不是什么冷落的问题,也不是什么受委屈的问题,而是大是大非、大原则、大方向的问题,你们不给我说清楚,你们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不在网上、各大媒介刊发出调查的经过、结果,我是不会不清不白跟你们走的。”

“史大局长好大的架子,我们远道而来,水也不给我们倒一杯,让我们站着听了你的一堂课不说,还发这么大通牢骚。”姚晓华一示意,司机很快从车内搬出来一箱矿泉水。

史荆飞不好意思了,站起来给每人打开一瓶矿泉水,还是振振有词地道:“不管你们是代表个人而来,还是代表组织而来,我都深表感谢。不过这丑话还是得说在前头,我既然是背着众人鄙视、非议的目光而来的,如今不见相关的文件,不见真实的调查报道,我是不会走的。”

“看看,看看这个史局长,就认死理。”姚晓华侧着身子,对时俊打着哈哈,“多少人犯了点事,为保外就医,打破脑袋地找我,我都不想见。现在我亲自接人来了,反倒还是我赖着他似的。老时,你来评评这理,你来评评。”

史荆飞依旧虎着脸:“问题是直到现在我还没弄明白,我到底是犯了哪门子事?现在又是以怎样的身份出去?被洗清了的清廉局长,还是戴罪立功的史荆飞?”

左右为难的时俊一听到这儿,突然击掌道:“你说对了,你现在是戴罪立功的史局。”

史荆飞愣了,他站了起来,“告诉你们,我史荆飞就是老死在这儿,也不会不清不白地出去!”

“你老死在这儿没什么了不起,你本来就是被亿万网民指责的不清不白之人,你不是需要媒介报道调查结果吗?很简单,史局长畏罪自杀!”时俊拍了拍桌子,眼里的泪奔涌而出,“问题是你现在不能死,我们现在不能还你清白或是定你的罪,因为等你洗清了自己的时候,或是法院判了你的罪的时候,矿井下的近50个矿工就要死于非命了!”

“什么?矿难?”史荆飞一愣,“哪儿?”

“还有哪儿?文柳!”时俊焦灼的眼神刺伤了史荆飞,他沉痛地说道,“距矿难事发到今天整整一天一夜了,外面的火扑灭了,内燃的暗火又会重新酝酿成新的火灾。老史,说真的,你的问题我们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查清,更无法给你清清白白的交待!”时俊紧紧拥抱了他一下,就像拥抱马上要上战场的战友一样,“老史,在矿业界你本身就是屹立在那儿的一座山,在媒介上发表那些‘将个人荣辱置一边,矿难面前勇在前’,反倒画蛇添足了,是不是?”

“看,我们也来了个特事特办,你目前还是以安监局局长、文柳矿灾小组组长的名义……”

“哎呀,说这些干什么呀?快,快走啊!”史荆飞“腾”地站起来,“矿难来临,你们为什么不早说?耽搁一天一夜意味着什么?耽搁一时一分一秒,就意味着牺牲,矿难是比战场更残酷的战斗,你们知不知道?”

时俊暗暗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姚晓华暗暗扑哧一乐,向时俊暗示了一眼。时俊立即会意地跑到姚副市长的轿车前,亲自为史荆飞打开车门:“老史,老史,你坐这儿,你坐这儿!”

“快通知各大医院紧急调集软塑料袋装的葡萄糖水,火速运往出事矿区,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众人嘘了口气,齐声说:“还是你考虑得周到,还是你有经验,我们这就通知下去,这就通知下去。”

“文柳环岛矿业挖掘的那口矿井我熟悉!”孟荫南突然紧跑几步,出现在车前。

史荆飞一愣,隔着玻璃,他仍能感觉到小伙子自信的目光中跳跃着的智慧。

章子硕一家人在一群人的护送下,出现在云海机场。

许润莹低头看了看腕上的劳力士,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往章华熙身边靠了靠,安慰而讨好地压低声音说:“快了,快了,再有半小时,飞机就起飞了。身后的一切事情与我们无关了。”

再过半小时,只要飞机一起飞,身后的事情就果真与己无关么?章华熙一直将黑色的帽檐压得低低的。他靠在椅子上假寐,思绪却离开他的躯体,飘向了千万里。

凌晨,心神不定的儿子才如实地向他汇报了文柳矿难。他失去理智般一掌甩向儿子,“啪”的一声如同惊雷,惊得许润莹穿着睡衣,蓬松着头发从卧室里慌慌张张地跑下楼。

“怎么了?怎么了?老章!”她狠狠地盯了一眼捂着脸的儿子,“又是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惹恼你了吗?”

