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欲工其事,必先利其器

还没见到人,光是听到声音,狼王千人斩身子就有一种麻麻的感觉。只见花蝴蝶曳地长裙,长发飘飘,宛若仙女,从楼梯款款而下。人未到,一股清香袭来,沁入心扉。千人斩坐了下来,一双眼睛在花蝴蝶身上扫过,只见她肌肤胜雪,眼若秋水,眉若青黛,腰若细柳,忍不住心中怦然乱跳,猛吞了一口口水。

胡不来单枪匹马,杀回了洪江。

来到洪江,他也不去别的地方,直接走进了汛把总署。他虽然以师爷的身份在洪江活动过几天,但下面那些汛兵,注意的毕竟是县令、县丞和主簿大人,不可能注意到他。见他进来,以为是个什么老百姓来了,立即把他往外轰。

胡不来自然不会出来,大大咧咧地坐下来,道:“去,把你们把总爷叫来。”

汛兵看了他一眼,道:“我们把总爷,是你想见就见的?”

胡不来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也不和汛兵多话,直接叫道:“王顺清,你给我出来。”

这一叫还真有效,王顺清从旁边的房间里出来了,一看是胡不来,便拿足了七品官的架子,道:“什么事?”

胡不来说:“叫他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对你说。”

王顺清自然不肯听他的,只要今天听了他的,从今往后,所有一切就都得听他的。官场这个套路,他王顺清还是懂的。王顺清再次端了端架子,道:“胡师爷,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他有意将师爷两个字说重一些,意思是要提醒胡不来,你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

胡不来立即站起来,向外走,同时说:“你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我原是想救你,既然你不领情,那就等死吧。”

这话把王顺清吓了一大跳,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个大贪官。天下哪一个贪官不怕死的?又有哪一个贪官心里没鬼的?莫非古立德到黔阳,真有特殊使命?见胡不来要出门,王顺清立即大叫:“把他给我拦住。”

几个汛兵冲上前,将胡不来拦回来。

胡不来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顺清自然不想低头,怎么说,他是官,胡不来只能算是民。民见官,是要下跪的。自己免了他下跪,已经够看重他了。“老子日你个乖,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说清楚,就不能走。”他说。

胡不来也不和他计较,而是问:“你的俸禄是多少?”

王顺清愣了一下,还是回答了:“俸银和薪银加在一起,总共是三十六两。”

胡不来说:“那也就是说,把其他所有一切合法收入加在一起,你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五十两吧。”

“是。老子日你个乖,怎么样?”王顺清不明白胡不来到底是何用意。

胡不来说:“那我就给你算个账。你这个洪江汛把总,当了十几年吧?十一年?十二年?所有收入加起来,就算不吃不喝,也就五六百两银子吧?可是,你现在住的房子,好像有五处吧?洪江城里三处,宝庆府一处,乡下还有一处,值多少?两千两还是三千两?好像还有些土地,据说还有几家店,沅水里还有几艘船是吧?”

王顺清眼睛一翻,道:“那又怎么样?我们家是做生意的,这个,谁不知道?分家的时候,王家的产业,我也是有一份的。我分到一点家产,奇怪吗?”

胡不来:“当然,不奇怪。我奇怪的是,洪江汛把总是多么肥的一个缺,你却在这里坐了十几年?”

“那有什么奇怪?”王顺清说,“我也想升上去啊,升官发财,谁不想?可是,上面不提拔我,我有什么办法?”

胡不来点了点头:“是啊,这确实是道理。不过,这个道理,大概要看跟什么人说吧?如果跟皇上说,你认为,皇上会怎么想?”

王顺清认真地看了一眼胡不来,开始意识到,这个人不是善茬。他问:“你今天来,就是想来找我的麻烦?”

“不不不。”胡不来连忙摆手,“我一开始就说了,我是来救你的命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王顺清说。

胡不来坐下来,将手中的折扇摇了摇:“你懂的,你当然懂。你如果不懂,就不会在洪江汛把总这个位置一坐十几年。”

这些话,自然不能当着汛兵的面说。可一开始,王顺清硬过了,现在要软下来,还真不太好办。好在他混迹官场多年,见风使舵的本事,还是有的。他顿时缓和了一下脸色,道:“你看,这里,人来人往的。要不,我们到里面喝杯茶?”

胡不来自然清楚,自己还要办事呢,绝对不能把他逼到头,见好还要收。他当即说:“这里是你把总爷的地盘,自然由你说了算。”

王顺清立即站起来,说:“我沏了一壶茶,刚刚才喝上一水。我们去接着喝,怎么样?”

“把总爷的茶,一定是好茶,我真的想尝尝。”胡不来说。

两人于是移身,到了王顺清的办公室。两人坐下来,一名汛兵要过来给他们沏茶,被王顺清赶了出去。王顺清亲自给胡不来倒上茶。

“胡师爷,请。”同样是叫胡师爷,这次的语气,却要恭敬得多。

胡不来知道已经达到了初步效果,喝了茶,便主动打开了话匣。他告诉王顺清,全国所有的汛把总,洪江汛把总是最肥的,这一点,并不是什么秘密,王顺清能在汛把总这个位置上一坐十几年,就连朝廷也能查到。正所谓物极必反,有些事,一定要见好就收。

王顺清暗吃一惊,难道古立德想赶自己走?如果真是如此,那自己就要和他斗上一斗。心里这样想,口里却不会说,而是问:“胡师爷的意思,莫不是建议我走?”

胡不来说:“这个,我不说,你自己想。”

王顺清又问:“古大人的意思?”

胡不来故意不说清楚,只是说:“古大人才来几天?他连东西南北都没有摸清楚呢。”

王顺清自然不是简单角色,他说:“那我就不明白了,我这个汛把总,是朝廷任命的,朝廷都没说叫我走,胡师爷的意思……”

“我可没有叫你走。”胡不来说,“再说了,现在这种情况,你就算想走,都走不了。”

“胡师爷把我说糊涂了。一会儿说我在这里做官,做的时间太长,一会儿又说我想走都走不了。”

“不是你想走都走不了,而是叫你走,你都不敢走。”胡不来说,“现在,境内出了土匪案,你如果走了,上面派个人来,你想想这洪江城,会是个什么情况?”

胡不来的话虽然直白,但王顺清听了,句句都是惊雷。莫不是古立德要从土匪案入手,搞倒乌孙贾?只要乌孙贾一倒,他这个汛把总,肯定就当到头了。不仅当到头,甚至连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想到这一点,王顺清有一种胆寒的感觉。

转而一想,这样一句赶一句,自己实在是被动,不如变一种法子,王顺清道:“胡师爷前来,一定有所见教,有什么话,但请说明,我听着就是了。”

胡不来觉得火候差不多,也就不再掖着藏着,而是明言。他告诉王顺清,现今的形势特别,古大人初来,就算当地出了土匪,也与他关系不大。但是,上面一旦追究起来,王把总绝对是难辞其咎,甚至连乌孙大人都会受牵连。如果不幸再查出一点点经济上的不明不白,就成大事了。话说回来,古大人既然来了,肯定想创立一番事业,剿匪是最直接的一条路。洪江的土匪一旦被剿灭,王把总那时就是洪江的大英雄,朝廷一定会大加奖赏。借着那个机会,王大人加官晋爵,趁机离开洪江,正当其时。

王顺清听了胡不来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句句都是实情。同时,他也知道,这一切,仅仅只是表面的,胡不来肯定还有别的用意。

“我明白了。”王顺清说,“古大人的意思,是希望我配合他剿匪。这个没问题,剿匪是我的职责所在。而且,洪江已经动了起来,民团已经成立,只要加以训练,就可以拉出去。”

听了这话,胡不来的心直往下沉。他还指望这个民团为自己赚一大笔钱,听说洪江民团已经建立,却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他知道自己来晚了一步,心中那个悔,简直没法形容。接着,胡不来想到,要想扭转此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打洋枪队的主意。提起洋枪队,王顺清就一把火:“别提洋枪队了,提起我就一把火。张祖仁仗着有几个臭钱,就不知道自己姓谁了。”

胡不来说:“你就这么借兵,人家自然不肯。既然不肯借,你可以租啊。”

“租兵?”王顺清觉得这个说法新鲜,问,“怎么租?”

胡不来说:“两种办法,一,租来一个兵多少钱。不过,这样租来的兵,恐怕出勤不出力。所以,第二个办法比较好,按打死打伤土匪的人数来定。比如说,打死打伤一个,付两百五十两银子。”

王顺清说:“两百五十两,会不会太贵了?”

胡不来说:“贵?两百五十两能谈下来,就不错了。一次剿匪行动,能打死多少个土匪?十个?二十个?你算算,他们能拿到多少银子?最多不过五千两。一次战斗,洋枪队如果能打死二十个土匪,你的队伍再一冲,至少杀死一百个。从此以后,土匪还敢往洪江来吗?早跑得没影了。”

王顺清迅速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如果打死打伤一百个土匪,自己向洪江商户筹集两万两银子,问题不大。五千付给洋枪队,五千作为其他费用,自己还可以赚一万。不仅能赚钱,最重要的是,自己还赚了政绩,这笔生意,显然是可以做的。他问:“你认为,张祖仁会答应吗?”

胡不来说:“我估计难。”

王顺清说:“那你还说?”

胡不来说:“你手里不是有汛兵吗?再给他一点压力,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我估计他就干了。”

王顺清问:“怎么软硬兼施?怎么威逼利诱?”

