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

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我接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问:“是谁?”她说:“你猜。”我就知道是孟晓敏了。她叫我猜,我如今还跟她玩这个游戏?就说:“这位同志你有什么事就快说,我马上要开会去了。”她在那头撒娇说:“当了厅长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我忍不住笑了说:“把你的声音剁碎再烧成灰我都听得出。”她说:“池厅长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跟她三年没联系,都把这件事放下了,她突然又打了电话来,必是有什么事。我现在正要树立自己的形象,去见她合适吗?我说:“你有什么事情没有?”她说:“一定要有事才能见你?”我说:“我很忙,真的很忙。”她说:“我就是有事要找你,你今天忙,那我明天再打电话来。”我说:“你有什么事现在在电话里说可以吗?”她不高兴了说:“我这个事电话里没法说。”我只好说:“那么好吧,过半个小时,九点半,我来接你。”她说:“晚上不行吗,晚上气氛好些。”我想董柳晚上把我管得紧,到哪里去一定要问个一清二楚,不想节外生枝,就说:“晚上有了安排。”她提出要到裕丰茶楼去,我想绝对不能碰见熟人,现在可不是以前了。我说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叫她到那里去等。放下电话,我觉得自己有一间办公室非常重要,自己有个独立的空间,说话自由,有个秘书在一边就扫兴了。

我开车去中兴路口,总觉得后面可能会有人跟着我,现在连私人侦探都有了,万一有人出于政治目的来了这一手呢?我开车拐了几个弯才向那里去了。孟晓敏穿着黑色的套装站在那里等,看上去还是那么苗条,生机勃勃。她在东张西望,我把车开到她跟前停了,她还没意识到是我。我把车窗摇下来,正想喊她,却看见黑色的裙下一双洁白的腿,细而匀称,离我不到一米,那种质感令人想到没有杂质的玉。我欣赏了有几十秒钟,轻轻叫了声:“孟晓敏。”她这才发现了我,惊喜地说:“你自己开车来的?我还四处张望看你到底从哪个方向冒出来呢!”她上了车,我往城外开去。快出城了她说:“你把我带到哪里去?”我说:“把你带到谁也去不了的地方去。”她一根手指头顶了我的额头说:“真的?就我们两个人?”再往前开,她说:“知道你带我去城南公园。”我怎么敢去那里,万一碰见熟人,怎么讲得清?经过城南公园,她叫道:“到了到了。”我不理她,一直开到城郊,找一间卡拉OK厅要了二楼的一个包厢。

服务小姐斟茶去了,我说:“找我有什么事,这么急?”她说:“我没有急,我说明天后天都可以。”我说:“那总有点事吧?”她说:“没事。”又说:“要说没事也是假的,就是想看看你,就这件事,你说电话里讲得清吗?”

这时小姐端了茶来,出去时孟晓敏跟在后面把门闩上了。我心中有点跳,瞟了她的腿一眼,说:“这是什么天气,都深秋了,你还穿春天的衣服。”她说:“不冷。”又说:“冷一点就冷一点吧。”我明白了她这套服装是特地为我穿的,以前我老赞美她的腿是象牙腿,她还记得,怪不得她连长裤都不穿。我说:“你要看我你就看吧,这几年操心重,都半老头子了。”她看了我好一会儿说:“你没变,没怎么变。”看着看着她突然说:“池大为,你……”我又吓了一跳,池大为?好久都没人叫过我的名字了,这三个字听起来都有点生疏。我心中似乎转了个弯才想明白,池大为就是我呀。她说着声音就变了,颤抖了:“你,你,你害了我,你知不知道?”我吓了一跳,我害了她?我与她交往一年,我没有把事情做到份上,也没有太耽误她的青春,我害了她?我说:“我没害你吧,我害了吗?”我摇头说:“没害,没害。”她轻笑一声说:“男人都是自私的,生怕要他承担一点什么。你以为要把女人怎么样了才算害了?说真的,真的那么样了倒不算害,现代人也没把那件事看那么重,那不算什么。可是一个女人,她总是忘不了一个男人,跟别的男人总是没有情绪,放在心里一比感觉就上不来,那不是害了她一辈子吗?”我发慌说:“有那么严重吗?我哪里值得别人老是把我放在心上?再说我也比你大了……”她的双眼突然放出令人惊恐的光来,我无法准确地理解这种眼神。我住了口,沉默地望着她。她闭了双眼,叹了一声,叹息声中有一种悲哀。她说:“那年跟你分手,当时我没觉得有什么。天下这么大,又是省城,凭我孟晓敏不能找到一个有情绪的男人?我恋爱了,可怎么也忍不住跟你比一比,比过来比过去就没了情绪,就分手了。我还没发现问题的根子,更没感到事情的严重性。我想自己是在向往更成熟的男性吧。我又有了两次经历,第二次还是在网上聊天室认识的,可一见面神秘感就去了一半,最后还是不行。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中毒了,中了你的毒啊!我想说服自己,我已经说服了自己,人不能把希望挂在绝望之树上,这个道理我懂,可一旦自己面对,叫我怎么放得下?这心中好像有鬼似的。我想着自己的前世可能没做什么好事,上帝派你来惩罚我的。”我连忙说:“我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看,我半老头子坐在这里,就这个样子,你可能是沉入了一种幻觉,一种幻觉!”她奋力说:“哪怕是一种幻觉,那幻觉也是真实的,对我来说没有比这种幻觉更真实的东西了。”