章华熙冷哼一声,背着手说道:“你问问他,你问问你娇生惯养的儿子,这回惹下了什么事端!”

“妈,我也是想给爸争口气,谁知心急了一些,矿……炸……塌了!”章子硕迎着母亲探询的目光,越说底气越不足。

“嗨,矿塌了,这天不是还在吗?”许润莹对着儿子朝章华熙努了努嘴。

“说得轻巧!人命关天的事情,现在又正是在风头上。”章华熙对许润莹气恼地吼着,“一再叮嘱他沉住气,沉住气,我自有办法拿下那块宝地,就是不听!”

“不就几条人命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开矿哪有不死人的?你忘了前些年你的雄心壮志吗?开矿业,必须摒弃妇人之仁,如果每个在矿业死掉的人都要算在矿主头上,那世上再无矿主掘宝,还养着一堆废物干什么!”许润莹拢拢头发,讪笑着,“看你现在都变成菩萨心肠了,是因为老了,还是受了朱韵椰那些小情小调的感染?”

一听到韵椰的名字,章华熙的身体不经意地颤抖了一下,难道老婆对他和韵椰之间微妙的关系有所察觉?

许润莹点到为止,并不深究,话锋一转:“看你都气糊涂了,我的儿子,难道不是你的?”她不停地对儿子挤眼,“快去厨房将煤气灶上的人参汤热一热,给你爸端来。”

以前,只要支开父子俩,她左右逢源一阵周旋,父子俩便会很快和好如初。可是,这次不同于以往。章子硕站着没动,章华熙也很快地摆摆手:“你就别再添乱了,大清早的谁喝得下那玩意儿。”

许润莹愣了,疑惑的目光游移在父子之间,客厅里陷入令人压抑的死寂。

“他……他竟然背着我私自开工,发生爆炸,矿井里的一百多号人据说没几个爬上来的。”章华熙脸色铁青,“如果是一条两条人命,咱可以用钱摆平,可是,可是这是几十条命啊!”

许润莹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她气急败坏地奔向儿子,指头戳点着儿子的额头叫骂着:“你这不争气的家伙,早知道你会惹这大的祸,当初生下你时,还不如一把捏死你……”

章子硕委屈地看着母亲,许润莹眼珠一转,拉着儿子双双跪在章华熙膝下:“华熙,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儿上,你要想办法救救咱们的儿子啊!他再不好,也是章家的一条根。再说,他时刻是想着为你分担一些工作压力,他也想争口气,为章家办些好事!再说,再说,子硕不动声色,没费吹灰之力,就将姓史的整垮了,也算是为你出了一口恶气……”

“你说什么?”章华熙迷惑不解地盯着许润莹的脸,“子硕有本事让政府软禁姓史的?他烧的是哪一炉香啊?”

许润莹脸上泛起一股自豪的表情:“他没动一兵一卒,仅仅是利用了咱们策划部的几个网络高手而已!”

“啊?这么说网上的局长日记就是子硕一手炮制的?”

“也不全是……谁叫他老婆……”章子硕一扫脸上的沮丧,本想大肆渲染一下自己的辉煌战绩,谁知被许润莹悄悄捏了一下他的手臂,只得住口。

“他老婆,韵椰?”章华熙紧张地从椅子腾地站起来。看子硕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章华熙掩饰地端起桌上的茶杯,跌坐在椅子上,“她朱韵椰不是挺爱家的么?她又怎么了?”

父亲失态的表现令章子硕感到非常意外。他紧张地盯着母亲,不知如何回答。

“啊,也没什么。韵椰向来与世无争的,与我又是好朋友,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们本来只是想在网络上恐吓一下姓史的。谁知道那家伙死猪不怕开水烫,对我们章家步步紧逼。他落到今天,也是自找的。”

“唉,也是。只是这一招也太狠了!”章华熙长叹一声,想想不狠也扳不倒姓史的,于是摆摆手,十指交叉的双掌形成一个肉乎乎的拳头,抵住前额,像潜伏在额前的硕大蜘蛛。他沉默良久,再度抬起头来,语气缓和了许多:“起来,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一家人,只要有一丝逃生的办法,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的。”

“你有主意了?”许润莹站起来,满怀希望地望着丈夫。

“唉,事到如今,只有这一着棋了。”

“哪一着?”

“逃!”

“逃?!”许润莹的目光黯淡下来,“逃到哪里?来得及吗?”

