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生水起

不用说,那部神气活现的三菱车,便是市委机关事务局局长费有志的专车了。

卓小梅用塑料袋提着一包中药,从公共汽车上走下来,抬眼就望见了停在幼儿园门口的那部三菱车。幼儿园的全称叫做维都市直属机关幼儿园,隶属于市委机关事务局,费有志偶尔会下来转转,身为园长的卓小梅对他的这部专车并不陌生。

三菱车的前门这时开了,只见费有志那微秃的小背头慢慢伸出来,又迟缓地扭动一下,旋即抬高了。随后那胖胖的身子便全都搬到了车外。可费有志没离开他的三菱车,挺着啤酒肚,一手搁在车顶上,另一只手捏了根烟,仰着头打量起前面的幼儿园来。这是星期天的下午,一横两竖三栋教学楼静寂无声。倒是夏天刚过,坪里的草木依然茂盛,被城市的喧嚣逼迫得无处躲藏的小鸟们找到了嬉戏之地,忽上忽下,忽前忽后,啾啾啼唤着,给这块闹市中心的静土平添了几分生趣。

卓小梅的脚步有些迟疑,她不知道费有志星期天跑到幼儿园来,究竟有什么意图。领导没有意图,是不会轻易到下面来的。

卓小梅既渴望又害怕看到自己这位顶头上司。

维都市直属机关幼儿园成立于五十年代初,是作为市委机关福利机构组建的,所以一直归口市委机关事务局管辖。但幼儿园是全额拨款的事业单位,包括退休人员在内的百多号职工的工资都由财政负担,园里按规定收缴的学杂费除给职工发放奖金和福利外,还可适当搞些房屋维修,添置些教具和玩具什么的,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幼儿园又是相对独立的财政核算单位,跟机关事务局没有业务和太多的经济上的瓜葛。不过不管怎么说,市委机关事务局毕竟是幼儿园的婆家,婆家人高兴了,有时也会给幼儿园点小恩小惠,比如六一儿童节快到了,去玩具店里买半板车积压了好多年销不动的玩具送过来,或是教师节将至,给园里打个小红包,也算是事务局没忘了下属单位中还有个直属机关幼儿园。

这大概就是卓小梅还愿意见到费有志的唯一理由了。可她同时又更害怕见到这位顶头上司。世上是没有免费午餐的,事务局尽管是机关幼儿园的上级管理部门,照样不会白给你好处,有时甚至给的少拿的多。比如这费有志,每次到幼儿园来,总会从袋里抽出几张发票,要卓小梅给他报销。都是些奶粉、油料或瓷砖水泥之类的支出,倒也属于幼儿园的报账范围。当然不会是天文数字,每次也就两千三千的。也许在费有志那里,两千三千根本就不算回事,要别的财大气粗的部门报销还犯不着,所以才来找幼儿园,算是看得起你卓小梅,给了你密切联系领导的绝好机会。岂料幼儿园是个精打细算的小单位,两千三千已经不是小数,每次给费有志报一回账,卓小梅就要心疼十天半个月。有时园里经费短缺,实在没法弥补这两千三千的窟窿,不得不从幼儿伙食费中一点点往外抠,卓小梅良心上总是不太过得去,难免要内疚好一阵子,像做了多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不知费有志今天到幼儿园来,他的袋里是否又装着发票。卓小梅心里发怵,身子不由得就往后缩了缩。转而寻思,费有志又不像是来报销发票的。这是星期天,不太可能有人待在单位里,他要找你报销发票,哪天都可以,怎么会偏偏选择这天?不报销发票,那他又到幼儿园来干什么呢?卓小梅敲着脑袋,琢磨了一会儿,终是不得而知。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费有志绝对不是来送好处的,因为现在既不是六一节,也不是教师节,他闲得再无聊,也没有这个时候来给你幼儿园送好处的必要。

卓小梅心里正嘀咕着,费有志的头忽然往后一别,眼睛向卓小梅这边盯了过来。卓小梅不好往后缩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朝费有志走去。

其实费有志此时并没看到卓小梅。走近了,卓小梅才发现他一副似有所思的样子,眼睛眯得像一道门缝,正盯着自己身后的天空。卓小梅不知费有志看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扭扭头,顺着他的目光朝身后看了看。这一带没有高大建筑,多是些低矮的普通民房,依稀能望见城外绵延的山影。

卓小梅很快掉转脑袋,费有志也收回了目光。她发现那目光飘忽而混浊,有些让人捉摸不定的味道。卓小梅只得主动打招呼道:“费局长,今天是吹的东南风还是西北风,把您大领导吹到了这么个小地方?”费有志咧咧嘴巴,露出满嘴黑牙,说:“刚送走一位准备到市里来投资的客商,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瞧瞧。当然主要是想念你呐,谁叫幼儿园的园长这么年轻漂亮,让人牵肠挂肚呢?”

