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诡秘的举报者

二十三

市城管委办公室副主任方清明在城管系统许多人眼里是周秀丽的人。两年前方清明从部队转业,是周秀丽将方清明接收下来,安排到钟楼区城管监察大队做了副政委,半年不到,又调到机关做了办公室副主任,方清明对周秀丽一直恭恭敬敬。

真实情况却不是这样,别人不知道,方清明自己心里最清楚:他根本不是周秀丽的人,他能被安排到城管委端上公务员的铁饭碗,是凭借陈汉杰的力道。当时陈汉杰还是长山市委书记,周秀丽又是陈汉杰点名提起来的干部,他就通过陈小沐的关系找到陈汉杰,陈汉杰只打了一个电话,周秀丽就安排了。因此,方清明心里对陈汉杰多少有点感激之情,却并不怎么感谢周秀丽,对陈小沐就更谈不上什么感谢了——陈小沐不是什么好东西,在部队搞基建时,陈小沐介绍过来的工程队就坑过他,害得他临转业还带上了一个党内警告处分,为那次转业安排,陈小沐又要了他一万,估计收这一万不会是陈汉杰的意思,是陈小沐自己要捞好处。

尽管如此,方清明进了城管系统,特别是做了机关办公室副主任以后,还是想做周秀丽的人。只要周秀丽安排的事,没有不努力办的,背后听到什么议论也马上向周秀丽悄悄汇报,为此得罪了不少人。宣传科的刘科长是一个,刘科长当面夸他小报告文学写得好,要他好好写下去。其实,他就写了一篇小文章,也并不是小型报告文学,是通讯报道,叫《长山市容的美化师》,是吹周秀丽的。方清明先还以为刘科长不懂报告文学和通讯报道的区别,解释过几次,后来才知道,刘科长说的小报告文学是向周秀丽打小报告的报告文学。办公室主任刘茂才也不是玩意儿。见他风头健旺,老给他下绊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把领导和群众全得罪光了。今年五月机关民主评议副科级以上干部,他的称职票和优秀票加在一起没超过五张,其中惟一一张优秀票还是他自己投的,其余八十多张票全是不称职和很不称职。这一来,办公室副主任干不下去了,主任刘茂才笑呵呵地出面跟他谈话,说是机关要精简,还是下去干副政委吧!操他妈,他这么讲政治,处处紧跟领导,倒跟出麻烦了,麻烦出来后领导也不放个屁!方清明火了,闯到周秀丽的办公室,问周秀丽:这是不是她的意思?周秀丽当时正和省委领导王长恭通电话,很不耐烦,拉着脸说,“方清明,你是党员干部,党员干部就是要服从组织分配,实在不愿下去可以自找出路!”说罢,把他赶了出来,连他的解释和想法都不愿听。

这一来,又打回了原形,两年前一到城管系统就是副政委,现在还是他妈副政委,而且是管政治思想工作的副政委,连过去管过的后勤也不分管了,监察大队上上下下没人把他当回事。真是义愤填膺啊,真是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啊!这他妈叫什么世道?怎么好心就没个好报?当领导的怎么这么忠奸不分?方清明无所事事,又开始写文章,发泄自己对整个城管系统的不满,这回不是报社约稿了,是自己投稿,也不是吹捧周秀丽了,是请教问题,这些请教还大都发出来了,是发表在各报“为您服务”栏目里的,请教者的署名都是“一个女城管干部”或者“几个城管干部”。请教的问题计有:作为一个城管女干部,狐臭严重影响工作怎么办?作为几个斑秃患者,我们深为自己的形象影响城管干部的集体形象犯愁,请问有何最新科学疗法?“我是一个城管干部,因为工作需要,必须经常面对被查处者,可我过敏性鼻炎很厉害,天天鼻涕拉呼,这么丢人现眼该用什么办法及时处理?”周秀丽和城管委的头头们并不知道如此虚心求教的人都是他,曾在会上说过,要城管系统的同志们不要再这么出洋相了,向各报请教这类龌龊问题时最好署上真姓大名!

“八一三”大火一烧,得知大富豪娱乐城门前的那片门面房严重影响了救火,方清明估计有关部门非查不可,又兴奋了,一夜没睡着,浮想联翩,回忆历史。这一回忆,许多事就想起来了:去年有一次,他跑去向周秀丽汇报刘茂才攻击领导的言行,正碰上苏阿福在周秀丽家。他看得很清楚,苏阿福是送了东西的,起码有烟有酒,烟酒里面是不是藏了钱?藏了多少不清楚。后来,不知是过了十天还是半月,又看到周秀丽在办公室打电话,要钟楼区城管委的同志们灵活一点,收点占道费,让苏阿福把门面房盖起来。方清明还记得,区城管接电话的那位领导同志好像挺为难,说是才拆了又建,只怕不好对上对下交代。周秀丽便说,有什么不好交代的啊?上面是我们市城管,我们不查,谁会查你?真是的,有钱都不知道赚!

嘿,嘿,还真想不到啊,五十岁的人了,他的记忆力竟然还这么好!

方清明激动不已,连夜写了封举报信,是故意写在城管委文件打印纸上的。做办公室副主任时,这种质地很好的文件打印纸他可没少往家里拿,擦屁股虽说硬了点,垫鞋底还是挺好的。原倒不想匿名,反正他不打算再做周秀丽的人了,把周秀丽拉下马,送进去最好。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妥。倒不是没这个胆量,而是不知道周秀丽是不是真收了苏阿福的钱,如果没收他就是诬陷了,为了留条退路,才署名“一个正派的共产党员”。信往哪里寄?又费了一番踌躇,可以考虑的单位不外乎这么三个:市委、市纪委、检察院反贪污贿赂局。市人大最初并不在方清明的考虑之中。可想来想去,想出了一堆问题,周秀丽不是一般人物,和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王长恭的关系太不一般了,只怕这三个单位没一家敢认真查,搞不好信还会转回来,落到周秀丽手上。真正敢查周秀丽的,应该是王长恭的对头,是个不怕王长恭而又想要王长恭好看的人,这个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市人大主任陈汉杰!

