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空气中却依然充满着潮湿与清甜的气息。这是一些花朵开到极盛时的气息,也是一些果实开始成熟的气息。它们在空气中弥漫,流动,充盈,甚至连泥土,也在这气息中,变得温馨和宁静了。
任晓闵一进阶梯教室,就听见许多人在议论。这是很正常的,党校这一块出了这么多事,不议论才不正常。县干们在各地各单位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消息灵通。无论是正道上来的,还是私下里的,各种信息都在不断地汇总。县干班因此也就成了信息的交通站,日后,这县干班还将成为这些学员们互相倚靠的信息交流中心。他们在县干班学习,获得的最重要的收获就在这。他们获得的是高层次的优质资源,而这些资源,对于身在官场的县干们来说,都是必须的,也是绝对有益的。
“班长好!”余威笑着,站在门口。
任晓闵也笑笑,她显得有点疲惫。昨天下午,她赶回老家,去看望了孩子。本来丈夫说好5号左右出公差的同时,回南州来一趟的。但是,5号另一个人安排了她一道出去,说是有要事,容不得商量。她只好跟丈夫说5号她有其他安排,稍晚一些,她会带孩子到部队去看他。丈夫是个忠厚人,也没想太多,就同意了。今天早晨,她是直接从老家赶过来的。150多公里,车子足足跑了两个小时。放假后第一天上课,身为班长,她不想迟到,更不想旷课。她的性格就是这样,一旦做一件事,就必须做好。极强的自尊心与上进心,也许正是造成她现在这种情感局面的最重要的原因。
“都来了。”任晓闵掠了下头发,从余威身边经过。
余威让了下,说:“任书记大概还在想念想湖的风光吧?”
“哈哈,是余部长想了吧?”钱王孙道,“要是真想,我可以给你们每人一张卡,从此后,到想湖一切免费。”
“免费?”有人马上道,“真免费?那你们宾馆那些……也免费?”
“这个除外。”钱王孙道,“我不能让你们这些精英们失足!不过,任书记除外。任书记要是再到想湖,我亲自接待!”
余威扔了支烟给钱王孙:“老钱,可别瞎说了。任书记由得了你接待?哈哈,任书记,不,班长,是吧?”
“净胡说。”任晓闵骂了句。
余威笑着回头问钱王孙:“昨天南州市政府论坛大家看了吧?”
“怎么?有新闻?”
“是有新闻。不过不太好,是关于我们县干班的。”
任晓闵一下子警觉起来,问:“到底什么事?”
“是关于上次陈然陈县长打小刘的事,不知被谁发到了论坛上,跟帖的不少。有人直接说党校县干班就是流氓班。唉!”
“有这事?我得去查查。”任晓闵说着,就往外走。余威也跟了出来,两个人到了办公楼,在楼下行管部,正碰上行管部的主任胡弦。任晓闵说想借电脑用一下,查个东西。胡弦说这当然行,任书记和余部长借电脑,是我本人和我的电脑的荣幸。任晓闵绷着脸,说胡主任别再说了,我们要查的东西事关党校和县干班的声誉。胡弦说还有这么严重?那快查。果然,在政府论坛上,就有余威所讲的帖子,后面的跟帖已经有近千条了。任晓闵坐下来,迅速地浏览了一下,都是骂陈然和县干班的,也有骂党校的。南州市政府论坛是个相当开放的论坛,这大半得益于市委书记康宏生和市长叶雨田的态度,这两个人都是极力主持舆论监督的。对于论坛,他们的意见是:只要没有政治上原则性的错误,就要让大家充分说话。有时候,两位领导还亲自到论坛与发帖者交流。
“宏生书记不知看到了没有?”余威问。
“这……”
三个人正查着,丁安邦从楼上风风火火地下来了。到门口,一见任晓闵、余威也在,就道:“是不是也在查那个帖子?怎么搞的?这事……”
胡弦说:“不是已经处理好了吗?怎么又……这是谁做的呢?”
“哪知道?任书记,余部长,你们正好在。这事我想必须迅速作出反应。刚才,伊达同志给我打电话了,很生气。你们看看,这事怎么处理好?”
