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5、第二天牛副书记他们要回省里去了,高志强和临紫市几大家的头儿都来送行,一直送到了临紫边界上。下车道过别,又等牛副书记他们的车子消失在公路尽头,大家才放下高扬的手臂,纷纷往自己的车上钻。

毕云天也在送行队伍之例。上车前,他来到高志强身边,说:“我已经和一个姓何的老板约好了,后天跟他见面,谈一下紫云中学转让的事,高书记看您能不能参加一下。”高志强说:“是不是那次在海叔家里见过的何卫国?”毕云天说:“正是何卫国。高书记还记得他?”高志强点头道:“当然记得。我看行啊,你们定了具体时间和地点,再告诉我。”

不想第二天下午,丛林的电话先打了过来,说他们明天上午到点上去。高志强因这一段陪牛副书记,搞得心力交瘁,也想到乡下放松放松,呼吸点新鲜空气,便答应了丛林。放下电话,才记起跟毕云天也约过,只好打电话告诉他说:“我就不参加你们的洽谈了,一切由你做主。”毕云天说:“有高书记您这句话,我就有底了。”

丛林他们的点在南安县一个叫做洞口的小镇上。出发前,高志强还从书柜里找出一百本这几年在临紫购买的藏书,叫小马作四包捆了,塞进小车后箱里。

刚上车,丛林和谭主任就汗流满面地走了过来,说要搭高志强的车。高志强说:“你们没车?那你们的书呢?搞邮寄?”谭主任揩一把脸上的汗水,说:“我们的书将一辆面包车都装满了,再也坐不下人了,所以只得来借高书记的东风。”高志强便对小马和小罗说:“紫黎公路不好走,后面还有几捆书,人多车子受不了,你们两个就别去了。”

小马小罗听话地下了车,嘱咐高志强路上开慢点。

坐进驾驶室,高志强就把着方向盘,将车徐徐开出市委大院。小罗早就开了冷气的,车里车外简直是两个世界。谭主任便笑道:“进口车还是进口车,空调效果就是好,一上车就不热了,不然我再也受不了了。”高志强说:“原来你们是看中这个车空调好。”

“那当然。”谭主任说道,“不过我们更看中给我们开车的领导级别高。”高志强笑道:“我才是副司级,正司级小罗同志刚才已经下了车。”谭主任说:“真想不到高书记还会开车,而且开得这么好。”高志强说:“这也是被逼出来的,原来在省委给晏副书记当差,有时司机生病或休假,晏副书记又急着要用车,让后勤处另外派司机,晏副书记又不高兴,所以我特意去学了半个星期的驾驶,偶尔也代代司机。”

小车摇摇晃晃开到离南安县城还有十公里的地方,丛林给县妇联的孙主任打了一个电话,要她到城边去洞口镇的岔路口等着。又问高志强:“要不要通知县委王书记。”高志强说:“免了免了,就我们几个还自在些。”

到了岔路口,孙主任已经候在那里了,高志强踩住刹机,让孙主任上车。见后排坐着谭主任和丛林,前排副驾驶室空着,孙主任只好坐到了高志强身边。开始她也不注意,以为是哪个单位的司机,后认出是高志强,便一阵激动,叫道:“哎呀,是高书记!”又回头怨丛林说:“你打电话怎么不说高书记来了?我也好报告王书记,让他们来陪陪。”丛林说:“高书记不喜欢虚张声势,不让我告诉你。”

县城到洞口镇有四十多公里的样子。好在是条细砂路,比紫黎公路还好走些。加上高志强做南安县委书记时经常下乡,熟悉这条路,也就有一种轻车熟路的感觉。一边开车还一边说:“我在南安工作时到洞口镇去得多,一去县里的干部就开乡里干部的玩笑,说你们洞口干部真是幸福。洞口镇干部说,穷乡僻壤的,要幸福我们对调一下啰。县里干部说,你们天天在洞口里还舍得调走?”

一旁的孙主任笑了,开心地说:“高书记你不也要到洞口里去么?你们男人嘛,一说有洞口就来劲。”

后面的谭主任本来眯着双眼,这时也睁开眼睛说:“去年我也来过洞口镇,快到镇上时,马路上空挂着一幅大横幅,上面写着:开放的洞口欢迎您!你们说有没有味。”

一直不吱声的丛林也忍俊不禁了,说:“谭主任这是你编出来的吧?”高志强说:“是呀,我在南安时就没有这事。”孙主任说:“谭主任没说假话,他们确实挂过这幅横幅,后来大家老当笑话来说,他们才把那幅横幅扯掉,换了幅洞口人民欢迎您。”谭主任说:“洞口不开放,再欢迎,恐怕也没人去。”孙主任说:“比如说我们的高书记这么忙,他就是奔着开放的洞口才去的嘛。”

高志强笑道:“我看你们这些女人比男人还色情。别老洞口洞口的了,我给你们开个国际玩笑。”孙主任说:“好嘛,高书记的国际玩笑一定有水平。”

此时,车到山前的上坡路,高志强伸出右手换了档,慢悠悠道:“有一男两女分别是俄国中国和美国本土的三个外交官,在一次美国外交晚宴上,美国的女外交官趁气氛热烈,举杯对中国和俄国的外交官说,来,我们敬东半球的女性一杯!要为女性干杯,大家积极性就高,立即喝下一杯。接着中国的女外交官也举杯说,我们敬西半球的女性一杯!又干了一杯。俄国的男外交官见两位女外交官能喝会道,不甘落后,也站起来举起了杯子。可他的英语还不是太熟练,他说,各位,让我们为女性的两个半球干杯吧!”

高志强说完,三个女人都笑歪在座位上。孙主任还打了高志强一拳,说:“高书记您真的是开国际玩笑。”

说着笑话,这段四十多公里的路程仿佛都缩短了一截,不知不觉就快到洞口镇了。果然就看见一幅洞口人民欢迎您的横幅挂在空中。谭主任说:“这幅横幅确实太一般化了,我们建议镇政府还是换上过去的开放的洞口欢迎您。”孙主任说:“要建议就由谭主任给镇上建议,镇里的谭书记是你的亲弟弟,肯定听你的话。”

高志强的车刚驶进镇里,运书的面包车和记者的采访车也正好赶到。就见街两旁贴着不少欢迎市县领导送知识到洞口的标语,还有数十名初中生举着红绸列队欢迎,那气氛确有几许浓郁。镇里的书记镇长还有妇女主任一伙人都迎出来,迎住高志强一行。镇书记谭爱群跟高志强握手时,丛林就在一旁说:“孙主任说的谭主任的亲弟弟,就是这位谭书记。”

高志强在谭书记脸上多看了两眼,点头说:“跟谭主任很相像,只是年轻些。我在南安时,你好像还没有当干部吧?”

