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兵打电话来说,刘跃进的家庭起风波了,约我去说说话,给刘跃进散散心。我想这两年刘跃进还挺风头的,一手写论文参加一场全国性的讨论,一手写杂感模仿大师的口吻谈世界人生,他怎么会有麻烦?作为大众精神导师的他难道还要我们这些俗人排解苦闷?吃了晚饭我去了金天宾馆,不一会儿胡一兵开车带刘跃进来了。上电梯到了七楼的茶室,胡一兵要了一间包房。刘跃进说:“喝杯茶哪里都能喝,到这样高档的地方来干什么?”胡一兵说:“装修了就是让人来的。”以前别人这样请我,我觉得太奢侈,现在习惯了,觉得不是这样的地方简直不能去。把你往街边茶楼一请,你成了什么人?那些虚的东西是非讲不可的,谁谦虚只显出自己不上档次,没见过世面,看来刘跃进还不懂这一点。胡一兵没有顺着刘跃进的问话吹嘘几句,这很够朋友。发了点邪财就连自己也不认识的人,这几年见得太多了。
小姐斟了一壶茶就站在门边听候吩咐,胡一兵让她去了。喝着茶知道了刘跃进的家庭是怎么回事。刘跃进心高气傲,到前两年才跟凌若云结了婚。凌若云比他小九岁,来到省城怎么也不安于资料员的命运,不顾刘跃进的反对,到港资的金叶置业去应聘,居然聘上了,半年后升到了公关经理,工资是刘跃进的八九倍。刘跃进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要凌若云回学校,可那又怎么可能?她反过来劝刘跃进说:“你每天趴在桌子上写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道不同不相为谋,夫妻不能相谋危机就逼近了。以后凌若云又每天开一辆丰田车回来,把刘跃进气得半死,开始怀疑她和香港余老板的关系,不然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事?从此家庭纠纷不断,却不愿对朋友说。我想他是怕影响自己作为一个导师的形象,自己的妻子都不跟着走,怎么能叫天下人跟着走?前几天争吵之后,凌若云离家出走数日不归。昨天刘跃进去金叶置业找她,却看见余老板当着许多职工的面站在她后面,弯了腰身体几乎挨着,一只手在电脑上指指点点说什么。几个职工看见刘跃进,眼神怪异,似笑非笑,他一声不吭羞愧地退了出来,实在忍不住了,才给胡一兵打了电话。
听刘跃进把苦诉完了,胡一兵说:“我们是不是铁哥们儿?是!铁在一起八磅大锤也锤不散!铁哥们儿说话就不必拐七八个弯,要我说,人非得用新的眼光看世界不可,人生看大势,跟上了大势烧水都能发动汽车,跟不上大势喝水硌牙烧水都粘锅,早晚成为一个问题人物。我看小凌有她的长处,看大势跟潮流,潮流从来不考虑哪个人的情绪,它把人像蚂蚁一样淹了。毛主席说历史潮流不可抗拒,我是有刻骨铭心的体会的。现在是什么潮流?升官发财。你掰着指头算算那些有眉有眼的人物,哪个不是走在这条路上?”
接着他讲了自己刚经历的一件事,省里正在布置一个表现抗洪救灾的大型展览,布展的经费是四百多万,他也去投标了,可是想尽了办法,根本拢不了边,最后是文副省长的儿子文左良中了标。我说:“怪不得你这么大的火气,财路被挡了。”胡一兵说:“文左良他什么业务都不懂,可他的公司什么业务都做,从来就是赚大钱,布展只是小菜一碟呢。有几项公共工程没有权力在其中上下其手?他们想不发财,那是难于上青天。这一辈是他们父亲说了算,以后是他们说了算。升官发财的人说了不算,你讲人文精神的人说了算?”我说:“文左良他爷爷是淮海战役牺牲的,他老爷爷是马日事变被杀害的,你胡一兵怎么好去跟人家比?”刘跃进说:“胡一兵你这两年变俗了。”我说:“那要看他碰上了谁,碰着雅人他是俗人,碰着俗人他又是雅人。”胡一兵嘿嘿笑说:“跟大为兄一样,碰见当官的他是学者,碰见学者他是当官的。”又说:“刘跃进我们言归正传,你干脆到我公司来当个副老总算了,别的人我也信不过。大为我以前动员他,现在他上路了我也不说了,他还看不起我呢。我看现在就是权和钱管用,刘跃进你这两头都不占,你老婆如花似玉挣钱还比你多十倍那还不出问题?不出问题那就是我把人性理解错了,人其实比我设想的要好些。说真的,你来不来吧?我们把公司做大了,那就不是几千几万块钱的事,到那天几百万都是小菜一碟,那时候你就把凌若云镇住了。”刘跃进摇头说:“想不好。”我说:“刘跃进他愿意做导师,就让他做个导师,你要他升官发财他很痛苦,他看得起那些俗事?