“干我们这一行,时刻都处在风口浪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章华熙看着面前慌乱成一团的母子俩,内心被某种柔弱的情愫所打动。对于许润莹,他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这个丰满的女人与朱韵椰比起来虽然显得世俗,但她凡事都表现在脸上,只要满足她物质上的要求,她就是一头憨猪,吃睡玩耍,不会花心思在外招惹男人,也绝不会为他在外的某次拈花惹草的花边新闻撕破脸皮大哭大闹——从这一点来说,这是一个虽糊涂但非常有自知之明的女人,她不是一个好情人,但她是一个好母亲。而且,他章华熙的东山是在娶了这个憨猪似的女人后建筑起来的,他从内心深处对这个女人有种报恩的情感。

“我们先到香港,然后再去英国,那儿我有不少朋友,我们在那里的资产足够我们在英国的任何一座城市生活一辈子。”

许润莹信赖的目光一直盯着丈夫,丈夫是她的天她的地,只要丈夫确定的退路,一定是万无一失的。比如说机票,他一定会拜托机场的兄弟弄来,比如时间、地点,甚至行李,他都会吩咐手下的兄弟安顿好——跟着这样的男人,根本不用劳累,这么多年来,他已在这座城市的各行各业建立起了密切的关系网。果然,他们在一群兄弟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机场。

经过一昼夜的折腾,章华熙坐在宁静的候机厅里,头靠椅背,由假寐慢慢进入一种迷迷糊糊的睡眠状态。梦中的他是一个阳光的青年,为什么在见到朱韵椰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总是想笑。他不是没有修养的男人,可他就是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想笑。他觉得自己有时爱的是韵椰的娴雅,有时又为她的妖娆心动,他深深坠入了爱河……可是,就在他们要成婚之际,史荆飞这个转业军人介入了,他不信他与韵椰青梅竹马的感情,抵不过史荆飞踏上雀儿崖的一瞬间。可是,韵椰义无反顾地退亲、决意与姓史的结婚时,他被打垮了,他发誓要报复这对狗男女,发誓要活在姓史的头上,让朱韵椰这个看似纯情实则寡义的小贱人在仰望他金钱名誉地位的同时,悔青肝肠……

金钱,他得到了,名利地位也有了,可这逃亡到底算什么?他这一辈子,果真生活在史荆飞头上吗?韵椰,曾告诉过自己嫁给姓史的后悔了吗?没有,好像从来没有,无论他与她胶着到何种程度,无论她处于何种势态,她从来不曾在自己面前贬低姓史的半句,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眼神都没有。

逃什么呢?自己是不是该要去问问那女人,自己在她心目中到底处于何种地位?这念头刚一冒出,很不合时宜地,韵椰那长发垂散于唇际,遮掩不住美艳的相貌和柔软的香唇便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情景如同海潮一波一波地扑向天际。

章华熙猛地站起来,一把撸掉头上的帽子。

“怎么了,怎么了?”随着丈夫“噌”的一声起立,许润莹刚刚有一丝解脱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压低声音道:“再有一刻钟就要登机了,天塌下来了你也再别管了,行吗?”

“不!”他的断然低喝,使许润莹原本悬着的心更显紧张。

章子硕也大惑不解地挤到父亲跟前,恐慌地看着父亲。

唉,这个只会惹祸,只会花天酒地的儿子,干不了大事承受不了责任!章华熙将目光从妻子身上转移到儿子身上,将拳头狠狠地砸在儿子肩头:“到了那边,一定要好好照顾你母亲,不能再由着性子玩!”

章子硕点点头,随之紧张地盯着父亲:“那你呢?爸!”

“我就不去了,我决定留下来!”

“什么?”母子俩都大惊失色。

“难道,你真的放不下她?”半晌,许润莹才讷讷问出口。

“章家惹的事,章家就有本事承担……”

“华熙,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平时不是说一些道德一些规则只是用来套住那些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小人物吗?”

“敛财的时候是要有这股狠劲,走出国门前,我突然感觉到屁股后面生长出了一条长长的根,紧紧拽着我,好像我只要再多迈出一步,就会摔下万丈悬崖,粉身碎骨……”章华熙颓然地拿下眼镜,“我只习惯本土的水土本地的饮食,没有办法,每次出国,不管是访问还是旅游,只有中国的辣椒酱能保住我的命!无法想象,我该如何成天面对面包,面对缺少盐味的蒸菜,无可想象……”

许润莹母子俩面面相觑,从不在他们面前长篇大论的章华熙,一旦为某种决定大加辩解时,不要说十头牛,就是十架飞机也无法移动他。

“这是朱润中、杨心蕊夫妇的名片,你们下飞机后与他们联系,他们会安排好一切事宜;这是我英国律师杰逊的名片,你们到英国后,找他,只要不是大肆挥霍,你们母子俩可以通过我的律师,获得一辈子无忧无虑、吃喝不愁的富裕生活!”