谭书记就将高志强的手抓得更紧了,说:“那时我还在部队里,你走之后我才转业到这里来的。”高书记说:“好好好,部队是个锻炼人的地方,你们这些转业军人到地方上后,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一旁的谭主任不失时机地说:“爱群今后工作上有什么不足之处,高书记还要多多批评指教。”高志强笑道:“他是县管干部,轮得到我来批评指教吗?”说得大家笑起来。

因为已近中午,谭书记几个镇领导就把高志强他们请进了镇政府前面的饭馆。高志强吩咐谭书记说:“就点几个小菜,天气太热,不要喝酒了。”谭书记说:“高书记光临洞口,怎么能如此寒碜?”

丛林就把谭书记拉到一边,说:“高书记不是说的客气话,你如果搞什么山珍海味,他会不高兴的。”

谭书记只好照办,进厨房打了招呼。很快饭菜就上了桌,都是些苦瓜萝卜和山野蔬菜。谭书记坐到高志强身边,拿没用过的筷子给他夹了几片萝卜,说:“对不起高书记了,一顿不像样的粗茶淡饭。”高志强说:“粗茶淡饭好。”端碗大口吃起来。

高志强吃得特别香,一边吃,还一边忍不住赞叹道:“还是乡里的饭菜好。我过去一下乡,乡里的干部就酒肉款待,等几杯酒下肚,看着这些好饭好菜,再想多吃几口,已经没了胃口。”

谭主任他们也很赞同,开玩笑说:“高书记今天让您吃忆苦餐,可不要对爱群有什么看法哟。”丛林说:“高书记吃得这么开心,有看法也是一些好看法,比如什么时候将这个给市委书记吃忆苦餐的谭书记提拔一下,安排到县里做个常委什么的,或至少给县委王书记打声招呼,调谭书记到县里某个实权单位当头。”大家又都笑起来。

吃罢饭,几个人被安排到镇招待所里休息。午后,出得招待所,镇政府前面的坪地上已经站了不少群众,其中还有胸前佩着红花的妇女读书积极分子。高志强几个在谭书记和镇长还有镇妇联主任的引领下,先跟积极分子见过面,接着参观了会议室旁边的图书室。他们送的数千册图书已经搬到了书架上,高志强个人送的那100册图书也摆在一个专门书架里,上面写着市委高书记捐赠图书专柜。记者们的镜头始终跟在高志强身旁,把他的音容笑貌和他身后的背景都一一录了进去。

最后是剪彩仪式。镇里谭书记主持仪式,高志强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然后高志强拿起有点土气的礼仪小姐托在盘子里的剪刀,把前面的彩绸剪开了。热烈的掌声和鞭炮声随即响起,气氛进入高xdx潮。

高志强到了镇里,谭书记他们当然不会放过他这个主持市委常委工作的副书记,又把他请到学校医院和几个镇办企业看了看。每到一处,高志强不免又要一二三四地做一番重要指示。镇里的领导和那些单位负责人一边不住地点头,一边把高志强的指示当做金科玉律,十分认真地记在笔记本上。

要走开了,单位负责人都要给高志强递上一纸早就写好的申请经费的报告,好像他们事先都商量好了的一样。高志强心里清楚,自己说一千道一万,他们都不会往心里去,他们在乎的其实就是要他接住这个报告,以后好给他们意思意思。高志强深谙官场的套路,要么你就别下来,下来就要给人家意思意思,否则你这个当领导的就没有威信,下回再下来,人家就没了劲。

高志强于是接过报告瞟两眼,先强调说:“市财政也非常困难,请同志们多加原谅,大钱解决不了,小钱多少意思一点吧。”接着在报告上面签了请云天同志酌情解决高志强某年某月某日的字样,再把报告退给呈报告的负责人。那负责人自然如获至宝,一脸喜色,谢过高志强,屁颠屁颠而去。

这么一折腾,不觉天色向晚,回市里山高路陡,谭书记几位镇领导自然不放心,执意留住众人住一宿。住一宿就住一宿吧,乡里空气好,高志强一行就听了谭书记他们的安排。

晚饭后,谭书记组织各位去街上一家娱乐中心活动。高志强不肯去,谭书记和镇长好劝歹劝,说这家娱乐中心是一个私人老板新近才开业的,虽然比不上城里的豪华气派,却也还够档次,而且空调挺不错的,到那里去乘乘凉也好。高志强也是不好拂他们的意,何况自己不去的话,其他人也不好去,只得跟着上了娱乐中心。谭书记自然不离高志强左右半步,一边又是烟又是茶又是水果什么的,呼得娱乐中心的小姐团团转。

坐了一会儿,音乐开始响起来,彩灯也唿啦啦打亮了。见谭书记正在向中心老板吩咐什么,高志强便趁机悄悄溜了出来。可还没下楼,谭书记已从后面追了过来,喊道:“高书记高书记,您是不是要方便方便?我陪您,我陪您。”

高志强心想,我方便什么呢我?我吃完晚饭就已经方便好了的。再说就是我要方便,也用不着你来陪呀。你管天管地,还真管拉屎放屁?但高志强还是点点头应付道:“是呀,想方便方便。”谭书记说:“要方便跟我来,这地方我比您熟。”很热情地带着高志强转了两个弯,找到卫生间。

要进卫生间时,高志强回头说:“你先走吧,招呼谭主任他们去。”谭书记说:“没事没事,还有镇长他们呢,今晚我的任务就是专门照顾好您高书记。”高志强不觉暗暗叫苦,只得说:“我亲自上卫生间好了,就不麻烦你照顾了。”谭书记连连点头说:“好好好,高书记您亲自方便吧。”然后缩着脑袋往外退去。

本来高志强就没有什么可要亲自方便的,在卫生间里面干站了一会儿,估计谭书记应该走开了,便回身推开卫生间的门。不想谭书记竟然还毕恭毕敬地站在卫生间门边,那派头就像训练有素的卫兵一样。高志强无可奈何地说:“你不是走开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谭书记说:“我怕走远了,领导有事找我找不到。”高志强说:“我在卫生间找你干什么?”谭书记说:“时刻听众党召唤呀。”