这么一来,这封必将引爆政治炸药库、也许会将长山干部队伍炸得四分五裂的匿名信便在八月十四日一早,由方清明亲手投入了市人大门口的信箱。投信时,方清明是个不起眼的中老年晨练者,正在碎步小跑,只在信箱前停了不过几秒钟。可方清明认为,这几秒钟必将改变历史。投下了这颗必将改变历史的政治炸弹后,这位晨练者继续向前一路小跑时,面前已是一片令人兴奋不已的血肉模糊了……

然而,期望中的血肉模糊却没发生,这么重要的举报信竟没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不知是陈汉杰疏忽了,没将这封信批转给有关部门,还是陈汉杰批转了,有关部门不理睬?如此严重的受贿渎职问题竟然没人认真查处,周秀丽还他妈人模狗样的在那里做她的城管委主任,三天两头下来检查工作。有关部门只抓了钟楼区城管副主任汤温林和一个管片小干部,罪名也不是批建违章门面房,竟还只是疏于监管!周秀丽打过的那个重要电话没一人提起过,不知是不敢提还是上下串通好了,想共同蒙混过关?更蹊跷的是,钟楼区城管委账上还真没有收取占道费的任何记录,检察院办案人员查了几次都是扫兴而归——当然,是不是真查也不知道,周秀丽这女主任的后台可是太硬了,是他妈的省委、省政府领导,谁敢找死啊?!

方清明便也不敢找死了,心里诅咒着世道的可恶,脸上却不敢露出任何兴奋的痕迹,还在自己的副政委办公室里和同志们一起发牢骚,说是这城管真没法干,动辄得咎,是你的事不是你的事都往你头上赖!对周秀丽,方清明更是赞不绝口,不断有意无意地透露说,自己当年是周秀丽调来的,不是周秀丽,没准他现在已经下岗了。这倒也是实情,有几个分到企业的战友就先后下了岗,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原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这番反腐倡廉的壮举人不知鬼不觉,不会给自己造成什么致命的损害。这是有经验的,早些年在部队因为提拔问题,他也写过这种匿名信,告他们师长,上面不睬也就过去了,那位师长后来对他印象还挺好,让他升到副团职转了业。因此,方清明冷静下来后,马上想到了改正归邪问题,决定好好总结一下前一阶段的经验教训,继续努力去做周秀丽的人。从历史经验来看,这是完全可能的,他当年能重获那位师长的信任,今天也必能重获周秀丽的信任。

万没想到,周秀丽偏在他准备改正归邪的时候找他算账了,要他去谈谈。

是在周秀丽的办公室,方清明进来后,周秀丽正在看文件,连头都没抬。

方清明心虽虚着,胆气倒还壮,一开口就表现出了坚定的本位主义立场:“周主任,我正要向您汇报呢,都气死我了,它市检察院抓人抓到我们区城管委来了,还查账,四处乱翻,同志们意见大了去了,都说是鬼子进村了……”

周秀丽没理睬,伸手抓起电话,拨通后说了起来:“王省长吗?那件事我安排好了,您放心吧!他们翻不了天,我周秀丽还就不信了,一身正气会被诬陷!”

方清明心里一惊,马上紧张地判断起来:周秀丽是不是真在和王长恭通话?

周秀丽仍在和电话里那个不知是不是王长恭的人说着:“好,好,王省长,我知道,我知道,池子大了什么乌龟王八蛋没有?我不气了,您放心,尽管放心,我一定经得起这场政治风波的考验,不会给您丢人的!唐书记和林市长也都挺关心,都和我说了,不要被一封匿名信吓倒,该怎么干还怎么干!”说罢,放下了电话。

方清明这才又插了上来,谦卑地笑着问:“周主任,您……您找我?”

周秀丽的脸一下子变了,竟于突然之间现出了无比灿烂的笑容,像刚发现方清明进来似的:“哦,哦,方副政委啊,来了?快坐,坐,我找你随便谈谈!”

方清明小心地在沙发上坐下了,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不管刚才和周秀丽通话的人是不是王长恭,有一点很清楚,周秀丽已猜到或者查出匿名信是他写的了,否则不会给他上演这种威胁的武功戏,便益发觉得周秀丽脸上灿烂的笑容极端可怕。

周秀丽在那里极端可怕地笑着,还放下架子要亲自给方清明泡茶。

方清明如大梦初醒,一跃而起:“哦,周主任,我来我来,这是我的事嘛!”

周秀丽便任由方清明去泡茶,口气也变了,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二人的蜜月时期:“老方啊,你知道的,好茶叶在上面那个柜子里,还是去年你经手买的呢!”

方清明又发现了攻讦办公室主任刘茂才的好机会,一边泡茶一边说:“周主任,去年的茶叶哪还能喝啊?今年的新茶老刘咋不去买呢?我在这里时和下面交代过,每年新茶都得去买,陈茶只能用来招待一般客人!让领导喝陈茶,真是的!”

周秀丽便接过话茬儿随便谈了起来:“老方啊,你在的时候显不着,你这一走啊,办公室很多事还真就没章法了。我前天还严肃批评了刘茂才,文件打印纸也不管好,扔得四处都是,让谁拾到了在上面给咱来封匿名信啥的,不找麻烦吗?!”

方清明心里一动,很想附和一下:那封匿名信很可能就是谁在拾到的文件纸上写的,因此和他没关系。话到嘴边却又及时收住了,不对,这是不打自招!周秀丽只要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匿名信是写在文件打印纸上的?他可就无言以对了。

方清明按下了一瞬间的愚蠢冲动,保持着精明的沉默,继续聆听领导的教诲。

周秀丽实是狡诈,比当年部队上那位直率的师长狡诈多了,见他不上套,叹了口气,又诱导说:“老方,我知道你下去后有些情绪,可这能怪我吗?干部评议是按市里规定搞的,作风建设的措施嘛!我真没想到对你的评议会这么差,结果出来真吓了我一跳哩!怎么办呢?末位淘汰嘛,也只能让你先下去了,得理解啊!”

方清明连连点头,语气沉重:“我理解,我理解!周主任,说实在的,我……我真对不起您啊,我是您要过来的,是您的人,评议成这个样子,太丢您的人了!我知道,让我下去您也是没办法,但凡有点办法也不会这么做,我是您的人嘛!”

周秀丽摆摆手,挺和气地批评说:“老方啊,不要说什么我的人你的人!你是我的人,我又是谁的人啊?我们都是党的人,国家的人嘛,我们是同志嘛,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工作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口气益发和气了,“你对我有些误解,有些意见很正常嘛,可以当面向我提嘛!一个单位的同志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透呢?非要让外面人看我们的笑话啊?这不太好嘛,老方,你说是不是?”

