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漫画

早上八点钟一到,高兴明就来到办公室,当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发现顶头那间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他的心里咯噔一下,是贾部长上班了!自从那天他和贾部长见过面之后,这间办公室的门就一直关着,今天是第七天,贾部长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说明他回来了。高兴明觉得这个年轻的组织部长身上有一种特殊的神秘感,内心产生一种莫名的疑虑。他到底去哪了呢?昨天他在下臾县委书记乔柏明的陪同下赶往桃花镇,却扑了个空,没有见到那个被侯永文关起来的贾士贞,这事也就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谜。当然,聪明的高兴明想到,无论那个贾士贞是不是新来的贾部长,他都无法证实他是否被关过,自然也就绝不可能问起这件事。他总觉得这事有点荒唐,每当想起这件事,心里就怦怦直跳。和这样的领导相处,高兴明还从没有过,是紧张?还是担心,他说不清。这几天来,他被弄得满头雾水,甚至有点无所适从。犹犹豫豫了一会,他还是壮了壮胆子,提了提精神,朝贾部长办公室走去。

贾士贞坐在办公桌前,正在专心致志地阅读文件,听到有人进来,便抬起头,随即又低下头,嘴里说:“高副部长,有事吗?”

高兴明本想说:“贾部长,您这几天去哪里了,连常书记也在找你?”可他觉得这样不妥当,领导的事,下级管那么多干什么?何况对这个新来的组织部长总有点格格不入,甚至有些胆怯感,好像自己不是一个常务副部长,而是一个新来的办事员。在这一瞬间,他还是想看看贾部长是不是有什么蛛丝马迹,或者言谈举止中是不是有什么疏忽,于是没话找话说:“贾部长,你来得这么早?”

贾士贞这才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含着微笑说:“我这人早上不贪睡,吃了早饭在宿舍也是待着,在哪里都一样。坐,有什么事吗?”

高兴明避开贾士贞那剑一般的目光,不知为什么,昨天没有见到那个被关的年轻人,他反而觉得心里不踏实,心里总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他瞥一眼面前这个年轻领导,怎么也找不出什么形迹可疑的地方。高兴明留心了一会儿,好像他这几天压根就没有离开办公室一样,也不像以往那两位新上任的部长,首先向他了解组织部里干部情况,了解全市那么多县区、机关部委办局领导的情况。这位新部长那么沉稳和镇定,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不在乎,甚至对他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常务副部长也从不谈工作,不布置工作,好像他的存在根本就可有可无的一样。高兴明尴尬得汗流夹背,想找点什么理由缓解一下心情,可真的找不到任何可以说的话语。

站了一会,高兴明越发觉得尴尬和不安,便打声招呼,准备离开。这时贾部长的电话响了,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听着贾士贞的讲话,他感觉到,这电话是市委书记常友连打来的。高兴明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他的办公室,正要开门时,贾部长突然从背后来到他身边,说:“高副部长,我到常书记那儿去一下,有什么事,可以打我的手机。”

高兴明叹了一口气,此刻,他似乎觉得贾部长终于把他当作副部长了,好像他这个常务副部长的意识也恢复了。进了自己办公室,尽管办公桌上的电话还时不时地响起来,托他办事的、想和他套近乎的人还依然那样热情、那样谦恭,但高兴明的态度明显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是故意推托,就是打哈哈。放下电话,觉得过去一向业务繁忙的他,现在突然间萧条冷落起来了,只有秘书还会送来些与他这个市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无关的文件机要让他阅读。他一直分管的机关干部科和县区干部科也很少向他汇报干部工作上的事,这些都让高兴明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危机感和大权旁落感!

贾士贞一进常书记办公室的门,常友连就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那种笑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握手的动作也和官场上的敷衍完全两回事。常友连先是左手抓住贾士贞的右手,随后又将右手放在贾士贞的手上,仅仅这样的一个动作,就让人感受到了身居市委书记要职的领导的亲切和热情。

握手之后,常友连没有叫秘书给贾士贞泡茶,而是亲自从柜子里取出消毒过的茶杯,一边给贾士贞泡茶一边说:“士贞哪,我这可是上等的龙井茶啊!”

对于常书记的热情,贾士贞并不感到有什么特别,他想到了四年前。那是他当上省委组织部市县干部处副处长的第二年,执行考察部分市、县领导的任务。按照省委的意见,那次考察的对象并没有东臾市市长常友连,虽然他在东臾考察干部期间接触到了市长常友连。在市委领导班子当中,他接触比较多的还是市委书记、政工副书记和市委组织部长。就在考察干部即将结束的前一天,省委组织部长钱国渠突然来电话,让贾士贞考察一下东臾市市长常友连。这对于当时已经担任市县干部处副处长的贾士贞来说,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说明原来没有把常友连列为考察对象是因为准备继续让他在市长位置上干下去,既没提拔也没调整的打算;现在突然要作为考察对象,无非是准备提拔或者把他从市长的位置上调整出来。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常友连得到消息,省委没有提拔他的打算,他做了工作,当然做这个工作的绝不是一般人,以至省委主要领导临时改变主意,把他又补充作为考察对象。这个程序对于一个领导干部的提拔非常重要,这不仅仅是一次考察的问题,而是上级主要领导的目光已经落到你的身上了。

贾士贞接受了考察市长常友连的指示之后,立即展开对常友连的考察。官场上的事太让人敏感了,无论贾士贞在干部考察中怎么注意考察方式,都会有人感觉到他是重点考察对象。贾士贞之前没有重点考察常友连这是当时人所共知的,后来他又突然把目标转向常友连,这让许多县级领导一时不知所以然,不过很快他们就知道常友连要由市长被提拔为市委书记了,而且关于常友连提拔的事电流般的在东臾市市级机关和县区传开了。有人说常友连得知省委没有考虑到他的问题后寝食不安,在短短的时间里先后往返省城三次,最后省委某书记终于改变了方案。这样一来,有些人不仅在谈话时反映了常市长的一些原则问题,还有人甚至主动找到省委组织部考察组反映情况,一时间,关于常友连的人民来信不断飞到省委、省委组织部和省纪委,还有的人民来信直接寄到贾士贞手里。作为当时的市长常友连自然知道有人反映一些关于他的问题,而且估计有些人民来信一定会转到考察干部贾士贞副处长手里。无论这些人民来信对他的升迁是否会产生影响,眼前的贾士贞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人物。