卓小梅最看不得费有志那一嘴的黑牙。其实牙黑点也就罢了,主要是从那黑牙之间喷出来的气味怪怪的,挨近了听他说话,不小心还会被他熏倒。卓小梅对费有志的发迹史略知一二,他先在市委招待所做采购员,后来做上了副所长,接着升为所长,继而又被市委领导看中,提拔为市委机关事务局局长。长年累月负责安排市里领导吃喝玩乐和接待上面来的客人,经手的高档烟酒自然不知其数,不跟着抽点喝点,也对不起领导的栽培。这叫做不抽不喝,领导不乐,又喝又抽,群众无忧。这话是有些道理的,领导日理万机,身心疲惫,不抽好喝好,不利于工作,不乐也在所难免。领导要抽要喝,哪有自己亲自动手购置的道理?必须由手下群众采办,雁过才好拔毛,经手好烟好酒时,顺便给自己留下一些,自然也就抽喝无忧了。毫无疑问,费有志的啤酒肚和嘴里的黑牙就是数十年接待领导,与领导同乐同忧,这么慢慢修炼而成的。

为使自己不至于被熏倒,卓小梅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同时接住费有志刚才的话说:“费局长您这漂亮话,哄那些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容易见效,我都老太婆了,是那么容易哄的么?”费有志嘴巴张得更大了,说:“你前年报批园长的材料还是我签的字,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你三十二岁,现在也就三十四五的样子,在我老同志面前充什么老?不是讨好你,你真的不见老,看上去顶多也就三十挨边。”卓小梅说:“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三十豆腐渣。费局长您就别打击我了。”费有志说:“你那是老黄历了,现在是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三十枝开丫。看你正是开丫的年华,可喜可贺。”

作为女人,如果在平时,听到这样的奉承话,自然是会高兴一阵子的,可今天卓小梅没弄明白费有志的来意,心里不踏实,也就顾不得高兴,转换了话题,试探道:“费局长既然到了门口,就到办公室去坐坐吧,我再把另外两位副园长叫来,听听您的指示。”费有志说:“看你说的,我又不是什么大领导,哪有那么多的指示?好啦,今天是星期天,你有自己的事,我也得走了。”说着拉开车门,矮了身子,准备往里钻。

费有志到幼儿园来,不报发票,也不送玩具和红包,莫非他是来看风景的?可卓小梅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幼儿园里除了几排树木和几处花草,除了三栋教学楼外加教学楼后面的职工宿舍,实在没有什么风景可供他观赏。

也许是费有志的身子已经低下去,再不用担心他嘴里的怪味了,卓小梅才趋前一步,将信将疑地说:“没什么指示,也进去看看嘛,您当领导的忙,好不容易才下一趟基层。”费有志说:“这是什么基层?就在市委的眼皮底下。”话没说完,脑袋已经缩进车里,再伸出手朝卓小梅挥挥,将三菱开走了。

卓小梅就愣在了那里。她跟费有志这样的市里领导有过一些接触,知道他们说话很有艺术,尤其善于正话反说,或话到嘴边吐半句,留下另外半句让你自个儿去琢磨,以检测你的智商。费有志是市委里面的忙人,却忽然跑到这里来,将幼儿园打量了半天,估计他不可能是吃多了撑得难受,特意到这里来散心的。

卓小梅的疑虑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费有志这次看似偶然的光顾,后来真的给幼儿园带来了难逃的劫难。

不过这已是后话了,卓小梅不是神仙,也不懂周易八卦阴阳五行,是没法预测后来的事情的。当时卓小梅只在幼儿园门口愣怔了一会儿,就转身进了传达室,朝教学楼后面的宿舍楼走去。那包中药还在手上提着,卓小梅得赶快回去给儿子兵兵熬药。

打开家门,出门时才修饰整洁的客厅已是一片狼藉,桌凳朝天,书报遍地,塑料枪炮和玩具动物扔得满屋子都是。兵兵则坐在地上,手里正撕扯着一部电动小汽车。开始兵兵没有理睬卓小梅,直到她进了屋,关上门,换好拖鞋,正要动步时,兵兵才扔了小汽车,朝卓小梅奶奶奶奶地喊叫起来。

卓小梅看看兵兵,泪水忍不住模糊了双眼。

不过卓小梅努力不让泪水溢出眼眶,小心在乱糟糟的地板上寻找着落脚的地方,去了厨房。把中药倒进砂罐里,接上水,先泡着,晚饭后再熬,药性容易出来。然后才顾上回来拣拾乱糟糟的屋子。

兵兵今年已经七岁,小时候既聪明又活泼,非常可爱,是卓小梅和丈夫秦博文的心头肉。卓小梅不止一次两次听搞小学教育出身的婆婆夸耀说,秦博文小时候跟兵兵一样聪明和机灵,一岁能背唐诗宋词,两岁能算加减法。卓小梅知道婆婆说的并不假,自己跟秦博文从小是一个班上的同学,秦博文成绩总是名列前茅,高中毕业又以高分考上上海的重点大学。也许是为了让孙子早日成才,兵兵刚断奶,婆婆就游说卓小梅,要把孩子接走,好教育出第二个秦博文这样的高材生。卓小梅是搞幼儿教育的,知道孩子还是跟父母生活在一起有利于成长,却不好拂了老人家的一片美意,何况婆婆还有秦博文这个成功的例子摆在那里,犹豫了几天,最后还是把兵兵交给了她。