胡不来说:“这个,不是我的事,你自己想办法。不过,事成之后,你可别忘了我的好处。”

至此,王顺清才意识到,现在的胡不来,确实不再是多年前在洪江当混混儿的那个人,他要成你的事容易,要败你的事,更容易。既然如此,就不能与他为敌,至少表面上,要加强和他的来往。

这样一想,王顺清也就释然,在胡不来离开的时候,奉送了二十两文银,是胡不来当师爷差不多一年的收入。

如果剿匪计划成功,他赚的何止百个十两?这点钱,他自然就不会心疼。

王顺清之所以能在洪江死守十余年,出手大方,是必备条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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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江城里,正在积极准备应对土匪的进攻,土匪真的来了。

只不过,来的不是大队伍,而是三个人,领头的,是野狼帮的大当家狼王千人斩,身边的两个,是他的卫兵。当然,千人斩就算是再大胆,也不敢这么闯进洪江城。他属于过江龙,不是本地人,在野狼谷崛起的时间,也不是太长,触角还没有伸到洪江城。用土匪的行话说,在洪江城里没根。

狼王的后面,还远远地跟着一群人,这群人由白狼带队,暗中对狼王进行保护。

狼王千人斩之所以来到湖南,目标就是洪江。只不过,他做事,胆大心细,思维缜密。正所谓欲工其事,必先利其器,他的器,就是拉起一支队伍,接下来,就是摸清洪江的情况,伺机而动。这次,他来洪江,就是来摸情况的。

三个人骑着马,过了巫水官渡,直奔城内而来。洪江没有城门,只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入口,一些大的入口,已经由马占山的守城队把守,五六个壮丁,对来往人员进行盘查。其中一个壮丁拦住他们,问:“你们是什么人?”

千人斩的保镖程正光双手一抱拳,说:“我们是黔阳县的广木商人,这位是我家罗掌柜,我是账房,到洪江收木材款的。”

洪江之所以成为闻名全国的商埠,就因为此地有两大出产,一是木材,二是桐油。早在春秋时期,洪江就是中国最大的桐油产地,洪江产出的桐油,有一个专门名称,叫洪油。今天的年轻人,或许不知道桐油的用途,甚至都没有听说过,可在古代,桐油是绝对的好东西。古人做家具,没有油漆,通常都刷桐油。用得最多的是造船,船是一块一块木头制成的,木头之间的缝隙,用线和灰填上,再刷上桐油,才不会漏水。挑水用的水桶,也一样用桐油防水。劳动工具中的斗笠,用篾扎了刷上桐油,可以防雨。当然,说到防雨,自然要提到油纸伞。古代的伞是用木杆糊上纸最多也是用布做的,为了防雨以及耐用,都要刷上桐油。桐油的用途极其广泛,而全国所有桐油,只有洪江的最为上乘。

除了桐油,此地还盛产木材。不仅湘西一带是原始森林,有大量的木材储备,还包括广西、贵州,也都是木材产地。但是,这些地方产出的木材和桐油,如果无法运出,也只是废物。有山的地方就有水,上天造物,把一切都想好了,此地盛产的桐油和木材,可以经沅江运出,经常德,过洞庭,入长江。中国古代,将江苏浙江一带称为下江,意思就是指长江中下游。而下江这个称呼,最早就是源自洪江商人。在他们眼里,自己所在之处,自然就是上江。

所有木材桐油,都需要一个集散地。比如说,从贵州采购的木材,通过扎排的方式运出来,因为水急江窄,木排不可能扎太大。到了水缓江宽的地方,这种小排就很浪费,需要有一处地方将小排扎成大排。由此,木材商人,便形成了交易链的两端。交易链上端的商人负责伐木,然后运到某地进行交易。下端的商人,将木材运出,到达上海、南京等地。如此一来,就需要一个适当的场所,这个场所,就是洪江。

洪江背依沅水和巫水,是天然的黄金水道,更有天然的深水码头,这些条件成就了洪江。盛唐时期,洪江已经成了名城,到了明清之时,更是成了闻名于世的商城。洪江闻名全国之时,今天的繁华大都市汉口以及上海,还是一片荒滩。

后来的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一旦走进洪江,便觉得不明白,洪江闻名全国,为什么一直都只是全国最大的镇,而没有建县?这里有两个原因,其一,洪江最鼎盛的时候,是明清两朝,可中国古代重农轻商,士农工商,商排在最后,自然不可能将县治建在一个商业繁荣之地。其次,洪江是个多民族融合之地,除了洪江城,多是外来流动人口,周边全是苗族、侗族、瑶族、土家族等少数民族,历来少数民族,均属于土官制,县治所在地,自然不会建在这种地方。

当地还有一种传说,说这些少数民族,是共工的后代。中国古代,留下了许多与共工有关的神话传说。据说,共工的故乡在今天的河南辉县市,当地又称共城。共工最闻名的故事有两个,一个是共工治水的故事,后世将其尊为水神。另一个闻名的故事,是共工和颛顼争夺部落盟主之位,颛顼利用民众迷信的心理,声称共工治水会触怒上天,上天会用大水制裁大众。共工因此竞选失败,于是撞不周山而死,目的就是为了让民众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并没有触怒上天。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信了颛顼的话,认定大水泛滥,与共工有关,是共工发怒,因而将形成大灾的水患,称之为洪水,也就是共工加上水。

洪江当地传说,和颛顼竞选失败后,共工的后人为了生存,逃到洪江一带,成为当地的少数民族。为了纪念祖先共工,他们便选择了洪江这个地方,作为共工的永远纪念之地。但是,这件事又不能做得太明显,否则会引起颛顼帝的警觉。于是,他们玩了一个小滑头。共工不是水神吗?在他的名字前面,全部加上水,于是,有了洪江之名。

壮丁们盘问了几句,程正光对答如流,千人斩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不出一言。门丁没有发现丝毫破绽,只好放行。

临行时,程正光不忘打探一下消息,问道:“几位爷,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有人值守,现在怎么变了?”

一个壮丁说:“现在土匪猖狂,提防土匪呢。”

程正光抱拳道:“辛苦几位爷了。”

狼王千人斩暗自好笑,靠你们这样一些人,还能防得了土匪?这么个城,老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们能把老子怎么样?

就在他们受壮丁盘问时,不远处,一名小叫花子远远走来,看到他们三人,大吃一惊,连忙躲到一个人的后面,慢慢移向旁边的一条小巷子,站在墙角,侧着身子,望着千人斩等人。洪江的墙角设计很人性化,担心墙角太有棱角会伤人,全都是圆弧形。小叫花子罗小飞的视线,也因这弧形的墙角而变得开阔。

三个人进了城门,打马向前。罗小飞从墙角闪出,正想跟过去,发现码头上又来了一伙人,他便一闪身,溜走了。

程正光来过洪江城,对这里很熟悉,他轻车熟路,把千人斩带到了万花楼门口。这是千人斩进城的目标之一。

万花楼不是湘西特有的窨子屋,而是四合大院。传统的四合大院子一般是两层,但万花楼是三层,最上面还有一个骑楼。万花楼结合了湘西特有的窨子屋与北方四合大院的特点,全新设计修建。

万花楼的大门上有一副对联:花光楼影倒晴天,荷气竹风宜永日。横联是:唯春有情。正厅上位有一副巨大的人像,两边有楹联:诗云君子好逑,子曰食色性也。这副巨大的人像,不是三皇五帝,也不是神仙菩萨,而是古人管仲。管仲设女闾,也就是妓院的起源。管仲当年设置妓院有政治目的和经济目的,流传了几千年,就只剩下经济目的了。

狼王千人斩虽然是第一次进洪江城,但野狼帮的探子,早已经对洪江城非常熟悉。他们从洪江回到野狼谷,谈得最多的,不是首富张祖仁或者洪江十大富豪,而是万花楼以及花蝴蝶。在他们的口里,花蝴蝶变成了天上的仙女,狼王因此想来看看,这个让野狼帮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们神魂颠倒的女人,到底是何模样。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青楼之所,一般正经人不去,到这里来的,又是各类外来人,藏身于这类地方,自然是最安全的。

三人勒马在万花楼门口,狼王千人斩抬起头,望着气派的大楼,摇头晃脑地道:“不错,老子来对了地方。”

此刻还是上午,别的青楼,上午是不做生意的,下午才有客人上门,而到了晚上,生意就火爆起来。万花楼是个例外,甚至相反。因为进出万花楼的商贾、官员,都是非常有钱之人,这类人不愿意事情让别人知道,往往在清冷的时候来。

一个龟公在里面看见了狼王千人斩等人,立刻跑出来迎接。骑高头大马,穿着奢华,神情倨傲,肩膀上的褡裢沉甸甸的,一看就是有钱有身份的人。这个龟公准确地分辨出狼王千人斩的地位要比程正光高一些,很简单,狼王千人斩脸上有不屑一顾的霸气。

龟公半跪半蹲在狼王千人斩的左边。狼王千人斩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动作,以为他是给自己敬礼,再一想,中国的礼节就那么几种,要么拱手,要么下跪。这半蹲半跪,又是什么礼节?难道洪江的礼节和别的地方不同?为什么没有听那些探子们谈过?千人斩坐在马背上,一时愣住了。他的两个手下,也是干着急,完全不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好在千人斩绝顶聪明,见龟公一直保持着那个动作不动,又说了句:“这位爷,请。”顿时明白,他是用身体给自己做下马墩。

有钱人的玩意儿就是爽。千人斩顿时偏腿,一脚踏在龟公的背上,下了马来,顺手入怀,掏出一点散银,扔给了龟公。

龟公接住银子,眉开眼笑,扯开嗓门大喊:“贵客三位,里面请。”

里面出来一个下人,牵了三人的马,在万花楼的左边,有一个马厩。这也是万花楼和别的青楼不同之处。别的青楼,和全国各地的青楼同样的思维,认定客人只会乘轿来,轿子随后会离开,因此不需要预留停放轿子的地方。但万花楼却建有马厩,这也是其生意红火的原因之一。

三人进入正厅,刚刚坐好,便有丫环端上茶。龟公毕恭毕敬地问道:“三位爷,可有熟悉的姑娘?还是小人给三位介绍漂亮的姑娘?”