方清明再傻也把这话听明白了,忙解释:“周主任,您可别误会,我……”

周秀丽根本不愿听,又无比灿烂地笑了起来:“好了,好了,老方,你啥也别说了,我今天就是给你提个醒!另外,也给你交个底:你老方我还是要用的,过个一年半载,等大家把评议的事忘了,你还是回机关来,那时,刘茂才也该退了!”说罢,站了起来,“就这样吧,林市长还等着我去开会研究市容整顿呢!”

一次意味深长的谈话又意味深长地结束了。周秀丽好像把什么都说透了,可又什么都没明说,摊到桌面上的威胁和利诱也都很隐晦,令人兴奋,也令人生疑。

谈话回去以后,方清明又浮想联翩了,先是往好处想的,觉得周秀丽确有可能重新用他,刘茂才今年五十四,明年肯定要下,他又做过一年多的办公室副主任,再调上来做办公室主任也顺理成章。真做了主任,这油水就大了,再也用不着经一次手占点小便宜,接待一次客人弄点小钱,那就等于老母猪进了萝卜地尽他拱了!账不算不明,细细一算就清楚了:接待这一块保守点一年也能额外弄个一万五六,小车班车辆维修这一块,一年起码落个两万,光这两项就快四万了,还不算其他好处,这等于自己给自己长了百分之二百的工资,算是提前实现高薪养廉了。

然而,方清明毕竟是方清明,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和挣扎奋斗的人生经验都提醒他要警醒。主席当年说过,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历史的经验证明,没根据的事物一旦过于美好必然导致灾难。历史经验还证明,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他匿名告了周秀丽,告得又那么恶毒透顶,周秀丽非但不恨他,反倒爱上他了,封官许愿让他做办公室主任,这可能吗?办公室主任可都是领导的心腹,周秀丽会把他当心腹吗?除非周秀丽神经有毛病,要不就是此人确有问题!

继续推理下去,事情就比较严重了:周秀丽如果没有问题,那就是存心给他设套,诱敌深入,故意打开菜园门,把他这头老母猪放进去,等他在萝卜地里大拱特拱,自己给自己大长工资时,“砰”的一枪撂倒:哈哈,亲爱的方清明同志,谁是腐败分子现在比较清楚了吧!走吧,检察院反贪局的大门早就对你开着了,一直在等你进来呢!如果周秀丽有问题,那就更不会让他来做这个办公室主任了。他做了办公室主任,更多的秘密让他知道了还得了?不怕他再三天两头来封匿名信吗?结论只有一个:这是可怕的骗局,高薪养廉的美好前景根本不存在,可怕的政治暗杀倒是确凿存在的,周秀丽的枪口已死死瞄准他了!

看来只有干到底了,满腔满肚的正义热血必须沸腾了!估计周秀丽问题不会小,当真清白的话,她今天就不会这么封官许愿了。这个无耻的臭娘们,因为有王长恭做后台,就敢收苏阿福的钱,就制造了这么严重的火灾后果!对这种腐败分子要进行坚决的斗争,决不能在腐败现象面前闭上眼睛,更不能任由腐败分子宰割!

方清明决定挺身而出,向市人大主任陈汉杰当面汇报周秀丽的问题。

二十四

从吃晚饭开始,老婆就在为小沐的事叨唠不休,先骂江正流和王长恭不是玩意儿,故意拿小沐做文章。继而,又要陈汉杰给叶子菁打电话,让叶子菁给钟楼区检察院打招呼。陈汉杰被吵烦了,剩下半碗饭没吃完就撂下筷子去了书房。老婆又追到书房,还自作主张地拨起了叶子菁家的电话。陈汉杰把拨通的电话硬给挂上了,没好气地说:“你添什么乱?叶子菁现在正忙着办放火案哩,根本不在家!”

老婆用征询的目光看着陈汉杰,试探说:“要不,咱……咱就往检察院打?”

陈汉杰直摆手:“算了,算了,哪里也别打了!连你都知道王长恭和江正流要做文章,你说我让叶子菁怎么办?公安局已把案子正式移送给钟楼区检察院了,叶子菁能说不起诉?王长恭、江正流会允许她这么干?该咋处理她心里会有数的!”

老婆央求说:“老陈,还是给叶子菁打个电话吧,他们这是诬陷咱小沐啊!”

陈汉杰脸一沉:“如果真是诬陷,钟楼区检察院会有说法的,用不着你来说!”“哼”了一声,不安地道,“我看不像诬陷,他江正流还没这么大的胆!我们的儿子我们知道,确实不是玩意嘛,过去闯的祸少了?我看都是你宠出来的!”

老婆仍在坚持,样子挺可怜:“如果真是诬陷呢?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嘛……”

陈汉杰说:“如果真是诬陷,叶子菁不会不管的!这个女同志我知道,原则性很强,既不会看王长恭的脸色行事,也不会顾及江正流的面子,你放心好了!”

说到这里,门铃声响了起来。

陈汉杰心烦意乱,对老婆道:“快去,看看谁来了?”

老婆应声出去了,片刻,又进了书房,悄声通报道:“老陈,是城管的一个男同志,要向你汇报工作哩,还说是咱们小沐的什么好朋友……”

陈汉杰没听完就摆起了手:“让他走,让他走,陈小沐会有什么好朋友?啊?一个个还不全是小混球?能汇报些什么?真是的!”

老婆说:“老陈,今天来的这个混球可不小,恐怕得有五十岁了……”

陈汉杰仍是不愿见:“行了,行了,你让我清静点吧,就说我不在家!”

不料,这当儿,客厅里响起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老……老书记,我是方清明啊,当年是您……您介绍到市城管委去的,我……我有重要情况要向您反映啊!”

陈汉杰一听是反映市城管委的情况,心有所动,这才从书房走了出来。

见了那位方清明,陈汉杰的第一眼印象就不太好,此人一脸媚笑,弯在客厅门口浑身抖索着像副刚使过的弓。到沙发上对面坐下再看,发现此人是有点面熟。

方清明很拘束,半个屁股搭在沙发上,干笑着说:“老书记,您忘了?两年前我从部队转业,是您亲自安排的,陈小沐带我来的!我在部队时和小沐就是好朋友,小沐介绍工程队给我们盖过房子,我要转业了,小沐说,找我老爸吧!你打了个电话给城管委周秀丽主任,我就到城管系统做了钟楼区监察大队副政委……”

陈汉杰终于想起来了:“哦,哦,你就是那个副团职转业干部吧?好像是个笔杆子,能写点小文章?我记得你那天还带了几篇稿子给我看,是不是?啊?”