“这个……能不能直接删了?”余威问了后,自己摇摇头,说:“大概不行。一删,问题就更严重。网民们的心态很不一样。你越是遮掩,他越要追根究底。”
“那就索性亮堂起来,是不是更好?”任晓闵道。
丁安邦思考了下,说:“我赞成任书记的意见。不过,这事还得再商量。胡主任,打电话请吕校长和周校长也过来,还有火书记。”
人都到齐了,丁安邦将情况简单地说了。吕专说:“这是好事,说明了舆论的重要!就让它挂着吧,一个县干……我一直就觉得,太不像话了。”
“可是现在关系到党校……”周天浩道。
任晓闵看了看周天浩,周天浩似乎一下子憔悴了,从侧面看,白发竟增添了不少。前几天在想湖,她看周天浩,好像比现在还要好一些。但是,那时,她就看得出来,周天浩副校长心事重重。虽然表面上,他依然谈笑风生,但内心里有事的人,再怎么克制,也还是有所流露的。上一次,就有人跟她说到,党校综合楼的事,引起了省纪委的关注。五一前,省纪委调查组专门来党校作了调查。据那个人说,调查的结果已经向市委汇报了,市委康宏生书记要求严肃查处。而这调查中的核心人物,据说就是党校的常务副校长马国志和副校长周天浩。昨天晚上,那人又告诉她,马国志中风了。不仅仅中风了,且情况严重,可能……如果是这样,周天浩最近一定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一个人,最大的幸福不在于钱多名气大,而在于心底光明。心里放下了,就快乐。否则……任晓闵想着,觉出自己其实也一样,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黑暗中,她内心的痛,又有谁知道呢?
余威听着几个校长在争论,插话道:“这事我觉得不能姑息。最为明智的办法,是现在就在政府论坛上公布事实真相。或者,暂时不予理睬。同时让政府网网管,适当地对这个帖子进行遏制。”
“那以后呢?还不得面对?”任晓闵问。
“是要面对。删,是不行的,只会引起公愤。回答,是答不了的,没有结果。怎么办?”丁安邦继续分析说,“我赞成余部长的意见。暂时拖着,适当地给以控制。等陈然本身的事公开了,我们可以直接在网上公开,这样,网民的注意力就转移了。”
火灿一直在听着,慢条斯理地说:“最好的办法,我以为还是直接删除。”
“这不妥!”吕专反驳道。
“删是肯定不行的。这样,天浩校长,你到政府去一趟,同网管见见面,听听他们对这个帖子的想法和处理办法。”丁安邦接着对任晓闵道:“县干班这一块,要以此为教训,认真总结,强化教育。”
周天浩叹了口气,说这就去政府,说着就出了门。任晓闵和余威回到班上,立即召开了临时的班级会议。而丁安邦副校长,则赶到了市委。王伊达副书记正在开会,丁安邦让秘书通报了。王伊达说让丁校长稍等一下,我就过来。丁安邦就坐在王伊达的办公室里等着。其间,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好几次。丁安邦心想:当个副书记也是够忙的。很多人都说当官好,那是只看到了当官的表面的风光,有多少人看到了当官内在的风险?有一则段子上有一句话:把领导当情人对待。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别扭,但是却真实地道出了官场上的一部分秘密。领导就是情人,为着情人,你就得做些自己不一定愿意做的事,说些自己不一定愿意说的话,甚至要掩藏自己,一味地去附和,去奉迎,去拍马,去献媚。按照经济学的规律来思考,这其实也是一种投资,是以消失自我为原则的投资,换来的,也许就是将来被领导提携。一旦被提携了,自己也就成了领导。官场就是一个大的循环圈,一级一级的,永远向上,却看不到最上。何况现在,还有更多的领导,正在承受着方方面面的诱惑。那不是仅仅对领导个人的诱惑,而是对权力和利益的诱惑。大海正在展开,你跳下去,成为潜规则中的一个,甚或成为腐败大军或者灰色大军的一员?还是独自走在岸上,守着底线?