狼王千人斩把肩膀上的褡裢扔在茶几上,粗声说:“喊你家妈妈出来。”

龟公这样的场面见多了,应了一声,去报告花蝴蝶。万花楼的姑娘们叫花蝴蝶妈妈,龟公们叫花蝴蝶掌柜的。此刻花蝴蝶刚刚起床,正在梳妆。龟公在门口低声说:“掌柜的,来了三个贵客,说要见您。”

花蝴蝶做的是这个生意,有贵客上门,岂有不见之理?何况在洪江地界,她也不担心谁敢闹出什么事来,便道:“你下去招待客人,我随后就下去!”

龟公下楼,给狼王千人斩深施一礼,道:“三位爷稍候,我家掌柜的随后就下来,请用茶。”

茶添了几次,花蝴蝶久久没有下来,龟公不时抬头往楼上张望。狼王千人斩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放,啪地拍了一巴掌茶几,喝道:“搞逑什么名堂?让大爷白白候着?信不信大爷拆了你家招牌?”

龟公吓得不轻,这些财大气粗的家伙,都有些靠山,自己得罪不起,正准备说什么,二楼楼梯上传来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大爷,发什么火呀?小女子总不能披头散发就来见大爷呀!”

声音娇媚入骨。

还没见到人,光是听到声音,狼王千人斩身子就有一种麻麻的感觉。只见花蝴蝶曳地长裙,长发飘飘,宛若仙女,从楼梯款款而下。人未到,一股清香袭来,沁入心扉。

狼王盯着花蝴蝶,目瞪口呆。花蝴蝶来到三人面前,盈盈一拜,柔声道:“小女子见过三位大爷。”

千人斩晃了一下脑袋,右手习惯性地在头上做了一个摩擦动作,他忘记了此刻自己手中没有斧头。他杀人或者和女人睡觉的时候,都有这样习惯性的反应。

程正光咳了一下。

狼王猛然醒悟过来,双手一抱拳:“见过大……掌柜的。”他本来想说见过大当家的,但想起这样说不对,才改了口。

花蝴蝶落落大方地在狼王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嫣然一笑:“大爷请坐。”

千人斩坐了下来,一双眼睛在花蝴蝶身上扫过,只见她肌肤胜雪,眼若秋水,眉若青黛,腰若细柳,忍不住心中怦然乱跳,猛吞了一口口水。

花蝴蝶微微一笑:“大爷请用茶。”

狼王镇定了一下自己,道:“久仰大掌柜的芳名,今日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闻名百倍。”一边说,一边解开褡裢,把褡裢里的银锭抓出来,摆放在一起,最后拿出来的,是一个船形的大金锭,放在银锭之上。

花蝴蝶不动声色,心中想起这个场面似曾相识。当年把总王顺清身上也有这样一股唯我独尊的霸气,开始意识到今天遇到的,很可能不是一般的角色。

千人斩说:“大掌柜的,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花蝴蝶淡淡一笑:“大爷,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小女子只是一个生意人,能为大爷效点什么力?”

狼王千人斩哈哈一笑:“我听说大掌柜的卖艺不卖身?”

花蝴蝶道:“是。”

狼王千人斩双手一抱拳:“请问为什么?”

花蝴蝶一怔,随即道:“但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狼王千人斩道:“我听明白了,大掌柜心中有人,容不下别人,佩服。请给我和我兄弟介绍几个漂亮的姑娘,我们要在万花楼住五六天。”

这又大大地出乎花蝴蝶的意料:这个男人直爽,挥金如土,大有来头呀!客人不纠缠了,花蝴蝶为他们安排了头牌姑娘秋月、冬雨和雪青,热情招待。

狼王他们并没有和花蝴蝶纠缠,带着姑娘进了房间,很长时间再没有出来,就连中饭和晚饭,也是叫到房间里吃的。直到天黑后,他们才出门逛街。满街华灯溢彩,热闹非凡,狼王喜形于色,程正光却心事重重。

狼王见程正光愁眉苦脸,惊讶地问:“正光,你怎么了?姑娘玩逑得不舒服?”

程正光说:“我心里不舒服,给了那么多钱,太不划算了!”

狼王吐了一口唾沫,白了程正光一眼:“真他娘的没出息,我真看逑不起你!”

程正光分辩说:“那些银子,花蝴蝶值得,别的姑娘都不值得。”

狼王嘿嘿一声冷笑:“我们是做什么的?晓逑不得?”

程正光点了点头:“晓得!”

狼王道:“老子是先存放在她家里,要连本带利搞逑回来!”他一拍程正光的肩膀,摇晃着脑袋,得意地道,“现在你明白不?”

程正光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三人也没什么目标,只是往前走,没想到走进了红灯区,沿街两边都是青楼,有杏花楼、迎春楼、飘香院、翠薇居。许多姑娘在望台上翘首弄姿,招徕顾客。

程正光不屑一顾地说:“看了万花楼的姑娘,这些女人全部是残花败柳,不堪入目。”

狼王连连点头:“这些女人没逑意思。走,我们往那边走。”

千人斩领头拐进一条巷子,前行不久,竟然逛到了沿江码头一带。码头边上,是白天繁华,夜晚难得见到灯光,向前望去,是一片黑暗,只有一些大船挂一盏灯,灯光照在水面上,像是碎了一地的银子。岸边却是另一个世界,一溜房屋,家家门前挂着灯笼,其中有一家的灯笼最亮,千人斩抬头看时,见到的是一幅大字招牌:福寿堂。

程正光看了看大当家的,迟疑地道:“大当家的,要不要进去享受一下?”野狼帮的土匪抢过不少烟土,但都没有抽大烟的习惯,最多也就是偶尔尝尝。程正光怕大哥责怪,才试探着问。

狼王想了想:“既然来逑了,就要见识见识。”三人走上十几级青石台阶,来到大门口。大门口,站着两个门童,一起弯腰鞠躬:“大爷里面请。”一个门童在前面引路。又上了十几级台阶,再进了一道大门,才算进入福寿堂。福寿堂是三进三层的窨子屋,富丽堂皇。

门童在前面引路的时候就问道:“三位大爷,是进贵宾房吗?”

程正光喝道:“进最贵的房间,还怕大爷没钱吗?”

门童忙赔着小心道:“大爷您别见怪,小的问明白了,好让里面招待三位爷。”转身一声吆喝,“贵宾客房大爷三位,二楼请……”

一楼天井中挂着两排灯笼,灯火辉煌,天井边有一道五尺宽的楼梯直通二楼。三个穿青花旗袍的年轻侍女分别搀扶着狼王千人斩和他的保镖,上了二楼,在走廊上拐了个弯,进入一间贵宾房。房间里面摆了一张巨大的卧榻,卧榻正中摆了两张很小的红木条几,每张红木条几上搁着一盏油灯,墙壁上挂着四盏灯笼,还有几幅仕女画。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陈设。

程正光有些失望:“这是啥逑地方?”

狼王皱了皱眉头。

一个侍女柔声说:“三位大爷请躺上去。”

三人上了卧榻,狼王在中间,程正光和另一名保镖在两边,各自隔着条几。三名侍女跪在地上,给各人脱了靴子,又给三人垫好靠垫,安好枕头。随后,三名侍女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各自端了一个托盘进来。托盘里是吸大烟的烟灯、烟芊、烟枪、烟膏,还有一些点心水果。

三个侍女将托盘放在茶几上,各自脱了鞋,跪在三个男人面前,娴熟地给烟枪里填了烟膏,然后把烟枪递到三人手中,说道:“大爷请。”

狼王的目光一直落在三杆烟枪上,三杆烟枪做工精致,名贵奢华。他接过烟枪,把玩着,撇了撇嘴:“姑娘,这是啥逑玩意做成的?”

侍女微笑着回答:“大爷,烟枪是象牙做成的。”

程正光问:“这玩意值多少钱?”

侍女回答说:“一杆烟枪值一栋楼。我们掌柜有五杆值钱的烟枪,其中三杆在这里呢!”

程正光啧啧称赞:“你们掌柜很富有呀!你们掌柜是谁呀?”

三个侍女显然吃了一惊,居然有不知道他们掌柜的人?其中一个笑吟吟地答道:“张祖仁张大掌柜。”

狼王哼了一声:“记住逑了。”

程正光已经美滋滋地吸了起来,狼王吸了几口,不停地皱眉。侍女奇怪地问:“大爷,有什么不舒服吗?”

狼王摇了摇头,不冷不热地道:“我今天没兴趣,你来吸。”把烟枪递给了侍女。

侍女不敢吸:“大爷……”

狼王道:“大爷让你吸,你就吸,吸了大爷重重有赏。”

侍女忙道:“谢大爷。”端起烟枪,就着烟灯吸了一口。程正光越来越进入状态,一脸陶醉:“真逑安逸!”