后来不知怎么一来,我们又回到了从前。刚开始的时候还有点不习惯,有点生疏,我的一只手在她的下巴处轻轻抚了一下,缩回来,又返回去,在她的衣领处流连了一会儿,突然,似乎是重力的作用,手往下一垂就放了下去。她说:“你为什么把手放在我身上?”我说:“你为什么要我把手放在你身上?”接吻的时候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咬住我的舌头不肯松开,拼命往里面吸,一只手从我的衣服中伸进去,轻轻地抚着我的背。我有些迷糊了,手在她的身上没有方向地乱窜,最后停在某个部位,说:“这是我的责任田。”她说:“你从来就没负起过一点责任。”我说:“我想负责,你又把它划成了禁区。”她说:“只要你愿意,我就为你开禁。”我沉默了,不敢接她的话。我身体的每一个微小的暗示,她马上就能准确地领会,予以迎合。有了这样一种默契的感觉,我完全沉醉了。松开来我们相互望着,她大口地喘气,说:“我要把你吸进去,吸进去,吸进去你就跑不掉了,就归我了。”又扑了过来。好久好久她才安静了下来,说:“你有老婆孩子,我也不敢有太多的想法,可是我做你的情人可以吗?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名分,不要你天天陪我,也不要你买一件衣服,我就默默地呆在一边。一个星期能见到你一次,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平时的寂寞有了这点补偿,就足够了。”女人的感情一旦被激活,就会这么疯狂,奋不顾身,好像飞蛾扑灯似的。我说:“那不太合适吧。”她马上不高兴了说:“有什么不合适?”我说:“这对你太不公平,你也不是几年前的孟晓敏了,我让你守着一个绝望的希望,那太自私了。”她说:“这是你的真实想法?你不爱我那就算了,你爱了而不敢爱,你就是一个虚伪的人,自私的人。你怕你家董柳知道了,叫起来,影响了你的前程。”她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要害。董柳知道了当然会悲痛欲绝,但她不会叫起来,这是孟晓敏不了解的。另外还有人想抓住我的每一条小小的裂缝,用钢钎打进去,把裂缝扩大,以至把整堵墙掀翻,这也是孟晓敏不了解的。我说:“我耽误了你,我于心不忍,女人的好时光不是无限的。男人与女人不同,我比你大这么多,我们还可以在一起,但你能想像我们的年龄颠倒过来吗?你将来怎么办?”她死命地箍着我的腰说:“将来是我自己的事,不要你管,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我摸着她的脸说:“孟晓敏什么时候成长为新人类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一个女人有几个将来呢?”她把头贴在我的胸口,说:“别的我都不管,我只问你一句,你爱不爱我?”我毫不犹豫地说:“喜欢。”她把头侧了一点,把我的毛衣衬衣推上去,耳朵贴在我的胸前说:“让我听听。”一会儿又说:“我听见爱的心跳了。”她松开我,把外套脱去,把胸挺了一下,使胸前的轮廓更为分明,说:“我们来吧!”她说得那样平静,我简直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我疑惑地望着她,她说:“望着我干什么,你怕?今天解禁。”这么一来我明白了,说:“这合适吗?”我望了一下门,“在这里?”门上有一个玻璃小窗,她走过去想用提袋把玻璃挡住,可没地方挂,就把门开了一点,把提袋的带子压在门缝里,提袋垂下来,正好把玻璃窗挡住。我说:“在这里?”在沙发上做这件事,的确有一种特殊的刺激,特别的诱惑。平时习惯了循规蹈矩,打破常规本身就是一种挑战。我头脑中嗡嗡作响,感觉得到热血在通过一个空间,一股,又一股,推动我往前冲去。我意识深处有一种声音在警告着,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危险性,自己也不能冒那个险,不然就全完了,多年的奋斗在一瞬间化为乌有。我在报纸上经常看到娱乐场所突然检查的消息,万一轮到我呢?再说,用手提袋挡住小玻璃窗,不是等于告诉外面的人房内有勾当吗?女人所看重的事情在我看来不一定是最重要的。可我没法跟她交流,我一开口她就会说我是官迷。孟晓敏显然不理解我这些想法,说:“可能你以为我是那么随便的女孩,我跟你说,我是不是那么随便你马上就会知道了,今天我要让你知道我为你守住了什么。我不是什么新人类新新人类,那些人才不管这一套呢。”明白了她的暗示我更加不敢了,我说:“我不配承受这么珍贵的东西,也没有勇气承受。”她轻声说:“是我愿意的。”我说:“你已经坚守这么久了,八路军抗日还不一定能坚守这么久呢,不要这么轻易就丢掉了。”她说:“那你要知道我是在为谁坚守。”又说:“主要是见你一面太难了。我给你打这个电话,下了几个星期的决心,你相信吗?”