“党怎么会在卫生间里召唤你呢?”高志强有些忍俊不禁,心想这个谭书记还真有几分幽默。只是瞧他那一脸的憨厚劲,又不太像是幽默。

高志强的确不想回去,就对谭书记说:“我想一个人去外面透透气。”谭书记说:“我也想透透气,我陪您。”跟着高志强来到街头。

见摆脱不了这个过份热情的谭书记,高志强就站在街边无奈地望了望天上的月亮。谭书记也跟着望起月亮来,还说:“今晚高书记来了洞口,连月亮都比以往圆一些了。”高志强暗想,这句拍马屁的话水平稍微高些了。又不可能老是去望月亮,就从身上拿出刚才谭书记发的烟,自己叼一支,给谭书记也递过去一支。谭书记忙摇手道:“您是领导嘛,我怎能抽领导的烟呢?我这有,抽我的。”说着赶忙掏出自己身上的烟,给高志强敬。

俗话还说烟酒不分家哩,谁规定只能领导抽部下的烟,部下却不能抽领导的烟?高志强感到好笑,也没接谭书记的烟,说:“我这烟不也是你给的么?”拿出打火机,装模作样打了好几下,没打出一星火花,便把打火机扔到了黑暗里。谭书记早掏出自己的打火机,朝高志强凑了过来。高志强没让谭书记打火,把他的打火机要了过来,又像刚才一样用力打了几下。一边说:“也是坏的。”又随手扔掉了。

谭书记有几分糊涂,说:“刚才还打得燃的,怎么一下子坏了呢?”高志强说:“现在的打火机有几只好货?附近有打火机和火柴卖吗?”谭书记说:“有有有,我给高书记买去。”拔腿要走开,又转身叮嘱高志强:“高书记您等等,我就来。”这才往不远处亮着灯光的零售店跑过去。

见谭书记的身影隐入黑暗,高志强赶忙往墙角一拐,插到另一条小巷里,逃之夭夭。

一口气走了好几百米,确信已经完全摆脱了谭书记,高志强的步子才慢下来。这才发现夜里的小镇比白天多了一份清静,微微山风不知起自何处,送来阵阵浸人的凉爽。高志强想,这不比什么娱乐中心强得多么?

信步前行,不觉就到了一处老街上,灯影依稀,狗吠狺狺。两旁都是古拙的木板屋,街人多赤膊,或坐在矮凳上闲聊,或躺在竹椅上摇着蒲扇纳凉,一副怡然自得,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味道。街面则砌着条状石块,脚跟敲在上面,发出橐橐脆响。高志强就喜欢这样的地方,他东张西望着,仿佛走进了旧时的电影故事里。

老街并不长,到了街尾,前面架着一座小石桥,一条不宽的河水自桥下哗哗流过,悄然映着绰绰桥影和粼粼月色。

在河边站了一阵,正准备往桥上迈,忽有人在后面喊了一声高书记。高志强回首,只见丛林风姿绰约地从街影中走了过来。高志强一阵惊喜,说:“丛林你怎么也来了?”丛林并不作答,走到桥头,望着流淌着的河水,欣喜地说道:“哟,清风明月,小桥流水,怪不得高书记不恋歌舞,却跑到这里来了。”

两人并排上了石桥。一阵夜风吹至,丛林身上那淡雅的香水味悄然播向高志强,惹得他连连吸了吸鼻翼。高志强忍不住就多瞧了丛林几眼,发现她换了身浅黄色的连衣裙,把一个高挑而又不乏丰腴的身子衬托得更加惹眼。

丛林自然知道高志强在看她,便上前一步,走到他的前面,似要让他看个够似的。但高志强不敢冒昧,收住目光,回头望着空中姣月,感慨道:“现在城里已经难得见到这么又大又亮的月亮了。”丛林说:“高书记原来是为了乡里的月亮才跟我们下来的。”高志强听出丛林话里的讥讽意味,说:“明月几时有?今天我们能在同一个月亮下面信步闲游,也是一种缘分啊。”

说着话,就过了石桥,沿着河岸的小路往上游慢慢走去。宽阔的田畴散发着禾稻和泥土浓郁的气息,声声蛙鸣得意地唠叨着,像在攀比谁的嗓门大。来到田畴尽处,一山拦在前面,只见河面渐渐窄起来,水声訇然,河流汹涌,不再像下游那样平展舒缓。

到了一处陡岸,前面的路竟然成了一根香肠,要攀着路旁的树枝才能前行。高志强说:“路不好走,我们往回走吧?”丛林说:“还早得很呢,您又不唱歌跳舞,回去也没事做。”一边义无返顾地往前走去。

走着走着,丛林忽然在前面尖叫一声,身子一歪,往河边猛地滑去。高志强吃惊不小,往前跨一大步,伸手抓住空中丛林那只乱舞着的手臂。丛林这才稳住身子,往上一弹,回过身来,惊魂未定地扑进高志强的怀里。高志强心头一热,一双手就把怀里风情万种的女人拦腰搂紧了。但很快意识到这也许是丛林的一个小计谋,高志强于是强迫自己松开双手,将丛林往前推推,说:“别担心,走过这几步就好了。”

经历这一惊一吓,两人好一阵都没吱声。为了打破沉默,高志强就无话找话地把刚才谭书记如影随行,自己如何金蝉脱壳的过程给丛林说了一遍。说到谭书记在卫生间门外站岗那里,丛林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高志强说:“我现在还想不明白,他老老实实地在外面守着,究竟要干什么,还说是时刻听众党召唤。那样子又不完全像是幽默,倒有几分可爱的傻气和憨厚。”

丛林笑够了,才说:“这就是谭书记的高明之处。他知道你们这些当大领导的天天有人找,这个向你请示工作,那个向你汇报情况,这里请你剪彩,那里请你赴宴,这些人,这些事,你经历得多了,你说你脑壳里还能留下多少印象?”