按照组织部考察干部的程序,在考察过程中,也应该正面接触一下被考察的对象,贾士贞是在对常友连考察中途和他见面的。一般从谈话的方式和内容,对方根本看不出贾士贞的目的,但是常友连却没有忽视贾处长谈话的每一个细节,他肯定知道贾副处长和他见面的意义。整个谈话过程中,常友连都是小心谨慎、谦虚有余的,这和往常坐在办公室和主席台上的他真的判若两人。尽管贾士贞这个副处长和正市厅级常市长相差三个级别,但是现在让人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颠倒过来了,贾副处长成了上级,而常市长变成了下级。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常友连不像往日那样抬头挺胸、高傲自信,而是俯首哈腰的;说话的声音也不居高临下、咄咄逼人,而是轻声慢语、面带微笑的。

谈话结束后,贾士贞热情地把常市长送出房间。走到门外,常友连拉住贾士贞的手,十分谦逊地说:“贾处长年轻有为,将来到市里先任常委、组织部长,将来不单是市长书记啊!部省级领导也大有希望啊!”常友连拉着贾士贞的手始终没有紧开,让人感觉到他的热情、真诚和平易近人,和贾士贞明同行的于明自觉有些尴尬,便退了回去。常友连虽然感觉到于明退了回去,却佯装没看见,继续和贾士贞往前走。走到院子里,常友连突然停住脚步,可是欲言又止,最后握了握贾士贞的手说,“贾处长,再见,后会有期……”

贾士贞看着常友连离去的身影,摇了摇头。

晚饭后,贾士贞刚进宿舍,就有敲门了。

自从贾士贞来到东臾市考察干部住进东臾宾馆后,除了找相关领导谈话,晚上经常有人来找,有的是反映情况,有的是说明自己问题,贾士贞总是热情接待。现在他和往常一样,门一开,见是常市长。他笑了起来,心想,下午临下班时刚刚和常市长分手,怎么现在又来了!常友连看到贾士贞疑惑的样子,依然伸出手,一边握着贾士贞的手一边说:“贾处长,本来晚上我是想请你们二位吃个便饭的,又怕你们组织部考察干部时有纪律,所以……”

“来来来,常市长,你请坐!”贾士贞把常市长让到沙发上。

“贾处长,你来东臾这些天,我虽然身为市长,但是干部上的事有政工副书记、组织部长,还有一把手书记,我一般不便多接触你们。”常友连说。

贾士贞泡好茶,坐到常友连对面,笑着说:“常市长,我们考察干部其实并不希望牵涉那么多领导的精力,市委组织部有人配合一下就行了。但是,我们也知道,考察干部对于领导们来说又是十分关注的,人嘛,谁都是这样,切身利益!”

“贾处长出生在乌城吧!”常友连说,“其实说起来令尊大人还是我的老领导呢!”

贾士贞一愣,看着常友连:“常市长在乌城工作过?”

“是啊!我年轻时在乌城地委办公室做秘书科长,那时令尊大人担任乌城地委常委、组织部长,那一年市委从机关提拔一批年轻干部到县里任副县长,我下去的时候还是贾部长亲自谈的话。”

“哦……”

“贾处长,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些事情想向你反映,说明一下。”常友连此时完全不像一个几百万人的市长,不仅态度十分谦逊,而且样子也非常诚恳。

贾士贞说:“常市长尽管说,实事求是地把情况说清楚,有利于组织部全面掌握情况。”

常友连把在工作中碰到的矛盾,以及为了哪些事和哪些同志发生过分歧和矛盾,都详细做了解释,确实有些事情和人民来信,和一些同志谈话中反映的问题不同程度的有着联系。当然贾士贞知道,常友连必然是担心考察组在考察过程中形成和反映问题人相同的观念。不管这些看法省委和省委组织部是什么意见,常友连想如果能让贾士贞对那些意见有否定的认识,那才更为重要。

最后贾士贞说:“常市长,你放心,我们考察组一定会实事求是地对每一个领导干部负责的,也不会偏听个别的反映,对有些问题,我们考察组还会根据了解的情况做出专题报告的。”

常友连似乎深受感动,觉得贾士贞为人真诚,不像组织部有些人那样尽打哈哈,官不大僚不小。最后,他说:“贾处长,我本来想给你搞点什么土特产的,一怕你们不好接受,又怕你误解我这个市长,所以我只向你表示我的空头支票。”常友连抓着贾士贞的手,反复握了握,“以后贾处长万一需我常友连办什么事的话,一个电话,请贾处长相信我。贾处长,我相信,咱俩说不定还有缘分呢!如果哪天你到市里来当常委、组织部长了,那我常友连一定支持你,拥护你。”

贾士贞大笑起来了,说:“常市长,你真会开玩笑,我现在只是一个副处长,你真有想象力啊!”

考察干部结束后,贾士贞回到省委组织部,按照省委组织部的要求,凡是被考察对象人民来信比较突出的人,考察后都要向省委、省纪委写出书面报告。这些对常友连的提拔是否起到了什么作用,常友连是绝不可能知道的。但是这次考察后,常友连由东臾市市长提拔成西臾市市委书记了。常友连提拔后,并没有忘记贾士贞,不仅打过几次电话问候贾处长,后来到省里开会,也仍然没有忘记。尽常友连已经当上了大权在握的市委书记,但是他还是在百忙中去省委组织部看望贾士贞,只是贾士贞后来调到机关干部处了,两人接触的机会才少了。转眼间三年多过去了,两人始终没有面对面地坐下来回忆那段短暂的往事。此时此刻,常友连和贾士贞默默无言,沉默了许久,或许两人记忆的风帆都同时驰回了那段平常的岁月。

不知过了多久,常友连像是经过一番思索,说:“士贞啊,我真心实意地欢迎啊!起初有人传说我们原来的王部长要调走,我还在想,不知道谁来当市委组织部长,我甚至想向省委组织部长钱国渠同志建议一下。可后来一想,组织部长这个角色是个特殊角色,上级组织部门不主动征求意见,我虽然是市委书记,也就不能多说。谁知是你啊!”

贾士贞笑笑,并没有接过常书记的话题。常友连显得几分兴奋,又说:“士贞,好好干,像你这样年轻就当上了市委常委、组织部长,不用我说,你是清楚的。”

贾士贞知道常书记说的是真心话,不过他还是不习惯这些过于夸张的话,说:“常书记,我觉得在你的领导下,我能够放心大胆地干工作倒是真的,对你我还是了解的。”

“士贞你放心,我想我不是那种斤斤计较、处处大权独揽的市委书记,你有什么想法我一定会支持你的。”常友连的态度和当年那次单独找贾士贞谈话时一样。他对贾士贞的那次空头承诺,现在真的该兑现了!