方清明高兴了,这才斗胆把整个屁股搭实在沙发上:“老书记,您到底想起来了!您一个电话就改变了我的人生啊!我给您带了两瓶酒您还不收,现在想想还让我感动!我这阵子还和人家说呢,别说没清廉的好干部了,咱老书记就是一个!”

陈汉杰脸上有了些笑意:“对,对,我都想起来了,你这同志带了两瓶五粮液来,很不合适嘛!我答应安排你,是看你有点小才,笔杆子总是需要的嘛!怎么样?在城管系统干得还好吗?是不是替咱们的城市建设写点啥文章了?啊?”

方清明说:“写了,写了,都是些豆腐干,就没敢拿给您老书记看。”

陈汉杰突然想了起来:“哎,你刚才说,你在钟楼区城管委当什么副政委?”

方清明似乎无意地道:“是的,是的,着火的大富豪就在我们钟楼区嘛!”

陈汉杰挺自然地提了起来:“大富豪娱乐城门前的那些门面房到底是怎么盖起来的?你这位同志清楚不清楚啊?还有你们市城管委的那位女主任,就是周秀丽同志,她事先知道不知道啊?这片门面房影响了救火,造成的后果很严重啊!”

方清明表情骤然庄严起来:“老书记,今天我就是要向您汇报这些问题!”

陈汉杰眼睛一亮:“哦,说,那就说说吧,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方清明却没说,郑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双手捏着,递到了陈汉杰面前:“老书记,请您先看看我的这封举报信,我在火灾发生的第二天写的!写完后就投到市人大门口的信箱里了,是给您的,一封匿名举报信,不知道您看到了没有?”

陈汉杰怔住了:“什么?那封匿名举报信是你写的?举报周秀丽受贿?啊?”

方清明点点头:“是的,这就是那封匿名信的底稿,我故意写在文件打印纸上的,就是希望他们来找我调查,可他们谁也不来,官官相护嘛!另外,我也担心您工作太繁忙,看不到这封信,所以,我今天才挺身而出,来向您老书记当面汇报了,在整个长山市,我只信任您老书记一人!您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陈汉杰摆摆手:“哎,哎,什么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别把我吹得这么邪乎!”

让老婆拿过老花眼镜,陈汉杰认真看起了举报信,看毕,久久地沉默着。

方清明有些紧张了,看着陈汉杰:“老书记,您……您这是怎么了?”

陈汉杰像没听见,把举报信放到茶几上,起身在客厅里踱步,想起了心思。

这可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写举报信的人竟是他陈汉杰两年前介绍给周秀丽的人!这个人也太可怕了,先是匿名把举报信寄到市人大来,点名道姓让他收,现在,又在他家公然现身了!外界知道了会怎么想?必然是预谋嘛,是他陈汉杰和这位副政委串通好了要向周秀丽和王长恭发难嘛!一场你死我活的反腐败斗争就变成了两个人和两派势力的政治倾轧,他陈汉杰就是有一百张嘴只怕也说不清了!

偏在这时,方清明走到陈汉杰面前又说话了,昂首挺胸,不再像刚使用过的抖索的弯弓,倒有了点即将开赴战场的军人的样子了,神情也很激动:“老书记,我知道您在想什么?周秀丽不是一般人物,后面有王长恭,没人敢碰她,我还就不信这个邪,就和他们拼到底了!我是您老书记介绍到市城管委去的,周秀丽就认准我是您的人,我也和周秀丽说了,我还就是要做老书记的人,跟老书记走到底了!就算老书记哪天人大主任也不干了,我也得跟老书记,决不跟王长恭……”

陈汉杰听不下去了,手向大门一指:“你,给我出去,现在就出去!”

方清明不知哪里出了差错,站着不动:“老书记,您……您这是……”

陈汉杰这才发现了自己的失态,镇定了一下情绪,言不由衷地批评说:“你这个同志都想到哪里去了?啊?怎么对长恭同志意见这么大呀?我和长恭同志一个书记一个市长,搭了五年班子,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团结战斗,合作得很好!就算周秀丽有什么问题,你也不能往长恭同志身上扯嘛!”将举报信从茶几上拿起来,递到方清明手上,“这封信请你拿走,该交给哪个部门交给哪个部门吧!”

方清明显然有些意外,气不壮了,一时间又恢复了弯弓状,哈着腰,苦着脸,像只被主人意外遗弃的狗,极力解释说:“老书记,我……我今天说得可都是真心话!他……他们官官相护啊,整个长山市我……我就信任您老书记一人啊……”

陈汉杰脸一拉:“这叫什么话啊?你怎么知道他们官官相护啊?如果事情真像你说的这么严重,我陈汉杰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了!你快回去吧,不要在我们领导之间搬弄是非了,尤其是在我和王长恭同志之间!我再和你说一遍:我和长恭同志并没什么矛盾,你这个同志揣摩错了!”说罢,连连挥手,再次示意方清明出去。

方清明不敢再赖下去了,只得唯唯诺诺退了出去,退到门口仍没忘记最后表一下忠心:“老……老书记,我……我可真是你的人啊,真的!”

陈汉杰益发厌恶,像没听见方清明这话似的,转身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一进书房,陈汉杰马上用保密机给叶子菁打了个电话,简短通报情况说:“子菁同志,举报周秀丽的那个匿名者到底现身了,是钟楼区城管委监察大队一位副政委,姓方。你们去找这个姓方的谈谈。不过,请你和检察院的同志们注意一下,我的感觉不太对头,这个人很猥琐,他反映的问题和情况你们一定要注意分析!”

叶子菁在电话里惊喜地问:“老书记,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匿名者的?我们这么找都找不到,正和市纪委协商调阅市城管干部档案呢!”

陈汉杰自嘲道:“这个匿名者刚才找到我家来了,口口声声说是我的人哩!”

这时,又来客人了,客厅里老婆和一个熟悉女人的寒暄声响了起来。

陈汉杰没再和叶子菁继续说下去——本来倒是想提提儿子小沐的案子,可叶子菁没主动说,陈汉杰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放下电话后,陈汉杰一时间有些茫然。

老婆再次进了书房,说是周秀丽到了,问陈汉杰见不见?

真是太有意思了!举报者前脚走,被举报者后脚就来了?这哪能不见?!