丛林已经不再用“您”称呼高志强,而悄悄改成了“你”。高志强自然听得出来,觉得“你”比“您”亲切得多。便颔首道:“你说得还不无道理。”丛林说:“而谭书记这么在卫生间门外给你站一回,保证你以后好久都难得忘记。”高志强想了想,说:“这倒也是。”

两人继续朝前走着。面对如银的月色,高志强感叹道:“好不容易到乡下来走一趟,放着这么好的夜景和月色不来享受,却泡到那喧闹嘈杂的歌舞厅里,你说这多没意思?”丛林说:“这些乡下的领导哪里知道你有这个雅兴?他们以为你和别的领导一样,喜欢那些场合。”高志强摇摇头说:“如今这股吃喝玩乐的风气真的不得了。”丛林说:“人家也是没办法呀,你们当领导的好不容易下来一趟,他们还不抓紧机会跟你亲近亲近,以后也好傍个后台。”高志强说:“我这个后台也太远了点嘛。”

“远什么?他归县领导管,县领导归你管,如果你对他上了心,跟县里打声招呼,县里还不把你的话当做圣旨?”丛林说,“这就好比你要让省里重用提拔你,如果你能找到中央去,中央再把招呼打到省里,这效果比你直接找省里来得更快更显著。这就是棋盘上的炮,隔子打子。”

高志强望望丛林,说:“你好像知道得蛮多的嘛。”丛林说:“这是官场上的常识,又不是什么机密,谁不知道呀。”高志强说:“你们谭主任那么热情地把我请到洞口镇来,莫非就是为了让他这位书记弟弟隔子打子?”丛林说:“你这时才悟出这中间的奥妙?你要知道,人家跟你们领导打交道,都是有用意,有预谋的,说不定知道你要下来,人家已经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了呢。”

“那你呢?”高志强笑道,“你有几个晚上没睡着了?”丛林说:“不瞒你说,我要提副主任之前的那段时间,我跟你又不熟,不知怎样才能跟你搭上这条线,确实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高志强说:“想不到这里面的故事还这么复杂。”

前面的路慢慢又宽起来,他们来到一处稍稍开阔点的地方,见一块大石头耸立岸边,将河水拦成一泓深潭,那如银的月亮则静静地浸在水里。那块大石头上面还是个不窄的平台,至少可以坐三四个人,高志强就觉得坐到上面去听听水声,赏赏月色,一定美不胜收,更何况还有美人在侧,人生能有几回这样的好事?这么想着,正要和丛林商量商量,不想丛林早一跃身,轻轻巧巧就爬了上去。

高志强也就学丛林样,上去和她并排坐下。

如银的潭水,幽深的山色,似有似无的夜雾,还有天上和水里两个月亮,这一切都为两个远离城市的孤男寡女所拥有,真是旧戏里说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了。高志强被这一切所浸染和感动,早将官场的争斗和烦恼置之脑后,仿佛已幽然步入一个澄明的梦境,再也不会回归喧闹的尘世。高志强痴想,如果到这里修一座小木屋,每夜都有潭水明月,那该多好!

正这么美美地幻想着,丛林忽然用手肘支了高志强一下,说:“你喜欢天上的月亮,还是水里的月亮?”高志强笑道:“天上的月亮和水里的月亮我都喜欢,但我更喜欢身边的月亮。”丛林就哼一声,说:“尽说假话。你是见说假话不要纳税吧?”高志强说:“我看可以考虑设一个这样的税种。”丛林说:“你们当领导的,不是常说如今税源短缺么?你赶快向国家税务总局打个报告,先在临紫市成立一个假话税务局,大假话收大税,小假话收小税,这样一来,在你主持市委常委工作期间,保证临紫市的财政收入会翻好几番。”

这虽是奇谈怪论,却奇得有趣,怪得有味。高志强于是说:“那你就不做妇联主任了,给我去当假话税务局长。”

丛林说:“行呀。我首先就从你们这些市委书记市长这里开始计征。你们天天大会小会地说,全市工业生产总值增长多少多少,农业生产总值增长多少多少,外贸出口增长多少多少,农民纯收入增长多少多少。谁都知道,这些都是你们估计加统计,或者重复计算,人为弄出来的,没有几句不是假话,而且是大假话。如果把这些假话税及时足额征收上来,干部职工工资也就有了保障,不是发一个月又停一个月了。”

丛林说着这些的时候,双手后撑,身子斜躺,抬头仰望着天上的月亮,那姿态十分优雅。高志强瞧着丛林,突然想起一则谜语,不觉就笑起来。丛林还以为高志强是笑她说的话,说:“我说的不是事实?”高志强忍住笑,说:“我想起一个谜语来。”丛林说:“谜语?什么谜语,你说出来,我猜猜。”高志强说:“你猜不着的。”丛林说:“别小看我,我可是猜谜语的高手。”

“这个谜语太黄了,不能让你猜。”高志强故意吊丛林胃口。丛林说:“谁怕黄?这个年代谜语不黄一点,谁猜你的?”高志强说:“我说出来,你可别骂我。”丛林说:“行行行,谁敢骂市委领导?快点说,我等得不耐烦了。”

高志强说:“因小失大,打一行为方式。”

丛林低了头,努力猜起来。猜了一阵也不知从何猜起,就说:“你可以提示一下吗?”高志强说:“要充分利用汉字的谐音特点去猜,这四个字里就有两个字谐音。”猜了一会,丛林还是不得要领,高志强又说:“你要尽量往黄的一面去猜。”丛林依然猜不出,说:“你不是懵我的吧?你说说是哪方面的行为方式?”高志强笑道:“这个行为方式也许正发生在你的身上。”

丛林就往自己身上看看,说:“我就坐在这块石头上,我有什么行为方式了?”高志强说:“你坐在石头上就是一种行为方式嘛,这四个字里面不是就有一个失(石)字么?”丛林想想,似有所悟道:“石大,嗯,这块石头是大。那么因小呢?”丛林努力搜寻着与因字谐音的字,嘴上小声嘀咕道:“是音小石大?还是姻小石大?或是殷小石大?”丛林摇摇头说:“都不大通。”高志强说:“你快猜中了。”

“那么只有阴小了。”丛林还在继续思索,说,“难道是阴小石大?”

这一下丛林才忽然明白过来,撩过长腿,踢了高志强一脚,笑骂道:“你坏你坏你坏!”高志强躲着丛林的腿脚,说:“我先说了的,不让你猜嘛,你偏要猜。”丛林说:“谁知道你堂堂市委书记也这么歪?”高志强说:“市委书记就不食人间烟火,就要时刻板着面孔?”丛林说:“谁叫你板着面孔?你看你上午说什么为女性的两个半球干杯,晚上又说了一个这么下流的谜语。”高志强笑道:“上午那是国际玩笑,晚上这是国内玩笑。”丛林说:“你真是联合国级的高级流氓。”高志强说:“你们女人是喜欢高级流氓,还是低级流氓?”

