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市委党校设有全日制的硕士研究生教学点,这在全国地市级党校中也是少见的。能设这样的一个点,完全是因为吕专吕校长。吕专是全国党校系统宏观经济管理学方面有影响的专家,南州市委党校就是据此争取,结果从省委党校的全日制硕士研究生教学布点中,硬是抢了一个过来。有了这样的一个点,虽说只是每三年才招三个研究生,可是影响大啊!春节前,中央党校研究生部的李部长过来检查,看了吕专的成果,说要在南州市委党校给吕专教授开设一个博士生教学点。如果真开了,那可……
6月份,中央党校要就此事进行研究,丁安邦已经作了安排,在研究之前,他将和吕专一道,专程跑一趟北京。
名师是大学的灵魂,博士点是大学的名牌。虽然党校不能算作严格意义上的大学,但有了总比没有好。至少,目前在全国党校系统,南州市委党校是有一席之地的。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些外地党校系统的同志来参观学习。当然,南州市委党校的同志也经常走出去。“我们不能躺着,让别人学习;更重要的,是通过别人的学习,反过来学习别人。”这是马国志的话,也可算作对党校系统互相学习的经典解释。
吕专现在身边有三个研究生,两女一男。男的叫汪剑,两个女的,一个叫尹茜,一个叫池荷。汪剑是广东人,尹茜是上海人,而池荷,就是南州本地人。这三个人平时一般不在党校住。这与吕专的教学方式有关。他对研究生说,研究生研究生,关键就是研究,跟着导师后面,是研究不出什么名堂的。你们自己好好研究吧,我出些题目,你们弄懂了,想透了,就达到效果了。每半个月或者一个月,研究生们到市委党校来一次,用一天或者两天的时间,向吕专深入地汇报所学所思所得。别看着平时轻松,真到了这一步,也得真刀真枪地干。要是没有扎实地学,没有深刻地思考,是难以过关的。吕专这个人,有什么喜好都挂在脸上,与研究生们的答问,如果有成效,党校的老师们都能看到,吕校长走路都是笑着的。可如果吕校长黑着脸,见了人也不言语,那必定是研究生们砸锅了。对于砸锅的研究生,吕专的方法也很简单——单独住到党校研究生宿舍,什么时候再答问通过,什么时候你再出去。否则,你就只有待在宿舍里。“研究研究,不出成果,不出思想,研究有什么用?还不如不研究!”吕专这句话,几乎成了每届研究生的口头禅。
周一上午,吕专到市里,给市委中心组上了一堂课。这对于党校的教授们来说是经常性的。每次市委中心组开学习会,都得请党校的教授去上课,内容上都是切合当前的实际,特别是围绕国家形势,对党中央出台政策的解读。市领导们工作忙,平时要想挤出时间来学习是不太容易的。但是,作为600万人口的南州市领导,你不能不学习,不能不进步。怎么学习?如何进步?中心组学习就成了最好的机会。一方面,市委明确要求,无论是市委一把手书记还是市长,或者其他中心组成员,只要没有十分特殊的情况,都必须参加中心组学习。这是制度!另一方面,这些领导们也确实需要有人来就党的政策与当前形势,作面对面的交流。党校的教授们理论水平高,对当前形势的把握和党的政策的分析,是比较到位的。请他们来讲课,往往是一听就懂,听而不厌。特别是像吕专这样的名师,既能把政策讲透,又能适当地与中心组工作实际相结合,既有理论性,又有可操作性。这是中心组成员们需要的,也是他们在将来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会议,深入浅出地剖析政策的有力武器。
吕专讲完课后,就急着要往党校赶。王伊达副书记喊住了他,请他到书记办公室去一趟,说有事要请教。
“请教?”吕专点了支烟,笑了笑。刚才市委办公室的小杨秘书,给吕专专门送了一条中华烟,说吕校长讲课辛苦,是康书记特别关照的。吕专也不客气,知识经济时代嘛,我讲课,你出烟,合情合理。但王伊达副书记说要请教,他明白这只是托词。王书记能向他请教什么呢?什么时候,领导真正地向一个党校的教授低下过身子?