走出书房,一见到周秀丽,陈汉杰就笑了,口气和蔼,却又不无讥讽地打趣说:“秀丽同志啊,你这是怎么找到我家的?还认识我家的门啊?啊?”

周秀丽满脸笑意,忙不迭地道:“老书记,老书记,该骂您尽管骂,我今天来就是送上门让您老领导骂的!长恭副省长明确说了,得让您老领导骂个痛快,骂个够,给我定了个‘三不许’哩:不许我狡辩,不许我还嘴,还不许我解释!”

陈汉杰大笑道:“秀丽同志啊,这么说,你这是在执行长恭同志的指示喽?”

周秀丽忙摇头:“不是,不是,我也真是想您老领导了,一年多没见了嘛!”

陈汉杰感叹道:“有意思,有意思啊,不来都不来,要来又一起来了!”

没想到,这话一落音,周秀丽马上接了上来:“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钟楼区监察大队的一位副政委刚从您这儿出去!”恳切地解释起来,“老书记,我可真不知道您今晚要找我们这位副政委谈话,要是事先知道的话,就改时间再来了。”

陈汉杰似乎不经意地问:“哦,你在门口撞上那位副政委了?”

周秀丽说:“巧了,我停车时正见着他从您家院里出来,还想躲我哩!”

陈汉杰不得不解释了:“秀丽同志,你误会了,这位同志并不是我约请的,是他主动找上门的,见面我都不认识了,还是他自我介绍,我才有了点印象。”

周秀丽笑道:“嘿,老书记,您就别和我逗了,方清明您会不认识?是您两年前介绍到我们城管来的嘛!当时不好安排哩,可我也不敢跟您老书记叫苦啊,您的指示我得照办嘛,我灵机一动就因人设事,在钟楼区监察大队硬设了个副政委。这可是专为方清明设的,迄今为止区一级的监察大队只有他这一个副政委编制!”

陈汉杰实在是有苦说不出,咧了咧嘴:“秀丽同志,安排个转业干部还让你这么为难啊?这我真不知道哩,如果知道就不会向你开口了,怪我,怪我啊!”

周秀丽忙道:“老书记,这不怪您,还是怪我,我这一二年向您汇报得少了,有些情况您不可能了解。可说心里话,只要是您老书记交代的事,我没一件不是亲自安排落实的。就说方清明吧,您打了招呼,我心里就有数了,在钟楼区只呆了几个月,马上把他调到机关办公室做了副主任,准备锻炼两年接办公室主任。可我真没想到,方清明这位同志这么不争气……”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人了!”

陈汉杰倒注意起来:“哎,怎么不说了?说嘛!方清明怎么不争气了?”

周秀丽这才苦笑道:“老书记,这人太贪婪,凡他安排的接待活动,他就没有不拔毛捞油水的!大到千儿八百的接待餐费,小到餐桌上的一瓶酒几盒烟,他全往自己口袋里装!当了一年多办公室副主任竟然在我们市城管委定点的两家接待宾馆私存了一万三千多元接待经费,这一不当副主任,马上变现拿走了,如果认真追究起来可就是贪污犯罪啊,我们纪检组目前正在查。我前天还和纪检组的同志们打了个招呼,内部问题内部处理,尽量不要闹得满城风雨,丢人现眼。”

陈汉杰并不吃惊,冲着方清明这人的奴才相,搞点这样的小腐败不奇怪。

周秀丽仍在说:“方清明还只是个办公室副主任,经费大权还没交给他,他就这么干,搞一次接待贪一次小钱,真让他接了办公室主任,他不要犯大错误吗?肯定是个腐败分子嘛,不但丢我们城管系统的人,连你老书记也得跟着丢人嘛!这么一想,我也就痛下决心了,五月份机关民主评议一结束,就让他重新下去当副政委了。哦,顺便汇报一下,民主评议时方清明的称职得票在机关也是倒数第一。”

陈汉杰不得不承认,周秀丽说得对,就方清明这种素质,这种表现,真做了办公室主任不是腐败分子才见鬼呢!如果方清明真是什么好东西,当初也不会和陈小沐搞到一起。如此看来,方清明的举报可能有问题,甚至有诬陷周秀丽的嫌疑。

周秀丽也说到了这个问题:“老书记,说心里话,让方清明下去我完全是出于公心,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对他本人的一种特殊保护措施。没发现方清明的腐败苗头倒也罢了,发现了不管不问,为了哪个领导的面子继续重用,就是不负责任了,既是对组织不负责,也是对当事人不负责。可这一来,方清明意见就大了,四处骂我,骂我们城管,骂得还很绝呢,净在报屁股上提些龌龊的问题,出我们的洋相。‘八一三’大火一起,又兴奋了,四处造谣生事,扬言要告我受贿渎职。我昨天找他谈了一下,因为考虑到是您老书记介绍过来的,还是给他留了点面子……”

陈汉杰再也无法沉默下去了,再沉默下去,只怕周秀丽和王长恭都要认为他是方清明造谣生事的同伙,他就更说不清了。于是,打断了周秀丽的话头道,“哎,秀丽同志,方清明这事我还得解释一下:这个人我真不了解,两年前他带着几篇文章跑到我家让我看,我还以为他是个小人才呢,所以才介绍给了你,我和方清明之间没有任何私交,也不可能有什么私交!现在看来,我是看错人,犯了错误了!”

周秀丽笑道:“老书记,哪能这么说,您爱才嘛,也是出于好心嘛!”

陈汉杰再次强调:“犯错误就是犯错误,好心犯错误也是犯错误嘛,还是得检讨嘛!”挥了挥手,“好了,秀丽同志,这笔账就记在我头上,我汲取教训吧!”

周秀丽忙说:“哎,老书记,你看你,还当真了?这算什么教训?人生的路都是每个人自己走的,您老书记又没教方清明搞腐败,更没让他这么造谣生事嘛!”

陈汉杰很认真:“秀丽同志,你别说了,对这个同志,你们一定要按规定严肃处理,只准从严不准从宽!如果他再打着我的破旗说三道四,你们给我坚决顶回去!今天,啊,他在我这里乱发长恭同志的牢骚,我就撂下脸来狠训了他一通!”