常友连和贾士贞当年的那种特殊关系,经过三年多岁月的洗礼,如今发生了意外的变化,但是无论常友连,还是贾士贞,谁都没有捅破当年的那层窗纸,也许这正是政治家们的修养。然而,他们今天的谈话又并不完全像一个新上任的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和市委书记之间的官方见面,有一种朋友谈话的氛围。

第二天,贾士贞仍然早早来到办公室,看看时间还早,便翻起了报纸来,当他翻开《臾山晚报》时,发现最后一版全是漫画,且漫画的个性、特点他都很感兴趣,每一幅漫画趣味都非常深刻,如果你不细细琢磨,很难了解其中深层的意义。他对中国漫画大师华君武的一幅漫画非常喜欢,已经很么多年了,至今仍记忆犹新。那是两个男人抬着一顶轿子,抬轿子的人累得满头大汗,坐轿子的老爷把头从轿子的窗子里伸出来,对外面的人说:“我是公仆!”每当想起那幅漫画时,贾士贞都十分佩服华老先生的才华。这时贾士贞看到报纸上的几幅漫画,一个官员拦住一个年轻人说:“你是假(贾)货!”那个年轻人头顶上方一个大大的问号。第二幅是:还是那个官员,手里拿着一本笔记本,对关在屋子里的年轻人说:“这是(士)什么意思?”年轻人皱着眉头,头顶上仍然是一个大问号。第三幅是:那个年轻人坐在办公室里,那个官员吓得满头大汗,躲在门外,箭头旁边是:“他是真(贞)的?”

看着这三幅漫画,也许大部分读者都很奇怪,可是贾士贞一眼就看出漫画作者的拙劣伎俩。哪有这样的漫画作品,漫画当然寓意深刻,发人深省,可也没有如此粗劣的。但是他不明白的是,他此次的下臾之行,除了侯永文和韩士银,还有去旅社“请”他的那三个人,谁也不知道这件事,而且他们都认定他不是市委组织部长,那么他的这次神秘行动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可是从这几幅漫画的内容看,漫画的作者对他的神秘行动显然是了如指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贾士贞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几幅漫画的含义已经非常明显了,贾士贞在头脑里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工作还没有开始,就遇上这样一件怪事,他不得不对自己的行为谨慎起来。于是他把这张《臾山晚报》放进抽屉里,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时,机关干部科长张敬原进屋说,人员已经到齐了,请贾部长过去开会,贾士贞随后来到会议室。这是他上任后第一次召开的组织部中层干部会,那些科长、副科长、主任、副主任还是他上任后的第二天在三位副部长的陪同下,去各个办公室见的面,贾部长对他们还不能对上号。贾士贞微笑着走过去,和大家一一握手,然后坐到正中那个位置上,看看三位副部长,开始了他的第一次讲话:“同志们,我到任后这是第一次开会,这一周多时间里,各位可能有一种猜测,或者说种种议论,这不奇怪,了解一个人是需要时间的,我这个人不喜欢务虚,也不喜欢说漂亮话,所以我今天也不是什么就职演讲,算是和大家见个面。”众人的目光一起集中在贾士贞的身上,觉得这位组织部长说话一点也不像市委常委、市委组织部长,说话没有一点官腔,没有一点架子。一个新上任的组织部长,第一次开会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有一个体现领导水平的就职演说,可是这位贾部长却没有任何程序,也没有别开生面、让人震惊的表态。联想到前几天新部长的神秘消失,不仅组织部人人被弄得一头雾水,连市直机关也是满城风雨,大家都对这位新部长产生一种神秘感。种种议论不胫而走,而且,产生许多版本。有人说他一上任就回省委组织部汇报干部问题,还有人说他微服私访,有人甚至说他目无纪律,挨了市委书记的批评。

贾士贞没有更多的话说,他开会算起来不过十多分钟,宣布散会后,他又当着大家的面,让机关干部科把那些干部考察材料拿过来,大家更不知道他的意思了。那天常务副部长高兴明把名单交给了贾士贞,当时贾士贞就让张敬原把考察材料拿过来。新来的部长要看看考察材料,是正常现象,可是第二天他人就不知去向,现在召开中层干部会议,却又没有实质内容,他要这些考察材料干什么?正当高兴明看着那些材料思绪纷乱时,贾士贞说:“同志们,大家都知道,组织部门是考察、选拔、任用领导干部的重要部门,是常委任用管理干部的参谋部门,因此,组织部门的工作就显得十分重要。但是,几十年来,我们的干部人事制度、管理模式还是沿用了计划经济时候的那一套,仍然是少数有权的人说了算,形势发展到今天,中国改革开放已经二十多年,社会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干部人事制度也必须与时俱进,适应市场经济的需要。我来到西臾后,迫切感到改革人事制度的重要性。”贾士贞脸上一下子严峻起来了,他随手拿过一份考察材料,一边翻着一边说,“我看了看这些考察材料,恕我直言,这些考察材料有些言过其实,我在省委组织部八年,直到这次调到西臾市委组织部,可以说我一直都在干部考察工作的第一线,经我手考察过的干部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写过的考察材料比那些大作家出版的书还要多,写干部考察材料不需要什么文学艺术创作才能,其中有一条,我不知道各位是否清楚,那就是实事求是地对待每一个干部,既不要夸大成绩,又不要缩小成绩,更要对缺点直言不讳。但是我看了这些考察材料,明显觉得这些材料水分过大,有夸大成绩、凑字数的感觉,如果那些被考察的同志,真如这些材料所写,他们都成为完人、伟人了。他们不仅仅是提拔到县处级领导的问题,怎么也应该提拔到市厅、部省级!这其中大部分材料居然没有缺点,你们相信?反正我不相信。一个干部吃的五谷杂粮,面对群众、领导,工作上不出差错,没有缺点,可能吗?所以……”贾士贞停住了,目光在两个干部科长身上慢慢移动着,接着说,“现在我们就要着手干部制度改革的准备工作,我想,我们要以中央《干部任免条例》为依据,对干部的选拔、考察、任用,逐步推行‘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公开竞争,任前公示。对提拔的干部实行公开报名,统一考试,任何人都不例外。这个方案,请机关干部科和县区干部科各拟一份初稿,然后组织大家讨论。”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两个干部科长身上,随即他们两个都低着头。贾士贞转身看看坐在他右边的常务副部长高兴明说:“你们三位副部长觉得怎么样?”