丁安邦想起上次王伊达曾送过一套五大本的《中国经济年鉴》给吕专,这让他看到了一个市委副书记、一个官场上的高手的另外一面。对于吕专,作为党校第一校长的王伊达自然知根知底。他送《中国经济年鉴》,其实也是投其所好。对学者,我亦是学者;对流氓,我必更加流氓!王伊达是深谙此道的。到目前为止,吕专至少批评过一半以上的市领导,但对王伊达却少有微辞。吴旗他们一再地向上面举报,也是到马国志为止。而丁安邦知道,在党校综合楼的问题上,王伊达不可能没有插手。只不过,王伊达做得更隐蔽,甚至更成熟。而且,就以丁安邦的官场常识,王伊达也不可能直接与建筑商接触。这里面,必定有人替代他,走到了幕前。而这人,除了现在正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马国志外,再也不会有其他的更合适的人选了。
秘书进来添了次水,丁安邦谢了,问伊达书记还要多长时间。秘书说快了,应该马上就到的。丁安邦喝了口水,手机响了,是李化。李化语调沉重,告诉他:“李昌河半小时前走了。”
“走了?”丁安邦握着手机,心里一阵疼。
李化说:“丧事初步定在后天举行,到时请参加。还有莫仁泽老莫,正在党校县干班,你们到时一块来吧。”
“好的。”丁安邦听得出来,自己的话音也是木木的。
放下电话,丁安邦呆了会儿。虽然死亡都是或迟或早的事,但毕竟李昌河还太年轻了。想起大学同学的时光,好像还在眼前一般。可是,现在,人已走了。他脑子里又浮现出李昌河苍白的脸,还有朱菊的泪水……这些年,身边的死亡不断地发生了。也许人非得到了这样的年龄,经历了这些逝去,才能真正地一点点地安静下来。红尘不断,而生命仅有一次。相比之下,名利又值几何?可是,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人真正懂得了呢?正如《红楼梦》跛足道人所唱《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
“老丁哪,等久了吧?”王伊达一进门,就顺手将门掩了。
丁安邦站起来,揉了揉眼睛,说:“没等多久。王书记,我来是有个事向您汇报。上次党校县干班学员湖东的陈然,动手打了小餐厅的服务员,不是被处理了吗?可是现在,政府网论坛上有人发了帖子,争议很大。”
“是吧?”王伊达坐下来,并且示意丁安邦也坐,然后道:“这是好事嘛!舆论开放,说明了群众对官员的监督正在加强。我以为没什么不好。你们认为呢?”
丁安邦没想到王伊达会是这么考虑,他一时语塞,心想:到底是市委领导,看问题就是不一样。但是,他嘴上还是道:“我们觉得这事,在网络上再一直传,可能对党校……是不是……何况党校本身就已是多事之秋,再这样……”
“这没什么嘛!老丁哪,这是另外一码事。虽然他是党校县干班的学员,但是他主要还是湖东的副县长嘛!党校有一定责任,但不承担主要责任。这是我的态度!陈然现在已经被‘双规’了。这个,必要的时候,经过纪委同意,也可以在网络上向网民们说明一下。”王伊达站起身,踱了几步,眉头皱了皱,问:“国志同志现在怎么样哪?”
“还在昏迷之中。”丁安邦说,“医生们也算尽了力,看来只能靠他自己了。”
“啊!……”
“明天,我准备召开一次党校职工大会,重点是对近期的工作,特别是思想政治工作,作一次强调。王书记能不能亲自到会?如果您能亲自讲一讲,可能效果会……”
“这就不必了嘛!你讲吧。”王伊达手一挥,“安邦同志啊,党校工作有其特殊性,你还得好好把握!我对你寄予很大的希望。在宏生同志面前,我也是这么说的。但是,不同的岗位有不同的工作方法。这点……你还得……”
丁安邦迅速地瞟了王伊达一眼,又立即收回目光,道:“王书记是党校的第一校长,党校这块关键还是靠王书记啊!我一定好好地当个助手。”
“哈哈,哈!”王伊达爽朗地笑着。丁安邦发现,王伊达副书记这次心情似乎格外的不一般,甚至同两天前打电话给他时的心情都有很大的不同。那时,王伊达副书记是充满忧虑的。而现在,好像一切都放下了,连说话的神情也变得明亮了。
丁安邦转转虽然瘦了但依然算得上有点肥胖的脑袋,说:“既是这样,政府网上那事,我们就……暂且放着。那我先走了。”
“啊,老丁哪,晓闵,那个任晓闵同志,在县干班还行吧?”
“很好。她是班长,虽然年轻,但很成熟。”
“好,很好!你们得多多培养。年轻干部嘛!”王伊达说着,笑道:“明后天,我得带她到北京去一趟,去团中央就一个中日合作项目进行沟通。她请假了吧?”