开了一会儿玩笑,又说了些闲话,头上圆月不觉已上中天,但两人依然没有去意。丛林说:“多好的月亮,今晚我们就不回去了吧?”高志强说:“我们两个同时失踪,洞口镇还不要被谭书记他们翻个底朝天?”丛林说:“集体下乡真是没劲,下回我们单独行动怎么样?”高志强说:“好哇,我赴约。”丛林说:“到时反悔是小狗。”高志强说:“小狗就小狗。”

这时丛林的手触到了一块小石子,她就抓起来,扔了出去。水潭里立即啵地一声响,水中那宁静的月亮,就像摔到地上的镜子一样破碎了。好一阵过后,那月才又破镜重圆,静静地浸在水底。

丛林被水中的动静所感染,对高志强说:“现代人都弱智了,如果是古人,这样的良辰美景,早已文思泉涌,诗兴大发了。”高志强说:“你有诗兴,也可以做一首诗嘛,我作你的第一听众。”丛林说:“我哪里会做诗,如果唱个歌还差不多,可惜又没有音乐。”高志强说:“要什么音乐,大自然的天籁为你伴奏。”丛林说:“那我就唱苏东坡的《水调歌头》吧,这首歌首唱是多年前的邓丽君,但直到近两年才被王菲唱火。”

高志强点点头,表示他在认真听着。丛林于是望着水中月亮,深情而又略含忧郁地唱起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

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

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丛林清丽的歌声似乎有一种磁性,悄悄吸咐着高志强的感觉。丛林已经唱完好一阵了,他还微合着双眼,没有从那份感觉里回过来,总觉得丛林的声音还在夜空中幽幽地缥缈着。

沉静了一会儿,高志强才掉头望望身旁的丛林,轻声说:“丛林你唱得真好。”丛林说:“不是我唱得好,是苏东坡的词好。”高志强说:“夏夜的月,东坡的词,丛林的歌,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妙的组合么?”

丛林抬头望着月色下迷蒙的山影,缓缓说道:“虽然《水调歌头》是苏东坡写给他弟弟苏子由的,但多年前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词,就认定苏东坡这是专门为我们女人写的,词里的每一个字词,每一节韵律,都浸泡着女人的心情。后来我特意查了一下苏东坡年表,他创作这首词的时候已经41岁,和你现在的年龄差不多。”

丛林望一眼高志强,说:“这个年龄可是最有魅力,最吸引女人,也最解女人风情的年龄,所以苏东坡写了这首词,惹得一千多年来的知识女性都为之动容。”

丛林还说:“女人这一辈子如果能做上苏东坡的情人,那该多幸运。”

“你现在就可以给他打个电话呀,看他同不同意。”高志强被丛林说得笑起来,说:“不过你别忘了,苏东坡不仅为女人写过《水调歌头》,也为男人写过《念奴娇》。”丛林说:“是那首尽人皆知的赤壁怀古吧?”接着提提嗓门,朗声诵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高志强说:“我看你对苏东坡挺偏爱的。”丛林说:“《念奴娇》还有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已是他被贬黄州时所作,其时这位可爱的大诗人已经44岁,为小人所诬,受尽了苦难,所以他心中少了柔情,却多了悲壮。”高志强笑道:“看来我们这些须眉男子也可以找苏东坡做情人了。”丛林说:“其实苏东坡是中国文人共同的伊妹儿,你只要进入苏东坡,就肯定有人在等着你了,要跟你对话,跟你交流。”高志强说:“是呀,因为有了苏东坡,做一个中国人,确切说做一个有文化的中国人才显得那么值得。”

两人将苏东坡讨论了好久,为这样的月夜有苏东坡作伴而兴奋不已。这时丛林又突发奇想,说要到水里去游一会儿。高志强担心地说:“山里气温可比外面低,你敢如此造次,不是头脑发热吧?”丛林说:“我已经是苏东坡的情人了,你想我头脑还不发热?而且不仅头脑发热,全身都有些发热了。”

高志强就下到潭边,用手在水里拭了拭,虽然温度不是太低,但还是有些凉意,说:“最好不要下水,感冒了我负不起责。”丛林说:“我才没这么娇贵呢,我每年洗冷水浴都要洗到十二月份。”高志强说:“你又没带泳装,怎么游?”丛林说:“怎么游?我脱光了游,来一回真正的天体运动。”高志强吃惊地望一眼丛林,说:“你真敢?”丛林说:“有什么不敢?这里又不会有人来。不过你要躲远一点,给我站好岗,放好哨,而且不能朝这边偷看。”

这就是丛林了。高志强可还从没碰到过这样胆大包天的女人。他说:“你真要搞天体运动,那我只好先回了。”丛林说:“我无所谓。”

高志强就下了那块大石头,往后退了几米,眼睛望着山外的夜空。但他的耳朵却没法不去搜索石头上的动静。只听那里正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那肯定是裙子正从一副迷人的身段上滑落。高志强身上的血液膨胀起来,他想像着丛林脱掉裙子,脱掉胸前和中部的饰物时的样子,那一定是非常性感而撩人的。他真想侧过身去看几眼。月辉下,丛林那光洁的胴体肯定比陶瓷还要富于质感,这种质感的胴体自然是最具有杀伤力的,也许你只要稍稍瞥上一眼,就会全线崩溃。高志强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要稳住稳住再稳住。

不过高志强很清楚,男人是没有战胜女人的能力和勇气的,要想战胜一个女人,恐怕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另外的女人出面了。高志强就努力去想另外的女人。他想到了戴看兰,这个女人在他的生命中至关重要,她已经占据了他的整个,另外的女人想取而代之,的确不容易。接着高志强想到了宁静。他记得自己最初和戴看兰在一起的时候,宁静也进入过他的意念,但他压根没想到要用宁静去击败戴看兰,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他和戴看兰是那么天经地义,他爱这个女人太久太深,这种爱把一切都忽略了。而现在高志强面临的是另一个不可抗拒的女人。只是这个女人比戴看兰后来了一步,这大概就是高志强用来抵挡丛林的唯一有效的理由了。

正在高志强胡思乱想的时候,水潭那边卟通响了一声。那一定是丛林已经扑入水中。旋即就听丛林喊道,你可以过来了,我已经藏到了水里。高志强笑道:“这里的水可是透明的。”丛林说:“这是夜晚嘛,你的眼睛还没有这么大的穿透力。”

说的也是,高志强就回到了水潭岸边。就见潭里晃动着一个幽白而缥缈的影子,不知是被丛林搅碎了的月色,还是丛林自己的身子。高志强问:“水深不深?你要小心,我可没有英雄救美的想法。”丛林说:“谁叫你英雄救美?我大江大河经历得多了,这个小潭算什么?”高志强说:“那你是不给我机会啰。”丛林说:“那看你有没有这个贼胆。想要机会,你就拿出男人的气慨,自己下来吧。”

话音才落,丛林一个鲤鱼打挺,稀哩哗啦游向水潭对面。高志强真有些心痒起来,暗想,如果下去和这个妖魔一样的女人同游一潭,那一定是件再美妙不过的事。但高志强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自嘲地笑笑,心里说,我真的有这个贼心,还没这个贼胆。

丛林在水里游了几圈,高志强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不知何时竟躲进了云层。高志强说:“你看月亮见你太大胆,太放肆,都不好意思,躲了起来。”丛林在水里得意地说:“什么是沉鱼落雁?什么是羞花闭月?你今天开眼界了吧?”高志强说:“别自鸣得意了,你以为月是为你而闭?”丛林说:“那当然,不是为我,还是为谁?”

