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十六章

杨柳怎么也没想到,接连发难,剑挑北重集团的,会是他大学时代的校学生会主席,现省城作家协会主席马义。《人民证券》报上的马义不显老,仍有当年在汉江大学主席台上给他们各院系学生干部训话的威势。该主席手握话筒的半身大照片在《人民证券》头版左上方占了约摸三分之一的版面。右上方是新闻特写《蚂蚁现身本报,原是著名作家》。新闻下方是马义的个人简历和主要代表作介绍,从最早的成名作《资本风云》三部曲,到最近刚出版的长篇《立体对决》。杨柳知道,马义就是因为写《资本风云》一举成名,才要求从省政府办公厅调到省作家协会做专业作家的。后来因为写了部反腐败的长篇小说《春天的愤怒》,惹出了一场对号入座风波,害得省里四十余名厅局级干部联名告他。当时赵安邦还不是省长,是常委,在常委会上说了句话:文学作品不能对号入座,谁认为马义书中描写的腐败和他有关,就请纪委好好查一下。这话一说,谁还敢对号啊?可马义在省级机关也不太好混了,才又调到市作家协会,前几年做了主席。

马义这市作家协会主席,和他杨柳的董事局主席不是一回事,一个弼马温罢了,本不值得重视。但这弼马温名气太大了,再说汉江大学一直是省委、省政府的黄浦军校,马义不少同学校友都上来了。马义的前任学生会主席苏维克做了管组织的省委副书记,和马义要好的副主席郑文山做了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孙鲁生为马义的文章找郑部长抗议过,郑部长好象没理睬,这起码说明郑部长不愿得罪这位原学生会的老学友吧?那他为啥要去得罪呢?现在的股改博弈还是公事,万一弄成了了私怨,不影响他个人前程和北重集团的发展吗?马义既不想升官往上爬,又不想创造啥伟大企业,他怕啥呀?他要有忌惮,能写《春天的愤怒》吗?杨柳觉得,马义有些像当年的谏臣,不怕皇帝杀头,就怕皇帝不杀头,杀了他就成全了他的名节,所以才闹得起劲。

那还有啥可说的?赶快去沟通吧,让蚂蚁老爷息怒。为了沟通的成功,特意要王小飞查了一下马义的持股情况。查到的情况让杨柳很欣慰:马义仅有六千股。杨柳马上算帐:这六千股就算是高价增发买入的,也不过十八万元左右,他把他请进董事局做独董,每年送上十万年薪,任期三年就是三十万了,马义非但没啥损失,还能小小发上一笔。而且现在机会也有,简杰克必须滚蛋,就让马义顶简杰克嘛。

然而,让杨柳没想到的是,这位蚂蚁老爷牛气得很,在电话里先冷嘲热讽打了几句哈哈,没等到他展开话题,提出独董的事,就自说自话地提出了他的对价要求:大股东北重集团这次股改必须十股送十股,否则免谈!说罢,就挂了电话。杨柳又惊又气,差点没晕过去。

万般无奈,只得让王小飞找了《人民证券》,通过于文发请。于文发是马义的战略盟友,马义给了于文发面子,同意和他见面。可马义仍是那么牛,申明前提是:不吃饭,不喝酒,过时不候。并指定了具体时间地点:明天下午三时在市作家协会见,由于文发全程陪同。

于文发陪同没啥,本来他也想和于文发沟通。地点也没问题,人家是老学长嘛,他可以屈尊。问题是马义指定的时间真有点难。明天上午文山柴油机厂新生产线剪彩,这是十天前定下的,他必须去。而且,因为赵安邦在文山调研,还请了赵安邦。也不知下午三点能不能赶回来?他总不能因为这位蚂蚁老爷的牛气,怠慢了赵安邦省长吧?

王小飞苦着脸说,杨董,您就尽量赶吧,万一赶不回来,我先去应付着,好歹还有于文发在,这位马主席总不至于真的拔腿就走吧?

杨柳苦笑道,你是不知道这马主席啊,他当年在校学生会就横!

王小飞替他报屈,这马主席做了一届校学生会主席,就永远是你的主席了?他现在凭啥呀?他不就是个小股东么?这次是存心捣乱!