高兴明只觉得脸上的三角肌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两下,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笑,还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对于贾部长的讲话,他感到有些太突然了。说实在的,尽管改革干部人事制度在不少地区有所动作,中央组织部也先后发了几个文件,但是那都是各自在试验着的少量试验田,没有成功经验,也未见中央统一部署。所以,他认为对于这样一个极其敏感而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问题,不是组织部门本身就能说了算的。但他没有想到,贾部长一到任,就抛出这样一枚炸弹,他真有些思想准备不足。自从贾部长上任又突然不知去向后,特别是侯永文引起的那场怪事,使他添了一块心病,他不仅天天心神不宁,而且有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再瞥一眼这位比他小十三岁的市委组织部长,不觉对他画了一个更大的问号。他从内心对这位年轻的领导有些摸不到底,甚至有些担心自己的未来。

自从他到市委组织部担任副部长以来,特别是明确他为常务副部长之后,在前两任市委组织部长执政期间,高兴明成了西臾市委组织部的实权派,组织部的日常工作基本上都是他在主持,就连许多干部的提拔、考察,也是经他的手,部长也不具体过问,只是听听汇报,点点头。组织部的同志有时找到部长,部长往往叫他们去找高副部长,久而久之,高兴明不仅在组织部内部威信很高,就是市直机关、各县区都知道高副部长是市委组织部的实权派。可是贾部长来了之后,他确实有些被冷落的感觉,贾部长没有主动找他了解全市干部的情况,听取工作上的意见,连干部人事制度改革这样重大的事件也不事先征求他的意见。高兴明不仅有些失落,而且产生了一种抵触情绪。

陡然间,高兴明又想到贾部长的神秘失踪,那天他接到下臾县县委书记乔柏明的电话,不知为什么,就立即赶去桃花镇。他并不是因为侯永文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而是考虑到假如那个被关的人真的是贾部长,那他的行动一定是有重要目的的。他还想过,如果真是侯永文把贾部长抓起来了,他就只能和乔柏明当场做出决定,免去侯永文的镇党委书记职务,让他永远也不能再在官场上有什么作为了。可是贾士贞突然不见了,这样他反而觉得思想压力小多了;他希望侯永文抓的人不是贾部长,大家都相安无事。退一步讲,万一是贾部长,但并没捅破这层薄薄的纸,谁也无法提及这件事。所以这事也就真的像没发生过一样,各自心中有数,装聋作哑。然而就在开会之前,高兴明看到《臾山晚报》那几幅漫画,让他大吃一惊。他认真研究了那三幅画的内容,寓意并不难理解,“假、是、真”是什么意思?那不就是贾士贞吗!这样说来,侯永文抓的那个贾士贞一定是贾部长,想到这里,他突然间心惊肉跳,一阵不寒而栗。

高兴明难以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他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侯永文造成的。每当想到这件事,他就恨得咬牙切齿的,如果侯永文不做出那样愚蠢而荒唐的事来,贾部长也许不会这样快就对他们动手了。贾部长的目的太清楚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拿干部开刀,首先从机关干部处和县区干部处下手,而他是这两个科的分管部长,这不太明显了吗?

“怎么样,高副部长?”贾士贞看着神情呆滞的高兴明说,高兴明有些慌张地低下头,根本不知道贾部长问的什么意思。其实,就算侯永文关的就是贾部长,与他高兴明又有什么干系呢?侯永文不过是个镇党委书记,而他却身居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要职,这本来就没有什么联系的。然而高兴明担心的是,他和侯永文的关系不那么简单,那个倒霉侯永文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呀!

贾士贞已经感觉到高兴明心不在焉,也就不再理会他了,于是又说:“这些考察材料为什么没有考察的人签名,我记得组织部门早就有过明确的规定,考察干部的责任人一定要在材料的后面签上名字,可是我发现这批材料都没有签名,请干部科把这些材料拿回去,是谁考察的就签上谁的名字,半小时后由机关干部科长收齐交到我的办公室来。”

当两个干部科长捧着材料回到科里时,他们的心里都忐忑不安起来,谁也不知道新来的部长要干什么,刚才会上部长的批评没有任何掩饰,指的就是这批材料写得太浮夸,言过其实。让庄同高和张敬原不服气的是,西臾市市委组织部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是这样的。考察干部怎么找人谈话,材料怎么写从来都是付带徒式的,没有老师,没有教材,许多东西都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或者说那些外单位调来的外行组织部长根本不知道考察干部的具体程序,当然也不知道考察材料是怎么写的。像贾士贞这样的内行组织部长也不少,但是没有哪一个像他那样。从省委宣传部、省妇联、团省委下来当市委组织部长的也大有人在,市委组织部长一职只是他们升官的一个台阶,他们哪里管得了考察干部的考察材料是如何写的,干了几年后他们不都照样提拔了吗?其实,考察材料对于提拔一个领导干部究竟起到多大作用,那只有天知道!不仅庄同高和张敬原,就连组织部的其他人,也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新来的贾部长怎么就拿考察材料说事了呢?

庄同高的心中更是觉得好笑,笑贾部长这个愣头青,他在市委组织部算起来有六、七年了,写过的考察材料不比贾部长少,可是那些考察材料写就写了,还从来没有哪一个部长看过。那些考察材料确实把许多干部推到一定的领导岗位,有的人早当上省里的厅局长、市委书记、市长什么的了。可那些材料不能装进个人档案又不能当废纸卖,贾部长要拿它们做文章,他不信还能去出版发表!