章华熙将名片欲递给妻子,想想,又递给了儿子,然后猛地一拍儿子的肩:“坏一事,也会成一事,儿子,你该长大了,要保护好你妈!”然后,不容置疑地推开儿子,大踏步朝机场外走去。

“华熙……你……”许润莹追到门口欲喊,但广播里已传来乘客即将登机的预告,空姐极具亲和力的嗓音回荡在候机厅,让许润莹的狂呼变得软弱无力,唯有珠泪两行,“你放不下她,你真的放不下她……”

“儿子,爸最后送你几句话:太早的炫耀和太急切的追求,虽然可以在眼前给我们一种陶醉的幻境,但是没有根底的陶醉毕竟也只能是短促的幻境而已——你要记住,千万要记住!”章华熙毅然转身,拦住了一辆的士。

章华熙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家,为了章家的根,为了他们母子二人平安!许润莹隔着玻璃,泪眼迷蒙地看着丈夫打的远去。她有些不甘,有些孤寂,她实在不明白,吃喝不愁的丈夫为什么要放弃这个求生的机会,自投罗网去寻一条死路呢?难道那个女人就是这样魅力无穷吗?

的士载着章华熙,绕着云海的大街小巷行驶了一圈又一圈。在一个红灯路口,司机终于忍不住扭过脑袋,望向后排一直盯着车窗外发呆的章华熙,怯怯地低声问道:“先生,您究竟要去哪里?”

章华熙嗯、嗯了一阵,还没有想好要去的地方。对方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到底要去哪儿?你坐不起出租就搭公交!”

“老子有的是宝马,有的是凌志车,如果……”他想如果他不是惶惶出行,他才不稀罕坐这破出租。话说到一半,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收住话头,“问那么多干吗?你不想多赚钱?”

司机敏锐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不满的寒气,脸上像突然被扫帚撸过一样,堆起一连串的假笑:“那是,那是,一看就知道,从您指缝里漏出一点,就够我们这些人吃穿用度几日,您不是赖账的主儿!”

红灯已变成了绿灯,司机继续疾驰。章华熙透过窗玻璃,看着椰树长枝沐风袅娜起伏,宛如一抹翡翠的屏障。章华熙收回目光,微闭上眼睛,将头靠在沙发背上,重重发出一声叹息。

当出租车停在骑楼一带古旧的建筑群,经过一条并不太宽的巷道时,一辆有着省文明标志的黄颜色出租车迎面缓缓驶来。司机不得不缓下速度,给黄颜色的出租车让道。

突然缓慢下来的车速让章华熙一怔,他坐直了身体,朝外望了望。突然,他长吁一口气,让司机停下车,微微面露喜色地从耐尔名包里掏出一把钱塞给司机,径直朝虽有些陈旧却依然华丽的建筑群走去。

他走得有些理直气壮,有些心安理得。因为他没有任何吩咐,是冥冥之中出租车载他来的,是老天特意安排他来的。此刻,他来得问心无愧,来得无所顾忌。这条他觑视了无数次的巷道,这片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华贵群楼,那个让他产生无穷动力和报复欲望的名字,此时却像他手掌的血管脉络般,轻轻地、轻轻地由他的心脏流经四肢。

他原来是这样渴望见到她,担心她!

在一扇乳白色的门前,他停了下来。这儿,这儿曾是他的痛恨之地,他曾发誓不会踏进这儿一步,可是,可是这儿也是他梦牵魂绕之地。出租车将他带到这儿,真是他一生中最为精彩的一次阴差阳错,也是他智慧、勇气最为辉煌的一次闪光。

于是,他准备按门铃的手因兴奋而开始发抖,他踌躇了一会儿,他的手指终于落在门铃上,空寂四溅的铃声带着悠长的孤寂,电花火石般覆盖着他的幻想。他像遭到晴天霹雳似的茫然四顾,空壳般恹恹地走下台阶,步履沉重而缓慢。费尽心力,在生死边缘一路狂奔,最终却发现,这是一场空荡的往返跑。他好像一下子变得苍老、迟钝。