狼王脸色忽然一变,对侍女道:“给大爷端一碗冷水来。”

侍女不敢问原因,出去端了一碗冷水进来。狼王夺过冷水,劈头泼在程正光身上。程正光一个激灵,跳起来,破口大骂:“哪个狗日的,泼逑老子的冷水?”

狼王坐正了身体,冷冷地道:“走逑。”

程正光醒悟过来,惊讶地道:“老大……”

狼王喝道:“走逑!”

程正光慌忙跳下卧榻,穿了靴子,拿出银子给其中一个侍女去结账。狼王穿好靴子,另外两个侍女一脸惊恐地望着狼王千人斩,不知道他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狼王给了她们一人一锭银子,说:“姑娘,这个地方呆逑不得,趁早找个男人嫁了吧!”说完和两个保镖扬长出门。

出了两重大门,狼王狠狠地道:“以后这种地方来逑不得,兄弟们都来逑不得。”

程正光一怔:“为什么来逑不得?”

狼王沉声道:“不为钱,为了人!大烟这东西,吸多了,能把我们全废逑了。”停顿了一下,说了句,“还是茶叶好,喝了强健筋骨,明目醒脑。”

程正光惊愕不已。

狼王道:“我们现在去看卖茶叶的。”

三人转了几条街,眼前一座大戏院:绍兴戏班。程正光来了兴致:“大哥,难得进城一趟,我们去开开荤。”

狼王千人斩大手一挥:“看看。”

戏班的大门口,用一块红布帘子遮挡着,门口有一个壮丁看守大门。壮丁一看到狼王等人,远远就问:“三位大爷,今天演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是我们戏班的压箱之作,包厢已经满了,不过还有几个座位……”

程正光扔给他一锭银子,喝道:“带路,给大爷选个好位置。”一锭银子买两张戏票绰绰有余,可看门的壮丁有些为难:“大爷,好的位置真的没有了,要不,我给两位爷预留明天的位置?”

程正光正欲发作,狼王却道:“也就随便看看,带路。”

“大爷请。”

三人进了戏院。戏院也是窨子屋,只是第一层的格局和寻常的窨子屋不同。戏台搭在天井之中,戏台里面和外面黑压压坐满了人。二楼的雅间门和窗户大大开着,里面的人从门窗往戏台上看。只有靠近大门口处有一两条凳子没有人。狼王千人斩他们坐在最后,伸长脖子往前看。戏台上,丝竹哀怨,琴声悠扬,缠绵悱恻。

梁山伯与祝英台是一个长剧,从两人在书院结缘、结拜、结怨、结恨,再到相知、相爱、相送、相许、相误、相会、相怨、相逼、相抗,直至最后相殉、化蝶,双宿双飞。

狼王看得津津有味,忽然程正光拽了拽他的衣角,并在他耳朵边小声说:“大当家的,你往左边看,倒数第二排,最里面两个。”

狼王抬头一看,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叫:“逑啊……”陡然意识到了不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幸好前面的人都看得入迷,没有注意到狼王的惊叫声。

里面坐着一男两女,正是余海风、刘巧巧和王熙美。虽然两家大人已经有了明确意向,两人又彼此相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规矩摆在那里,但若是想见面,便不得不拉王熙美过桥,三人为公嘛。

程正光认识余海风,狼王也认识余海风,只是他们不认识刘巧巧和王熙美。

狼王望着余海风,久久没有移动目光。

程正光不知道原因,在他耳边低声说:“大当家的,我们先出去吧!”程正光和狼王虽然化过装,还是担心被余海风认出来。

狼王恍若梦中一般。

程正光心中大为奇怪:“大当家的……”

狼王终于回过神来:“怎么?”

程正光用眼神示意,站了起来,往外走去。狼王又看了一眼余海风,跟着出了戏院。三人走到街角,看看四周没人,程正光凑过来,凶狠地说道:“大当家的,那小子是风云商号的大少爷余海风,嚣张得很。我们等他看完戏出来,背后捅他一刀,把他做逑了。”

狼王喝道:“捅个逑,这个人杀不得!”

程正光一惊:“怎么杀不得?”

狼王顿了顿:“老子说杀不得就是杀不得。回山里之后,你要告诉所有的兄弟,就是把洪江城里的人杀光了,也不能杀他。”

程正光张口结舌。

狼王继续道:“还有他身边那两个小娘们,也不能杀。”

程正光点了点头:“是。”

狼王双眉飞舞:“走,回万花楼,喝酒玩女人。”

程正光问道:“大当家的,不是要找少当家的吗?”

狼王千人斩道:“不找了,少当家的鬼点子多逑得很,不用我们担心。”

※※※※※※※※※

天还没亮,余海风早已经出门,急急来到忠义镖局门口。

洪江的凌晨,就像一个洗尽浮华的美少女,正在酣梦之中,又是一种景致。不见灯光,只有天幕上挂着星星,东方一线熹微,窨子屋就像某种古代的符号一般伫立着,雄鸡此起彼伏地啼叫。

余海风是来等刘巧巧的。

由于多方努力,洪江民团已经初步建立。几天前,守城队已经开始出操,今天是护城队第一次出操。因为是初建,民团的人数有限,守城队还只有三十多人,护城队也不过一百多人。尽管人数不多,但既然是建立了队伍,就一定需要后勤补给,尤其是守城队,需要吃饭需要发饷,这些钱没有来源,只能从洪江的商户中募集。募集粮饷的任务,就由余兴龙、王子祥和老布三人负责,这三人在洪江可谓德高望重,只有他们出马,才有足够的号召力。

民团的事既然是刘承忠和马占山领头,刘马两家的晚辈,自然全都到齐。马家的年轻一代很多,除了那些未成年的,仍然有十七人。刘家两兄弟,各有两个儿子,余家的儿子倒有不少。余兴龙这一支,有十个儿子,在洪江的有四个。而整个余氏家族,在洪江已经五代人,目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有二十多个。王家老大有五个儿子,其中两个超过了三十岁,未列入。老二有四个儿子,来了三个。老三王顺清自然不能落后,也把三个儿子送来了。老四王顺喜没有纳妾,妻子张文秀给他生了二儿一女,全部送到长沙读书去了。

刘巧巧自小习武,也想为保卫家乡做点贡献,她和父亲一说,父亲同意了。刘巧巧主动要求参加护城队,一个主要原因,是因为可以每天见到余海风。

余海风虽然想和刘巧巧一起上操,却不敢大鸣大放地约她,只能悄悄地躲在忠义镖局的门口,等刘巧巧出来。

余海风刚刚将身子藏好,便见不远处有一个人走来。因为太熟悉,仅仅只是看一眼身形步态,余海风立即知道,此人是弟弟余海云。余海云也爱着刘巧巧,哪怕余家内部已经明确,准备让刘巧巧和余海风定亲,余海云也不想放弃,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往刘巧巧身边凑。

这件事,还真是余海风的大麻烦。如果换了别人,他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办法,将情敌打败,问题在于,这个情敌是自己的亲弟弟,麻烦就大了。对此,他有些怨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不快点把亲事定下来?只要正式定了亲,三媒六证,弟弟应该会渐渐打消追求巧巧的念头吧。

余海风有点摸不清父母的意思。按理说,他年龄不小了,若是别人家,这种年龄早已经做父亲了。可他的婚事,父亲是不太管的,母亲倒像是不很着急,舅舅的态度似乎也是冷冷的。这一切令他不解,难道说,舅舅并不希望他娶巧巧,相反,希望促成海云?

为此,余海风痛苦不堪,却又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他唯一期望的是,四月花朝早点到来,只要这个好日子一到,余家请了媒人,到刘家定下亲事,这个事,大概也就不会有变数了。

余海风躲在树后想着心事,弟弟余海云倒是没有半点顾忌,在忠义镖局前面走来走去。

忠义镖局的门开了,走出一群人,领头的是二姑父刘承忠,后面是承义叔。在两人后面,走着刘家的几个晚辈,刘巧巧身在其中。余海云也看到了这群人出来,一开始,他似乎想躲开,可毕竟他离大门太近,刘承忠一眼就看到了他,首先打了招呼,他只好站出来,分别向刘承忠、刘承义问好,最后跟着这群人一起向城外的江滩走。

余海云直接走到刘巧巧身边,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而且有说有笑。这一切,被躲在树后的余海风看得真切,心中有一股特别酸的滋味翻滚着。如果这个人不是自己的亲弟弟,余海风肯定会冲上去,将此人狠狠地揍一顿。可事情一牵涉到至亲,处理起来就棘手了。

满腹醋意的余海风不得不远远地跟着。

昨天,余海风约刘巧巧以及王熙美去看戏的时候,刘巧巧悄悄地告诉他一个消息,洪江城的富商家族,想和刘家结亲的不少,已经有好几家托人来探刘家的口气。一家养女百家求嘛,刘家有女初长成,既是花容月貌,又是富甲一方,谁家若是和刘家联姻,在洪江的社会地位,就会猛地向上窜一截。