县区干部科长庄同高是一个已经四十好几的人了,两鬓日渐斑白,他对自己的去向本来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根据他自己的分析,在这批即将调整的干部当中,一定有他的席位,他也顾不得位置的好坏,只要能到副县处级,也就心满意足了。虽然在组织部那么多年,眼睁睁看着一批又一批科级干部提拔到副县处级领导岗位上,有时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不仅那些科级干部见了他恭恭敬敬,连一些县处级领导也不敢怠慢他这个干部科长;但是在他心里,也常常感到不平衡,干部科长固然有权,但那毕竟只是个正科级,官场上的人谁不想升官,又有谁嫌官大了呢?其实他在三年前就已经瞄准了县委组织部长的位置,谁不知道县委组织部长的前途在副县级中是前程最为广阔的一个。只要当上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下一步就是政工副书记、县长、县委书记。到了县委书记,那市厅级干部就已经唾手可得了,到了县委副书记,就是当不上县委书记,回到市直机关,按惯例也是稳稳当当当上大局局长。而到市直机关当个副局长,升官的机会相对的就少多了,也许到退休时也转不了正。庄同高看着一个又一个大好机会自己都没有把握住,一直后悔不已。可是今天,贾部长的这个会一开,新部长的一番话,让他没了底,顿时有一种危机四伏的感觉,他看着手里的这些考察材料,特别是下臾县那么多等待提拔的干部,那种感觉更加强烈。本来作为一把手科长,是不会亲自到考察第一线的,可是当时高副部长一定叫他亲自坐镇下臾指挥,他只好服从领导。他心里十分清楚,作为县区干部科一把手科长的他亲临县里考察干部,从县委书记到那些乡镇党委书记、部委办局一把手,简直视他如上大人一般,所到之处好烟好酒不说,行动都是前呼后拥的。那些考察对象都是领导事先定好名单交到他手上的,他记得非常清楚,在内定的名单中,下臾准备提拔的乡镇党委书记有四人,部委办局一把手多达八人。一个县一下子提拔那么多科级干部到副县处级位置上,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对于这批人的考察,他也是按领导的意思,绝对保证考察材料过硬,只要考察材料过硬,提拔只不过是时间和程序问题。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那关键时刻,组织部长调走了。其实领导变动也不要紧,组织部长都是异地为官,干部调整的实权依然是常务副部长高兴明,高副部长在市委组织部仍是说了算的人物。然而,更让让他始料不及的是新来的贾部长所有思路都与众不同。现在他看着这些资料发呆,觉得自己未来的命运已经和这些材料联系在一起了。庄同高怎么也没有想到,新部长一上任就对干部考察材料认真起来,他在市委组织部那么多年,写过的材料,堆起来比他人还高。不过他确实知道那些考察材料有多少说的是真实情况,多少说的是假话、大话、空话,有的简直是屁话。提拔那么多县处级领导干部,谁去翻过考察材料了?考察干部不过是一种形式、程序,故弄玄虚罢了,到常委会上,市委书记一句话就把组织部辛辛苦苦写的那些考察材料全都扔进垃圾堆!就说市委组织部历年来提拔的那么多干部,谁来考察了,又有谁写过考察材料了,还不是部长凭自己的印象给他们一顶乌纱帽?现在来了这么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组织部长,还真认起真来了,居然要亲自看什么考察材料,还要他们签字。他的心里不禁有点担心,他真的不愿意签这个字。

散会之后,高兴明刚进办公室,贾士贞就进来了,高兴明忙着让座,要去给他拿茶杯。贾士贞说:“家不叙常礼,何必如此客气呢!”在这种情况下,都是领导先开口,领导不先讲话,下级只能满脸赔笑。高兴明自觉有些尴尬,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于他来说,他在市委组织部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常务副部长,前两位部长对他都是信任有余的,许多重要的干部问题都依靠他,他对当时的部长从没有过现在这种感觉。而此刻在比他小十三岁的年轻部长面前,他倒有点像学生惧怕老师那样,没了风度,没了气质;他也感到从没有过的委琐和尴尬。

贾士贞站在高兴明面前,微笑着说:“高副部长,关于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的问题,请你多动动脑子。在会议之前,我没有和你通气,但是,我想你作为组织部门的老领导,对这项工作一定不止一次思考过,也许比我的想法更成熟、更可行。组织部的那几个文件上我看你都签过字了,看来你对组织部的文件认真研究过,但是我们的干部人事制度不改革是不行了,靠组织部门那几页考察材料来用人,太片面、太主观、太不能反映群众意愿了。况且组织部派出的两个人就是公平公正的表率?我看未必。他们也会主观,也会臆断,他们也有人际关系,他们也有七情六欲。谁能保证他们就不会歪曲事实,就不会有私心?我自己考察过干部,坦率地说,我也干过些不公正的事,夸大被考察人的成绩,为他掩饰缺点。组织部门甚至还有人为被考察人改年龄,提高学历,以至在群众中造成不良影响。虽然在群众心目中,组织部门是神圣的,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地方,但是组织部门并不是生活在真空当中,那些工作人员也是人,不是神,有的省委组织部长都腐败了,何况一般工作人员?因此,考察材料就不一定如同放在天平上衡量一样准确了。人们在谈到职业道德时,只强调服务行业要注重职业道德,可从没有人敢提出组织部门也要讲究职业道德,是组织部门没有职业道德可谈,还是什么原因呢?难道一个人进了组织部门,思想、道德就自然而然地提高了吗?恐怕不一定。这些问题,是没有人注意到,还是组织部内部的人麻木了,或者说不愿意去揭自己的痛处,暴露自己的阴暗面?组织部历来受人尊重、让人惧害,有谁真的不怕死,敢提出组织部的人也存在着职业道德?我不相信,能有徐国健、韩桂芝那样的省委组织部长,各级组织部就都是高素质、没有半点私欲的人?”贾士贞显然有些激动,好像刚才开会时没有讲的话,要在此时补上似的。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口气讲得太多了,不得不强行刹车,马上又说,“对不起,我讲得太啰唆了。总之,希望你多动动脑筋,为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做好基础性的、理论上的准备工作。”

高兴明觉得自己一下子还没有适应贾部长的工作方法。这些年来,在西臾市委组织部,许多县处级干部的提拔实际权力掌握在他手里,各个县区和市直机关,如果谁想提拔到县处级的岗位上,上面没关系无所谓,只要能打通高副部长的关系,提拔就有望了。这些年来,由他提名提拔起来的县处级领导,到底有多少,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高兴明的威望实际上并不比常委、组织部长差,在全市官场上受到很大程度的重视。他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小车没到,早有一班人候在那里,连开门都是争先恐后的,有人抢着去干,上厕所都有人等在外面,洗完手后就有人递上热毛巾,有的人恨不得替他脱裤子,替他去蹲茅坑。可是这位比他小十多岁的年轻部长刚到任,就似乎给了他个下马威,让他感觉到,他手中的权力一下子被收得光光的。刚才贾部长的一番话,他看似在听,实则早已心不在焉。贾部长匆匆结束长篇大论后,他只好装出一副谦恭的样子,不停地点着头,说:“我能力有限啊!”这种态度过去他是从没有过的,也许是做给贾部长看的,也许是静观形势的变化。

也许贾士贞并没留心高兴明的情绪变化,但他知道高兴明对他刚才的一番话未必能听得进去,不过贾士贞对高兴明也在观察、了解之中,他希望高兴明能够跟上他的脚步,不管他过去是什么样的人,工作态度和工作作风怎么样,只要他能正确领会他的改革干部人事制度的意图,他还会一样重用他的。

贾部长一走,高兴明心事重重地坐到那张高背羊皮椅子上,一眼瞥见压在公文包下面的《臾山晚报》,随手拿过报纸,仔细琢磨起那几幅漫画来,看着看着,他把刚才那些烦恼和不快全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眼前的漫画成了一幕幕电视镜头,仿佛有一个年轻人活动在群众当中,老百姓向他倾诉,有的侃侃而谈,有的义愤填膺,突然几个身穿制服的人把这个年轻人带走了,然后是侯永文的连夜审讯,乔柏明和他赶到现场时,却不见那个年轻人。一阵思绪之后,高兴明对这几幅漫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拿起电话,说:“臾山晚报社吗?是老肖吗?”