丛林好自信的。自信的女人是了不起的:高志强不得不在心里佩服起丛林来,说:“看你自信起来,什么都忘了。”丛林说:“是吗?你呢,你自信吗?”高志强说:“在你面前,我还自信得起来吗?”

丛林又在水里游了几个来回。高志强说:“时间不早了,也该上岸了。”然后往后退去,意思是给丛林上岸穿裙子的机会。丛林在水里扑腾了一阵,这才慢慢游近那块大石头。但她却还在水里泡着,好一会儿没上去。高志强喊道:“你上来了没有?”丛林说:“我上不去了,这块大石头下面全是青苔,踩不稳。”高志强说:“那你找个没青苔的地方嘛。”丛林说:“我找了,到处都是青苔。”高志强说:“你从上游上岸吧,那边岸坎不高。”

“不嘛,不嘛。”丛林扬起手臂,将潭水击得啪啪,说:“我的裙子什么的都在石头上哩。”高志强说:“那你就在水里继续泡着吧,我走了。”丛林说:“你来拉拉我嘛。你不是常在会上说是人民公仆吗,现在人民无法上岸,正需要公仆的时候,你却躲得不见了踪影。”

高志强犹豫着没有动。

丛林在那边又喊起来:“你公不公仆,无所谓,可你总是个男人吧?是男人你就给我过来!”高志强心想,是呀,我一大男人,我在乎什么呢?高志强于是走过去,上了那块大石头。低头下望,丛林那白莹莹的身子在水里晃悠着,真像一条摆动着的鲤鱼。高志强觉得自己的头有些晕眩,好像患了恐高症,要一头栽到水里去。只听丛林又在下面叫道:“你还磨蹭什么?还不把手伸下来?”

愣怔间,高志强呆呆地将手伸了下去。

月亮这时突然钻出了云层,把那奶液一样的光辉一齐洒下来,将这个小潭映照得如同白昼。丛林那白得透明的身子就从水里慢慢浮上来了,先是浑圆的肩,接着是高耸的双乳,再就是腿间幽邃的三角区。高志强都快窒息了,脑壳里茫然一片,只觉得这个世界已经不复存在。幸好高志强的手上还用着力,他往上狠狠地一拉,丛林就腾地弹到了石头上。

水淋淋的赤裸着的丛林在高志强前面稍作停顿,就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嘴里喃喃道:“好冷好冷啊,抱紧点再紧点。”高志强就被丛林的冷点燃了,身上每一块肌肤都腾起激烈的火焰。他用自己的胸脯和臂膀,用自己的激情把丛林囊括起来。

世界凝固了。月亮,山峦,河水,一切都静止下来。没有静止的是高志强的感觉,他在膨胀着,仿佛要把自己和丛林一齐摧毁。他恨不得把整个世界,把怀里这个女人完全占为已有。他疯狂地吻着丛林,吻着她身上每一寸颤抖着的溜滑的肌肤,吻着她的表面和深处。高志强真想把自己撕烂搅碎,化成水,再一点点渗入丛林。

就在高志强无法自抑地要有所作为的时候,一声怪叫在他们身后突然恐怖地响起。高志强一惊,下意识地松开了怀里的女人。

他体内的潮水停止上涨,接着缓缓退去。回头望了望,黑暗的山崖上一道弧影腾空而去,旋即又抛下一声惨惨的啼鸣。这一回高志强听出来了,是一只猫头鹰。他不知是该感激它,还是该诅咒它,无声地低下头去,拾起地上的裙子,披到还僵在那里的丛林泛着月光的身上,然后掉头下了那块大石头。

26、回到临紫后,高志强暗下决心,今后要尽量少和丛林接触。他非常清楚,自己这是在和丛林玩火,而火是玩不得的,玩火容易自焚。丛林和戴看兰有所不同,戴看兰甚至比宁静还早许多年进入他的世界,也就是说他跟戴看兰的这份感情是经时间考验过了的,其纯度已经很高,如有必要,他愿意为这份感情付出任何代价。而跟丛林,他还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丛林是突然杀出来的,他们相识相知也就几个月的事,他不太弄得清丛林是爱着他这个人,还是他的地位和权力。也许兼而有之吧,但他必须谨慎为之。

不过高志强内心是非常感激丛林的。这令高志强深感不安,觉得自己欠丛林太多。高志强就想找一个弥补的办法。想来想去,决定给她写一幅字,就写丛林喜爱的苏东坡那首《水调歌头》。高志强上街买来上乘的宣纸,在自己心情最好的时候,用他那力透纸背的行书,认认真真把这首词写了出来。又不敢直接给丛林送去,或要她上家里来拿,他怕一不小心,又生出什么枝节来。

后来高志强拿着这幅字去了紫源酒厂,请江永年帮忙传达。江永年有些纳闷,这么一幅字,一个电话让丛林自己来拿走不就完了,还用得着到他这儿来绕个圈子?但江永年没说什么,为高书记效劳,他当然很乐意,他说:“坚决完成领导交给的光荣任务。”高志强笑道:“又不是要你像黄继光一样去堵枪眼,要这么坚决干什么?”

