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干班的“红色教育”考察正式出发了。出发前,在党校搞了个简短的欢送仪式,丁安邦简单地讲了几句,无非是“红色教育”考察的意义、目的和重要性等,当然也顺便强调了一下考察纪律。带班领导周天浩作了三点纪律说明。同时参加考察的还有办公室的小张,具体由行政管理部主任胡弦负责。本来胡弦是不参加的,周一的时候,周天浩突然给丁安邦建议,请胡弦参加。他的理由是胡弦主任平时出去得少,而且,县干班这样的考察,也非得有个人来具体操办。丁安邦同意了。对于胡弦,丁安邦的印象是不好不坏。严格点说,这个人没有什么特别的个性,包括工作,也是比较正常化。胡弦与马国志还沾着点亲戚,不然,他也很难从普通教师提到行管部当主任。这人要说有优点,丁安邦觉得最大的优点就是沉稳,不太说话,不显山露水,不冒尖。
大巴缓缓开动以后,丁安邦朝车挥了挥手。汤若琴站在边上,说:“这周校长也是……昨天晚上,我在街上碰到吴雪。吴雪看来对周很有些……两个人关系紧张得很。不是因为祁静静的事吧?”
“哪知道?”
“应该不是。她不会知道的,谁会跟她说?”汤若琴接着道:“上午组织部的舒科长过来,主要是谈科干班的事。到时来了,我再通知丁校长。”
丁安邦点点头,往办公楼走。快到办公楼时,他看见祁静静站在楼上的窗子边。他顺着祁静静的目光一看,顿时明白了。她是在看着周天浩他们出发。女人哪!唉!
吕专没有参加欢送仪式。原因很简单,黄小雅给他脸上留上了一些比较严重的纪念。
前天下午,丁安邦将吕专和黄小雅带到办公室后,才问明了情况。原来,有人给黄小雅打了电话,告诉她吕专名义上说在党校加班做课题,其实是与他的研究生池荷幽会。黄小雅本身就是火爆脾气,这一听还了得,立马就赶到党校。她没有声张,悄悄地上了楼,到了吕专办公室。门是关的,她在门外听了会儿,里面有吕专和一个女人的声音。当时,血就涌上了脑门,她对着门使劲地踢了一脚。吕专马上开了门,一见是黄小雅,刚要开口,黄小雅就冲上前去,一把揪住了池荷。池荷根本不曾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时呆着,任黄小雅揪着自己的头发,同时哭道:“师母,你这是……”
“我这是?你还不清楚?这回抓了现行,总没话说了吧?”黄小雅抽出手,使劲地扇了池荷一个耳光,吕专冲了上来,也打了黄小雅一个耳光,又将黄小雅从池荷边上拉开,一直往走廊上拉。池荷看着这两个人出了门,赶紧将门“砰”地关了,然后哭着给汪剑打电话。吕专和黄小雅就站在走廊上,对峙起来了。
丁安邦听完黄小雅的叙述,问吕专:“老吕啊,你说实话,到底有事没有?”
“这能有?这不是……唉!”吕专摸着脖子上的伤,叹息着。
黄小雅马上嚷道:“没有?没有你们把门关着干什么?孤男寡女,还没有?是不是要我在床上抓到才算数?你这个老流氓,还有那小狐狸精,看我……”
“别嚷嚷了。小黄哪,你这话也太……吕校长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清楚。没有事,非得说有,这……你告诉我,谁给你打了电话?”丁安邦打断了黄小雅的话,问道。
“谁?我也没问。这儿有号码。”黄小雅拿出手机,翻出号码,一看显示就知道,这是用电话卡打的,根本查不出来。丁安邦仔细地盯了会儿,才摇摇头道:
“小黄哪,不是我说你,而是……你也得动动脑筋嘛!这样的电话能信?”
“怎么不能信?我刚才亲眼看见他们……”
“看见我们什么了?黄小雅,你说我没关系,池荷还是……你不要乱说。”吕专气愤道。
这下,黄小雅更来气了,上前就揪住吕专,五指在吕专的脸上留下了一排血痕。丁安邦上前赶紧拉,吕专已经抬起手,“啪啪”地给了黄小雅两巴掌。丁安邦拉过吕专:“老吕啊,怎么这么冲动?快停了。你们要不要我……都停下。”
黄小雅“哇”地一声哭了。
然后是黄小雅连哭带骂的数落,丁安邦和吕专听着。一直到黄小雅骂得差不多了,丁安邦才道:“老吕的为人,我很清楚,这里面有名堂。不过,老吕啊,我得问问你,你那办公室门怎么就关了?”
