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志强带了董卉来拜年,问我安泰药业的情况。我猜他是想在我这里摸摸底,搞点内部消息,然后去买这只股票。我说:“上市都两年多了,也没有起色。具体的事都是程铁军在管,可股民有意见都冲着我来。中成药竞争太激烈,汇仁肾宝花上亿元做广告,我们也做不起。”他说他去年炒股亏了十多万,垂头丧气的样子。董卉说:“姐夫你有什么消息透点给他,他炒股就好像有鬼跟在后面,是个倒霉鬼,抛一只涨一只,买一只套一只。”我说:“别的我不知道,安泰药业你暂时别买,不值。”任志强说:“董事长都说不值,那我就把这个念头放下了。什么时候有重组之类的消息,一定要透给我,让我也翻一翻老本,我不会外传的。”我说:“你以为这个董事长好当?每年开股东大会,我在台上就是批判对象,‘文革’时批那些牛鬼蛇神是什么滋味,我都领教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任志强的手机响了,接了电话他说:“有个朋友请我吃饭,姐夫也去吧?”我马上说:“要是每个人请我我都去,我起码要劈成八块才够。”那些年,谁请我吃饭,我都有受宠若惊之感,人家能记得起我!可现在我已经吃得疲倦了,没有精神去应酬。我说:“到宾馆去吃海鲜,我还不如在家里吃点妈炒的酸菜呢。”他说:“要是随随便便一张脸,我怎么敢拉姐夫去?姐夫是谁?这是李智打来的电话。”李智我知道,是全市有名的私企老板,在开发软件。我说:“你什么时候跟李智混熟了,伴着他可以发点财。”他说:“姐夫就给我一点面子去了吧,我已经答应了他。”他说着露出乞求的表情,这让我体会到了一种精神优势。与人交往时的这种优势感,实在是太珍贵了,哪怕是对亲戚,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地赢得这种感觉。想当年无论谁请我吃饭我都心存感激,可今天对方要不是个人物我根本就不会去,这中间的距离,就是人生的滋味所在啊。如果我再上一层楼,谁跟我吃过饭说过话有过交往,都可以成为他引为骄傲的资本和谈资,逢人便告,那滋味就更有滋味了。这进步的魅力实在不可抗拒啊!
任志强见我不表态,赔着笑说:“姐夫,就给我这点面子吧,我已经拍过胸脯了,怎么下台?真叫我把头扎到尿桶里?”我对李智也有点好奇心,心里打算去了,嘴里说:“李智他是什么人物,动不动就要请我?”他马上说:“是我答应的,我以前吹过牛皮,说我们挂着亲,他今天提到了,我就一口应了。姐夫要是不去,怕他笑我呢,姐夫也不至于让我吃别人的笑吧?”我说:“到外面去吃海鲜还不如在家里吃碗剁辣椒饭。”他一听马上说:“董卉你在家里陪着姐姐妈妈,我陪姐夫去应酬一下。”
任志强开着车,出了大院说:“到阿波罗宾馆去。”又说:“今天保证不让你吃什么海鲜,俗!我们吃点山上的东西。”我想一想说:“停车,停车。”他说:“几分钟就到了。”我说:“你不停车我下了车就自己打的回去了。”他只好找地方停了车,我说:“李智他找我到底有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事,偶然提到,我就应了。”我右手一个指头凌空画一圈说:“我到底也是念了几句书的人,你们有什么事就直说,还绕来绕去?”他们今天是画了个圈套等着我,第一步就是要把我弄到酒桌边去。任志强打电话没提阿波罗宾馆,他出了门就往阿波罗跑,这不是安排好的?我也不说出他的破绽在哪里,只说:“你不把事情告诉我,我就走回去了。”他急了说:“真的没有事,就是偶然提起来的。”我说:“那你说我病了,到省里拜年去了。”说着把车门推开。他一把抓住我说:“姐夫,李智找你是有点事,求我都求好几次了。我牛皮吹出去了,又抹不下面子,就答应了。”我说:“说事情。”他说:“事的确有点事,是什么事他也没说。”我说:“那我还是下车。”推开车门下去了。他从另一边跳出来,追上来拉住我说:“事的确有点事,大概是关于安泰药业的,再怎么我就不知道了,把我砍了我也不知道了。”我犹豫一下说:“你就说我到省里拜年去了,我真的要去走走,过了这几天再去,别人就会有想法了,你把他排在什么位置?这是敏感问题,也是政治问题。”他跺脚说:“那我就为难了,人家菜都订好了。”又说:“李智也就是个李智,他也不能把谁吞了吧,你怕什么。”我一听来了精神,说:“你也不用激我,怕我是不怕的,我怕什么?他还想打我的主意不成,把我拉下水不成?我要下水早就下水了,还等今天?”我又走到车旁,任志强替我开了门,双手虚托在我的身后,等我坐好了,才关了车门,把车开走。