刘巧巧只不过当笑话在说,或者说对自己的心上人说点体己话,余海风听了,却是心惊肉跳。他很想告诉父母,不要等什么四月花朝了,快点托媒人去提亲吧,再晚了,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可是,作为后生晚辈,这种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操练场在城外,沅水边的一块滩涂之地。洪江城里寸土寸金,根本找不到适合的操练场所。守城队由马占山统领,已经训练几天了,看上去有模有样。护城队就比较麻烦,才训练几场,刘承忠已经意识到,这事玩不下去。他带镖师,有金钱来维系,官员带军队,有权力来维系,而现在这个民团,什么维系都没有。比如本城首富张祖仁的儿子张金宝,人长得实在太胖了,乍暖还寒的天气,才训练几下,就全身冒虚汗,再让他练下去,他不干了,刘承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不干还不行,一来,洪江人会笑话自己,二来,土匪真的袭击洪江,如果一个人没有,就只能任人宰割。有什么办法?第一天训练的时候,护城队到了三百多人,第二天,就只剩两百多了。到了今天,张眼望去,只有一百多人。再看看守城队那边,都是平民子弟,又是拿饷银的,自然积极,马占山说什么是什么。

到此,刘承忠才明白,马占山果然是滑头,当初把护城队交给自己,原来是藏了私心。

现在,刘承忠才知道什么叫骑虎难下。继续走下去?明天说不定只剩下十几个人了。不训练?他怎么向洪江的父老交代?若是真有土匪来攻,他就是洪江的罪人。

余海风来到操练场,放眼一望,也有些傻眼。他被安排为队长,他这个队,原本有十五个人,分成三伍。伍是军队最基层的建制,五人为一伍,据说是管仲创立。不过,按照管仲的建制,十伍为一里。一里就是五十人。刘承忠如果按照这个办法建制,所有人也只能建成两里。为了将来的发展,他搞了点自创,以三伍为一队。

余海风这个队,主要基础,就是那天在太白楼喝酒的慷慨之士。没想到,这些人喝酒慷慨,真的吃苦,就一点都不慷慨了。才不过三天时间,一队仅剩了五个人,只够编成一伍了。

余海风还在为此悲哀,却见马智琛跑过去和刘巧巧套交情。

马占山统领守城队,马家青年却在护城队。马智琛被古立德招募到了麾下,却又一直住在洪江,他到底在替古立德执行什么任务,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同时,马智琛也是护城队成员,每天早晨都要参加操练,余海风在此处常和他见面,但因为众目睽睽,两人也不好说话。对于马智琛的神秘职务,余海风有些好奇,甚至觉得,如果有可能,他也愿意替古大人当差,只不知古大人还要不要人。

马智琛显然也在爱着刘巧巧,这是一个不妙的信号。余海风正有些不知所措,却见弟弟余海云快步向马智琛走去。

“离我表妹远一点。”余海云发出警告。

刘承忠在一旁吹哨子,发出集合号令。就算余海云不过来,集合号一响,马智琛和刘巧巧也会分开。而现在,余海云逼了过来,马智琛自然不肯退缩。

刘巧巧冰雪聪明,一看余海云的脸色,就知道可能出现麻烦,立即说:“表哥,集合啦。”

马智琛年轻气盛,哪里把余海云放在眼里,当即回道:“关你什么事?”

余海云不理刘巧巧,而是对马智琛说:“我叫你离我表妹远一点,你听到没有?”

“我想离谁近一点,碍你什么事?”

见马智琛说话很不客气,余海云早已经按捺不住。马智琛刚刚说完这句话,余海云已经出拳,一拳打在马智琛的腮帮子上。马智琛没料到余海云会出手,猝不及防,虽然做出反应,准备跃开,毕竟是晚了,拳头已经打上了脸。

马智琛年轻气盛,哪肯吃这种亏,当即大叫一声,拉开架式,和余海云干起来。

如此一来,大麻烦出现了。整个江滩上,只有两队人马,一队是守城队,那边已经开始列队,训练即将开始,主持训练的,是马智琛的父亲马占山。马占山有三兄弟,二弟马占林,在和野狼帮的战斗中受了伤,此刻还在家里养伤,站在马占山旁边一起指挥训练的,是马占山的三弟马占坡。马智琛这一辈,有十几个人,加上白马镖局的镖师,一共几十人,均参加了护城队,此刻就站在刘承忠这边的队伍中。马家人对马智琛这个另类也说不上有多深的感情,彼此甚至有较深的矛盾,可在一致对外的局面下,他们是绝对团结的。

马家哪容自己人受到欺负?呼啦一下,冲上了一大堆人。

余家人更多。余兴龙的父亲有三兄弟,余兴龙本人,有兄弟五个,堂兄弟七个,到了余成长这一辈,堂兄弟已经有三十多个,而余海风这一辈,堂兄弟超了一百多人。目前在场的,就有三十多个,加上刘家的王家的,后生一辈,有五十多人。这些人原本就对白马镖局的嚣张不满,此时便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也都围了过来。

余家和刘家的人中,有两个关键人物,一个是余海云的舅舅崔立,另一个是忠义镖局的镖师朱七刀。朱七刀比较冷静,只是在一旁观战。崔立的脾气要火爆得多,他作为余家的舅舅,毕竟要站在自己人这一边,因此,早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余海风没想到出现这样的结果,大吃一惊,连忙冲过去,拦在两人之间。

余海风说:“不准动手,有话好好说。”

无论是马智琛还是余海云,都不可能停止,各自出手,最后,全都打在余海风的身上,眨眼之间,余海风已经挨了好几拳。

幸好刘承忠的反应快动作更快,一步跨过来,伸出一只手,抓住余海云出的拳,轻轻向旁边带了一下,将余海云拉到一边,又伸出另一只手,将马智琛攻来的拳化解。

“都给我住手!”刘承忠大喝一声。

两边已经形成对阵,见刘承忠发话,所有的动作,也都停止下来。

也就在这一瞬间,刘承忠出手了,抽了余海云两记耳光。抽过之后,刘承忠质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吗?”

余海云将这笔账算到了马智琛头上,对马智琛怒目相向,不说话。

刘承忠说:“按照军规,你的行为,至少要挨二十军棍。”

余海云指着马智琛,说:“挨就挨,如果我挨,他也要挨。”

刘承忠:“你还狡辩?我明明看到,是你先动的手。现在,我命令你,向他道歉。”

余海云才不会向马智琛道歉。听了二姑父的话,他鼻子里出了一口气,又恶狠狠地瞪了哥哥一眼,转身走开。

刘承忠大喝一声:“你要去哪里?”

余海云说:“我不和你们玩了,成不?”说着,继续向前走,显然是要离开。

“你给我站住。”刘承忠叫道。

余海云根本不理会,继续向前走。迎面,马占山过来,和余海云错身而过的时候,一伸手,将余海云抓住。

“你要干什么?”余海云怒问。

马占山不说话,拉着余海云向前走。毕竟,马占山属于长辈,余海云就算再横,也不敢和马占山动手。马占山将余海云拉到队伍前,松开手。余海云不好再走,只得站在那里等待马占山开口。

马占山指着儿子马智琛,说:“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

所有人全部愣住,没有一个人敢动。

马占山发火了,大声说:“我的命令不起作用是吧?我们今天在这里训练,为了什么?为了将来打土匪。将来要打土匪,我们就是军队,军队就要有军规,有军令。现在我命令,马智琛违反军规,打十军棍。”他指了两个人,全是马家的人,你们两个,立即执行。

刘承忠冷眼旁观,自然明白马占山这是在唱一场戏。他和马占山,一个是总指挥,一个是副总指挥。副总指挥虽然站到了这里来,可那边的守城队,由马占坡指挥着,正在进行训练,丝毫不乱。而他这个总指挥却无法弹压部队,出了乱子。出了乱子,按照军规,是要处罚的,但身为总指挥的刘承忠投鼠忌器,只是抽了余海云两个耳光。余海云是刘承忠的内侄,抽耳光更像是执行家法而不是军规。马占山过来,对自己的儿子执行的正是军规。

马占山指定的两个人,一个将马智琛按在地上,另一个抡起棍子,打了十棍。表面上,这十棍打得很凶狠,实际上有窍门,落下去时,都很轻。可无论多么轻,毕竟是执行了军法。

在刘承忠看来,棍子落在马智琛的屁股上,疼的却是自己的脸。

事情是余海云挑起的,马智琛挨了十军棍,刘承忠不得不有所行动,而且数目还不能少,只得将余海云打了二十军棍。这二十军棍,同样打得煞有介事,但于被打者,不会有太大伤害。可每一棍子,都打在刘承忠的脸上,这等于刘承忠在自抽耳光。

这一切,被躲在不远处的罗小飞看在眼里。

罗小飞皱了皱眉头,一双漂亮的眼睛迅速转动着,显然在想什么主意。

而另一边,同样有几双眼睛在看着操练场,这些人,是狼王千人斩派出的探子。

※※※※※※※※※

洋枪队是这天下午回到洪江的。

洪江并不止老布一个西洋人,还有一个西洋人艾伦·西伯来。两人虽都是西洋人,但并不是同一个国家,艾伦·西伯来是英国人。当地人叫洋名字,觉得太长太拗口,就简单地叫一个字,后面再加一个先生,老布就被称为布先生,西伯来就被称为西先生。

西先生和布先生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布先生说,他代表的是教会,是主,西先生却说,他代表的是大不列颠,他背后还有一个公司,叫东印度公司。据说,这个公司和朝廷做生意,而且做的是大生意。

东印度公司和朝廷做的是什么生意,洪江的老百姓并不清楚,不过,西先生在洪江做的是什么生意,大家心里透亮。表面上,西先生做的是茶叶生意,因为他每次来洪江,都会带走一大批黑茶。但所有的商队,都不愿走空路,走的时候运茶,来的时候,也一定要运货,运的是鸦片。