做完这些后,高志强就略为轻松了些。所以他从紫源酒厂回到市委大楼自己的办公室时,嘴上还轻轻哼起了小曲。就是丛林唱过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这几天,也不知怎么的,高志强只要一闲下来,就不知不觉要将这首曲子哼两声。

正哼着,有人进了他的办公室。回头,竟是南安县的王书记。王书记是临紫市年纪最大的县委书记了,总有五十四五了吧。他是高志强那年离开南安后,接替他去了南安。也不知是王书记人老实,还是他是文书记之前的市委书记的人,文书记主政临紫市委这么多年,一直没让他升上来,为此王书记有些着急,也有些自卑。高志强对王书记的印象也不怎么好,原因是高志强离开南安后不久,王书记就让人把高志强好不容易从外面弄去修路的低息扶贫款子,拿去炒地皮和干了别的。

不过高志强对王书记还算客气。他请王书记坐,可王书记不坐。问王书记有什么事,王书记局促不安地垂着双手,仍然没说一句话。高志强感到很奇怪,认真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一脸的愧疚,愧疚得只差没摔自己的耳光了。高志强就开玩笑说:“王书记啊,不是你老婆跟人跑了吧?”王书记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老婆黄脸婆了,谁还愿意理她?”高志强说:“既然你老婆没有跟人跑掉,那你还不说话?”王书记说:“高书记,我真是失职啊,我这个县委书记当得也太糊涂了。”

高志强有些不知所云,说:“你讲清楚点好不好?你失什么职?你糊涂什么?”王书记说:“我是特意从南安过来负荆请罪的,我失职,我糊涂,高书记您批评我,教育我,您撤了我的职,都是应该的,我没有一点意见。”

这一下高志强真的不耐烦了。他站起来,把公文包夹到腋下,做出准备出门的样子。王书记便急了,带着哭腔道:“高书记我的话还没说完呢。”高志强才停下脚步说:“你把我都搞懵了,有什么你直接说嘛,又不是没过门的媳妇。”王书记说:“高书记您都深入到了我们南安的洞口镇,做了那么多具体细致的工作,我都一点风声也不知道,既没去拜见您,给您汇报汇报工作和思想,也不去好好陪陪您,我这不是失职么,不是糊涂么?我这个县委书记是怎么当的?我向您做深刻检讨!”

高志强这才明白过来,坐回到桌边,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不怪你,责任在我身上,是我不让通知你的。”王书记说:“我知道高书记您不会怪我,您大人大量嘛,但我自己怪我自己,我太没有政治敏感性了,太缺少党性原则了。”高志强身上就来了毛毛火,低声吼道:“别说得这么吓人,这算什么卵事嘛。”

王书记这才停止了自责,可怜巴巴地站在高志强的桌前,不声不响,一动不动,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高志强甚觉好笑,望着王书记,放慢了语气说:“你回南安去吧,不要把这样的小事放在心里。”王书记这才低了头慢慢往门口退去。

这时高志强忽然想起洞口镇那个谭书记来。之所以不想起别人,单单想起他,大概因为他曾在卫生间外面给自己站过岗吧。高志强不觉好笑起来,心想南安县的干部怎么从上至下都是这个熊样子?于是把王书记召回来,信口说了句:“姐姐做鞋,妹妹学样,我看洞口镇谭书记那作派,有点跟你相似。”王书记说:“您是说谭爱群么?他哪里跟我相似了?我好像没看出来。哦对了,他可是市妇联谭主任的亲弟弟,高书记您的意思是?”高志强说:“我哪来那么多意思?我没什么意思,只是随便问问。”

王书记走后,高志强摇摇头,脸上苦笑笑,心里说,这个王书记。但高志强很快静下心来,觉得应该好好把手头的工作理一理了。是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一二三四工程还不能放松,要尽快搞出大成效。特别是紫黎公路不能等了,至少年底前要有一个眉目。可是毕云天还在紫云中学搞试点,要早点让他从那里脱身开来,着手操办紫黎公路的事。

高志强突然想起昨天银秘书长曾向他请示,说中央行政学院准备举办一期青年干部学习班,省委要求市里派一名负责意识形态的领导去参加。高志强想,就让毕云天去参加吧,虽然他没分管意识形态,但安排他去北京,可趁机跑跑紫黎公路的事。干脆开个常委会,听毕云天汇报一下紫云中学转让得怎么样,让他把教育这个摊子交给另一个副市长。

然而给毕云天打了几个电话,他的手机都没开机。打到他家里,他夫人董小萍说,她也在找他没找着,他已经两天没回家了。高志强想,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没离开临紫吧?

毕云天当然没离开临紫,此时正躲在紫云中学里面。高志强没去洞口镇前,他就和私人老板何卫国约好了,准备找个地方,把转让紫云中学的事定下来。何卫国建议把会面地点放到他投资修建的紫竹山庄去,一切开销由他包。毕云天想了想说:“紫竹山庄尽管是你的地盘,但我们在那里呆上两天,别说破费你,至少会影响你的生意。我建议还是到紫街海叔家去吧。”

何卫国一听就笑了,说:“毕市长你真会出主意,我想有你毕市长出面,这世界上恐怕没有办不成的事。”毕云天知道何卫国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们两个都是海叔的人,只要一起走进海叔家,他们的协议就等于已经达成了多半。毕云天说:“我是说海叔家里的茶水好,不要错过了这一个公私兼顾的好机会。”何卫国说:“好,到海叔家喝茶去。”

这天毕云天和紫云中学李校长赶到海叔家里时,何卫国已经先到了。何卫国的发迹离不开海叔的提携。这事说起来也有点意思。那时雷远鸣还是紫东区的区长,一位多年前给他开过小车的姓孙的司机通过他贷了一笔款子,跟人合作在广东那边做了几年生意,发了一笔财,做起了老板,于是折回来准备开发紫东区一处叫做陶家冲的房产。因为仗着雷远鸣的势和手下的一帮帮凶,孙老板仅仅给陶家冲的居民发了一笔廉价的地皮钱,一切该办的手续都没办,就一边圈地,一边逼着陶家冲的居民搬迁。

那时在紫东区房管所主持工作的副所长何卫国也是一时气盛,知道姓孙的是雷远鸣的人,又没别的办法奈何他,便发动圈在孙老板地皮范围内本来就不想迁走的陶家冲人,一夜工夫把孙老板砌起来的围墙统统推倒。孙老板气愤不过,带了人去找何卫国算帐,何卫国早不知去向,他只得一状告到雷远鸣那里,雷远鸣就借故撤了何卫国的职。这样姓孙的又把推倒的围墙重新砌了起来,开始在里面建房。

房子还没建成,姓孙的就把一楼的门面租了出去。这里地势较低,门面下面还有地下室,那些租门面的人并不是看中门面,而是盯住了地下室,好以门面作掩护,在地下室里搞非法经营。有一家甚至在里面偷偷加工烈性炸药,以牟取暴利。一天深夜,加工炸药的工人疲劳过度,操作不当,碾压炸药的石碾失去控制,撞击起火,一声巨响过后,那栋还没封顶的楼房便烟消云散,死伤百多人。孙老板那天晚上正在紫西区一家娱乐城里快活,听到爆炸声,预感情况不妙,慌忙骑着摩托车回到陶家冲,只见他投资所建的那栋楼房已经没了影子,唯有哭声叫声和警车的笛声乱成一片。孙老板不敢久停,租了一辆的士连夜离开了临紫,从此黄鹤一去,杳无音讯。