周秀丽舒了口气:“好,好,老书记,您有这个态度我们就好办了。哦,对了,长恭同志再三要我向您问好,还让我转个偏方给你!”说罢,拿出了一张纸。

陈汉杰接过来一看,是张治疗冠心病的偏方,开偏方的刘大夫在省城很有名,陈汉杰过去就听说过,曾想过要去找他瞧瞧病,没想到王长恭已想到了他前面。

周秀丽又说:“老书记,长恭同志一直很关心您的身体,说是如果你有时间,他可以陪你找这位刘大夫好好瞧瞧!”又想了起来,“哎,老书记,这还有个事哩:长恭同志说你答应给他写字的,让我今天一定要讨到手哩!您看怎么办啊?”

陈汉杰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长恭同志现在可是省委、省政府领导了,他还看得上我的破字啊?!”话虽这么说,还是站了起来,挺高兴地说,“好,好啊,既然人家领导同志还看得起我,我就写吧,啊?执行领导的指示嘛!”

周秀丽也笑了起来:“老书记,长恭同志在这里可又要骂您了!”

这么说着笑着,便到了书房,周秀丽帮着铺纸磨墨,陈汉杰凝神运气,提笔为王长恭写下了八个遒劲有力的狂草大字,“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周秀丽在一旁看着,欣赏着,先是拍手叫好,后又趁机讨字。陈汉杰想了想,又为周秀丽写了两句话,“做人民的公仆,为长山城市美容。”周秀丽又是一连声的喝彩,恭恭敬敬地再三保证说,一定会把老书记的教诲牢牢记在心里,落实到将来的工作中去。

这日和周秀丽交谈的气氛还是挺和谐的,和谐得令双方都有些意外。因为和那位举报人方清明解释不清的关系,陈汉杰许多想说的话都按捺在心底没说出来,更不好追究举报信上的指控。那场大火案双方更没提及,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回避。

二十五

很好,这个诡秘的举报人终于坐在她面前了。她没来得及找他,他倒先主动找上了办案组的门。叶子菁看着方清明想,这个人是有点意思,举报时不但匿名,也没留任何可能的联系方式,现身之后又这么急不可待,夜里十二点来了,还非要见她这个检察长。事情当真急到了这种程度?被他举报的周秀丽会连夜逃跑吗?完全没这个可能。陈汉杰的感觉看来是正确的,此人确有些不对头,她必须有所警惕。

不过,陈汉杰所说的猥琐却没看出来。举报人五官端正,大大方方,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白衬衫束在裤子里,口袋上还插着一枝签字笔,多多少少有些文化气。毕竟是做政治思想工作的副政委嘛,也应该有点文化素养,叶子菁想。

那夜,长山市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叶子菁看到的是一个正义的举报者的形象。

这位举报者的眼里透着焦灼和愤怒。据反贪局长吴仲秋说,举报人打“的”找到办案组所在西郊宾馆时受到一些阻碍,值班武警战士不知道他要进行重要举报,拦在小楼门口不让他进,他便慷慨激昂骂起了贪官污吏,直到惊动了住在一楼的吴仲秋。见了吴仲秋,此人仍是骂不绝口,指名要见检察院一把手。吴仲秋弄不清他的来头,只好敲开了叶子菁的房门。将他带进叶子菁房间后,他的怒火仍余烟缭绕。

把一杯水放到方清明面前,问罢自然情况,叶子菁拉出了开谈的架子。

开谈之前,叶子菁先道了歉:“方清明同志,实在是对不起啊,值班武警同志不了解情况,不知道你举报的重要性,闹了些不愉快,你就多担待吧!”

方清明余火复燃,出言不逊:“什么东西?不就是群看门狗嘛!”

叶子菁笑着阻止道:“哎,别这么说嘛,武警同志也是按规定办事啊!”

方清明毫不理会,继续发泄道:“就是群看门狗,我见得多了!我是副团职转业干部,我穿军装时,这帮看门狗见了我大老远就得敬礼!今天倒好,我来举报贪官周秀丽,他们还这么推三阻四!怎么的?长山不是我们共产党的天下了?”

叶子菁没再接茬儿,担心再接茬儿又会引出举报者什么新的牢骚,便说起了正题:“方清明同志,你今天来得好哇,你如果不来找我们,我们马上也会找你的。不瞒你说,我们对你的匿名举报很重视,已经准备调阅城管委干部档案查笔迹了。”

方清明显然有情绪:“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你们为什么一直不查呢?”

叶子菁笑道:“哎,方清明同志,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查啊?这么重要的举报能不查吗?问题是你没署名嘛!对举报的处理,我们是有严格规定的,只要你是署名举报,我们在调查之后一定做到件件有答复!你不署名,我们查起来难度就比较大了,就得从笔迹查起,先找到你这个举报人啊……”

方清明激动起来:“那好,现在不必查笔迹了,那封匿名举报信是我写的,署名‘一个正派的共产党员’的就是我!我现在想通了,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为了我们国家的长治久安,我这个正派的共产党员下决心和他们这帮腐败分子血战到底了!主席当年说过,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不怕了,今天站出来了!”

叶子菁有些动容:“好,好,方清明同志,这就对了嘛!任何人都不应该在腐败现象面前低头!不要把腐败分子想象得这么强大,他们没有这么强大,他们是见不得阳光的,如果我们每一个同志都能像你今天这样站出来,问题就好解决了!”

方清明热烈应和:“是的,是的,叶检察长!我今天敢主动找你,就是相信你,相信你们检察院!我知道,党和人民的反腐之剑握在你们手上,把周秀丽和她背后的一批贪官污吏送上法庭,接受人民的审判是你们的神圣使命!”

叶子菁承诺道:“方清明同志,只要你举报的是事实,只要周秀丽和她背后的贪官受贿渎职,我和长山市人民检察院的同志们一定会把他们全部送上法庭!”

方清明语重心长教诲起来:“叶检察长,你们不能有辱使命啊,党和人民在看着你们啊,我这个举报人也眼巴巴地在看着你们啊!”口气渐渐大了,像高级领导干部作报告,手不时地挥舞着,以加重语气,“反腐倡廉关系到我们党和国家的生死存亡啊!‘八一三’大火就是血的教训啊,一个贪官周秀丽就造成了这么大的灾难!我希望你们这次一定要给长山人民一个交代,给一百五十多名死难者一个交代!”

叶子菁尽量保持着耐心:“方清明同志,我们是不是能进入实质性问题啊?”

方清明怔了一下:“当然,不谈实质性问题,我就没必要来了!”说罢,又礼貌地问,“叶检察长,我有些激动,可能说了些废话,让你听烦了吧?”