不想兵兵跟奶奶爷爷住了一年多,身体吃得白白胖胖,健壮如牛,知识却总不见长,兴趣全放在了玩具上,成天就拿着电动玩具拆拆装装的,唐诗宋词也好,加法减法也好,一概不肯再理睬。婆婆没法,最后只得把兵兵交还给了卓小梅。卓小梅见兵兵已到了入园的年龄,便选择了园里最好的老师,将兵兵送到了她的班上。兵兵很快上了路,不仅仅只对玩具感兴趣了,也喜欢上了唐诗宋词和加法减法,让卓小梅松了一口气。

也就是这个时候,秦博文所在的汽车制造厂一夜之间破了产,他这个高级工程师也难逃下岗的命运,灰溜溜地回到了家里。都说女人是生活的动物,男人是工作的动物,秦博文这个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正值盛年,却空有一肚子的学问和技术,连工作都丢了,成了无用之辈,还要靠老婆养活,心头的滋味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动不动就生闷气,说他下岗后,卓小梅便瞧不起他了,有时甚至摔碟子砸家具,没来由地大发雷霆。好在卓小梅还算理解秦博文,不怎么跟他计较,尽量不与他发生正面冲突,还处处尊重他,让着他,以维护他做男人的臭面子。

但一个大男人成天窝在家里生闲气,毕竟不是办法,卓小梅就动员他到哪里去找点事做做。并不是要赚什么大钱,家里过去有点积蓄,卓小梅月工资也千儿八百的,粗茶淡饭还不会有太大问题,主要是想让秦博文有打发日子的地方。其实秦博文也早有这样的想法,答应跟外界联系联系,看能否找到适合自己做的工作。

由秦博文,卓小梅又想起另一个男人来。

那天市教育局幼教科马科长打来电话,说是省教育厅要在全省范围内进行一次摸底考察,将选择部分条件成熟的幼儿园指定为省级示范幼儿园,让机关幼儿园去填摸底表。放下电话,卓小梅就去了市教育局。到幼教科填好表,刚出门,卓小梅就意外地碰上一位多时未见的中学同学。

那同学叫罗家豪,当年在维都中学读书时,跟卓小梅在一个班上待了好几年。

当年卓小梅是班上公认的才女,不仅成绩好,而且长相出众,气质迷人,被班主任老师戏称为“高贵的梅花鹿”。班主任老师姓厉,第一次跟班上同学见面时,她自我介绍说是厉害的厉,以后大家要小心她的厉害。这样的自我介绍很特别,班上的同学至今还记忆犹新。其实厉老师并不厉害,非常有亲和力,跟同学们很谈得来,要不她也就不会赠给卓小梅这么个雅号了。这样的雅号当然不是谁想获得就能获得的,卓小梅除了名字中有一个梅字,还因为她太优秀,厉老师喜欢她。中学里的女生好像永远只有两种人,要么脸蛋好看,成绩却一塌糊涂,绣花枕头一个;要么成绩优秀,长相却对不起观众,令人气绝。只有卓小梅两者兼而得之,实属难能可贵,所以明里暗里追求她的男孩不少。其中有三个男同学追得最猛,一个是秦博文,一个是魏德正,一个便是罗家豪。他们三个都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所以才有底气敢追卓小梅。三个人的关系也挺铁的,经常在一起扎堆,被班上同学叫做什么三剑客。那时卓小梅心高气傲,不肯理睬他们。三个人便约好,一人给卓小梅写三封情书,谁能打动卓小梅,卓小梅便归谁了,另外两人自觉退出,仿佛卓小梅真是只梅花鹿,可以用绳子牵走似的。三个人的情书写得都不错,可比较起来,还是平时言语不多却不乏内秀的罗家豪写得最诚恳,卓小梅还差点真被他打动了。不过再浪漫的女孩都是实际的,尤其是在婚姻大事面前。所以罗家豪的情书尽管写得最好,可他来自乡下,高中没毕业就因家庭困难回了农村,卓小梅也就不可能下嫁给他。至于秦博文和魏德正,后来分别考取上海和省城的大学,毕业后一个进了企业,一个进了机关,都和卓小梅保持着联系。当时企业比机关待遇好,卓小梅权衡来权衡去,觉得秦博文出身书香门第,又毕业于上海的名牌大学,最后嫁给了他。

毕竟同学一场,又曾有过那么一段特殊的经历,这天卓小梅偶然碰上了高中毕业后一直没见过的罗家豪,自是备感惊喜和亲切。卓小梅不无兴奋地说:“原来是家豪,这么多年你哪里去了,今天不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吧?”

罗家豪当然不是旧时的愣头青了,可在卓小梅面前还是有些腼腆,也不知是少年追求过卓小梅,至今还觉得难为情,还是过去的性格依然没有完全改变。好在他不再口拙,短暂的羞涩过后,便笑道:“还真让你说中了,我确实是刚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卓小梅没听懂罗家豪的话,开玩笑道:“莫非你成了出土文物?”罗家豪说:“那倒还不至于。这几年我的公司主要从事印刷业务,不少车间就放在地下室里,刚才我到几处地下车间转了转,所以你说我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点没错。”