快到阿波罗宾馆,任志强打了手机叫李智在门口等。下了车李智从台阶上跑下来,女秘书在后面跟着。李智跟我握手,我故意漫不经心,手掌刚碰到就松开了。李智本来用了很大的力,也只好松开,脸上平静如水说:“今天能请到池厅长,这是给了我一个这么大的面子。”说着双手比划了一下。我说:“你李智李老板看人还看少了吗?上次电视里还看到文副省长视察你们惠利软件呢。”
进了阿波罗宾馆,里面确实气派。大厅有三四层楼高,四面墙都有浮雕,迎面是古代人物孔子屈原李白等,左边是埃及金字塔和古希腊帕提农神庙,右边是傣族泼水节。一盏大吊灯有十多米长,成倒圆锥形垂了下来。李智介绍说:“这是亚洲最大的吊灯,二百多万。”我说:“请客到这里来干什么,屁股一落座,几百块就没了。”任志强说:“别的地方请池厅长也不方便。”女秘书说:“这是我们李总比了好几家才选定的。”我说:“当年讲讲排场还有点意思,现在讲它也就那么回事了。”其实到哪里我都无所谓,路边小店也行,但必须是我提出来的,只要是对方提出来,就必须有相当的档次。李智说:“池厅长见多了,他什么没见过?”我说:“那我们到一家老百姓的餐馆去?”任志强说:“姐夫你不用怕把李老板吃穷了,他剥削了劳动人民那么多钱,出几滴血也是应该的。”到了餐厅迎宾小姐屈了腿说:“先生好,小姐好!”声音夜莺似的清脆。到包厢入了座,我说:“李总有什么见教,我这里听着。”李智说:“在池厅长面前,谁敢说见教二字?”任志强说:“先喝酒,喝酒。”一拍手服务小姐就拿菜谱来了。李智说:“菜谱上的菜我们都不点。”任志强说:“吃点山上的东西。”就问有猴子,穿山甲没有。我马上说:“那些东西你们下次来吃,我也管不着,今天我在这里不能点。”任志强说:“姐夫为人谨慎,保护动物不碰,谨慎!”李智说:“池厅长有慈爱之心,不忍杀生。”李智说出来的话就是比任志强的好听。我点了菠菜汤,酸菜肉泥和乡里腊肉三样,说:“别的我就不吃了,胃吃伤了,得休息一下。”心想,即使我真不吃,好菜也得点出来,放在桌上做个样子。李智果然是明白人,还是点了佛跳墙等几个高档菜。他又要点茅台酒,我说:“李老板等会儿还有话说,白酒就不喝了吧。”就要了一瓶王朝葡萄酒。举起酒杯,秘书小姐和任志强竭力营造气氛,好像是老朋友十年相逢。但我不冷不热,跟那种气氛保持一点距离,心里想着酒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它能让人进入虚幻的境界,怪不得有人说酒文化呢。
喝了一会儿酒我说:“李老板不是有点事情要说说?”任志强对秘书小姐说:“他们谈工作了,我们先走一步吧。”两人就走了。我对李智点点头,他说:“听说池厅长的公子非常聪明,快读中学了吧?”我知道他在切入话题,但不知为什么要从这个方面切入,就说:“咱们直奔主题,好不好?毕竟我们都是有一定层次的人了。”我没直接说只有小人物才绕来绕去呢,他明白了这层意思,有点惭愧地笑了一笑。有了心理优势就够了,我也笑了一笑,让他下台。他说:“池厅长快人快语,好!”然后说:“池厅长想不想有不大不小的一笔收入?”我心中跳了一下,嘿嘿一笑说:“要说收入,我当然不能跟李老板你比,不过吃饭还是够了。”他说:“现在谁不想把自己的孩子送到美国英国去深造?家长有责任准备不大不小一笔钱呢。”我打手势说:“你那个不大不小是多少呢?”他举起三根指头。我不知他是说多少,三万呢,还是三十万?我想他不至于对我把三万块钱也说成一笔钱吧,就说:“三十万?我要弄钱,几个三十万我也弄了,我不是标榜自己清廉。”他说:“池厅长面前三十万我敢说是一笔钱吗?三百万。”我轻笑一声说:“现在几十万就能判死刑,你留着我这条命吧。”他说:“池厅长这么谨慎小心的人,我敢叫您冒一丁点风险?有风险我就不开口了。”我说:“没有风险可拿三百万,你李老板是慈善家?”我摇摇头,“我不信。”他说:“赚小钱的人冒风险,赚大钱的人是没有风险的,傻瓜才拿命去搏钱呢。”