那么,是……
到了王伊达副书记办公室,王伊达不在。秘书说稍稍等一会儿,王书记正在康书记办公室里,和康书记商量点事。他特地打招呼了,让吕校长坐一会儿,他就过来。
吕专说行,我等会儿吧。
坐下,秘书泡了茶,然后出去了。吕专点了支烟,环顾了下这间办公室。这办公室最大的特点,就是一个字:大!接着,他突然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大而无物。事实上,目光所及的都是物,可是,那些在吕专的眼里,都只成了一些工具和象征性的物品。高级的桌子,真皮的老板椅,真皮的沙发,高级的木沙发,桌子上放着的文件,笔筒,茶杯,还有桌子后面那一排满墙的书橱。书橱里面的书,一看就是成套的。这也是领导干部办公室一个鲜明的特征。至于看不看,那是领导干部自己的事。有没有,那是领导干部素质的事。吕专起身,他看见书橱里有一套精装本的《中国经济学年鉴》。这套书党校图书室以前也有,可是现在在谁的书橱里,却是连吴雪馆长也说不清了。
吕专伸手打开书橱,准备拿书。门开了,王伊达道:“让吕校长等了。”
“没有,没有!我正……”吕专回过身,关上门。王伊达说:“坐,坐啊!有茶吧?今天的课讲得很好,我都记了十几页笔记呢。”
“讲得不好,凑合吧。王书记有事?”吕专问。他精瘦的身子,一坐到沙发里,就显得更小了。
“是这样,两件事。一呢,你知道,全市的学教活动正在开展。可是,我总感到有点乱,没有具体的抓手,尤其是学习这一块。这样吧,你们党校组织教员编个小册子,不要太多,言简意赅就行!”王伊达把“赅”念成了“害”。
“这个……行!不过……”
“经费是吧?财政解决。不过时间上要快,一周行吧?”
“有点紧,不过可以!”
王伊达似乎很高兴,攥着手,端起茶杯,从桌子后面踱出来,走到沙发前,坐下来,面对着吕专,放低了声音:“吕教授提副校长是……”
“啊,有六年了。”
“也不短了嘛!”王伊达用手点点茶几,道:“对党校的班子,吕校长可有什么想法啊?上次和宏生同志一道过去,时间紧,也没来得及认真倾听。”
吕专耸了耸身子,沙发柔软,人似乎陷了进去。他努力地把身子往出抬,嘴上道:“对于班子,我的想法上次都说了,关键是办学方向。党校最重要的就是拓展视野,探索创新。”
“这个想法我支持!”王伊达站起来,又回到桌子后面的椅子上,“吕校长哪,宏生同志对党校的班子高度重视啊!我当然更是。坚持从党校内部提拔合适人选,这一直是我的观点,到现在也没改变嘛!可是……”
吕专望着王伊达,只听到:“可是,党校内部现在也是很成问题啊!”
“很成问题?”吕专问。
“是啊,很成问题。有些同志总喜欢搞些名堂。党校现在的局面,应该说来之不易。搞名堂能搞出什么呢?搞到最后,只能是断送这大好的局面哪!”王伊达叹了口气,“吕校长哪,我是党校的第一校长,总是想……这个你能理解吧?有些事,可能还得请吕校长在背后做做工作。”
“我能做什么工作?”吕专一下子明白了,梗着脖子。王伊达摆了摆手:“你是党校的副校长,也是最有影响的教授,你的思想,能影响人哪!哈哈!最近,省委组织部将正式到党校搞考察,还希望吕校长……”
“这个请放心。”
“那就好!就好!”王伊达说着,站起来,从书橱里拿出《中国经济年鉴》,厚厚的五大本,递给吕专,“这个,我留着用得也少。你拿回去吧!也算是物以致用。”
吕专用手接了,却道:“这……这不好吧?不过,既然王书记……那就……”读书人就是这毛病,见了好书,总是抑制不住。
“还有……”王伊达从桌子底下,摸索了一阵,拿出个装着东西的方便袋,放到桌子上,“这个,也拿着。我用不着。”
吕专一看外形,就知道里面是烟。王伊达不抽烟,谁还会傻瓜样的送烟呢?那么这烟?吕专说:“这个我不需要,王书记留着吧。书,我收了。”
王伊达笑道:“我又不是向你行贿,怕什么?拿着吧。”又拿起方便袋,塞到吕专手里,同时向外面喊了声:“小齐,进来!”