天意?天意!他想。

章华熙并不知道,那辆在巷口与他所乘坐的出租车缓缓擦身而过的黄色出租车里,坐着的正是他急切想见到的人——朱韵椰。

朱韵椰下了出租车,从容地走进史彤彤小两口所居住的花园小区,她第一次觉得花园里的蝉鸣如此喧闹,就连那些修建整齐的花圃都变得很碍事。她长舒了一口气,连日来压迫着她的神经和紧张的情绪一瞬间全部放开,破裂成细小的碎片。

朱韵椰按响电铃的那一刻,余一雁正女巫般飘荡在储藏室里,悲哀地祭奠她的三款新娘礼服。她淹没在自己的遐想与回忆之中,自悲自怜的情愫幻化成如丝如缎的绚丽彩带,向她飘逸,向她轻舞……大红的绸缎、雪白的蕾纱、黑色的丝绸,一一掠过她冷峻苍黄的面孔。她颤抖的枯手一一梳理着它们,将它们的下摆一一缠绕在脖上比试。突然,她觉得衣裾下面像生长出一只无形的手,将她的脖子勒得生疼,勒得她呼吸困难,勒得她几乎窒息……她越害怕,越是渴望逃盾,却越是陷入这种窒息的状态之中无可自拔。

突然而来的门铃像一盆泼进来的水,朝她兜头淋来,像透过门缝照射进来的凉丝丝、银闪闪的月光。她想一定是泽如回来了,她得给儿子做饭去了。

史彤彤在家时,余一雁总是瞄准时间备好饭菜,让一桌香气四溢的饭菜恭候着小两口的欢声笑语,如今彤彤去了南京,儿子回家的时间也不确定,余一雁就常常剩饭剩菜地凑合着。如今儿子难得回来一趟,说什么她也得给儿子备一桌丰盛的午餐。

余一雁想着,挣扎着,回应着,儿子,别急,别走,别走,妈来了,妈这就来为你开门。余一雁张开喉咙,双手撑开紧紧裹在自己颈脖上用华丽衣裾拧成的衣绳,努力抗争。她猝然间跌坐在地上,惊甫未定地发现自己已摆脱了一个梦魇般的束缚。

“来了,来了!”余一雁一边应着,一边抚抚蓬乱的发丝。

余一雁打开门,发现立在门口的不是儿子,而是朱韵椰。

“是你?”余一雁稍一吃惊,随即显示出兴奋的表情,提起这个女人她不愉快,可真不见了这个女人,她有时候还是挺想念的。尤其是此时此刻,如果眼前的女人不来,真不知道她余一雁在沉迷之中会做出什么傻事来,“快进来,快进来,总说要去看看你的。可巧,你就来了。”

“啊,我来问问,你曾经在我家发现一个草绿色的U盘吗?”朱韵椰挽着提包,迈步进来。她身上的黑裙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高贵,随着她的脚步,一颤一颤地柔软地散发着一丝丝隐隐的光泽,一点点地朝余一雁迫近。

这个女人,除了漂亮,就是白痴!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她的天都要塌了,还兀自在那里穷打扮!余一雁心里又“噌”地升腾起一丝不快,“你家已够招人家的议论了,还收拾得这样让人侧目……”

韵椰并没有回应,她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客厅,目光落在余一雁身上:“刚才还在睡觉吗?我只想来问问彤彤这孩子给你经常通通电话吗?”

“我刚眯了一会儿。”余一雁下意识地摸摸脖子,“现在的孩子,哪还有一点疼大人之心?更何况是出外由外,哪会想到我这个闲人呢?”

“是啊,她爸的事——对她打击太大!她不想理会任何人,也许自我调理一段时间就会慢慢接受现实吧!”朱韵椰转身走向大门,“你忙吧,我只是无所事事转一转……”

“亲家,亲家,韵椰,韵椰,你留下来,陪我一同吃一餐饭吧!”余一雁眼眶发红,“彤彤一走,泽如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一星期也难得回家一趟,回来了也很少跟我谈心。你看看,家里冷火冷炉的,哪还有一点人气,哪还有半点过日子的样子?”余一雁对朱韵椰的挽留充满真诚的哀求。

朱韵椰愣了一刻,踌躇着:“亲家,我……我想求你说出一件事情的真相:你平日在我家时,或是闲不住帮我整理书房时,可曾见过我家的一个草绿色U盘?”