说了一会儿话,卓小梅得走了。根据幼教科马科长的要求,她还要回去准备些申报示范幼儿园的附加材料。罗家豪要去送她,说自己的车就在坪里。卓小梅说:“你还是忙你的事去吧,我坐公共汽车回去就是。”罗家豪说:“也没什么急事,只是跟教育局有些业务往来,准备请他们的领导吃顿饭,好把旧账给结了。如今的黄世仁可没从前神气了,处处得求着杨白劳。好在杨白劳不会在乎黄世仁这点款子,跑不了的,送了你这位好不容易碰上的老同学,再回来找他们也不迟。”卓小梅笑起来,说:“原来黄世仁也有做小人的时候。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罗家豪的车并不高级,是时下常见的2000型桑塔纳。却是新车,车里干干净净,坐着舒服。真是没法想象,罗家豪这个当年的贫困生眨眼工夫却做上了老板。卓小梅也就忍不住问道:“那年你离开学校后,再也没见过你,你是怎么发达起来的?”罗家豪比较低调,自嘲道:“发达什么喽?一个小个体户而已。”然后将自己南下广东打工,有了些原始积累后,又折回内地发展的经过简单说了说。

卓小梅想起社会上一些暴发户,刚混出点名堂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相比之下,罗家豪便实在多了,对他也就越发好感起来。又想起自己的丈夫秦博文,名牌大学毕业,又是高级工程师,如今却落到如此地步,不免心生感慨。还悄悄假设起来,当年要是嫁了罗家豪,自己的日子也许不会这么捉襟见肘了。

这个想法让卓小梅暗吃了一惊,不自在起来,脸上有些发热。孩子都那么大了,还有此等非分之想,真是不知害臊。卓小梅努力将那不该有的念头从自己脑袋里支走,慢慢镇定下来。斜眼看看正在驾车的罗家豪,他好像并没察觉出什么,卓小梅这才自如了些。

也许是为了不再胡思乱想,卓小梅问起罗家豪的家庭来。罗家豪说:“儿子小学快毕业了,夫人也从乡下搬到城里,做了我的后勤部长。”卓小梅说:“看你挺满足的样子,就知道你儿子听话,老婆贤慧,事业有成。”罗家豪矜持却不无得意道:“我这人向来没什么追求,三十亩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足矣。”卓小梅说:“这还不是追求?这几样追求如果都到了手,这样的男人就是成功男人了。”

到了一处十字路口,前面正亮着红灯,罗家豪刹住车子,侧首望一眼卓小梅,说:“你跟当年没什么变化,还是梅花鹿一样高贵。”卓小梅笑起来,说:“你还记得这个外号?”罗家豪说:“怎么不记得?前不久碰见厉老师,她还问起梅花鹿哩。”卓小梅说:“我好久没见着厉老师了,她好吗?”罗家豪说:“看上去挺不错的,快六十的人了,记忆力也挺好,班上好多同学的名字都说得出来。”

卓小梅便感叹起来,说:“时间过得真快,厉老师就快六十了,怪不得我们也一个个都往中年奔了。”罗家豪说:“是呀,逝者如斯。不过时间可以把什么都过滤掉,唯独对梅花鹿,我是念念不忘哟。”卓小梅说:“说得这么生动干什么?以为我还会像当年那样,为这个外号沾沾自喜?”罗家豪说:“这个外号只有你才配,有些女同学外号好难听的,什么秋茄子老南瓜母夜叉毛毛虫,一个比一个吓人。”卓小梅说:“是你们这些男同学取的吧,厉老师肯定不会这么缺德。”罗家豪说:“所以好多女同学听我们叫你梅花鹿,嫉妒死你了。不过我们男同学都觉得这个外号取得好,与你的气质特别相符,常常背后表扬厉老师有水平。尤其是魏德正,在我和秦博文前面从没说过你的原名,总是左一个梅花鹿,右一个梅花鹿的,说这辈子不把梅花鹿弄到手,他誓不为人。”

卓小梅觉得这倒挺有趣的,想不到当年自己会成为这些男孩的热门话题。记得跟秦博文结婚后,便再没跟魏德正联系过,只偶尔听说他混得不错,几年前还下去做了县委书记,也算是官运亨通了。便问罗家豪道:“你跟魏德正有来往吗?”罗家豪说:“我到他做书记的县里联系业务时,他接待过我。听说最近省委对市委班子进行了一次小调整,将一名副书记调往外地,魏德正可能会接替这个副书记的位置。”

市委副书记可是一地政治核心人物,魏德正能进步到这么个显要位置,也算是有造化了。当年的三剑客,论家庭条件、论学业、论起点,秦博文都在罗家豪和魏德正两个之上,似乎也最有出息,谁知十多年过去,他们一个成为令人瞩目的商业成功人士,一个做了大官,也就秦博文时运不济,落到今天这么个不尴不尬的境地。时间真是一支荒诞的笔,可以任意改写一切。卓小梅心生感慨,一时无语。

前面的红灯此时变成了绿灯,罗家豪松开刹车,小车由慢变快,朝前驶去。罗家豪不可能不问到秦博文,卓小梅做了简单回答,却不愿提及秦博文下岗的事,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秦博文的面子。不想罗家豪偏偏说道:“要说,秦博文才是成功男人呢。”

卓小梅以为罗家豪已经知道秦博文下岗在家,故意用这话嘲讽他的,有些不是滋味。却不愿溢于言表,说:“秦博文也算是成功男人,是不是谁新编了本词典,给成功重新下了定义?”罗家豪说:“这本词典我倒还没买到。我只是想起当年,全班三十多位男同学,那么多追求你的,也就秦博文最后博取梅花鹿的青睐,终于赢得美人归。这可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梦想得到的最大的成功。”说得卓小梅心花怒放,原来罗家豪是转了个弯子夸奖自己。