小齐秘书进来后,王伊达说:“让我的车子送一下吕校长。”
吕专也不好再说什么,就拿着书和烟,跟着小齐出来。一直到党校,吕专都在想着一个问题:王伊达为什么要找他?而且,这举动和说话,与平时都是根本不一样,甚至与一个市委副书记的身份也不太符合。吕专是做学问的,做学问最大的特点就是多问几个为什么?那么,这是为什么呢?
党校的班子,因为马国志的到龄,一下子从本来的平静变得微妙。王伊达副书记给党校常务的提拔,已经定了一个调子。这个调子,有利也有弊。利在将来主持党校工作的常务副校长,将会是一个从党校本身提拔起来的、懂业务的领导。既熟悉党校的过往,又明确党校的性质,这对党校将来的发展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弊端也显而易见。因为要从党校内部产生,势必会引起利益上的追逐。现在,党校有三个副校长,按理应该是丁安邦来出任常务。可是,这里面情况也很复杂,一是组织上到底如何倾向?二是其他人是否放弃?不倾向,不放弃,就意味着争斗。人事上的争斗,是官场最大的争斗。虽然看不见刀光剑影,但杀机重重;虽然看不到血流成河,但一样悲壮惨烈。吕专自己,从内心里是对这没有什么奢望的。但是,人不是只为自己活着,也不可能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存。人,很多时候,是被外界影响了的。很多的决定,很多的想法,都是外力干预的结果。党校内部就有不少的教授,劝吕专来竞争这个常务,说这是为党校长远大计考虑。甚至连周天浩也私下里赞成。妻子黄小雅更是不断地吹枕头风,说这不仅仅是职级的问题,而是能力与才能的体现问题,是对党校和家庭负责任的问题。吕专为此也头疼。但无论怎样,他都给自己定了个最后的原则:不刻意争取,不送,不托人。
现在倒好,反过来了。
吕专下车后,将书和烟直接送到了办公室。他将书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桌上,五大本,沉甸甸的,看着就让人踏实。烟是软中华,吕专看了看,又放进袋里。这烟他得拿到党校门口的店里,换上平时抽的红塔山。一条能换五条,也着实能解决相当长时间的食粮问题了。吕专烟瘾大,抽烟的量自然也大。但是,真正要他自己拿钱买烟的时候并不多。他的烟主要有三条渠道:一是三个研究生送一点;二是党校的学员给一点;第三就是一些熟悉的朋友也拿一些。他的不少朋友都在市里主要部门,混得人五人六,有模有样,烟对于他们来说,是很随便的,何况抽烟于己还有害。无论怎样,吕专在烟这方面还是很坚持原则的,就是从不索要。大丈夫不受嗟来之食,那可是关乎尊严的事。吕专不会干,也不可能干。
电话来了。吕专先是看了下号码,似乎是尹茜的,就接过来。尹茜问:“吕教授,明天的答问还照常进行吧?”
“当然。”
“可是……我想请假……”
“请假?怎么了?”吕专心想,都快一个月没让你们来了,还请假?
尹茜嘟噜着,吕专问道:“到底什么事?说吧。”
“我要到医院去一趟。这不好说……”
吕专还想问为什么到医院,但接着,摇头道:“算了吧,下次可不准再请假了。将最近的心得发到我邮箱。”
尹茜谢了,说就发。
放了电话,吕专骂道:“一定又是……”他说又是,是因为这尹茜跟了吕专两年多,到医院这是第N次了。上一次是去年秋天,听说是人流。这一次也许又是。她男朋友到底是谁,吕专也不知道。他只见过其中的一个,是个比她高一届的男生。两个人事实上已同居了。但前不久,尹茜到校时,陪同她来的,好像又换了面孔。对于吕专导师的教学方式,尹茜尤为赞成。但是,你赞成可以,你也不能老是……现在的女孩子啊,唉!