“还没有。组织上安排,当然行!”丁安邦有点莫名地笑笑,然后就告辞,说要到医院去一趟,看看马国志校长的具体情况。
王伊达送他到门口,说:“代我向国志同志的家属问好。千万不要急,配合医生,积极治疗!”
丁安邦点点头,就要走,却听见有人喊:“这不是安邦校长吗?”
“吴老!”丁安邦一回头,正好与吴昌茂的目光相遇,就道:“吴老有事?”
“是啊,来给伊达同志说个事。”吴昌茂说着,王伊达已经迎出来了,伸着双手,握住了吴昌茂的手,说:“吴老啊,很好嘛!气色多好!快,快来坐!”
丁安邦说吴老,那我有事先走了,您坐。吴昌茂说你忙吧,我知道。
丁安邦就拐过走廊,又回头,看见王伊达门前,已经没有人了。吴昌茂这个时候到市委来找王伊达,一定是有特殊的情况的。像他这样的老同志,在台上时风风光光。一旦退下来了,权力的失落,会使他不再愿意光顾曾经是自己领土的地方,像市委大院,政府大院。曾经,他们是这里的显赫人物,而现在,坐在他们位置上的,或许正是当年给他们送文件提公文包的下属。这巨大的反差,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有些老干部思想转变得快些,那是他很快找到了新的归属。而有些老干部,会一直耿耿于怀,甚至出现了一退即病的情况。吴昌茂在这些老干部当中,应该算是比较开明的,心胸也是比较开阔的。但再开明、再开阔,一点疙瘩没有,也是不太可能的。你想得通,人家不一定能通。你走在市委大院里,可能觉得与往昔没什么两样,可是别人变了。以前是不断有人打招呼,现在是基本没声音。以前是吴书记长吴书记短,现在见了面点点头即过,没办法时,也只是握握手,问声吴老好,说我正外出有事,您先……
因此,一般情况下,像这些老干部是轻易不会再在主要权力机关出现的,有事电话联系。南州以前就有个老干部,为儿子提拔的事,打电话给分管组织的副书记。副书记答应了,但后来安排得并不理想。这老干部一气之下,拄着拐杖,跑到市委,将分管书记的办公桌敲得山响……从此以后,退下来的领导和在位的领导似乎达成了一个默契:有事说了,尽量办成。办不成,先耐心说明。拐杖事件再也没有发生过,但在南州官僚史上,倒成了一桩笑谈。
吴昌茂难道也是……
丁安邦一路上揣摩着,吴昌茂到市委来,无外乎两件事:一应该是周天浩。周天浩是他唯一的女婿,现在也正面临着党校人事调整的关键时刻,是不是为此……当然,另外一种可能恰恰相反,他来的主要目的还是为周天浩。但不是为了在人事调整上有所作为,而是在省纪委的调查中,能够不出事,能够保住现在的一切。这两样比较起来,丁安邦相信,吴昌茂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周天浩在党校三个副校长当中,资历最浅,除了年龄优势,别无其他。何况最近,周天浩又陷进了综合楼的受贿案中。如果确实查证的数额属实,那就不是常务不常务的问题了,而是将来该待在什么地方的问题了。吴昌茂不可能不为周天浩着想,以吴昌茂的官场智慧,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刻再抛出常务的牌,而是先争取解决“处理不处理”和“进去不进去”的问题。
头有些疼了。这些天来,丁安邦晚上时常失眠。尤其是这两天,想到马国志常务人事不省地躺在病床上,他就对人生生出了一些虚无与忧郁。现在,李昌河又走了。一个人的消失,是多么的迅忽啊!
在医院门口,丁安邦接到了关凌的电话。关凌说党校综合楼的案子暂时放下了,丁安邦问为什么?关凌道:“为什么?人都进了医院了,昏迷了,案子还怎么办哪!”
“这倒也是。”
“不过,还有更大的案子在后头啊!”关凌叹道。
“更大?”丁安邦问。
关凌压低了声音:“党校的案子就是查到底,也不过是小巫。其实……安邦哪,我给你透露一点。省纪委查党校是虚晃一枪,真正要查的是……”
“是……”
“啊,不说了,不说了。这是纪律!”关凌纪律性一瞬间增强了,改口问道:“听说昌河同志……”
“是啊,走了!”丁安邦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