“中午汪剑也在。后来他说回去休息一下,可能就是他走的时候,把门给带上了。”
“哼,鬼才信!”
“不信也不行。小黄哪,老吕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看,就没必要再吵了。老吕,你陪小黄先回去吧,两个人好好谈谈。”
吕专转过身,就要出门。丁安邦喊住了他,示意他拉着黄小雅一道。吕专只好回过身来,喊道:“走吧,我们回去!”黄小雅甩了下头,气冲冲地跑走了。吕专跟了过去。丁安邦又喊住了他:“老吕啊,别忘记了我中午跟你说的事。
另外,就是要慢慢解释,弄清真相。”
其实,直到现在,丁安邦还在想着昨天吕专的事。吴旗他们今天没有出去,这说明吕专的工作做得很到位。而同时,丁安邦一直不明白的就是,是谁给黄小雅打了电话?为什么打那个电话?
回到办公室,丁安邦坐了下。因为是周一,事情就格外多些。桌子上已经放着好几封文件了,另外,科干班后天开班,妇联的专题班下个月也要开始。科干班本来确定由吕专负责,但黄小雅这一闹,丁安邦有些担心。他打了下吕专手机,“无人接听”。想了会儿,他又打吕专家里电话,吕专接了。丁安邦问:“还好吧?”
吕专叹了口气,说:“好什么?唉!同事一时,女人一生哪!没办法。我早晨给办公室请了假,他们告诉你了吧?”
“我知道。耐心地做一下工作,女人嘛,小心眼。”
“是啊,只是池荷……唉!”
“她会理解的。”丁安邦道,“你说说,大概是谁打了电话?”
“这我哪清楚,太可怕了。”
“是啊,可怕!”丁安邦说既然不知道,也就别问了。这样的事,叫越抹越黑,不如索性让他捣乱。“闻一多先生不是有句诗嘛,不如索性多扔些破铜烂铁,看它造出个什么世界?”
“我也是这么想。何况我也没精力去管这些。”吕专继续道,“过几天我就可能过去。不过,科干班,不行先请丁校长带几天吧。”
“行,可以!你把事情处理好了,再过来。记着,一定得耐心,耐心!”
吕专说:“谢谢,我争取吧。”
丁安邦放了电话,先看了封文件,然后又翻开日历,算了下县干班出去来回的时间。他端走杯子,喝了口茶,苦!他差一点吐了出来。这杯茶是早晨来时,办公室小张过来泡的,太浓了,加上放了这么长时间,苦味就出来了。茶苦不同于一般的苦,那是种浓酽的苦,是直入胸臆的苦。这苦一入嘴,你想再吐掉,就不太可能了。苦在舌尖上,苦在牙根上,苦在感觉里。丁安邦起身冲了点水,茶淡了,再喝,味道就中和了。他端着杯子,在窗子前站了会儿,看了看昨天想去的凤凰山。那棵老松树依然在阳光下静立着,对于它,时间已经停滞,万物仅是过客……
“丁校长”,延开辉喊着进来了。
延开辉头发梳得光光的,脸上漾着得意的笑容,手里夹着根烟,见丁安邦在窗前,就笑道:“丁校长是在看风景吧?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下看你。哈哈!”
“你啊,那是诗歌,还有谁把我当风景看?”
“多着呢。丁校长,你可是党校最亮丽的风景!”延开辉说着,丁安邦已经回到了椅子上。他便继续道:“丁校长,妇联那个班的准备工作,基本上差不多了。因为是妇联专题班,我想应该联系妇女工作,从理论学习与实践探讨两个方面来规划这个班。”
“这很好!”
“理论学习上,主要是近期的相关政策,特别是妇女工作的政策。实践探讨上,想组织到沿海发达地区参观一下,主要探讨在当前新的形势下,各级妇联组织如何更好地发挥作用,如何真正成为广大妇女,特别是农村妇女的娘家人?”延开辉弹了下烟灰,又道:“想安排三到四个专题讲座,请妇联、市发改委、司法局等部门领导亲自来讲。”
“讲座是得要搞,关键是要安排一些讨论。”
“这个也注意到了。一个月,可以安排过来的。”延开辉扔了烟蒂,凑到前面,问:“丁校长,人事上的事……”
“啊,啊……还……”丁安邦支吾了下。
延开辉往前凑得更近了:“丁校长,听说副校长这位子,也还有好几个人在……是吧?”