叶子菁笑了笑:“这倒也不是!”说罢,示意身边反贪局局长吴仲秋做记录,自己开始了关于举报内容的询问,“方清明同志,根据你匿名信上的举报,苏阿福盖的那片门面房,是周秀丽亲自打电话给钟楼区城管委关照的,是不是?”

方清明点点头:“是的,我亲耳听到的,周秀丽打电话时,我在办公室。”

叶子菁问:“这个电话是打给钟楼区城管委哪个领导的?你知道吗?”

方清明摇摇头:“这我不知道,应该是个负责领导同志,不会是一般人。”

叶子菁有些不解:“你当时怎么到周秀丽办公室去的?去汇报工作吗?”

方清明说:“汇报什么?我原是机关办公室副主任,天天和周秀丽在一起。”

这情况叶子菁倒不知道,陈汉杰在电话里没说,方清明自己刚才也没提,叶子菁还以为方清明一直就是钟楼区城管委监察大队的副政委。于是便问:“你是什么时候做的办公室副主任?又是因为什么到区里做了副政委?自己要求下去的?”

方清明说了起来,道是自己如何能干,被周秀丽看中,到了办公室又是如何被办公室主任刘茂才排挤,重又回到了区监察大队,最后说:“叶检察长,和你说实话,就算刘主任不排挤我,我也不能在办公室呆了,周秀丽看着我不顺眼哩!”

叶子菁挺奇怪地问:“周秀丽为什么看你不顺眼呢?你不是她看中的吗?”

方清明说:“我是她看中的不错,可我是个正派的共产党员,她是什么?一个大贪官!我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还好贪吗?不怕我给你们写信反映情况吗!”

叶子菁表示赞同:“倒也是,做贼的人总是心虚嘛!”话头一转,似乎很随意地问,“这下去以后,收入是不是受了影响?钱是挣多了,还是挣少了?”

方清明摆摆手:“这事不能提,每月奖金补贴少了五百多!可这五百多算什么?我不能为了每月多拿五百多就和她腐败分子同流合污嘛,你说是不是?”

叶子菁再次表示赞同:“那你在做办公室主任期间发现了周秀丽什么腐败?”

方清明一脸的惊异:“哎,这还问我啊?我举报信上不有吗?周秀丽收了苏阿福四万块,这才打电话给钟楼区城管委的头头,让苏阿福盖起了那片门面房!”

叶子菁低头看着举报信,心里已多少有些疑惑了:“是的,是的,你信上是这样写了!”抬起头,又不动声色地强调说,“方清明同志,根据你举报的情况,你既亲耳听到周秀丽打了这个允许苏阿福盖门面房的重要电话,同时,又在周秀丽的家里亲眼看到苏阿福把四万元送给了周秀丽?是不是这个情况?你再想想?”

方清明根本不想:“是的,是的,就是这个情况,实事求是嘛!”

叶子菁更加疑惑:“周秀丽会当着你的面收下苏阿福这四万块钱?啊?”

方清明胸脯一拍:“就是当面收的,这我肯定,我那天晚上到周秀丽家汇报工作,我先到的周家,苏阿福后到的周家,我们还在一起听了音乐,是贝多芬!”

叶子菁判断到,如果周秀丽真敢当着方清明的面收苏阿福这四万块钱,只怕这位方清明先生本身也不会清白,那么,这场举报很可能是因为内部分赃不均引起的。于是便说:“好,好,方清明同志,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一步,相信你对自己也会实事求是的——我问你:这四万块钱,周秀丽有没有分给你?分给你多少?”

方清明一下子怔住了,大睁着眼睛看着叶子菁,不知说什么才好。

叶子菁非常和气地做起了工作:“方清明同志啊,你一定不要怕,你今天能找到我们这里,既是举报,也是自首嘛!就算分个万儿八千,也不必隐瞒,我们可以根据你的立功表现免予追究。当然,赃款要退,可举报奖金肯定超过你的退赔!”

方清明这才带着哭腔叫了起来:“叶检察长,你咋这么说?咋怀疑起我了?我是一个正派的共产党员,我对腐败现象恨之入骨,怎么会和周秀丽一起分赃呢?”

叶子菁笑道:“如果没有参与分赃,那你也一定是周秀丽信得过的心腹吧?周秀丽如果信不过你,怎么敢当着你的面收苏阿福这四万元呢?这不合情理嘛!”

方清明被逼得没退路了,这才吞吞吐吐说了实话:“叶……叶检察长,那四万块钱是……是我猜的!我见苏阿福送了两条烟给周秀丽的老公归律教授,就……就估计两条烟里可……可能有钱,它……它应该有钱!去……去年我在报上看到一个报道,说的就是把钱卷在烟里送!苏阿福多聪明,肯定也会这样送!你们说呢?”

叶子菁哭笑不得:“那你又怎么敢断定是四万呢?为什么不是三万或五万?”

方清明很认真:“哎,哎,叶检察长,我这可是有根据的!你想啊,一盒烟是二十支,二十张一百元的票子卷好放进去是多少?是两千吧?一条烟是十盒,十乘两千正好两万,苏阿福送了两条烟,肯定是四万,它不可能是三万或者五万,我这可是实事求是的……”

叶子菁听不下去了,拉下脸,严肃批评道:“方清明,你这是实事求是吗?你这是想当然!我真不明白了,就凭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你就敢写匿名举报信?今天还敢来见我?说说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方清明仍是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也不知是真镇定还是装镇定:“叶检察长,不瞒你说,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只要你们把周秀丽抓来,几天不让她喝水,不让她睡觉,狠狠整整她,她什么都会招!我一个战友转业后到了你们检察系统,就干反贪,他和我说过,这世界上根本没有硬骨头,只要下狠手整,就是死人也得开口!这关键看你们的决心,你们只要下决心办周秀丽,她就不会没问题!”

叶子菁觉得自己和整个检察系统都受了污辱,桌子一拍,难得发了回脾气:“方清明,你说什么?我们检察反贪部门就是这么办案的吗?这么无法无天?你说的战友是谁?在哪个检察院工作?你说出来我就去问问他:在他手上究竟办了多少冤错案!像他这样办案不出冤案就见鬼了!说,你那战友到底在哪个检察院!”

方清明镇定不下去了,苍白着脸,喃喃道:“叶检察长,我……我这也不过是随便说说!其……其实,也不光是我那位战友,社会上也都说你们这么办案……”

叶子菁估计方清明交不出那个所谓的战友,就算真有这么一位战友方清明也不会交,便没再追下去,又冷冷道:“方清明,社会上说些什么我不清楚,我今天只清楚你!你现在已经涉嫌诬陷了!”手向吴仲秋一指,“吴局长,你来告诉一下方清明:什么叫诬告陷害罪,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该判多少年!”