“什么……U盘,我不懂啊!”余一雁摇摇头,眼前朱韵椰的脚步已退到门边,余一雁继续央求着,“留下来吃餐饭好吗?我知道,这段日子,你也是一肚子苦水无处倒。”余一雁见朱韵椰并没有完全拒绝的意思,走前一步,拉着朱韵椰坐到沙发上,“我是一个人在家,你回家也是一个人,这饭不总是要吃的么?你回家还会捣鼓电脑,还有打发时间的技能,而我呢?整个就是被空巢逼出来的神经病,无所事事……”

韵椰轻轻叹口气,将提包搁在茶几上,与余一雁一同走进厨房。

“唉,以后别再提捣鼓电脑的事情了,也许老史的事情,祸根就出在我的所谓创作中。”

余一雁定定地看着朱韵椰。

“病退后,你们都知道我爱写写画画,写点生活琐事、游记什么的,打发时间——而三色鹿、含羞草正是篡改了我的生活日记,在网络上发帖……”

“那你为什么不去相关部门澄清?”余一雁将几个鸡蛋在碗沿磕着,磕出一丝按捺不住的怒气,“啪”的一声壳破,将蛋清蛋黄倒入碗中,将蛋壳捏碎,狠狠扔进垃圾篓,“老史那么好的人,对你好得令我们这些女人眼红,你怎么能不站出来澄清这些事情呢?我早就有感觉,这点霉事怎么就出在他身上?而且都传得有鼻有眼的,像亲自见过一样……”

“可是,我所有的文字,一直保存在一个隐秘文档的,是谁盗了我的文档呢?”韵椰写文字纯粹是为了消遣,“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动过我电脑的人,除了身边的家人,还有谁呢?”

“身边的人?谁?”余一雁一愣,回头吃惊地盯着朱韵椰,筷子在碗边一划拉,掉在瓷砖地上,“我可不会动那个洋玩意,我可不会电脑,最多只站在旁边看看彤彤、蓝贵人、徐泽如他们几个孩子敲敲打打的……”

“是孩子们无意?”韵椰凄然一笑,“彤彤是通过网络的材料来编撰《双规局长》的,所有的人名、故事已全部作了处理,艺术化了,跟原型根本对不上号,我想不会是彤彤。网络帖子,除了人名、时间、地点是真的,其他的都是凭空捏造的。”

“蓝贵人?你说会不会是蓝贵人?”余一雁恍然大悟似的叫起来,“凭我个人的感觉,肯定是她。虽说她是这三个孩子中年龄最小的,但她鬼主意最多……”余一雁吁了一口气,狠狠地说道,“她有一次跟我讲,彤彤和泽如拥有一切:富裕的家庭、爱情、事业,只有她什么都没有……”余一雁越说越气。

韵椰摇摇头,见哗哗的水已注满洗菜池,在池中翻着大朵大朵的水浪,便伸手关了水龙头。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老史一直将她当亲生女儿看!老史说会供她上学,是蓝芝芳太自尊而拒绝了!她祸害老史,殃及我的家庭,动机是什么?”

“你这样袒护蓝贵人,莫非你心里已有答案,只是不方便说出来?”余一雁冷冷地看着韵椰,“难道说这一切都是一个情字所为,都是报复,都是他——”

韵椰身体一颤:“谁?”

“除了他还有谁?”余一雁声音不大,但张口出唇的人名却如电光火花般一下将韵椰击得晕头转向,“章华熙!”

一丝悲哀闪过韵椰的双眼。她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有种什么东西正在前方等待着她,某种恐怖之物,近似于某种恐怖的真相。她渴望真相,但又必须回避真相。

“真是快手不及众手!”余一雁颇高兴地在餐桌边摆着碗筷。自史荆飞出事以来,彤彤与泽如常常在屋檐下仇家似的争吵。再后来远走的远走,忙得不归家的不归家,难得有人陪着她讲几句话了。

韵椰洗了手,在餐桌边坐下。菜很丰盛,几乎全是韵椰爱吃的菜:酱汁卤牛肉、糖醋鱼、银耳莲子百合汤、和乐蟹、芙蓉虾仁、瓦罐红枣鸡汤……小桌上已被摆得没有空隙,几个样式相同的盘子并列在一起,粉红色的花样点缀着细白的瓷器,靠近盘口的地方是一圈淡粉色的边。

“看看,晓得你要来一样,几乎是为你定做的菜。”余一雁为朱韵椰舀了小碗银耳莲子百合汤,拿起一只小银勺放入碗里,递给她。韵椰对她的热切并没有感激的神情,她的思绪依旧沉浸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地方。悲哀悬浮在韵椰的双眼,她只喝了一口汤,就牙疼似的放下汤勺,用手抵住太阳穴。