不觉到了幼儿园门口,卓小梅说:“上我家去看看吧?”罗家豪说:“今天就免了吧。你告诉博文,下次我做东,请几位同学聚聚。”顺便给了卓小梅一张名片。卓小梅也将家里的电话告诉给了罗家豪,说声再见,下了车。

走进办公室,打开墙头的铁柜,去翻找申报示范幼儿园的附加材料时,不知怎么的,卓小梅却老是集中不了思想。原来罗家豪的影子一直留在脑袋里,让她无心做事。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罗家豪已不是当年的罗家豪,他变得温和而沉稳,幽默而自信。而这些恰恰是最能提升男人的品位的,能让一个看去并不显眼的男人变得很有魅力和磁性。相比之下,秦博文就逊色多了,虽然他外表英俊,肚子里也不缺少知识。记得谁说过这么一句话,知识并不是智慧。想想也是,知识若不能转化为智慧,那样的知识又有何用呢?

跟罗家豪短暂的接触,竟让卓小梅生出如许的感慨来,这可是她事先没想到的。

不过日子仍像过去一样静静地过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只有秦博文一天天消沉下去。他在外面转了两个月,无果而归。维都市是个农业大市,经济不太发达,就业门路少,秦博文的专业能用着的地方不多。何况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时过境迁,秦博文的知识结构一天天老化,已不太跟得上社会的发展。更要命的是他观念落后,摆不正自己的姿态,大事做不来,小事不想做,总是高不成低不就,自然找不到自己想做也能做的事情。

卓小梅很替秦博文担忧,怕他就这么垮掉。想起罗家豪,跟他开句口,让秦博文到他那里去打一份工,问题应该不会太大。立即找到罗家豪的名片,打算给他挂个电话过去。要去揿号码了,又犹豫着放下了话筒。还不知秦博文会是什么态度呢?看来得先跟他这个当事人说好了,再跟罗家豪联系。

晚上卓小梅做完家务,又将兵兵哄到床上睡下,坐到拿着遥控器不断调着电视频道的秦博文身边,用一种不经意的口吻说到了罗家豪的名字。秦博文却毫无反应,眼睛仍死盯着屏幕,像是压根儿没听到卓小梅的话似的。卓小梅以为电视里的节目太精彩了,没法转移秦博文的注意力,拿过他手上的遥控器,换了个频道,又把音量调低,说:“跟你话呢,你耳朵到底长没长在脑袋上?”

秦博文的眼睛离开了屏幕,头往沙发上一靠,望起天花板来。卓小梅说:“听说罗家豪办了个公司,你如果愿意,可以跟他说说,到他那里去做做事。”

秦博文的目光还留在天花板上。

卓小梅说:“老同学了,我估计他这点面子还是会给你的。如今找个工作不容易,尤其像你这种年龄的人,知识老化,技术过时,施展才华的地方越来越少。当然只要放得下臭架子,调整好心态,能以一颗平常心正视现实,而不是老想着自己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又做过多年国有大型企业的高级工程师,还是能找到发挥自己才能的地方的。”

秦博文还是屁都不肯放一个。卓小梅知道这些大道理秦博文也不是不懂,换了一种口气,说:“你听过刘欢唱的《重头再来》那首歌吗?其实三十多岁也不算太老,只要振作起来,完全可以重头再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秦博文这才冒出一句:“你原来是想从头再来。”卓小梅一时没完全反应过来,说:“不是我要重头再来,是你要重头再来。”秦博文身子坐直了,点着卓小梅的鼻子,说:“卓小梅,今晚你得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我要重头再来,还是你要重头再来!”卓小梅这才闻到了秦博文话里的火药味,意识到戳着了他的软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卓小梅感到既委屈又无奈,心头不觉生出毛毛火,低声吼道:“你以为我怕重头再来不是?姓秦的,你不要不识抬举,像你这样的不中用的男人,街边如果倒根竹竿,可以扫着一打。”

也许男人最忌讳的就是“不中用”三个字,秦博文顿时便从沙发上弹起来,双眼鼓得狗卵般大,瞪着卓小梅,半天说不出话来,变了形的脸由红而紫,又由紫而青,最后成了寡白。卓小梅以为他要发作,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最后秦博文哼一声,转过身,蹬蹬蹬去了卧室。等他回到客厅时,手上多了一样东西:卓小梅的坤包。他从包里掏出一个不大的电话本,取下夹在里面的一张名片,重重地甩到卓小梅前面的桌上,吼道:“我就知道,你要跟他重头再来!”

那是罗家豪的名片。

一张小小名片,秦博文也发这么大的脾气,不是小题大作么?

不过卓小梅明白,秦博文并不是发名片的脾气。当年秦博文跟罗家豪和魏德正虽然是要好的同学,但秦博文成绩略在两位之上,暗地里并不怎么把他们放在眼里。不想此一时,彼一时,十多年下来,魏德正和罗家豪混得人模狗样,成了世人眼中的成功男人,偏偏他秦博文落到如此地步,自然如鲠在喉,很不好受。

如果仅此而已,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人活各人的,也就罢了,岂料罗家豪一只脚竟插到了他和卓小梅的中间,叫秦博文怎么不有想法呢?