他会问你,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胡一兵说:“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这是导师说的话。导师的话打开书句句漂亮,合上书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碰上事情了再打开书走到事情里面去,发现总对不上号。事情它只认权和钱这两个死理,别的都不认,它就是这么俗。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这个问题要去请教比尔·盖茨,我还答不上来。”刘跃进说:“我没有把钱看得那么重,真的,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我说:“胡一兵在商言商,他只要现实的市场。我在官言官,我只要现实的江山。刘跃进你在导师则言天下千秋,把天堂留给了自己。我们各得其所。历来的聪明人都把天堂留给老百姓。”刘跃进说:“胡一兵早就是经济动物了,大为你也快变成政治动物了,我呢,还想做一个人。”胡一兵笑了说:“刘跃进就是比我们高一个档次。”刘跃进说:“不是档次的差别,是质的差别。”我说:“刘跃进你不赞同我们,至少也可以理解我们。”他马上说:“我可以理解你,正如我可以理解那些小偷。”
胡一兵说:“我们不说玄的,说真的吧。把事情说得玄乎其玄,到头来事情还是事情,还得靠那个俗物。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听不懂!起码你得把老婆镇住吧?面对如此现实的世界,谁也无法自作多情。反抗世俗就是反抗潮流,反抗历史的合理趋势。这不是历史的悲剧,而是抗拒者的悲剧。看潮流还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看那些美人倒进谁的怀里去了。”刘跃进的脸上变了色,胡一兵装作没看见,残忍地说下去,“美人依据自己追求幸福的本能,最擅长敏锐地选择方向,你别以为她们傻,她们一点都不傻。你到了文左良那个份上,一群女孩子围着你争风吃醋,那是什么滋味?什么境界?你想想吧!”刘跃进不屑地摇头说:“我要别人围着我干吗,我还没精力应付她们呢。这个世界向人们昭示的幸福是虚假的,商人们把大家引向了一个错误的方向。真正的幸福是爱智慧,真正的价值是经历有省察的人生。”胡一兵说:“刘跃进你说起话来还是像个导师。可是为什么大家都跟商人跑不跟导师跑呢?”刘跃进说:“他们屈从于自己的物质欲望。”胡一兵说:“导师没人跟他跑他还是导师吗?可惜这不是一个需要导师的时代,人人都明白自己应该追求什么。活着就是生存,生存就要解决各种问题,解决问题靠什么?靠权和钱那两个王八蛋!飘得再高也要落回到庸俗而现实的地面上来。飘在空中的话空空洞洞,也渐渐说不下去了,这是导师的悲哀。也许这个时代需要殉道者,可殉道者在哪里?导师们都太聪明了,把原则阐述了要别人去做,自己总是在关键的时候缺席,装成个聋子瞎子哑巴,不装行吗?”我疑心他在暗示我几年前在华源县搞血防调查的事,又想他也许是暗示我去年当职称评委的事。这些事我想起来是挺惭愧也挺内疚,可我能挺身而出吗?我不能当殉道者。我观察胡一兵的表情,他似乎也没有特指我的意思,也许我多心了。
胡一兵说:“按说每个朝代知识分子都是社会的最后一道道德堤坝,可今天这个堤坝已经倒了。连他们都在按利润最大化的方式操作人生,成为了操作主义者。天冷了自己只有一件棉袄,而眼前有一个将要冻死的苦人,他于是跑到菩提树下去闭了双眼冥想大问题,想普渡众生的方法,却决不脱下棉袄,冻杀自己。这就是导师,你要别人怎么跟他走?我不为自己辩护,我堕落了,牺牲和责任感已经与我无关。大为你呢,你在这里别玩虚的,咱铁哥们儿几个!”我说:“那我也加入你的阵营吧。”刘跃进说:“你们要紧跟时代潮流,能不堕落?”胡一兵说:“也不止我们,我看那些以讲人格为专业的人也只有那么高的人格。我也不骂他们,总不能要求一个人去反抗历史,历史是不可以对抗的。”刘跃进说:“这是选择,只有软弱无力的人才把责任推给历史。”胡一兵说:“我不跟导师辩论,我们说事情,说真的到我的公司你来不来吧?”刘跃进倔犟地说:“不来!”胡一兵说:“那就算了,我总不能劫持你来我的公司吧。”又说:“不来也好,像我上了这条船吧,有时候你看看对面是条狗你也得陪他吃饭,你说人能跟狗一桌吃吗?我忍来忍去也习惯了,看在钱的份上,千万别把自己当人!刘跃进他来了他会受不了。”