吴仲秋冷冰冰地看着方清明,把诬告陷害罪的犯罪特征和量刑标准报了出来。

方清明这才发现问题严重了,额头上冒出一片细密的汗珠,刚才的神气和怒气瞬时间消失得无了踪影。人也迅速变了样,身上好像一下子没一根骨头了,整个人团在沙发上像只大虾,叶子菁注意到,这只团成了球的大虾在抖抖索索直喘粗气。

叶子菁既沮丧又恼火,忍不住又训斥起来:“方清明,我奉劝你不要再这么自作聪明了!既不要把我和检察机关想象得那么无法无天,也不要把我和检察机关想象得这么无能!对你的举报,我们如果连最基本的判断力都没有,我这个检察长也该辞职了,长山市人民检察院也该关门大吉了!你还好意思说你自己是什么正派的共产党员,你正派吗?我看你这是出于个人私心,捕风捉影,干扰我们办案!”

方清明无力地申辩说:“我……我真是想帮你们办案,觉得周秀丽可疑……”

叶子菁又冷静下来:“好吧,好吧,没根据的事别说了,说有根据的:周秀丽是不是真给钟楼区城管打过那个重要电话?你到底听清了没有?想清楚了再说!”

方清明抹着头上的冷汗,想了好一会儿:“我……我真记不清了!”

吴仲秋这时也火了:“记不清你就敢举报?就敢四处乱寄匿名信?!”

方清明几乎要哭了:“那天,周秀丽是……是在电话里谈……谈过门面房的事,我耳朵里当时刮进两句,不……不过,是不是她让盖的,我就记不清了……”

吴仲秋忍不住揭开了谜底:“你记不清?那我就告诉你吧!我们反贪局已经根据你的匿名举报的线索调查过了:钟楼区城管委主任言子清承认有这么个电话,是他接的,不过内容和你举报的完全相反,周秀丽同志告诉言子清,苏阿福的门面房不能盖,要钟楼区注意这个问题!后来,言子清同志退休了,是临时主持工作的副主任汤温林忽略了监管,没有把好这一关!”

方清明马上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是的,是的,吴局长,那……那我可能是记错了,反正他们在电话里谈过这个事的,我……我这也不是没有一点事实根据嘛!”苦着脸,继续狡辩,“叶检察长,吴局长,我这也不是存心诬陷谁,我对周秀丽有点小意见不错,可归根还是想反腐败啊,这腐败不反不得了啊……”

情况已清楚了,叶子菁不愿再谈下去了,收起卷宗站了起来:“如果这样,真没有诬陷的故意,你就该早来当面举报,而不是写这种匿名信,更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地捕风捉影!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已经给我们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被动?”

方清明点头哈腰,像条恭顺的狗:“我检讨,我接受教训,一定接受教训!”

对这种典型的小人,有些话叶子菁已不想说了,可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方清明,你刚才提到去年报上披露的一个案子,只记住了烟里塞钱一个细节,却没记住举报人的悲壮和高尚!那篇报道是我们院里同志协助写的,情况我比较清楚:正是这位举报人不惜押上身家性命,顽强地和一群腐败分子斗,我们检察院才最终办下了这个大案要案!这个举报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从省城告到北京,女儿被绑架,自己两次差点被杀掉,他没屈服!而你呢,方清明?你能和那位勇敢正直的举报人比吗?我建议你回去以后再把那篇报道找来看看,想想以后该怎么做人吧!”

方清明连连应着,又是一阵恭顺的点头哈腰……

送走了这个令人厌恶的无耻小人,叶子菁再也没法入睡了,想来想去,还是试探着往陈汉杰家里打了个电话。不曾想,电话只响了两声,陈汉杰那边就接了。

叶子菁有些奇怪:“哎,老书记,怎么还没睡啊?”

陈汉杰在电话里一声长叹:“此夜难眠啊!”又问,“子菁同志,有事?”

叶子菁通报情况说:“那位举报者连夜跑到我这里来了,不过,举报的两个重要线索都没有事实根据,我和反贪局的同志初步判断是出于个人目的的诬陷。”

陈汉杰郁郁道:“我看也像诬陷,这个举报人啊,整得我今夜吃了三次安眠药都没睡着啊。另外,还要和你说个事:周秀丽也跑到我这儿来了,向我反映了这人的一些情况,这个人自己手脚就不干净,目前城管委正在查处他的经济问题。”

叶子菁心里更有数了:“这就对了,恶人先告状嘛!”

陈汉杰情绪显然很不好,又是一声长叹:“子菁同志啊,你说说看,我这阵子对长恭同志是不是真的有点感情用事了?啊?还有对周秀丽、江正流这些同志?”

叶子菁沉默片刻:“老书记,感情用事的成分多少总是有一点吧。您不主动提,我也不敢说。感情用事肯定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我们对事物的正确判断啊!”

陈汉杰连连说:“是啊,是啊,幸亏发现得早啊,还没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停了一下,又说,“所以,我让周秀丽带了幅字给长恭同志,‘有容乃大,无欲则刚’,既是送给长恭同志的,也是送给我自己的,看来还是要有容啊!”

叶子菁充分理解陈汉杰的心情:这封捕风捉影的匿名信,不但给她和办案组带来了被动,也给陈汉杰造成了很大的被动,陈汉杰这么积极热心地查匿名信,甚至找到市委书记唐朝阳那里,现在证明是莫须有,让这位老书记以后还怎么说话啊!

陈汉杰此夜难眠,叶子菁就更睡不着了。

通话结束后,叶子菁几乎是大睁着眼睛到天明。

陈汉杰毕竟是陈汉杰,王长恭对他意见再大,成见再深,也不敢拿这位已退居二线的老同志怎么样。她的麻烦就大多了,案子只怕也没那么好办了。“八一三”那天,她过早地出现在火灾现场,已经给王长恭造成了很大的误会;抓住方清明的举报对周秀丽紧追不舍,肯定又进一步得罪了王长恭;王长恭对她绝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市委书记唐朝阳和市长林永强对她和检察院只怕也不会有好脸色,放火案现在办成了失火案,而且,又不能按原定计划起诉了,他们肯定不会高兴的。

叶子菁估计,一场暴风骤雨马上就要来临了……

《国家公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