原来那天秦博文闲着没事,在街上瞎转了一气,回到幼儿园,见门口停着一部崭新的2000型桑塔纳,也不怎么在意,低着脑袋准备绕过去。岂料车门开了,下来一个女人,竟是卓小梅。这让秦博文深感意外,想不到卓小梅也有专车护送了。时下有权有钱的人最时兴的就是包二奶,卓小梅虽然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了,却风韵犹存,那成熟女人特有的魅力却是小姑娘们没法比的。秦博文脑袋里的弦绷直了,身子一闪,躲到了路边的墙角。透过车窗往里一瞧,驾车的人原来是罗家豪。

当时卓小梅背对着秦博文,没有发觉后面那双正紧盯着自己的眼睛,跟罗家豪扬了扬手,转身进了幼儿园。秦博文很不是滋味,罗家豪的车开走了半天,他还立在墙角回不过神来。倒不是老婆坐了人家的车,天就会塌下来了,而是罗家豪不比别人,当年也是喜欢过卓小梅的,肯定是贼心不死,才又粘上这个旧时的梦中情人。何况今非昔比,当年自己占着上风,比罗家豪有优势,才赢得卓小梅的芳心,现在整个颠倒了过来,优势已到了罗家豪那一边,那可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

仅凭卓小梅坐了罗家豪一回小车,当然还不能说明问题,秦博文也就忍了。卓小梅下班回家后,他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从此多了一个心眼,开始偷偷查看卓小梅的手机和坤包。手机上好像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却在她的电话本里发现了罗家豪的名片。不过秦博文还是理性地认为,一张名片算不了什么,如果因此跟卓小梅闹翻,并不值得。他已经想好,先装做什么也不知道,在没有发现卓小梅与罗家豪更为重要的证据前,不能轻易出手。谁知这天晚上卓小梅竟在他前面提到了罗家豪,还说什么重头再来。秦博文怒不可遏,捅了卓小梅的底,要她给个说法。

两人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没想到另一个房间里的儿子兵兵被吵闹声惊醒,爬下床来,开了房门,怯怯地望着两位大人。他们只顾吵闹,对此浑然不知。秦博文依然站在客厅中央,挥着罗家豪的名片,嗓门越来越高:“卓小梅你也不想想,以为自己只十八岁,满身是花,罗家豪还会喜欢你。我看你那不是花,而是一身的贱骨头!”这话够损的,卓小梅火气上窜,吼道:“我是贱骨头又怎么的?我这骨头再贱,还有人喜欢,我把这贱骨头随便搁到哪里,总比搁在你这个没用的男人面前强。”

两人的吵闹一步步升级。然而男人嘴皮上的功夫,一般是没法跟女人相比的,加上卓小梅的咒语越到后面越发狠毒,秦博文一时气极,又无力还击,顺手操过桌上卓小梅刚装满开水的热水壶,挥过头顶,咬着牙根,狠命朝地板上砸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热水壶炸得粉碎,整个屋子都跟着猛地一震,仿佛发生了地震一般。几乎是同时,两人身后一声尖厉的惊叫,兵兵栽倒在了房门口。

两人都吓住了,愣怔片刻,才奔向房门口,赶忙扶起兵兵。

兵兵倒是没伤没痛,只是脸上那天真活泼的笑容已不复现,取而代之的是那痴呆的傻笑。那清亮的目光也变得混浊而空洞,像两只电力不足的灰暗的灯泡。他再也认不得秦博文,好像从没有过这个爸爸似的。在卓小梅面前还算温顺,却不会叫她妈妈,总是痴痴笑着,左一个奶奶右一个奶奶的。

卓小梅后悔莫及,不该与罗家豪见那一面和接他的名片,不然也不会跟秦博文吵这一架,将儿子吓成这样。她带着兵兵四处投医,该检查的检查了,该化验的化验了,却既没查出什么,也没化出什么,最后只得在幼儿园老师的引荐下,跑到一位老中医家里,给兵兵开了个方子,吃些中药试试。试了几个月,也不见有什么起色。

倒是两个人不再为罗家豪吵闹,似乎压根没发生过这么一回事一样。其间罗家豪曾几次给卓小梅打电话,想约她出去吃顿饭,说说话,都被她婉拒了。卓小梅并不埋怨罗家豪,兵兵成了这样不是他的错,可她不想再愧对兵兵了。兵兵是卓小梅心头的痛,为此她不知暗自流过多少泪。卓小梅如今别无他求,一心要寻回过去那个聪明可爱的兵兵。

秦博文也终于下了决心,拿出家里的积蓄,和汽车制造厂一位姓邹的工人师傅一起买了部的士,轮班上街跑起了出租。如今出租车多如过江之鲫,但只要跑得勤快点,一个月下来每人也能拿上一千五六,比过去上班并不差。