相比于尹茜,吕专对池荷的感觉就好得多。池荷就住在市里,吕专到她家去过,家境一般,父亲早逝,母亲原来在企业工作,现在下岗在家。这孩子实在,朴素。当年,她考吕专教授的研究生,图的就是在家边上。这两年,她一边读研,一边还开了个网店,听说收入足可以维持家庭的正常支出。吕专是喜欢这样靠自己奋斗的人的,他曾向池荷许诺,只要她愿意,以后还可以继续考他的博士。当然,这得建立在他获得博士导师的资格前提上才行。
墙上的钟打了11下,快下班了。
党校的作息时间很弹性。如果没开班,很多人事实上是不来上班的。除了行政管理人员外,大部分教师都是不露面的。即使有班,也是各行其是。上完了课,回家或者忙其他事,谁也不会管。因此,在办公室中坐到11点,除了几个校长和办公室那一块外,几乎是找不着的。吕专中午没有应酬,他准备直接到食堂吃了饭,然后回宿舍午睡。刚要起身,丁安邦进来了。
“上午到市委那边了吧?”丁安邦问。
“是啊,去了。”吕专坐下来,点了支烟。丁安邦看着桌上的《中国经济年鉴》,用手摸了摸,吕专道:“这是上午王伊达王书记给的,反正放在他办公室也没用处。”
“啊!是吧,好书啊!是书,就得发挥作用。伊达书记送这给你,是送对了的啊!”丁安邦心里想着王伊达怎么突然送书给吕专?这是什么信号?但他没问,只是说:“吕教授啊!”他一直称呼吕专吕教授,“吕教授啊,博士点的事,我看是不是要提前一点到北京?这事不能迟。万一……”
“没必要吧?博士点按理是没问题的。中央党校那边早已承诺了的。”吕专道。
“可是我总担心哪!现在是4月中旬,5月初过去,怎么样?”
“到时再说吧。我先了解了解。”
丁安邦点点头,吕专拿着装烟的方便袋,作出要走的姿势。丁安邦却没动,晃了晃头,道:“纪委明天要过来,情况复杂啊!”
“怎么复杂?来就来吧,调查清楚了,对谁都有利。要是真的没事,对……也是好事。”吕专继续道:“党校这样的地方,要是真的出了腐败大案,那可真的……要影响全国了。影响大啊!”
“腐败大案?吕教授也太……危言耸听了吧?我觉得不会是……有些同志说的那样。怎么可能吗?国志校长,我们都共事好几十年了,人的本质在嘛!何况一幢大楼,能……”丁安邦这样说着,自己也觉得突然没了底气,便换了个口吻,说:“当然,真要出了,也没办法。不过,我们还是得做做有些同志的工作,总体上还是得维护党校的大局,是吧?”
“我不这么认为。”吕专又点了支烟,“党校从去年综合楼建成后,就一直有这样那样的举报,这样那样的问题。这是为什么呢?还不是明摆着,有问题嘛!而且有大问题。不搞清楚,问题就是定时炸弹,掩是掩不了的。与其掩不了,不如索性查个水落石出。”
“可是……”丁安邦苦笑了下,“可是,有些同志可能也……”
“你是说吴旗教授?”吕专冷不丁一问。
丁安邦本能地答道:“那也不是。我只是说说,说说。”这话说得有点尴尬,好在吕专也不点破,直接道:“吴旗教授就是这么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问题不搞清楚,他是不会罢休的。”
“唉!”丁安邦叹道:“一个单位,要的是人心稳。人心不稳,就麻烦哪!”
吕专扔了烟头,丁安邦和他一道出了门。在走廊上,丁安邦压低了声音,有点神秘地问:“我可听说你那研究生叫什么尹……最近可是……”
“尹茜。怎么了?”吕专停下了脚步。
丁安邦拍了拍吕专肩膀:“也没什么。有人议论说她作风上有点……我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只是你的研究生,你教她的是学问,又不是作风,是吧?”
“这……”吕专显然很生气。丁安邦安慰道:“管它呢?谁人背后不被说。都一样,都一样。”
吕专拧着脖子:“这可不一样,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哈哈,吕教授啊,你就是太认真了。中午没安排吧,走,到食堂,我们喝两杯。”
吕专心里还有气,黑着脸。丁安邦却在前面,毫不含糊地下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