英国人在当地卖鸦片,一定不会一包一包地卖,更不会一家一家地送,一定会在当地找代理人。找代理人的好处是,不仅能将他运来的鸦片销售,还能替他收购黑茶,少了他很多功夫。既然是做生意嘛,自然是互利互惠。

最初,西先生找的是余成长。

余成长是最早将湖南黑茶运到云南腾冲的洪江商人,自然也是最早将缅玉运回洪江销售的商人。洪江的商贸有几个重要阶段,明朝以前,洪江主要经营洪油和木材,运输通道也是通过沅水运往下江。到明末,洪江商贸迎来了第二个阶段,即茶叶生意。洪江的茶叶生意,最早有两条通道,一条仍然是走黄金水道,通过沅水,将茶叶运往武昌,再沿汉江而上,运往陕西,通过陕西走陆路到西北。另一条是陆路,通过湘西经贵州前往云南,再从大理、丽江运往西藏。这条道,被认定为茶马古道的主干线。余兴龙分家,余成长仅仅只分得一间旧仓库,差不多是净身出户。最初一段时间,余成长往来的,仍然是这条线,可这条线的利润已经非常之薄。此前茶马古道之所以长盛不衰,因为进行的是茶马交易。而清朝是少数民族,自己养马,他们最亲密的民族蒙古,更是有良种马。因此马价大跌,由茶马古道贩马回内地,由于中途死亡等原因,很可能连本都保不住。茶马生意之所以兴隆,甚至成为中国几百年的经济支柱,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内地茶叶价格便宜,而西北茶叶价格奇高,而马价西北便宜,内地价格奇高。茶马商人两头不落空,都能赚到大的差价。

马价下跌之后,茶叶商人运过去的仍然是茶叶,返程时,便不再运马,为了摊薄成本,他们会运回一些藏药或者土特产之类。清朝政府见这项生意利润薄了,再搞茶引制度也没什么意思,便从雍正时起,废止了为明朝带来大利益的茶引制度。茶引制度一旦废除,平民百姓,都可以往西北贩运茶叶,茶商突然多起来,是个人就可以往西北贩茶叶,茶叶价格大跌,利润更加薄了。

也就是这时候,余成长时来运转,他不再往西藏运茶叶,而是开辟了一条新路,将茶叶运往云南腾冲,再由腾冲销缅甸。清政府不设通商口岸,理论上,便没有了外贸交易。但在陆地,由于历史原因,相邻的两个村两座城,分属于两个国家,可其民众却是亲戚朋友,保持着密切的来往。这类地方,商贸上的互通有无,便无法禁止,因此形成了一些边贸城镇。腾冲的和顺,就是这些边贸城镇中最早也是最大的一个。

和顺的兴起,恰恰源于古老的以货易货。在茶马交易极度繁荣的时代,和顺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城。茶马交易衰落,和顺迅速崛起。和顺的崛起,有两大原因,其一,英国人突然爱上了茶叶,大量的中国茶叶从和顺出境,销往缅甸、印度,再通过海运,销往英国。而缅甸盛产翡翠,由内地运茶叶到云南的马帮,若是运往西藏,只能换回土特产,利润极薄。若是运往和顺,可以换回翡翠,利润则厚得多。

余成长不走西藏走和顺,做的,就是这个生意,也因而迅速发展起来。

西先生在和顺做生意,既收购茶叶,也贩卖鸦片,和余成长是生意上的伙伴。曾经有一段时间,西先生竭力游说余成长不运玉石运鸦片。西先生的理由很充分,玉石是富人玩的东西,一般的穷人,哪怕是买,数量也有限,市场只有那么大。鸦片却不同,消费市场大得很。再退一步,你一个马帮,几百匹马,如果全部拉玉石,缅甸玉石的产能显然不够,而玉石的价格奇高,你的能力,也不足以用整整一个马帮来运玉石。相反,若是贩运鸦片,却不需要这么大的成本。更退一步,运鸦片也不影响你带玉石。

这些道理,根本不需要西先生说,余成长太清楚了。每次,余成长组织的马帮,运过去的,全是茶叶,但回程时,确实不可能全部运玉石,能有一两匹马运玉石,就已经非常可观了,其他的马匹,只能运回一些土特产。若是改运鸦片,玉石生意不受影响,鸦片生意又能赚大钱,从经济上算,这是最划算的买卖。可余成长见识过很多吸食鸦片的人,深知鸦片之害,当场拒绝了西先生。

西先生却不甘心,自己往洪江跑了一趟,恰好遇到张洪昌拿着一把刀追杀张祖仁。西先生带着翻译,一问,才知道张祖仁是张洪昌的儿子,不争气,染上了鸦片瘾,从柜上偷钱去吸鸦片。西先生当即找到张祖仁,希望和张祖仁合作,贩运鸦片。

张祖仁是个烟鬼,自然对这个计划心驰神往,可是,他不敢做。根本原因在于,西先生提出的条件是由张祖仁组织一个马帮,将湖南产的黑茶运到云南,在那里和西先生换鸦片,再运回洪江。一方面,张祖仁从未走过这条道,二来,他知道这条路不太平,如果没有实力保障,说不定就被土匪抢了。同时,张祖仁又想做这笔生意,如果有了这笔生意,就算他吸再多鸦片,也不用再看父亲的脸色。

可张祖仁既是个鸦片鬼,又是个花花公子,哪做得了大事?他跑来找妹夫王顺喜商量。

王顺喜那时候,日子过得不顺,心情正郁闷。他的父亲王子祥学余兴龙,搞了一次分家,竟然给最小的儿子分的家产最少。王顺喜开了一间茶叶店,自己没有能力组马帮,只是在别人的马帮里搭些货,利润非常低。张祖仁对王顺喜一说,王顺喜立即意识到,这是一桩好买卖。不过,他有两点忧虑,第一,自己如果公开经营鸦片,父亲可能会打断他的腿。第二,自己组织马帮,因为没走过,不熟情况,搞不好就被劫了货。因此,他给张祖仁出主意,第一,他们可以合股做,但是,对外一定不能说他入了股,只说张祖仁单独经营。第二,不去云南接货,要求西先生把货运到洪江,有多少,他们就要多少。

可即使如此,张祖仁也为难,他的名声早已经臭了,根本无法从父亲那里搞到本钱,想合股没有本金。王顺喜说:“这个不难。你有多少出多少,不够的,我先帮你垫上。我们在洪江开一个贸易行,你我各占五成股份。”

于是,两人成立了一个祖仁贸易行。说是张祖仁有多少出多少,事实上,张祖仁一分钱没有,全部钱都是王顺喜出的。此时的王顺喜,对张祖仁还真不放心,怕他把这些钱拿去抽了大烟,整个贸易行,都是王顺喜在筹办。别人问起,他就说,是帮舅子哥弄的。因为是租用商铺,开办资金,才用了不到一万两,加上备用资金,也才不足两万两,王顺喜却对张祖仁说,一共四万两。从账面上说,王顺喜开祖仁贸易行,占了百分之五十股份,实际上一分钱没出。

这个祖仁贸易行,王顺喜肯定不放心交给张祖仁经营,自己又不方便出面,只有一种办法,请职业经理人,银钱等,都不由张祖仁经手。

西先生说干就干,请了华生和杰克两个英国助手,又雇了二十名印度兵,给他们配上洋枪,组建了一个洋枪队,开始向洪江运鸦片。每年,西先生的马帮往洪江跑三趟,每趟大约贩运五百箱鸦片。祖仁贸易行将这些鸦片出手,可赚大约十五万两银子的纯利。

张祖仁手中有了银子,自己又要吸食鸦片,于是,一家又一家开起了鸦片馆。

祖仁贸易行卖鸦片是批发,鸦片烟馆卖鸦片是零售。一整箱有四十包,每包约三斤重,可以分成几十次吸,收益也就比批发多出几倍。所以,王顺喜每年从西先生贩来的鸦片中,只赚到六七万两银子,张祖仁却可以赚到三十多万两。他的洪江首富,就这么赚来了。

王顺喜知道大舅子开鸦片烟馆赚了大钱,可他不敢公开干这件事。好在他还有些别的名堂在玩,赚钱的路子有不少。中国政府下了多次禁烟令,鸦片始终是违禁品,如果没有官府在背后支持,西先生绝对不敢把鸦片运到洪江。要取得官府的支持,两个人物是关键,一个是王顺清,一个是乌孙贾。王顺清和乌孙贾又不敢公开收钱,必须找个中间人,王顺喜自然就是这个中间人。

艾伦·西伯来乐于用钱打通关系,每次到了洪江,就像回到自己国家一样。他在洪江买了一幢窨子屋,养了一个中国女人。他不在的时候,这个中国女人替他打理洪江的生意,他一旦来到洪江,这个中国女人,便负责他以及洋枪队的衣食住行。

说是负责衣食住行,可实际上,洋枪队需要她做的事并不多。这些印度大兵,一路上高度戒备,到了洪江,自然要放松,到达洪江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乐子。沿途经过的集镇虽然也有妓女暗娼,一来他们负责押货,不敢轻易离队,二来,那些地方的妓女,自然不能和洪江的相比。所以,这些洋人们一旦到了洪江,有些差不多是住在妓院里。他们之中,几乎每个人都有相好,住在相好那里,吃喝拉撒,一切都解决了。