兵兵怎样才能好起来呢?卓小梅脑子里总是装着这个问题。

想着这些是是非非,乱糟糟的屋子不知不觉便已收拾妥当。抬头看看墙上的石英钟,时间也不早了,卓小梅走进厨房,开始做晚饭。

饭快做好,秦博文回来了。这一个月他跑白班,天黑前交班,每天都这个时候回来。因车是他和邹师傅两人各出一半的钱购的,跑班时间一月一换,除了的士应缴税费,比如所得税、养路费之类共同承担之外,各人的收入归各人,多跑多得,少跑少得。一班跑十二个小时,毛收入总有个一百二三,少的也有百来块,如果碰上运气好,还会有一百五六,甚至两百也难说。卓小梅从没过问过秦博文的收入情况,但他很自觉,每天的收入都会留一半给家里,余下的第二天加油和应付别的用途。

进屋后,秦博文把该留给家里的钱放在卧室的柜子里,找几件换洗衣服,去了卫生间。等他回到客厅,卓小梅已将饭菜端上了桌子,一家人坐下来吃饭。兵兵傻是傻,吃饭还自觉,卓小梅不用怎么操心,只给他盛盛饭夹夹菜就行了。三人都不说话,这倒挺符合孔圣人“食而不语”的古训。那次大吵之后,夫妻俩除了有话非说不可,一般都不怎么搭腔。

吃完饭,秦博文打开电视,正巧碰上地方台播放天气预报。他的眼睛就睁大了。现在他唯一要关心的就是天气情况,如果哪天天气差,那他的生意肯定会不赖,特别是有骤然而至的雷阵雨之类,街上行人没带雨具,不坐的士还不行。因此秦博文总希望天天都有暴风骤雨。天气预报播完,秦博文进了卧室。他有阅读的习惯,睡前要躺在床上看一会儿闲书。这是他读大学和当工程师的时候养成的习惯,快二十年了都是如此。可自从做上的士司机之后,因为奔波劳累,每次手上的书没看上两行,眼睛就睁不开了。他床头的一本书搁了一个多月,还停留在前面几页。

卓小梅不可能这么自在。她先将药罐坐到灶上,开了气熬着,然后收拾残局。洗涮完碗筷,将饭桌和灶台擦抹干净,药已熬好。拿杯子倒了药汁,放上少许白糖,走进客厅,将兵兵扯到身旁,给他喂药。开始兵兵不太配合,卓小梅只得哄他道:“兵兵,乖孩子,来来来,妈妈给你喂药。”兵兵一左一右晃着头,说:“我不要妈妈喂,我要奶奶喂。”卓小梅只好改口道:“好好好,奶奶给你喂,你快点喝,啊——”

兵兵这才听话地仰起头,喝起药来。

卓小梅有些无奈,那个可咒的夜晚之后,兵兵再也没喊过她妈妈。作为母亲,还有比这更令人伤心的么?为了让兵兵恢复记忆,卓小梅曾让他奶奶过来陪护了一个月,天天叫他喊奶奶,兵兵却像从没见过奶奶似的,生死不喊她奶奶,只肯喊卓小梅做奶奶,搞得奶奶又尴尬又伤感,不禁老泪纵横了。

给兵兵喂了药,又逗他睡下,已过了九点。卓小梅有些疲惫,洗了澡,正要休息,有人揿响了门铃。打开门,是副园长苏雪仪,后面还跟着园里的会计董春燕。一个单位的同事,上班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下班后各人有各人的家务要忙,难得串门,卓小梅对两位的到来,感到意外而又惊喜,说:“你们没敲错门吧?”董春燕嘴快,说:“要敲错门,也只能敲错群众的门,哪会敲错领导的门?”

卓小梅说:“我这是什么领导喽?最多算个工头而已。”将两位请到沙发上坐下,又倒了水,呈上水果。董春燕喝口水,说:“县官不如现管,我们直接归你这个工头管着,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退,哪一样不是听你这个工头的?”

董春燕说的也没错。中国是从计划经济时代走过来的,好多事情一下子没法完全脱离旧时体制,过去连企业都是用行政手段进行管理,至于行政部门和事业单位那更是几十年一贯制,什么都一把手说了算。说得好听点这叫做一把手负责制,说得直白点也就是家长制。家长制的最大好处是家长可以随心所欲,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而家里人什么都不用操心,一切由家长操持和担当了,一个个乐得清闲省心。不过这就要取决于家长的德行和能力了,如果德行不太差,能力也不错,一家人的日子还过得下去,否则这一家子就有好戏看了。只是家长的能力和德行往往是靠不住的,所以不少单位总是搞得不亦乐乎,乌烟瘴气,实属情理之中了。

幼儿园自然也不例外,人财物的支配权都在园长一人手里,园长确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家长,所以董春燕才有此说。不过幼儿园单位不大,也就百来号职工,除了二三十个退休人员,其余不做教师和保育员,就得搞后勤,一个萝卜一个坑,都是明摆在那里的。那几个经费,一部分是政府给的人头费,另一部分就是幼儿家长交的学杂费和伙食费,整个家底有多大,开支到了哪里,不用掐手指便一清二楚。也就是说这个家长是没有太多特权可使,好多暗箱可供操作的。卓小梅便感叹道:“这个工头不好当啊,谁愿意做这个工头,我让贤,还掏钱出来请客。”董春燕说:“这是你想让贤就让得了的么?你头上的乌纱帽可是机关事务局发文任命的。”卓小梅说:“这是紧箍咒,哪是什么乌纱帽?”董春燕说:“怎么不是乌纱帽?我见过你的任命文件,后面还带着一个砂罐,注明是正科级。”