“啊,这个,我不太清楚。组织上还没提到这事。”丁安邦含糊着。
“是吧?我知道丁校长,最近党校的很多事,确实也太……不过,这事还得请丁校长记在心里。至于其他的,你只要说声,我可以去……这请放心。”
“那……那……还早,还早。”
“不早了,我可听说他们都在……”延开辉说完,手机响了。他接了,似乎是生意上的事。他抱歉地朝丁安邦笑笑,出门去了。
丁安邦摇了摇头,他眼前晃动着延开辉丢在他家里的那个信封。也许该……
10点,汤若琴打电话过来,说组织部的舒科长到了。丁安邦说:“先请教务部的高主任接待一下吧,先谈谈。我稍后到。”
丁安邦轻轻地掩了门,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最近,他老是失眠,心里不定。魏燕说:“都这一把年纪了,干脆也别干了。提前退了,多好!反正工资也少不了。”
魏燕这话说得有点道理。党校情况比较特殊,是事业单位。但是,其中又有一部分人,是比照公务员执行。因此,党校的工资分成了两块,一块是以职称来论工资,另一块是以级别来论工资。丁安邦虽然级别是正处,但是他拿的工资仍然是教授的工资。工资执行有个最基本的原则,叫就高不就低。你靠向哪一边工资高,你就靠哪一边。教授的工资远远高于正处的工资,也高于副厅的工资。当然,这仅仅是指正工资这一块。正处,副厅,这些级别背后,更重要的是一些灰色的收入,甚至是黑色的收入。还有就是你到了这个级别,你就完全有可能得到的顺理成章的不灰不黑的收入……因此,单纯按工资算,丁安邦升与不升,没有区别。就是现在退了,他的教授职称到了一定年限,还得往上加工资的。魏燕这样说,当然不仅仅是工资,更多的是她看到丁安邦最近消瘦了,肥胖的大脑袋小了一圈。而且,马国志的情况,也多少让她有些担心。以前,她是主张丁安邦“保位”,现在,她是一门心思主张丁安邦“保身”了。
“安邦哪!”走廊上传来了声音,丁安邦一听,这声音如此熟悉,却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往门边走。就在他拉开门的一瞬,他看见了一张清癯的笑脸。
“鲁……鲁教授!”丁安邦有些激动。
鲁飞白笑道:“没想到吧?安邦!”
“是没想到。”丁安邦上前扶了下鲁飞白,请他在沙发上坐下,然后道:“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下,我好准备。鲁教授,刚到?”
“是啊,刚到。这两天在家没事,就出来走走。这不,就走到这党校来了。进门时,门卫都不认识我了。是啊,快10年了嘛!”
“是快,都十年了。”丁安邦给鲁飞白泡了茶,也坐下,看了鲁飞白一会儿,说:“鲁教授过得好啊!还像10年前一样。”
“我当然能过好。安邦哪,我现在可是典型的有闲阶级。什么也不太想,但什么也都想想。不过,再不像年轻时候那样想得太上心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想那么多干什么?我听说马国志成了植物人了,是吧?看看,这人就是心机太重,到头来……唉!”
丁安邦点点头,鲁飞白是党校的老教授,丁安邦来党校时,他是教务主任。这人性子单纯,不仅教学好,而且对人更好。丁安邦刚到党校时,一直就是由他带着。丁安邦至今还记得,鲁飞白就香樟给他上的那堂人生课。10年前,鲁飞白离休回到了老家,从此两个人就再也没见过面。虽然一直在老家,看来鲁飞白对党校的情况还是很了解的。丁安邦握住鲁飞白的手:“鲁教授啊,我一直就敬重你淡泊名利!可惜现在像您这样的老先生少了。唉!我们都……”
“人各有志嘛!”鲁飞白哈哈一笑。
丁安邦也笑了,问鲁飞白:“怎么突然想起回党校来看看?”
“我的一个孙子在南州,昨天结婚。我是来喝喜酒的,喝完了,他们留我在南州住几天。闲着没事,就转到这儿来了。变化很大啊!至于党校的那些情况,也是他们告诉我的。我没想到,党校这么个清净的地方,也有腐败。没想到啊!”
“是吧?”丁安邦有些尴尬,他换了个话题,问鲁飞白平时都在老家干些什么?一个教授,回到了山村,还适应不?