刘跃进死死地盯着眼前那杯茶,好像里面有什么神秘的东西。我说:“我们回到地面上来,想一想怎么把小凌搞回来吧。人说得再飘逸也要回到地面上来。”刘跃进说:“搞她回来干什么,随她去!最好她不来打扰我,我还清静些呢。”胡一兵说:“你是说赌气的话还是说心里话?说心里话我们就算了。”刘跃进不做声,眼睛仍用力盯着那杯茶。我说:“胡一兵你有经验,你最了解女人,你去劝一劝小凌。”胡一兵说:“凭一张嘴怎么劝?谁能凭张嘴劝希特勒不杀人?”可还是向刘跃进要了凌若云的手机号码,掏出手机拨了号,接通了把手机递给我。我接过手机说:“小凌吧,我是池大为呀。我们胡总想约你说几句话。”凌若云说:“哪个胡总?”胡一兵的牌子没甩响,我连忙站起来跑到门外,说:“胡一兵想找你谈谈。”她说:“你们如果想做我的思想政治工作,首先你们做做他的工作。他那么敏感,谁受得了?你们把他的思想工作做好了,我自然就通了。”我说了好一会儿,她还是同意见见面,我说:“我和胡一兵开车来接你,你在哪里?”她说:“我自己会来。”约好二十分钟以后在金天宾馆的门口见。我坐回去胡一兵说:“等会儿别叫我胡总,她那个老板比我大,叫起来就没意思了。”我说:“胡一兵你的虚荣心怎么变强了,讲这一套?说到底那是个泥水匠,你怕什么!”他连忙说:“要讲的要讲的,甩不响的牌就别甩,就像你们那个圈子要把级别讲得清清楚楚,谁拿处长的牌子到厅长面前去甩?财大才能气粗,这是我们的游戏规则,不然怎么钱要赚个没完没了呢?”刘跃进说:“凌若云她算个屁!”我说:“算什么我们管不着,算你老婆我们还是要认她的。”
我和胡一兵到楼下去等,有丰田车开过来就注意一下。快到时间了,一辆凌志车从我们身边开过,胡一兵说:“这是辆好车。”我望过去看见凌若云正从车上下来。我刚想喊,胡一兵扯了我一把。凌若云在台阶上站了站,就进了大门。我看她穿着黑色的风衣,披肩发,转身走去时那种飘逸感特别有气度。胡一兵说:“几个月不见,凌若云真的变了,你看她的气质,典型的贵妇人呢。”我说:“她本来就是演员,这么一包装,那当然今非昔比。”他说:“我看算了,我今天没想到要约凌若云来,一身休闲服太随便了,走到人家跟前去,怎么开口说话?”又说:“我还以为她开部丰田呢,凌志!连我都英雄气短了。”我也有些气短,说:“没想到胡总这么重的虚荣心,我们过去把话说了,不成就算了。”他说:“我都没什么话说了。你看她那个气派,是刘跃进享受的吗?这种档次的女人,不是百万富翁消受得了的,刘跃进?世界上没有奇迹,我见得多了。连自己的老婆都跟商人跑了,还咬着牙说爱智慧?我就看不出这个智慧有多么智慧。刘跃进他享了两三年艳福,也该满足了。”我坚持说:“还是过去一下,不然也对不起朋友。”他说:“你知不知道有这么一句话:天下就没有对得起穷哥们儿的事!要去你去。”这时凌若云从大厅里出来,四下张望,胡一兵把身子转过去,扯着我走到街上,说:“何必自讨没趣?”又拨通凌若云的手机,说临时有急事不能来,改日再谈。透过树丛看到凌若云接了电话,飘到小车旁,开走了。胡一兵说:“刘跃进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他还会看得上谁?”我们上楼去,我说:“胡一兵你虚荣心太重了。”他说:“有钱人怕更有钱的人,有权的人怕更有权的人。她把凌志往你跟前一停,比打一个耳光还难受,要不钱怎么赚起来没个完?金钱如粪土,亿万富翁才敢讲这句话,百万富翁那是没有资格的。”
进了茶室,刘跃进询问地望着我们,我心中隐隐作痛。胡一兵说:“等了这么久也没来,过了十分钟也没来,怎么就不来呢?”我说:“要不再拨一次电话?”刘跃进说:“算了算了。”胡一兵说:“下次再找她好好谈谈。”刘跃进显得有些委顿。胡一兵把眼睛望着我说:“天下的事都是有缘分的,勉强不得的。大为兄你没有官运,拼了这条命还是没有,就靠一个缘字!事情不到你跟前来,那是没缘分,到你跟前又离开了,那也是没缘分。没缘分再好也不是你的,你想它干什么?”我连连点头。刘跃进说:“你们见到凌若云了?”我马上说:“没见到没打照面没说一句话。”刘跃进叹一声说:“真不知怎么办才好。”我有点可怜他,却也说不出什么。胡一兵说:“男子汉站在那里顶天立地,他怕什么风吹雨打?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