杨柳说,他捣乱也好,维权也罢,都得认真对待!他是只钢蚂蚁啊,就是把他吞进肚里都没法消化,更别说他几篇文章影响这么大!

次日一早,杨柳赶到文山,先按事先安排,到宾馆接了赵安邦。

和赵安邦同车赶往文柴厂时,赵安邦说,这回孙猴子惨了,为独立梦付了不少做梦费啊。杨柳说,就是,被市场教训了一回。赵安邦说,还是你顾全大局啊。杨柳说,您的指示我能不执行么!北柴股份不谈了,我现在考虑的是如何继续扩张,做大做强,练好内功……

杨柳本想自然而然地把话头引到宁川路机上,在正式伸手前,先探探赵安邦的口气。赵安邦偏谈起了北方重工的股改,说蚂蚁原来是马义呀,怪不得这么厉害。杨柳只得紧跟领导,您也看《人民证券》报啊?赵安邦说,这阵子在看,担心你们股改通不过,给全省股改造成被动嘛!杨柳说,真有通不过的可能呢!《人民证券》把事情闹大了,马义的博弈文章震动全国,这个作家您知道的,写过《春天的愤怒》。他这么和我们对着干,我们的年度融资计划只怕要吹了。赵安邦叹息说,是啊,是啊,这次股改不通过,你们就不能继续融资,这是你要考虑的问题。孙鲁生呢?考虑的是国有资产保值;而我除了这些应该考虑的问题之外,还有个更重要的考虑:这一次一定要让广大中小投资者——参预股改博弈的的这部分人民,相信我们人民政府!

剪彩仪式结束,返回省城时,一路上杨柳都在揣度赵安邦的话。

这话意味深长。尽管赵安邦很看重北方重工这次股改的成败,可更看重的是政府公信力啊。国家六部委让他代表北方重工国有控股大股东和蚂蚁们博弈,却又没真正给他博弈权;而马义代表的中小流通股东则第一次真正拥有了否决权,没有他们三分之二赞成票支持,任何股改方案都没法通过。赵安邦话里就出现有了第二层意思:宁肯看着北方重工的股改方案通不过,也要让广大中小流通股东相信人民政府的公信力。如此看来,赵安邦已做好了接受投票失败的心理准备。

然而,他和北重能接受这种失败吗?显然不能。一个资产规模高达三百多亿的集团企业败在一群小股东手上难以想象,更何况还有下一步迫切的融资需求。必须说服老学长马义放弃投反对票,这一点非常关键。杨柳相信,如果马义能转变立场将会带动很多人转变立场。

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下午两点半进了省城,按说不会误点。可进城后四处堵车,市作家协会衙门又太小,司机不知道在哪。最终找到和平路旁的一条小巷里,才看到了市作家协会的院落。车子开进去后,杨柳看了看表:三点零九分,比蚂蚁老爷指定的时间晚九分钟。

作家协会的院落既小又破败,充分展示着资本时代文学的凋零无奈和作家这种灵魂职业的没落。杨柳便想,当年马义若不是写小说爆得大名,而是在省政府好好呆着,现在十有八九已经是哪个大市的书记、市长,甚至是省政府秘书长、副省长了。大学毕业就分进省政府的有几个?当年马义手下两个副主席不都分下去了?现在全升上来了,一个省委副书记一个常委宣传部长,马义现在该后悔莫及了吧?

马义却没有后悔的样子,见他进门了,冲着他点头微笑,开口就是一番讥讽,杨主席啊,这个地方比较难找吧?今天,我作为市作家协会主席真是极其荣幸啊,竟然能让资本大象来探望贫困的文学!所以,你晚来了几分钟,我也不计较了!让我们鼓掌,向资本致敬!

于文发当真鼓起了掌,但坐在于文发身旁的王小飞没敢起哄。

这在预料之中,杨柳没动气,象没听见似的,上前两步,捉住马义的手,情真意切地摇着,老学长,老领导,您气度不减当年啊!