“是,我是肖一鸣。”

“老肖啊,我是市委组织部高兴明。”

“哟,是领导呀!您有什么指示?”

“老肖啊……”高兴明慢慢吞吞地说,“你……最近忙啊?这样,老肖,我马上过来看看你。”

“不,不,不,高部长,哪能劳您大驾呢,有什么指示需要我去一趟的,我马上到您办公室去。”肖一鸣不知是激动还是什么原因,居然不知所措。高兴明根本不理他,坚持马上到他办公室来,不容他多说就放下了电话,这让肖一鸣有些受宠若惊了。他怎么也不明白,高副部长对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态度,今天却显得特别礼贤下士。他的手久久拿着电话,愣了半天才放下来。

肖一鸣在办公室里愣了半天,无论如何也捉摸不出高部长要干什么。说起他和高兴明的关系,两人不仅是一个乡的同乡,还是一个村的,两家之间只隔两家人,从小两人就在一起玩,可以说穿开挡裤的事都一清二楚。肖一鸣写一手好文章,二十多岁时就是省报小有名气的报道员。改革开放后,西臾日报社要组建一份小报,就是现在的《臾山晚报》,肖一鸣被调进报社。后来小报社升为正处级单位,肖一鸣升任副主编,两年后主编调到市委宣传部任副部长,他就想把屁股坐正。当时高兴明已经当上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想到他们是儿时的朋友,肖一鸣鼓足勇气带上两条中华烟和两瓶高挡酒,在一个周六晚上登门拜访高副部长。可是当他说明来意时,高兴明却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临走还坚决让他把香烟和酒拿走。让肖一鸣恼火的是,没过多久,市委居然派了一个副县长来当主编,让一个外行处处管着他。没过多久,那个主编嫌报社没权又调走了,就这样肖一鸣的副主编一直副到今天。在这一瞬间,肖一鸣想,难道高兴明会主动把主编送上门?关心他的职务,让他转正吗?正在他茫无头绪时,高兴明已经出现在他的门口了,他激动得有些热血沸腾,又是让座又是倒茶。坐定之后,高兴明慢条斯理地说:“怎么样,一鸣,我们两人既是邻居又是从小耳鬓厮磨的朋友,老肖啊,你可能对我有些误解,怨我没有帮你的忙,你这个副主编都这么多年了。哎,我也有我的难处啊,在外人眼里,我这个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有很大的权力,可是这干部问题,太微妙了。好了,不多解释了,你放心,我正在想办法,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高兴明的一番话,让肖一鸣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他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世上真有如此好事?难道天上真的掉下一块馅饼了!他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高部长,太……太感谢您了……”肖一鸣有些语无伦次。

“一鸣,我这人你是了解的,处事不太灵活,有什么不到的地方还请老弟多海涵!”

“高部长,您太客气了,咱俩不需要说这些,我能理解,您处在热点上……”肖一鸣差点说走了火,立即改口道:“高部长,您今天来……”

“老肖,我想找一个漫画画得好的人,不知你能否帮帮忙?”

“这容易啊,在我们报社挂上号的就有那么两三个人,也是西臾地区出了名的漫画家,你也一定知道的。”

“这些人啊!”高兴明说,“今天你们报纸上有三幅漫画,怎么没有署名作者?我感到这个作者很有想象力!”

“噢!”肖一鸣随手从桌子上拿过那份报纸,指着报上的漫画说,“您指的是这个?”

“是。”

高兴明一看,肖一鸣似乎也正关注这几幅漫画。看来,这几幅漫画一定引起不少人的兴趣。他随手接过报纸,再次认真看起来。

肖一鸣摇摇头说:“这是没有署名作者的投稿,我们连稿酬都不知道往哪儿寄。高部长,你干嘛要找这个人呢?”

“哦,是这样,”高兴明显然有些失望,“没什么,我不过觉得作者很有想象力,想和他切磋切磋。”

“是是是,高部长也是书画爱好者,对!”

“这样,一鸣,你再想办法找一找这个作者。”高兴明说着就站起来,草草地握了握肖一鸣的手,离开了报社。

高兴明走后,肖一鸣坐在办公室里,一脸茫然,他突然亲自登门,难道就是为了给他那个肥皂泡一样的承诺?当然不是,他是为了找这幅漫画的作者,对他当主编的承诺不过是见面办事的托词而已,用当今时髦的词来形容,叫忽悠。不管怎么说,肖一鸣还是决定用心去找那个不留名的漫画作者,也许找到了漫画的作者,能让高兴明兑现他当主编的诺言。

不过肖一鸣又一想,这三幅漫画与高兴明难道有什么关系?如果没有什么关系,那他为什么那么重视?这么多年来,不要说亲自登门,就是电话也从没打一个。为了自己当主编的事,他每次上门,都是热脸焐在冷屁股上。如果说有关系,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哪来的什么关系。肖一鸣百思不得其解。

贾士贞在办公室等了半个小时,那两个干部科长也没一个把签好名的那些考察材料送过来,直到中午临下班时,机关干部科长张敬原才把材料捧过来。一进贾部长的办公室他就红着脸说科里有的同志不在办公室,没有按时完成任务,请部长批评谅解。

贾士贞说这是第一次,也许大家还不了解他的性格,不了解他的工作作风,以后可不行,一件小事照样体现一个干部的素质。随后贾士贞换了话题:“敬原同志,你在市委组织部也算老同志,也掌握着考察、选拔干部的权力,关于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的问题,希望你按照我提的意见,拿出一份有分量的意见来。当然,我想也许你们感到太突然,或者还可能有什么别的想法,因为这样的改革,必然要涉及组织部干部的切身利益。比如你们这样的科长们,按照过去的惯例,迟早都会成为副县处级干部的,可是这样一来,要和其他部门的同志一样参与竞争,思想上一下子很难接受。但是,这是大势所趋,不这样做我们的干部管理制度就将成为脱离群众的陈旧的机器,长期下去,这部机器就要生锈,要烂掉。”

张敬原对新来的组织部长除了尊重还有几分惧怕,他在组织部工作那么多年,太了解组织部了,他也伴过几任组织部长,这是自然现象,可对于贾部长,特别是贾部长刚才的一番话,他云里雾里的。张敬原只觉得浑身冒汗,连一句话也没敢说,几乎是逃出贾部长的办公室。