余一雁看着她的淡然模样,将眉头蹙成一座嶙峋的小山。她大筷地将菜往嘴里夹,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她暗骂自己真贱,这个女人高贵不多久了,自己还巴结她干什么?以前对她客气,是因为老史;后来对她客气,是因为儿子的幸福。而现在,整个偌大的空间只有雀儿崖的一只麻雀和燕子,她余一雁凭什么还要对这个女人低三下四?做了满桌她喜欢吃的菜,又是递又是劝的,完全是一头热。

余一雁大嚼特嚼了一阵子,突然脸露悲伤的神色:“真是财聚人散,财聚人散啊,早知道是这么个结局,忙的忙,走的走,吵着闹着要这么大的房子干吗?”

“话不是你这样说,生活不是按自己预想的那样上演……”一种决绝的苦楚在韵椰眉眼间溢出。同时,突袭而来的冷淡,生硬地重新在两人之间摆出一道墙,“人哪里能预料到后面的事情?我想,无论是我们做大人的,还是他们做小辈的,谁也不曾想到,他们的爱情会沦陷到这份忙碌的工作且需要心计整理的家事之中。”

“是啊,任何时候,只要你一开口,这理,就总成了你的。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不喜欢你吗?你看起来十分低调、沉默,而你一旦开口,就必然暴露无遗:你那份沉默令人感到你是在蓄势待发,你时时想着语不惊人不开口,这将使别人觉得不安,当然也包括我,隐约觉得你具有出奇制胜的攻击性,而我总是掉以轻心。可事实上,你轻易得到了章华熙的心,然后又让史荆飞一心扑在你身上。我想,这一切的祸根都归结于此:你得到了太多的爱,也必然毁于所谓的爱。”

朱韵椰没有反驳,亦没有承认,在网曝的局长日记与自己的丈夫突然密切相联的日子里,什么样的流言她都听说过,有人主张她主动揭露,有人主张她去找史荆飞的小情人算账,更有甚者劝她席卷家中的一切财物远走高飞。老史这样阴毒的人不值得等,他的案子是铁板钉钉,等来等去就是个无底洞。对此,朱韵椰不置一言,不发表意见的她心里却很执著:她的老史在外可以不顾妻子心里的感觉,可以不问妻子的意见,掏空一切给基层矿工,能收养矿难矿工子女作干儿、干女,但绝不会在外包养情人!这一切的起源,这一个结,其实是出在她朱韵椰身上。她知道,自丈夫出事以来,她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自责之中。

朱韵椰站起来,推开椅子说道:“我想去彤彤的房间看看!”不等余一雁表态,她就径直朝楼上走去。

余一雁撇撇嘴,也放下碗筷,紧随其后。余一雁依然将小两口的卧室收拾得纤尘不染,朱韵椰轻轻吁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向空中花园,园子里的花开了,粉色的花朵柔软层叠,明明闻不到香气,却好像也能感觉到那种幽远古老的味道。她闭上眼睛,努力地呼吸空气中隐隐的香气。

余一雁默看着朱韵椰闭目养神的样子,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找怎样的话题。

余一雁努力用温存的语气说道:“要不你在花园里多待会儿,炉子上还有一道汤没端上桌,我去看看。”

余一雁的语速极快捷,噼里啪啦全都跟随着下楼梯的脚步滑落下去,透过厨房的窗玻璃,余一雁看见深蓝色的天空上镶嵌着几朵白云,炉上咕嘟咕嘟煮水的声音是那样的孤独。

“你慢慢吃吧,我走了!”韵椰的头伸了进来。

余一雁一惊,放下手里的活计看着韵椰:“哪有这样的事情,煮熟了饭菜,忙死了人,饭不吃却要走?”

“我本来就吃不下的。看到你对彤彤还是一如既往,我就知足了!”韵椰走近余一雁,轻轻地拉着她的手,“这孩子不懂事,以后就全靠你和泽如多担待了。”

不等余一雁反应过来,韵椰已挎起茶几上的小包,打开门飘然而去。

余一雁怔怔地看着韵椰的背影,突然产生一种错觉:这个女人对她的挑剔没有应战,对她的热情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感激,今天这是怎么了?这辈子还能见到这个女人吗?啊,天要塌下了吗?只要她再多迸出一个字,天就会随之塌下来吗?

朱韵椰再次置身于满园的阳光,回首仰望着高楼,突然品尝出几分心酸的味道。她恍惚地想着,自己要去哪里呢?该去哪里呢?她还回得去吗?如果她消失了,所有围绕在史荆飞身边的明争暗斗,会不会从此就销声匿迹呢?