我把门打开,想把压在门缝中的带子放下来。一开门看见端茶的服务小姐正从提袋没遮严实的地方往里面看。我说:“看什么,懂规矩吗?把你们经理叫来!”她涨红了脸,双手垂着低着头一言不发。我想,幸亏刚才没有头脑发热。你认为万无一失的时候都会有漏洞,如果你自己都看到了漏洞,那就更危险了。

回去的路上我不时往她的小腿上瞟一眼。她说:“看什么?”我说:“我想起了一个笑话。读中学时在县城电影院看《列宁在十月》,银幕上跳天鹅湖,演员们都穿着短裙,前面一排人的头忽然不见了,他们把头勾下去往上看呢。你穿短裙也小心点,泄了春光你还没感觉呢。”她笑得在我身上扑打。我趁势在她脸颊上一亲,就在这一瞬间,方向盘一歪,汽车碰上了路边一棵树,栽到田里去了,我压在孟晓敏身上。她大声叫:“大为!你伤着没有?”我把朝上的车门打开,爬了出去,又把她拉了出来。我看她没伤着,说:“万幸,万幸。”又说:“你去,你打的回去。”她美人救英雄似的说:“我不能丢下你。”我说:“我没事,我会打手机叫救护队替我把车拖出来。”她还不肯走,这时已有人来围观了,我说:“马上就是一大群人来了,求求你了。”拦了一辆的士,把她塞了进去。不一会儿救护队的车来了,把车拉上来,需要修理,就拉走了。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拦住我,说压坏了稻子,要赔。我给他五十块钱,他不答应。我说:“我压坏你几蔸,你数数,五十块钱能买一担谷了。”他说:“我这个稻子就不是一般的稻子,是做种的优质稻。一粒谷明年就是一蔸禾,一蔸禾又结几百粒谷,几百粒谷后年……”我又塞给他五十块钱,他说:“算了,谁叫你今天是碰上了我呢。”我笑了说:“如果今天压死你一只鸡,那肯定是只会生金蛋的鸡,金蛋孵出金鸡,金鸡又生金蛋。”他也咧嘴笑了说:“要是每天有一部车栽到我田里,那就好了。”

修车花了六千多块钱,我要大徐去开了回来。大家都以惊讶的神情问及我的安全,拍手称幸,没有一个人提到汽车和钱的事,也没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到那个地方去。许小曼曾说有了地位就有了自由,什么是自由,这就是啊。

我把自己与孟晓敏的关系作了彻底的思考,还是觉得不能为了儿女私情误了大事。这么多人盯着我,总有一天会败露的。败露了我不一定下台,但很多话就不好说了,很多事也不好做了。还有,我也不能保证孟晓敏那里就不会起火。一旦有了实质性的关系,她向我要一个家,我怎么办?她以前还说过惩罚自己的话,我不能不防备万一。再有,她二十四岁了,我再误她几年,我也于心不忍。想清楚了我给她打了电话,说了不能误她的理由,她当时就哭了。我抓着话筒听她哭了几分钟,说:“我还是想帮你一个忙,安排你去医学院进修。这件事我会跟瞿经理说,让他送你去。”我当时就给瞿经理打了电话,他也不问我跟孟晓敏的关系,一口答应了。我说:“要破费你出一点血,三万块吧。”他说:“小事,小事。谁都有点事要办嘛。”又说:“我正要找池厅长帮个忙呢。”他的儿子今年大专毕业了,想到安泰药业去工作。安泰药业的职工持有内部股都发了点小财,人人都眼热。我想叫程铁军安排一下也不困难,马上答应了,说:“小事,小事。谁都有点事要办嘛。”我想尽快把这件事办好,还有阿雅调动的事,都拖这么久了。下个月把职工代表大会一开,条例一定,别人要问个为什么,我就不好回答了。

《沧浪之水(阎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