贾部长到任这几日让张敬原感到太突然了,他虽然觉得贾部长和过去的组织部长不同,一上任就大叫大嚷改革干部制度,但他认为这是每一个新官上任的共同特点,大造舆论,大张旗鼓扩大影响,目的是为自己出政绩,让领导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为了进一步获得提拔、晋升。就是改革,也是搞搞花架子,作作秀,糊弄糊弄老百姓而已。真的要改革了,那不是自己束缚自己的手脚,缩小自己的权力吗?再怎么改革,他这个机关干部科长也不可能和市直机关那些科长们一样;再怎么改革,他贾部长也不能把他们这些市委组织部门的科长们调到其他单位当一个什么科长的。然而,他早已暗下决定,他将尽快离开组织部,宜早不宜迟,不管是到县区当组织部长,还是留在市直机关当副局长,都必须尽快调出市委组织部。他可不愿意和这样一个领导在一起如履薄冰、提心吊胆。可刚才贾部长的一席话,却又让他担心起来,贾部长明确提出,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组织部的科长们要和其他部门一样参与竞争。想到这里他简直有些毛骨悚然。他从内心对贾部长的改革产生一种抵触情绪,但愿贾部长仅仅是造造舆论而已。

张敬原刚走,贾士贞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只说了一声,“喂!”话筒里传来熟悉而甜蜜的女人的声音,一瞬间他的心里热乎乎的,异性间的幸福感油然从心田缓缓升起。“喂,士贞弟吗?不,贞弟……”

“一兰……”贾士贞的心里一阵怦动,“兰姐,你在哪儿?”

“我啊……”周一兰柔声说,“我在省城。你离开省里才十多天,我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这些日子,我常常回忆我们交往的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时刻。”停了一会,又说,“你现在好吗?我可以想象得到你当上市委组织部长后的风采,你是一个大有作为的领导,前程似锦!”

贾士贞努力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好像又回到曾经和周一兰交往的每一次不平凡的时刻。

实际上,贾士贞认识周一兰,是因为周一兰的哥哥周一桂。说起周一桂,他们之间还是一次奇遇。贾士贞当初借调到省委组织部,他在上任的途中出了车祸,他虽然受了伤,但还是从翻到沟里的客车里爬出来,站在路边拦车救人,周一桂当时一听说救人,就用自己的小车送伤员,给贾士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他们谁也不知道谁的身份,谁知后来贾士贞到县里考察干部时,又遇上了周一桂。当时两人都感到惊喜万分,原来周一桂是县委书记,而贾士贞那时已经成为省委组织部市县干部处副处长了。谁知那次相遇竟成为他们之间的缘分,后来在地改市之前,周一桂当上副市长;地改市后,他又当上市委副书记。周一桂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其中,贾士贞是起到相当大的促进作用的。为了感谢贾士贞对他的关心,他让在省城办事处工作的妹妹周一兰为贾士贞提供轿车的方便。其实,贾士贞并没有私用多少次车子,但是周一兰的不幸人生让他对她产生同情和怜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像周一兰这样一个漂亮可人的女人居然嫁给一个没有性功能的男人,32岁就离了婚,至今仍没有再婚。那次周一桂从北京归来,向贾士贞透露了省委书记侯向即将变动工作的秘密,之后又因省委高层人事变化,贾士贞陪同省委组织部长钱国渠悄悄去见尚未到任的新省委书记谭玉明。虽然在那段时间周一兰约过他一次,但他始终处在紧张状态。那次周一兰喝醉了酒,向贾士贞吐露了内心的痛苦,贾士贞很想安慰她,给她以心灵上的抚慰,可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害怕万一两人一时感情冲动,控制不住,那将造成终身的悔恨。他强忍着内心的忧伤,毅然决然离开了她。后来工作突然变动了,两人还没有来得及很好地做一次告别。贾士贞的工作变动,对于他来说,是人生的一大转折,预示着他政治生涯的蓬勃与兴起。在那段时间里他的心里产生了很大的施政冲动,他要把他平生以来的许多抱负、设想,通过他的权力去实现。他觉得虽然他还只是一个市委常委、组织部长,但是他肩上的重担比一个市委书记的担子还重。因为组织部是选拔、考察、任用领导干部的关键部门,选拔一个好领导干部,关系到一个地区经济的发展进步,关系到一个地区政治的清明。在这种情况下,他真的顾不及周一兰。现在周一兰的电话,似乎唤醒了那些沉睡的细胞。

贾士贞握着电话,一阵联翩浮想,走进男女私情的流水浮云中去。想到周一兰,想到那次她心事重重地喝了酒,她的目光,他们的“第二次握手”;想到周一兰希望他能留下来陪陪她,他们那时又都强压着内心的情感,在关键时刻,毅然决然告别对方。现在,仅仅分别了半个多月,仿佛已经是一个漫长的岁月。想想他和周一兰的关系,他离开省城,两人的分别,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贾士贞是男人,他很明白他也有七情六欲。感情这东西是靠理智和条件共同来制约的,现在周一兰的这个电话,又把他们联系到一起了。他努力平静一下怦怦跳动的心脏,说:“一兰,有事吗?”他觉得这话突然间变得生硬起来。

周一兰那头半天不见动静,两人都冷场了。不知过了多久,周一兰才沙哑着声音说:“士贞,请你相信,我不是那种下流的女人,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婚姻不幸,一个单身女人,就……”

“不,不,不,兰姐,我……不是那个意思……”贾士贞慌张起来,他担心自己伤害了这个不幸的女人,颤抖着声音说,“兰姐,我非常敬重你,我很想帮助你。”

“士贞,你知道,为什么你走后这么多天我才给你打电话吗?”周一兰的声音恢复了常态,“我真有事要告诉你,而且我认为很重要。”

“是吗?”贾士贞说:“我相信,我相信……”

“士贞弟,你到西臾市委组织部之后是不是干了一件常人想不到的事?”周一兰说。

贾士贞有些莫名其妙,说:“兰姐,你指的是……”

“昨天,我碰到西臾驻省城办事处的一个同志,无意当中他说了一件事,说你上任后不告而别,私下里去了解下臾干部的表现,还说你被派出所抓了起来,并且他让我看了那份《臾山晚报》上的漫画。我相信一定是你,这非常符合你的个性,但是……”周一兰停下来,她没有再说下去。贾士贞默默地等着她,等着后面的重要内容,可周一兰就是没有反应。

贾士贞终于沉不住气了,问:“说话呀?怎么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周一兰才说:“士贞,贞弟,我太了解你了,你满腔热血,你忧国忧民,你想有一番大的作为,你要改革现有的不合理的干部制度,但是……”周一兰又停了下来,但马上说,“但是,你知道吗,你仅仅是一个市委组织部长,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在全国三百多个地级市地区当中,即使你把你那里的干部制度改革好了,全国那么多的地区也还不照样吗?何况那里的领导、群众,特别是许许多多关系到他们切身利益的官员们会支持你吗?那些干部习惯了找关系、靠后台,不需要真才实学去当官,可你要让他们凭考试,凭群众举拳头,他们能让你得逞吗?我想象得到在你面前会有多少困难,多少阻力,我甚至害怕你为此而……”

贾士贞轻轻地笑了笑,说:“一兰,老实告诉你吧!我是不声不响地外出了几天,可以说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行踪,但我不明白,这事怎么有人知道得这么具体?还有那几幅漫画,简直太奇怪了,难道这个作者有孙悟空的本领!”