王小飞这才搭讪说,就是,马主席真风趣,刚才一直开玩笑。

马义脸一拉,王董,我开啥玩笑了?哪句话不是事实啊?又对杨柳说,杨主席啊,我现在哪还有啥气度?我和文学都没气度了。我持股六千股,你北重集团持股多少?八亿五千万股!我们市作协一年经费四万元,你手上掌控的资产是多少?三百多个亿!我唯有敬仰啊!

杨柳一时不知说啥好,拿起破茶几上的一只茶杯,想喝口水,可茶杯竟是空的。这蚂蚁老爷说过清茶一杯的,现在竟连清茶都没有。

王小飞忙起身给他倒了杯白水,解释说,茶叶霉了,没法喝。

马义话头一转,可敬仰之余,我真替你们担心,就怕将来你们死无丧身之地,中国资本市场毁在你们手上!因此,我不得不站出来说话,不得不抡起鞭子给你们一番抽打。许多人很奇怪,可能你杨柳也奇怪:马义这小子为啥放着省政府的官不做,非要当作家?因为我尊敬作家这个职业,作家是社会的鞭子,能抽着社会不断走向进步。具体到这次股改,我对你们北方重工的抽打,正是为了你们的未来嘛!

王小飞笑道,马主席,既是这样,您该支持我们搞好股改嘛!

马义说,我支持的力度还小啊?停止了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连发了几篇文章,还提出了十送十的明确意见,哪点不是为你们好呢?

天哪,世界上竟还有这种蛮横无理的人!挥着鞭子一次次猛抽着你,却还是为你好!杨柳没反驳,只笑着说,马主席,我愿闻其详!

马义把长头发往后一甩,杨主席,你不会忘了我原来的专业吧?

杨柳恳切地说,这哪会忘啊,您本来是学财经专业的嘛,所以我和北重集团董事局才准备提名建议,请您做北方重工独立董事嘛!

马义敲了敲茶几,这事不要再说了,我们说正事,说大事。又说了起来,杨柳,你想过没有?你们集团的持股成本只有四元多,而中小流通股东的持股成本是三十元,这是不是一个事实?你承不承认?

杨柳点点头,我承认,我们也在争取多付些对价,但做不到啊。

马义没接他的话碴,只按自己的思路说,那么,我再说第二个事实:你们目前持有的这八亿五千万股的属性是不是产业资本?是不是你们把企业资产精心包装后,以股票溢价的形式一次次卖给我们的?

杨柳不知马义到底想说啥,再次点头道,是的,是这么回事。

马义又说起了第三个问题:中小流通股东通过股市买入你们的高溢价股票是不是掏的真金白银,这真金白银的属性是不是金融资本?

杨柳多少有些明白了,马义不愧是学经济的,真够厉害,已把他绕进了一个危险的陷阱:产业资本和金融资本各自不同的价值取向。

果然,马义接下来道,好了,股改后你们八亿五千万股进入了全流通,股价只要超过四元就减持,有些公司大股东持股成本甚至只有几分钱,啥价格都能减持。减持对你们产业资本有利嘛。你们减持后从市场上拿到了真金白银,重新建个厂子,再高溢价卖给社会,暴利不断。而中小股东和金融资本呢?在一次次为产业资本流血后,估值系统势必全面崩溃,你们产业资本就再也别想从这个市场融资了……

杨柳不得不承认,马义说得对,深谋远虑啊,他当独董够格!

马义最后说,所以我才说,我今天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你们大股东好。我提出十送十,不是为了我手上区区六千股,是为了努力争取产业资本和金融资本在股改中实现成本的基本平衡,是为了你们赖以生存的资本市场不至于完蛋,为中国有一个评估体系一致的健康市场。

杨柳真诚地鼓起掌,马主席,您真该留在省政府管经济!你说的这观点我无保留的赞成,我现在正式向您提出建议:做我们的独董!

马义也不客气,我不但有资格,也有能力做你们的独董,可我的疑虑是:这算啥呀?是交易,还是收买?中小流通股东会咋看啊?现在朋友们都知道我的两大业余爱好,下下围棋,骂骂你们大股东!

杨柳大度地说,马主席,你该骂照骂,包括对我杨柳。在学生会时,你不也批评过我吗?做了独董,你还可以在保持独立立场的前提下,为小股东维权,监督我们大股东,同时也会知道大股东的难处。

马义仰脸看着灰暗的天花板,似乎在考虑做不做这个独董?