洋枪队的队长叫阿三,他的相好在怡红院。这次,他不想去怡红院了,因为他听人家说,万花楼是洪江最有名的妓院,里面的姑娘是最好的,洪江任何一家都无法与之相比。所以,他带了两名手下,直奔万花楼而来。

国籍不同,肤色不一样,语言各异,但欲望却是一样的。万花楼的龟公们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知道他们是洋枪队的外国人,也明白他们的意思,顿时笑脸相迎,把他们引入姑娘的闺房。

印度人没有问价,以为洪江所有妓院的价格是相同的,可他们忽视了两大关键性因素。第一,万花楼之所以有名,价格自然也比别处高。第二,他们在别处,人家做的是熟客生意,还属于大宗交易,价格自然便宜。轮到付钱的时候,他们按相好的价格付账,姑娘们不干,说:“银子不够。银子不够。”洋人们说:“古得,古得。”完全是鸡同鸭讲。闹了半天,印度人掏光了身上的钱,姑娘们还是拉着他们,不让走。如此一来,印度人恼了,不仅仅摔茶杯灯盏,还打姑娘们耳光。

万花楼有十几个龟公,龟公不仅仅负责迎进送出,还负责保护万花楼的安全。龟公之中最厉害的叫孙大龙,是个敢打敢杀的家伙,在万花楼吃香喝辣,还有大把的银子拿,平时基本没有出过大力。如今,有人到万花楼找麻烦,岂有不效忠主人之理。

孙大龙提了根木棒,指挥着几个龟公:“拦住这三个家伙,想吃白食,活得不耐烦了,找死!”

阿三对两个洋兵喊:“狗。狗。狗。”

孙大龙还在奇怪:进来了三个洋人,难道还进来了条狗?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双方在一楼大厅狭路相逢。

阿三手里举起一把短枪,两个士兵举着长枪,他们对面是十几个龟公,手里提着棒子。

阿三不会说中国话,说的是洋话:“谁敢上来,谁死。”

没人能听懂他的话,孙大龙大声吆喝:“大家别怕,洋人不敢开枪,很快把总爷就会带人来抓走他们。”把总王顺清和花蝴蝶的关系,外面的人也许有不知道的,但花满楼的人都知道。

大家都明白这一点,他们不放洋人走,洋人也不敢开枪,他们三把枪,但只能开三枪,三枪之后必须装填火药才能再开火。真是如此,他们最多打死打伤三个人,此后就只有挨打的份儿。所以,他们还真不敢开枪。

双方对峙时,早有人从后门溜出,飞奔汛把总,报告王顺清。

王顺清听说洋人竟然敢在万花楼闹事,当即手一挥,指着两个铁杆弟兄杨兴荣和邹中柱说:“带上弟兄们,跟我走。老子日你洋人个乖,敢在老子的地头搞事。”

不大工夫,王顺清领头冲进了万花楼,他大喝一声:“谁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洪江城里闹事?老子扒了他的皮,拆了他的骨头!”

孙大龙和龟公们满心欢喜,他们等的就是把总王顺清来抓人,一听把总来了,自然让开了一条路。塘长杨兴荣冲在最前面,一眼就看见洋人举着枪,吓了一跳,忙折身回去,对王顺清道:“把总爷,大事不好了,是洋人闹事。”

王顺清先是吓了一跳,接着想到胡不来的计谋,心中暗喜。这个胡不来,看来还真有些鬼点子,机会说来就来了。他白了杨兴荣一眼:“老子日你个乖,洋人就不是妈生的?有什么不好呢?这里难道不是我大清的天下?他洋人就敢在这里胡作非为?”

王顺清向前走,阿三和两个士兵立即调转枪口,对准了王顺清。

王顺清毕竟是武官,知道枪的厉害,一枪可以把人打出一个窟窿,九条命也丢了。刚才他还理直气壮,此刻见了枪,顿时冒出了虚汗。好在他在兵营里混了这么多年,太多的兵法不懂,兵不厌诈还是懂的。他当即变了一下脸色,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大龙忙道:“把总爷,这些洋人没钱还来玩姑娘,您快把他们抓起来……”

王顺清哼了一声:“你说抓人就抓人?你是把总爷还是我是把总爷?”

孙大龙吓了一跳,忙闭上嘴巴。

王顺清看了看洋人,又看了看几个满腹疑惑的龟公:“死人没有?”

一个龟公迟疑了一下:“没有,洋人打坏了茶盏,打了一个姑娘。”

王顺清不以为然:“没有死人就是鸡毛鸭毛的小事情,值得动这么大的场面,你们还拿着棍子干什么?收起来收起来,你们散了散了……”

龟公们面面相觑,狐疑满腹,相继收起了木棍。洋人阿三认识把总王顺清,王顺清和他们老板西先生喝过多次酒,交情深厚。阿三还以为把总爷是来帮自己的,看到对方把棍棒都收了起来,也把短枪插在枪套上。两个洋兵也收起枪。

王顺清对杨兴荣和邹中柱等手下使了个眼色,两人跟随把总爷多年,自然心领神会。

阿三满脸堆笑,向王顺清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伸出手,一边喊:“哈喽!”

王顺清也满面是笑地走向阿三,也伸出手:“哈喽哈喽。”待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王顺清一把扭住阿三的手腕,拽到自己面前,飞起一脚,结结实实踢在阿三肚子上。与此同时,杨兴荣和邹中柱分别带着多名汛兵,扑向两个洋兵,把两人扑倒,按在地上。

醒悟过来的龟公,一拥而上,把三个洋人牢牢按住,拳打脚踢。

王顺清踢了阿三一脚,破口大骂:“哈他娘的喽,这里是洪江,是老子的地盘,敢在老子的地盘闹事,分明没把老子放在眼中,捆起来。”

三个洋兵被捆绑了个结实。阿三一边挣扎,一边用洋文大叫:“阴谋,卑鄙的阴谋!”

王顺清虽然听不懂英文,但明白他的意思,扬扬得意地道:“兵不厌诈,懂不?”

阿三不懂中文,大骂:“发可,发可。”

王顺清大手一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洋人犯法,也与庶民同罪。带回去,吊起来,狠狠地整。”

回到汛把总署,王顺清往公堂里一坐,大大方方地跷起二郎腿。一名汛兵知道他这架势,立即递上水烟。王顺清接过,大口地抽起来。他的身后,有一块金匾,上书“镇戍疆域”四个大字,堂中墙壁上有“对天勿欺,居仁由义,待人以恕,罔谈彼短”等警句。

杨兴荣走过来,请示道:“把总爷,要不要吊起来?”

王顺清翻起眼皮,看了杨兴荣一眼,没有说话,只顾着抽烟。杨兴荣以为王顺清默许了,立即一挥手,大喝:“给老子吊起来。”

几名汛兵手忙脚乱,要把三个洋人吊到柱子上。王顺清将水烟壶往桌子上一搁,道:“老子日你个乖。老子说了要吊起来吗?”

杨兴荣知道自己会错了意,立即对汛兵说:“放下,快放下。”待汛兵将三个洋人放下,杨兴荣又往王顺清面前跨了一步,问:“请把总爷下令。”

“下你妈个巴子令。”王顺清骂了一句,“去,把胡师爷请来。”

几个汛兵一时没完全明白王顺清的意思,没有动。倒是外面传来胡不来的声音。

胡不来说:“不用请,我自己来了。”话没落,人已经进来。胡不来大大咧咧,道:“顺清兄,你的速度蛮快的嘛。”

王顺清毕竟是官,胡不来只是僚,他当然要端足架子:“你的消息不是更快吗?”

胡不来不理王顺清,而是看着三个洋人,脸色大变,说:“哎呀,顺清兄,你怎么把他们捆起来了?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王顺清说:“如果不捆,他们会跟我来这里?”

胡不来说:“快松绑快松绑。”

王顺清说:“松绑?难道我还要好酒好肉地招待他们不成?”

“当然要好酒好肉招待。”胡不来说过这句话,看王顺清一脸的不耐烦,立即说,“忍,一定要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王顺清说:“老子如果松绑,这些个日怪的,肯定撒丫子跑了。”

“不能让他们跑,绝对不能。”胡不来说,“你派人把他们看紧,让他们好吃好喝,就是不能让他们逃走。”

王顺清虽然不愿意,却也不得不按胡不来的意见办。他让杨兴荣去招呼这三个洋人,自己则和胡不来到了里面的办公室,开始密谋。

胡不来刚刚坐下,王顺清便问:“下一步,怎么办?”

“等。”胡不来说了一句字。

王顺清不十分明白,问:“等,等什么?”

胡不来说:“现在怎么处理洋兵,不是关键,关键是民团。”

王顺清的脑子转得虽然快,但没有胡不来快,他还停在洋兵身上,胡不来已经跑去了民团。王顺清一时没有适应过来,再问:“民团怎么了?”

洪江城甚至黔阳县没有太多军队,甚至连准军事力量都很弱,要靠政府剿匪,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只能依靠民团。王顺清正在打这个主意,民间却先动了起来,刘承忠和马占山两个人说动了洪江城的几位长老级人物,再联络几个商界领袖,先将民团建了起来,并且开始了训练。

这些人自己建民团,王顺清就失去了一次赚钱的大好机会。他对这个民团恨得要死,但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好的解决方法。

“靠刘承忠和马占山组织民团,那还不是哄鬼?”胡不来说,“你听说没有?民团昨天早操的时候出事了。”

这件事,王顺清自然知道,说:“我听说了。”

胡不来更进一步说:“现在民团非常乱,你知道为什么吗?”