卓小梅清楚砂罐是单位里的人对括号的形象说法。将两个括号写在纸上,还别说,真的像煮药的砂罐。幼儿园是事业单位,不像什么科什么局那样的行政部门,一听就知道是什么级别,因此主管部门给幼儿园这样的单位一把手下任命文件时,只得特别加以注明。大家都明白,级别不级别对企事业单位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可这是几十年的习惯做法了,企事业单位都会跟行政级别挂钩,主管部门任命这些单位的头儿时,喜欢在后面带上一个砂罐。这个砂罐是主管部门安慰企事业单位头儿们的,这些头儿们却真的觉得自己有了这个砂罐,便跟砂罐里说的级别成了一回事,心里窃喜。

想那企事业单位头儿的砂罐,还白纸黑字写在主管部门的红头文件里,那级别究竟有据可查。还有连砂罐都没有,也硬往行政级别上附会的。那一般会用“相当于”三个字来自封,比如助教相当于正科,讲师相当于副处,副教授相当于正处,一般教授相当于副厅,一级教授相当于正厅,博导相当于副部,院士相当于正部。也不知几时会倒过来,说正科相当于助教,副处相当于讲师,正处相当于副教授,副厅相当于一般教授,正厅相当于一级教授,副部相当于博导,正部相当于院士。

卓小梅正心猿意马的时候,一直不太吱声的副园长苏雪仪并没忘了刚才董春燕提到的机关事务局,问卓小梅:“今天下午,据说费局长来过幼儿园,卓园长还跟他打过招呼,也不知他来做什么?”卓小梅心想两位大概是专门来打听费局长的,也就开玩笑道:“是呀,费局长下午确实来过幼儿园,也没别的事,是告诉我机关事务局缺一个副局长的位置,问我舍不舍得放弃园长的宝座。”

两人开始还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说:“卓园长要高就了,真是可喜可贺啊,明天我们就把园里职工喊到一起,给你开个隆重的欢送会。”

又开了两句玩笑,苏雪仪收住脸上笑容,说:“卓园长真能离开幼儿园,那你就赶快走,动作慢了,只怕以后想走都走不了喽。”

卓小梅总算明白了她俩今晚的来意,但还要故作糊涂,说:“雪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董春燕发急了,说:“卓园长你就别绕圈子了,费局长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苏雪仪也说:“我是吃过晚饭后,春燕打电话问我,听说下午费局长到幼儿园来过,问我在不在场,我才跟她来找你的。”董春燕说:“我也是听几位老师说的,才特意去问苏园长。”

卓小梅这才想起,近来外面有些风声,说市里正着手事业单位改制工作,准备先定三十家单位作为试点,据说事务局打算将机关幼儿园报到改制办去。改制是个冠冕堂皇的说法,说穿了其实就是将单位卖给有钱的老板,实行私有化。怪不得下午卓小梅见费有志在幼儿园门口东张西望时,心里总是忐忐忑忑的,感到有些不安。只是当时她手上提着兵兵的中药,一心念着回家熬药,并没将费有志跟改制的风言风语联系上。主要还是卓小梅一直不太相信这种改制会改到幼儿园头上来,因为幼儿教育属于公益性质,国家是有明文规定的,要继续加大投入力度,哪有说卖就卖出去的道理?还有就是机关幼儿园背靠着市委机关事务局这棵大树,市委领导怎么会先拿自己眼皮底下的单位开刀呢?没想到园里的职工如此敏感,还只听到费有志的大名,便生出种种想法。要在平时,费局长到幼儿园来一趟,而且又是星期天,那是不会引起园里职工注意的。

经苏雪仪和董春燕一说,卓小梅又警觉起来。下午在门口碰上费有志,她就想过他或许有什么意图。但卓小梅不愿往坏处想,安慰两位道:“你们就别多心了,下午费局长跟我说过,他是送走客人后路过机关幼儿园,随便进来瞧瞧的,他毕竟是机关幼儿园的主管领导嘛,关心关心下属单位,也是他的本分。何况我也反复分析过了,市里再怎么改制,一下子也不会改到机关幼儿园头上来的。”

苏雪仪将信将疑,说:“费局长的话不是托词吧?”董春燕也说:“幼儿园门外是市里的主街道,费局长哪天不从这里经过,可为什么平时他不来瞧瞧,现在市里要搞事业单位的改制了,他跑来了?我看他肯定是来踩点的,如果看中了,好早些下手。”

卓小梅虽也怀疑费有志带有这个目的,却还是不便附和,只是说:“我看你们有些神经过敏。”拿起两个水果往她们手上递,说:“吃个苹果,蛮脆的。”

两位哪有胃口?不肯伸手。

又聊了一阵,见时间不早了,苏雪仪两个站了起来。到得门边,苏雪仪说:“如果幼儿园一改,我们这些人下半辈子看来只有喝西北风了。”董春燕也说:“如果谁要卖我们的幼儿园,只要卓园长你做主,我们都会挺身而出,誓死保卫幼儿园,园在我在,园亡我亡。”

说得卓小梅笑了,说:“放心吧,没这么严重的。”

《意图(官场浮世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