朱韵椰边走边把玩着手里的手机,浏览到丈夫的姓名时,她的指尖按下了拨通键,她明知道丈夫被软禁后,所有通讯设备已被没收,可是她就是心血来潮般想听听丈夫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手机里传来的是恢复通讯的声音,一抹惊喜浮现在韵椰的眼角眉梢。

4

炙热的气浪,从事发地向空中、向四周蔓延,史荆飞透过车窗看着沿途的农田,发出一声叹息。

环岛矿业井口方向,燃烧的火焰已基本被众人扑灭,但滚滚黑烟依旧像洪水起伏的波浪汹涌而出,扭动着身躯在井口上空疯狂地舞蹈着。

蓦然间,杂乱的人群纷纷朝两旁退却。史荆飞脚下似裹挟着一阵风,大踏步地往前走着。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越是不加理会,鸣叫的声音越是持续不断,他只得停住脚步,掏出手机,是韵椰,他一时眼眶发热,百感交集。从安监局到干休所,从干休所到环岛矿业这段时间,这段距离,并不是很长久,可是他知道,他的妻在心理上一定承担了远不止九九八十一难的煎熬!

无数双眼睛,像无数盏灯,齐刷刷地盯着史荆飞。千言万语,史荆飞不知道从何说起,哪一句话能让韵椰放心,哪一句话又能解释清楚他的担忧、他的处境?史荆飞一咬牙,就按了拒听键。

在众人信任的目光注视下,史荆飞严肃地说了一句:“乡亲们,你们受苦了!”

话一出口,他的眼泪就洇出了眼眶。人群中开始有人小声地抽泣。

“我现在没有任何话语,可以弥补你们对井下生死未卜的亲人的担忧。可是相信我,相信我史荆飞,在明天天亮之前,我会让你们的亲人出现在你们面前——活着见人,死着见尸,相信我会不遗余力地做到这点,相信我!”

弥漫的浓烟,一股一股,一缕一缕,如同披头散发的女人,随着风势忽前忽后,揪扯着不时从井底发出的嘶哑的爆裂声。

“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不是指责的时候,长话短说,我们在这儿多待一秒钟,就有可能使一个原本可以获救的生命在刹那间轰然倒下……”

史荆飞边说边套上橘红色的防护衣,向浓烈的烟雾中奔去。浓烟很快吞没了他,他橘红的身影在滚滚烟雾中时隐时现……愤怼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抱怨,改变不了任何状况,愤怒、指责,更是于事无补。

史荆飞将耳朵紧紧地贴在炙热的井口,阵阵热浪的隆隆声像火车一样推搡着他,他坚持着、分辨着、分析着,汗珠子一落在滚烫的井沿,立即化成腾腾的水雾。

“叮当,叮当……”这声音自井底沿着钻杆,传入史荆飞的耳膜,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脆。

惊喜,激动,史荆飞立起身,挥舞着两条手臂,对远处的人群发出热切而有希望的召唤。

“叮当,叮当……”这生命的信息越传越远,越来越清晰,几乎在场的人都能听到。

史荆飞旗帜一样召唤的身影,矿工家属们紧紧盯着井口的祈盼眼神,深深打动了所有人。不论男女老少,大家自发地从车上卸下一袋袋葡萄糖水,汗流浃背地送到孟荫南等熟知矿井情况的矿工身边,再由他们通过钻杆传递到井下。

朱韵椰的悲喜,随着手机暂未接通的时间延长,在天堂、地狱之间穿越。手机开了,手机是不是又回到了老史手中?老史既然可以与外界联系了,那么,他是不是已获得一定的自由,并将很快洗清自己,让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下呢?可是,突然之间,手机的声音中断了,她的世界一下子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也是,如今抓一个贪官也是一件大事,何况是一个被亿万网友关注的贪、淫、贿的安监局长?如今的矿难不断,老史如何脱得了关系?不拿他当靶子射都难,怎么可能轻易恢复他的自由?

韵椰缓缓地将手机从耳廓边移开,塞回手提包。

恍惚之间,她悲哀地意识到,她与史荆飞之间像隔了一道遥遥的银河,相见难有期。韵椰跌跌撞撞地走到大街上,人群、车流如织,一个个年轻貌美的娇艳女子从她身边走过,她单薄无助的身影像瘦瘦长长的芦苇,在人流中左躲右闪、忽左忽右。一束束疯狂而寂静的气流,将她整个人笼罩。

《局长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