王顺清自然知道,但他更想听的是胡不来的下一句话,所以说:“我没过问这些事。”

“你应该问,而且,你必须问。”胡不来说,“你是洪江汛把总,最高军事长官。地方组织民团,没有你领头,怎么行?”

“他们搞都搞起来了,我能怎么办?”王顺清说。

胡不来说:“这时候,你必须出山,把民团接过来。”

“接过来?”王顺清一下子站了起来,显得有点激动,“他们搞出个乱摊子,我怎么接?”

“正因为是乱摊子,你去接收,才有理由,而且,更好。”胡不来说,“你想过没有?如果在此之前,由你来搞,那些人可能不乐意。而现在,他们自己搞了,并且搞得很糟,骑虎难下。你一出面,等于救了他们的急,他们是求之不得。所以说,这是接过来的最佳机会。”

王顺清说:“我为什么要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胡不来将头摆得什么似的,一连说了几十个错。随后,胡不来告诉王顺清,此时把民团接过来,有大好处。首先,要将最初报名的那些富商的公子们,全部叫回来训练。那些富家公子,哪里吃得了这个苦?吃不了苦是吧?好,那就不让你吃苦。但既然是军队,就一定得有军规。违反了军规就要受军罚,挨军棍。不愿意挨军棍?也行,罚款。名义上,这些罚款可以充当军费。而实际上,这些军费,还不是你自己花?

王顺清眼前一亮,看了看胡不来,道:“你这个脑子,越来越好使了。”

胡不来暗想,老子的脑子本来就比你的好使,只不过你运气好,生在了富贵人家。老子如果生在富贵人家,你给老子提鞋,都不够格。他说:“第二条,我听说,洪江城里的富商,还有很多人家的公子没有参加民团。这不行,一定要公平。公平嘛,很简单,规定每家必须出一个或者两个人。不出人?也行,那就出钱,我们用这些钱去找人顶替你的儿子。”

王顺清立即说:“这个好。那你说说,如果不出人,应该出多少钱?”

胡不来:“这个,不是我说的,也不是你说的,是算出来的。我们去招募一个兵,需要一副盔甲,对不对?需要武器,对不对?还需要服装,对不对?当然,还要给这个士兵付生活费用,也就是军饷。最后,万一这个士兵负伤了,甚至是阵亡了,费用当然不需要你全出,但必须承担一部分。这样一算,一个人多少钱,一清二楚。”

王顺清眼前一亮:“那不是要上百两?”

胡不来:“嫌多?很简单啊,让你的儿子出来,一两都不要你出。”

王顺清说:“光这一项,就是几万两银子啊。”

胡不来说:“几万两很多吗?你搞这个民团,不弄个十几二十万两,就是没搞成名堂。”

王顺清大吃一惊,十几二十万两?老子日你个乖,如果每年有十万两收入,在洪江城里,绝对排在百名以内。这个胡不来,胃口还真不是一般的小。

胡不来见王顺清不说话,以为他害怕,说:“你想想,如果租借洋枪队,这个钱,从哪里出?当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王顺清说:“我原来只想到收捐,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些名堂。”

胡不来说:“你手下五十个汛兵,朝廷一年能拨给你多少银子?一千多两。而你如果掌握了这支民团,就等于卡住了全城富商的脖子,想怎么收钱就怎么收钱。”

此时,王顺清才意识到,和胡不来合作,确实是一件好事。同时,他又想到,胡不来代表的是古立德,这些点子,恐怕不是胡不来的,而是古立德的。四弟说得果然没错,这个古立德,表面上不贪,其实是有更大的目标。

一个官员,只要他贪,一切就都好办了。

“那好,明天,我就派人去把民团接了。”王顺清说。

胡不来看了王顺清一眼:“我估计,你去接管民团,刘承忠一定求之不得,马占山却不一定肯放手。”

“老子日他个乖。”王顺清说,“老子管他放不放手?放得放,不放也得放。”

胡不来连忙摆手:“不不不,你没有想明白。”

王顺清看着胡不来,确实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胡不来说:“马家在洪江是外来户。当然,洪江还有很多外来户,这些人在洪江生活几代,慢慢混出头来的,大有人在。可像马家这样,第一代就想混出名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洪江的商人,看马家不顺眼的很多,既有马家自身的原因,也有排外因素。马家要增加自己的分量,只有两条路,一是有人当官,二是手里掌握一支军队。”

王顺清说:“老子为什么要给他军队?他老马家发达了,对老子有什么好处?”显然,王顺清也属于看马家不顺眼的那一类人。

“当然有好处。”胡不来说,“马家有一种茶,叫渠江薄片,有一百年历史,这种茶比黄金还贵,你懂吗?”

王顺清眼睛转了几转:“你的意思,是叫马家把这种茶拿出来?”

胡不来说:“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

从汛把总署出来,胡不来直奔忠义镖局。

古立德上任后的第一件大事是剿匪,要剿匪,必须有兵。申请朝廷调兵?可朝廷调兵,先得准备大把的银子,这个东西,如今是朝廷最缺的。兵部拿不出钱,一定把这个包袱扔给省里。省里的总督或者巡抚,是有调兵权的。可他们调兵,同样需要银子,省里也拿不出钱,大家都穷啊。全是被鸦片和腐败闹的,政府早已经亏空,只有个人口袋里有钱。

土匪有两大特性,一大特性是上马为匪,下马为民。国家穷,老百姓的日子更穷,实在过不下去,官府又管不了,那就当土匪好了,抢来的钱,一定比地上种出的钱多,而且还不交税。第二大特点就是流窜,你在这里剿,我跑到那里,你在这个县剿,我跑到另一个县。所以,依靠县里剿匪,那是鬼打鬼。

多年以后,有一个叫洪秀全的人,义旗一举,短短的时间内,就聚集了几十万人。历史教科书说,这些人是揭竿而起,其实也是在哄鬼。真正的原因在于,湖南、广西、贵州这一片区域,占山为王的土匪太多,听到洪秀全起事的消息后,这些土匪呼啦啦就奔跑而去,投靠在洪秀全门下。

和别的县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同,古立德是个有抱负的人,或者说是个有抱负的官。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六品没有被降,那就说明还有机会。更重要的一点,鸦片这个东西,对国家经济造成了巨大伤害,从而更进一步伤害了国家政治,影响了国家稳定。迟早有一天,国家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只是目前,这个脓包还没有烂而已。脓包一旦烂了,就必须通过外科手术的方式摘除,真到了那一天,他就是大功臣。官复原职是一定的,官升一级甚至官升两级都有可能。

问题是,这个脓包到底什么时候烂?在这个脓包烂掉之前,他如果出了大麻烦,那就失去了一切机会。他最大的麻烦,或者说最大的危机,就是土匪。所以,他无路可走,必须剿匪。

既然军方靠不住,他就得自己组织民团。组织民团,最大的难题在军费。

胡不来给他出主意说:“恩主大人,军费这个事嘛,说难办,那确实难办。朝廷不肯拨钱,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可想?我们都是穷人,拿那么点薪水,吃了没喝的,喝了没穿的。不过,要说好办呢,那也不是太难。”

古立德说:“你有什么好主意?”

胡不来说:“我们是在黔阳县啊,黔阳县是什么地方?有一个洪江嘛,那可是全中国最富裕的地方之一。正因为有个洪江,周边地区,也都跟着富起来。我们这里,别的东西不多,就是富商多,找他们嘛。”

这一点,古立德其实早就想到了,收剿匪捐。问题是,通常是摊捐到户或者摊捐到人,对于富人来说,这点钱根本不算什么,说不定有什么关系,还被官员给免捐了。苦的是穷人,穷人承受了各类苛捐杂税,日子过不下去了,只有一个办法,逃捐。怎么逃?自然是上山当土匪。这事,还真是不好办。

胡不来自己就是穷人出身,对于穷人也有一腔同情。再说了,穷人家徒四壁,从他们身上,能刮下多少油来?胡不来要快速致富,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从富人身上榨油。他说:“如果恩主爷信得过我,把这件事交给我好了。到时候,只要恩主爷出个面,坐在那里,哪怕一句话不说,我都能保证,弄回几十万两银子,绝对没有问题。”

古立德说:“你可不能用非法手段。”

“不会不会。”胡不来说,“替县太爷做事,怎么能用非法手段?你放心好了,我保证合法得不能再合法。”

胡不来提前来洪江,心里其实有一个大计划。到了洪江一看,刘承忠、马占山这一对冤家,还真是不怕麻烦,竟然把民团组建起来了。洪江人自己组建了民团,胡不来就少了大机会,他当然要把这个民团搞垮,然后由自己组建民团。好在他还没来得及行动,洪江的民团,自己就搞不下去了。

胡不来来忠义镖局,就是为了这件事。

此刻,忠义镖局里面,刘承忠正坐在家里生闷气。昨天早晨处罚了余海云以及马智琛,刘承忠知道,这件事还没有完。理论上,还应该由余海云登门向马智琛道歉,刘承忠已经表达了这个意思,余海云却坚决不干。果然,今天的早操,守城队倒是如常训练,护城队里白马镖局的人,全部缺席。明天早晨,如果白马镖局的人再不来,这个训练,就搞成了忠义镖局自己的内部操练,护城队,就不得不散了。

刘承忠和马占山,就像一对弈手,正在下一盘大棋。现在,是马占山落了一子,该刘承忠应手了。可是,刘承忠手里拿着棋子,却不知道往哪里放。

《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