鲁飞白捻了捻胡子,说:“你看我,像不适应吗?不适应怎么待了10年?其实很简单,把自己当做山村中的一个普通的人,就行了。就像有个故事所说的,先倒空,再装满。我回到山村,也是先把自己给倒空了,然后再慢慢地把山村里那些东西装进去。这一倒一装,不就跟山村融为了一体?现在,我可不是什么教授了,而是一个典型的老农民了。”
“难哪!”丁安邦叹了口气。
鲁飞白便又问到党校的其他一些老同事,其中有几个已经过世了。说着,两个人便有些黯然。好在汤若琴过来了,告诉丁安邦舒科长他们事已办完了,中午就在一号,再有半小时就……丁安邦问汤若琴:“这……鲁教授,你不认识了?”
汤若琴盯着看了会儿,才道:“是啊,鲁教授!我还……好像比从前过得更好了。我真的没认出来。”
鲁飞白笑道:“认不出来才对。一点不变,怎么可能呢?当时我回去的时候,你才刚刚添孩子吧,啊!”
汤若琴说:“是的,是的!”
丁安邦就对汤若琴道:“中午舒科长那边,我就不一直陪了。等会儿你安排一下,我请鲁教授单独吃个便饭。看看还有没有其他老同志在,如果有,也喊了一道。”
鲁飞白忙谢道:“安邦哪,这不必了,你工作要紧。我这就走了,回市里很快的。他们还在等着我呢!”
“这不行。鲁教授,你既然来了,就得听我的。”丁安邦坚持道。
中午,丁安邦和在党校住着的三个老教授陪着鲁飞白,五个人喝了一瓶白酒,兴致正好!酒刚喝完,丁安邦就接到王立家属电话,问王立是不是也参加了“红色教育”考察?丁安邦说没有啊,早晨我送他们走的时候,还没见到。王立家属说:“那就坏了,他可能又跑了。昨天他说要到党校参加‘红色教育’考察,我没同意。今天早晨,我到医院,他丢下封信,说他参加‘红色教育’考察去了。我不太相信,这一问,可不就……”丁安邦说:“难道?”王立家属说:“我怀疑他到北京去了。他说过要进京上访的。”
“进京上访?”丁安邦重复了句。
“是啊,进京上访。这人性子就是直,事情做不成就不罢休。在部队是这样,到了地方还是……这次,人家都撞了他一下,教训了,他还……丁校长,谢谢了,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不过,这事,您千万别对外说。”
“好的。”
放下电话,鲁飞白问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丁安邦说不是急事,是麻烦事。鲁飞白说那好,你忙,我同这几个老朋友聊聊,下午你就别管了,聊完了,我自己回市里。丁安邦说你们先聊,要走时告诉我一声,让司机送一下。
王立进京上访去了,一定是为交通系统的事情。交通系统的案件,先是湖东的交通局长马路阳在外逃时被抓了,接着是湖东分管副县长陈然被“双规”;仁义和桐山的交通局班子也正在调查,听说问题也很严重。更重要的是,南州市交通局也已经被列入了国家交通部的重点调查名单。据内部消息,其实调查早在去年就已经开始,不仅仅调查了交通系统,对一些与交通系统相关的领导也进行了深入调查。现在为什么迟迟没动?据说就是与个别领导有关。动一个部门容易,动领导难。现在的领导,哪个后面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网?随便扯一下,可能就会扯动出许多你意料之外的事来。因此,要扯也得谨慎,有分寸。否则,一旦真正扯开,后果就……
蹊跷的是,交通系统事件举报的主要人物王立,恰恰就在这个关键时刻,被莫名其妙地撞了。而且撞的本身也很奇怪,不能不让人想到:那不仅仅是要撞他一下,更明显的目的是要警告他。如果再继续下去,那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一撞了,而是……然而,王立偏偏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你越硬,他越要坚持。这不?上北京了,要是真的上了北京,也许……丁安邦有一瞬间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将这事报告给市委。但想了会儿,他还是摇了摇头。第一,这事并不确定;第二,王立也并非党校的职工。他想象着王立拖着伤腿,一路颠簸,心里竟生出了一些敬意。在这个过于世俗和冰冷的时代,所缺乏的也许正是这样的热血男儿吧?
回到办公室,丁安邦试着拨了王立的电话,果然是关机。站在窗前,他看着正在五月风里立着的香樟,想起鲁飞白说的话——香樟的气息,是君子的气息,是纯正的气息。做人也得像香樟,清香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