他说了自己的设想。他的想法是由惠利软件入主安泰药业,使安泰药业经重组变成一家高科技的上市公司,最后改名为惠利软件。安泰药业股票现在的市价是六元左右,他在消息公布之前悄悄吸纳安泰药业的股票,把筹码吸够了,然后逐步公布消息,大幅拉升,最终的目标是四十元以上,跟托普软件等几家搞软件的上市公司股票的价位相近。利润就从这巨大的差价中产生。
我听了心中直跳,这可是几亿元的赌博啊!我不动声色地说:“安泰药业是我一手搞出来的,就像我儿子一样,有困难是暂时的,总有一天要翻身的。你说我舍得把自己的儿子卖掉吗?”他不慌不忙地说:“搞中成药的上市公司,哪一家不是在亏损边缘挣扎?要是那么容易翻身,别人早就翻了。您说是自己的儿子吧,我也特别特别能理解,可是您想过没有,您今天是董事长,再过几个月到七月一日证券法就要实施了,您当厅长是国家公务员,按证券法是不能兼任上市公司董事的。到时候一个小股东写一封信,您就有麻烦了。”他在引诱我,又在威胁,可他说的又句句实在。我说:“到时候你去开个户买五手安泰药业,然后以股东的名义把我告到证监会去。”他立即拱手说:“我李智决不会做这样的事,但总会有人做吧?没人写信,证券法它也是法律。”其实这个问题我早就想到过,既然无人提出就拖下来了。我说:“就不能让我辞掉厅长一心一意去盘好安泰药业?”他看看我说:“那不可能吧,不可能。厅长毕竟是厅长啊!”
他有备而来,把我都分析透了。我要为儿子着想,我不愿犯法,我不能继续兼任安泰药业的董事长,这些他都想到了。他见我不做声,说:“我们替您到证券公司存入一百万,用谁的名义您去考虑。到时候这一百万就是四五百万了,您把股票抛了,一百万还给我,您想想您做了违法的事吗?规定厅级干部不能炒股,没人规定他的岳母娘也不能炒吧?”我说:“李老板你的算盘拨得太精了。也许我得了几百万,你得了多少?到时候惠利软件成了上市公司,全国都知道了,这广告效应的价值又是多少?我成了百万富翁,你成了亿万富翁!”他笑了说:“到时候拉升是我的事,那还要成本的。这不是您赚我的钱,也不是我赚您的钱,而是我们合起来赚别人的钱,这是一个双赢的格局。再说,”他顿了一顿,“我最多就是多等几个月,到时候新的领导还是会跟我们打交道的。”他在威胁我,可话说得实在,我在董事长的位子上最多只有半年了。对他的提议我还真不能一口回绝,就说:“再过几天你给我打电话。”
回家后我没有把事情告诉董柳。送一波去美国读大学已经成了她的既定目标,有机会弄一笔钱,她是不会放过的。我犹豫着,但似乎也没有特别多的犹豫的理由。我需要钱,我不必冒违法的风险,我在董事长这个位子上坐不久了。我没有想到灰色地带宽阔到这种程度,简直是一望无际。坐在这个位子上,对人的考验实在是太残酷了,只需动一个念头就可以得到上百万几百万的钱,在这种时候要求一个人心如止水,这可能吗?人毕竟不是神啊!如果我下决心做这件事,没有人能够阻挡我,我可以不动声色地安排一切。这使我深切地感到,这个位子不是为凡人而是为圣人安排的,以圣人的标准要求凡人,永远不可能,决不可能。这几年的几次拒贿,我为自己虚构了一种人性的神话,我是刀枪不入的。可现在能在灰色地带有所收获,大收获,我为什么要拒绝?又有谁在灰色地带摔了跤呢?没有。我明白了自己,钱,我还是爱的,只是不愿冒犯法的风险罢了。我是人,我不是神,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我不必为一个神话把自己禁锢起来。我感到身体中有一个无法准确指出的部位在源源地释放能量,推动着自己向前走去,我已经不由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