于文发这时发问了,杨董,马主席做独董,有没有前提条件?

王小飞笑着插上来,前提条件谈不上,还是希望多支持……

杨柳忙打断王小飞的话头,不,没任何前提条件!马主席十送十的要求照提不误,对此次股改方案投什么票,那更是他自己的权力!

马义不看天花板了,把脸转向杨柳,那好吧,这独董我就干了!

杨柳忙上前握住马义的手,太好了,马主席,这是我和北重集团的荣幸!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王小飞很机灵,又把话题拉回了头,希望马义能从独董的角度考虑一下公司的未来。恳切地告诉马义,北方重工目前正处在一个关键历史转折期:一方面重卡机械行业的复苏拐点已出现,另一方面北柴股份却在这时闹独立挑起内战,公司迫切需要进一步融资,为下一步的战略性跨越打下良好的基础,因此,这次股改能否通过关系重大。

马义听完王小飞的话,不问王小飞,却拉下脸问他,杨主席,这是啥意思,还希望我投赞成票?那好,我收回承诺,这独董不当了!

杨柳急了,马主席,您别把王小飞的话当回事,我代表北重集团,并以我个人人格再次向您保证,对您出任独董,决无任何前提条件!

马义却犹豫起来,看了看于文发,问,于总,你看呢?咋办啊?

于文发倒还不错,在这个问题上帮了他一把,马主席,我既相信杨柳主席和北重集团的真诚,也相信杨主席的人格,您不应该拒绝。

马义点点头,对杨柳道,我欣赏有原则的人,这位于总是一个!

杨柳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舒展了,老学长,那就这么定了!

于文发得到了马义的称赞,也吹捧起了马义,话却是对他和王小飞说的。杨主席,王董,实话实说,我更欣赏马主席!马主席说得不错,作家就应该是社会的鞭子,得抽打着社会不断向前发展进步。但现在这样的鞭子在哪里?作家和文学的声音在哪里?全失落了……

杨柳接上来,所以,马主席的文章和声音才有这么大影响嘛!

本来,杨柳还想借此机会和于文发谈谈《人民证券》征集的那些反对票,看看有没有可能把反对变作赞成,可因着马义的毫不妥协的立场,不敢谈了。又和马义聊了聊大学时代的一些旧事,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王小飞说,就算马义、于文发他们反对,股改方案仍有通过的可能。说是前十大流通股东中有三家基金入驻,都已承诺投赞成票。汉江证券那边,因为《人民证券》连续三个头版的广告起了作用,又多征集到五百多万股,祁小华昨天说,赞成票已经超过一千万股了。杨柳心知肚明,这一来,给汉江证券的奖励就得五十多万了,而为了说服三家基金投赞成票,只怕又付出了不少代价,自己还是不知道好。王小飞又抱怨,马义寸步不让,独董的事就不该提,他做了独董,有些事就难办了。杨柳说,没啥难办的,只要讲原则啥都好办,我还就欣赏马义和于文发的原则性。王小飞说,都这么原则,这投票也许真通不过。杨柳说,通不过就通不过吧,让孙鲁生看看也好。王小飞说,真通不过,资金缺口咋办?咱可不是孙和平,敢一抛十亿八亿打股权保卫战,能在香港市场上融资,咱只能盼股改通过。

杨柳也想起了孙和平和北柴股份,看了王小飞一眼,意味深长地问道,哎,王小飞,香港李约翰先生的那份分析报告应该出来了吧?

王小飞道,哦,出来了,出来了!我正说要送你看呢!果然不出所料,李约翰将北柴股份评级下调到沽出,未来半年至一年的股价预期下调了47%,香港各大报刊的广告版面我们也已经提前预定了……

杨柳说,好,时机一到,就让香港市场再给孙和平一记耳光!

王小飞笑道,这记耳光打下去,这恶猴得七窍出血了!做了个鬼脸,哎,你让香港办事处弄三亿港元,也是为这记耳光做准备的吧?

杨柳脸一拉,不该问的不要问,更别自己瞎猜,四处乱说!

《梦想与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