“士贞弟,你不要忘了,自从你踏上西臾那块土地,你再也不是省委组织部的那个戴着处长帽子的贾士贞了,你如今是西臾市委常委、市委组织部长,一个公众人物,一个热点人物,一个颇受人们关注的了不起的人物。可以说,你的一言一行无形当中都在被人监督着,那天幸好你溜走了,否则,真的让县委书记和市委组织部的人碰到你被关在派出所里,那闹出的笑话可就大了。如今是信息时代了,特别是那些小报,或者在互联网上,还不知道会制造出一些什么离奇的新闻来。”周一兰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贾士贞被说得无言以对,目瞪口呆。

“一兰,你是否觉得我的行为有些荒唐,或者说不可理喻?”

“不,士贞,”周一兰兴奋起来了,说,“你没有错,这才是你的个性。这才是你贾士贞!否则你应该叫真是假了!你是一个关心干部,爱护干部的组织部长,你是一个处处为群众着想、了解老百姓疾苦的组织部长;你希望组织部选拔、考察、任用的领导是优秀的领导,是能为群众办事,群众真心实意拥护的领导。这样的组织部长去哪里找,可以说在中国找不出第二个。难道是你错了吗?你没有错,你百分之百的正确,但是……”周一兰的话在关键时又被“但是”拦住了。贾士贞早已忘记了刚才和他说这样一番极富哲理的话的人是一个不起眼的、任办事处副主任的女人,他还觉得在他接触过的那么多和她差不多职务,差不多年龄的女人没有人像她这样看问题如此深刻、如此成熟的。陡然间,他觉得周一兰真的很了解他,够得上他的朋友,知心朋友。他巴不得一下子飞到她身边,两人倾心地长谈一次。就在这时,周一兰又说:“但是,士贞哪,恕我直言,你太书生气、太理想化,或者说得严重点太不成熟了。”她的话好像并没有说完,但突然紧急刹车了。贾士贞觉得仿佛坐在周一兰驾驶的汽车里,急刹车让他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可是周一兰再也没有说下去,贾士贞仍然抓着听筒,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他才意识到她已经挂了电话。贾士贞站在办公桌旁,仔细回忆着周一兰的每一句话,他知道她完全是出于对他的爱护,担心他在仕途上碰到挫折。但是贾士贞的心里为此而沉重起来,他不明白,周一兰为什么不把话说完,为什么连招呼也不打,就把电话挂了。

此刻的贾士贞完全沉浸到往事的回忆当中去,每当想到周一兰,他都是那样充满活力。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她当时毫不掩饰地如实说出自己的年龄,让贾士贞大吃一惊,他怎么也不相信她已经三十六岁,看上去她还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在贾士贞的印象里,周一兰确实是一个难得漂亮的女人,她体态丰腴而不肥胖,肌肤白嫩得像婴儿那样白里透红。他更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漂亮的女人,同时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灵,她坦荡、直率。贾士贞觉得过去并不了解她,现在真的从心底里感谢这个女人,只有她敢于对他如此直言,那些讨好领导,不说真话的人,其实才是害领导。

那次她把他们之间比作《第二次握手》里的一对为科学事业而奋斗的情人,称自己是兰姐,他为贞弟。贾士贞知道,她是一时激动,没有顾及到《第二次握手》里的琼姐和苏冠兰是没有结合的情人。当两人反应过来时,又有些尴尬得不知所措。后来贾士贞得知周一兰的不幸婚姻时,特别同情她的不幸,他在内心不止一次地质疑,难道真的红颜薄命?

吃完晚饭,贾士贞回到宿舍里,这是西臾市政府专门为外调市领导准备的过渡宿舍,按照宾馆套房的标准配置,不同于套房的是增设了厨房,领导的家属临时到来时,可以自己烧饭,贾士贞对这种生活还没有适应。他习惯了下班之后和妻子女儿在一起的家庭生活,现在虽然吃饭在宾馆食堂,但回到宿舍总感到几分孤独和寂寞。

连日来的忙碌打破他在省城习惯了的安逸的生活,现在他想一个人静下心来思考一下目前的工作。他刚坐下来,就有人敲门了,开门见是一位古稀老人,贾士贞十分恭敬地说了声请。老人自我介绍说:“贾部长,我叫周效梁,是西臾老地委副书记。”

贾士贞忙着倒水、拿烟,周老说:“贾部长,我今天来找你,是为我儿子周森林的事。我儿子在市水利局工作,华东水利学院毕业,现在是水利局政秘科长。组织部王部长在任时,根据市水利局党组的意见,准备提拔他为水利局副局长;而朱化民副书记又说让他到县里当个分管水利、农业的副县长。后来王部长调走了,这批干部自然交到你的手里了,请贾部长多多关照啊!”

贾士贞一愣,也许周老听到了什么,作为一个老地委副书记,怎么能亲自为自己的儿子跑官、要官呢?贾士贞犹豫了一下,说:“周老,您是地委老领导,关于干部问题,是有程序的,过去市委组织部是否有过这样一批干部,那是另一回事,但是……”说到这,贾士贞看着周效梁停住了。周效梁打断了他的话,说:“贾部长,你不要给我打官腔,卖关子,我儿子的事,那是各方面条件都应该是没话说的,要学历,是本科大学生;论年龄,刚刚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而且水利局党组有文字报告。”

贾士贞说:“周老,不是我打官腔。干部问题,是党委集体领导,组织部长也不能包办代替,况且,市委和市委组织部还在酝酿干部人事制度改革。”

周效梁不高兴了,大声说:“你不要找借口,什么事都和改革挂上钩。我不相信,你再怎么改,组织部还能变成自由市场?笑话,贾部长,你还年轻,想出政绩、出人头地,可以理解,但是你还要瞎搞。”

贾士贞说:“周老,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已是迫在眉睫的事,市委组织部是市委管理干部的参谋部门,起带头作用。绝不是什么借口,也不是我心血来潮,更不是我个人为了出政绩,不相你看吧!”

周效梁站起来说:“那我就等着,看你们怎么改吧!”说着悻悻出了门,贾士贞急忙追上去,任凭怎么说,周效梁还是气呼呼地走了。

贾士贞看着这个倔犟的老头离去的身影,笑着摇摇头。

《组织部长2(大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