这件爆炸案惊动了中央,公安部第二天就来了人,抓了一批嫌疑犯,通缉孙老板等当事人。省里成立了专案组,对相关的人和事进行追查,雷远鸣也被调离紫东区,贬到一个僻远县里做了副书记。专案组还作出决定,这个被炸为平地的陶家冲物归原主,让原先的居民收回去。那些居民这才发现自己居住了几辈子的陶家冲,原来是个黄金码头,便纷纷行动起来,准备建房,今后好再迁回来经营。可他们去办有关手续时,却发现好多关节要打通,他们一些普通居民,在政府部门里也没什么关系,要想一下子办好这些手续,简直比登天还难。

这时何卫国站了出来。他已经在这片废墟上转了好几天了。他跟陶家冲几位想建房的居民聊了聊,提出愿意给他们代办手续。有人能解决这个最棘手的问题,何乐而不为?而且他们清楚,也只有何卫国才有这个能耐,他是公家人,而且呆在房管所。何况何卫国还带领他们扒过孙老板的围墙,他们已经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人。问何卫国代办费要多少。何卫国说:“如果你们愿意,可先按现在的市场价出20%左右的定金,房子建好后再补另一部分的差价就行了,至于什么手续费,一分钱都不要你们的。”居民们想了想,觉得这样他们不亏,就答应了。

其实这个想法何卫国也是突然产生的。他纯粹是想找点事做做,对能不能把事情办成,赚不赚钱,他根本就没想过。现在既然决定来做这件事,他一下子变得谨慎起来。要知道他当时既没有存款也没有别的资产,身上仅仅有三百元现金。何卫国一时拿不定主意,就想找个人商议商议,讨点主意。找谁呢?何卫国就想起一个人来,他便是紫街的海叔。

何卫国是无意间认识海叔的。何卫国被罢了房管所副所长的职后,虽然所里给他一份基本工资,但新来的所长并不让他插手任何事情,他只有天天东游西逛的份,连所里都很少去。这一天他不知怎么的就来到了紫街,猛抬头见街旁的一个店子名曰四海书店,就信步走了进去。何卫国在临紫师专读过三年书,师专盛传的关于毕四海的一些趣事,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何卫国当时就想,这个书店莫不就是那个叫毕四海的人开的?也是两人有缘,刚好那天海叔就在书店里,两个在临紫师专呆过的人一见如故,一谈就谈到了一起。临别,海叔还送给何卫国一本名曰《三十六计》的小书。何卫国开始不肯接,海叔说:“以后这书你用得上的。其实这本书是从临紫师专图书馆里拿出来的,你是师专学子,这书归你也是适得其所。”此后何卫国有事没事就往紫街跑,海叔还把何卫国请到家里去喝茶,两人的交情日见深厚。

这天晚上何卫国去了紫街海叔家,把自己投资建房的想法毫无保留地跟他说了。海叔说:“你在房管所工作,开发房产是你的优势,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资金从何而来。”何卫国说:“我去银行贷款。”海叔说:“银行利息是高了点,但目前你恐怕只有这条路可走。这样吧,你先搞起来再说,有什么困难再来找我。”

有了海叔这句话,何卫国的信心就足了,第二天就用身上的三百元钱,把几个主张他来牵头建房的居民请到馆子里吃了一顿饭,又用剩下的五元钱买了一瓶墨水外加一支毛笔和两张红纸,写了两份公告,贴到路边,叫大家以400元一个平方的造价的20%交钱到他手上,他立即办理报批手续,保证一年之内让大家搬进新房。众人了解了一下当时市场上的价格,商品房的造价至少也在每平方500元以上,而何卫国只收取20%的定金,条件确实优惠,加之那几个主张何卫国来建房的居民从中说合,何卫国两天工夫就收到了40多户的定金。他马上开始运作,把自己做房管所副所长时的关系调动起来,跑图纸,批手续,贷款子,一个月时间就办得熨熨贴贴,第二个月施工队就进了场。

可两栋9000多平方共110多套住房的建筑刚打好地基,何卫国就发现他贷的款子已经告罄。便天天往银行跑,熟悉的银行已经贷了一笔款子给他,再贷已经很困难,不熟悉的银行根本就泼水不进,何卫国一时陷入了困境。眼看就要停工了,何卫国急得热窝上的蚂蚁一样。搞建筑不比别的行当,是停不得工的,停工不仅影响进度,还要贴补工人工资,背利息包袱,同时得当心工地上的设备材料,弄不好就会蒙受巨大的材料损耗。

这时何卫国突然想起了海叔,匆匆跑进了紫街。海叔听了何卫国告完急,笑道:“你怎么不早来找我呢?你把你的帐号告诉我,明天就给你打800万元过去。”何卫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海叔说:“多少?800万?”海叔说:“是呀,800万,少了么?”何卫国摇摇头说:“不少了,不少了。我是说,您出800万元,以后我们怎么分成?”海叔说:“分什么成,你按5%的年息给我就是。”何卫国又吃一惊,当时的贷款利息至少是10%以上,海叔怎么吃得起这么大的亏?

不过何卫国想不了那么多,很快回了工地,拿着这800万元,半年多时间就把两栋大楼竖了起来,除了按400元一个平方的造价,把40套房子结算给交了定金的居民外,剩下的70多套共计6000平方米的房子,他全部锁好,把两大串钥匙拴在腰上,还请了两个牛高马大的壮汉日夜看守着,等有了好价再出手。因为何卫国早就看好了,市政府已在附近划了红线,要开辟一个新区,有几台推土机甚至都开了过来。

半年后,何卫国那两栋房子的房产每平方已涨到了1000元。这时海叔给何卫国打了一个电话,说可以出手了。何卫国马上把那6000多平方的房子全部抛了出去,除去成本和银行贷款及海叔的借款,一家伙就纯赚了200万。这时上面的政策下来了,对房产建设和购销做了不少限制,何卫国闻言,暗暗庆幸自己脱手得早,不然至少要少得利润100多万。

何卫国当即跑到海叔那里,一方面去还那800万元的借款,另一方面跟他商议利润提成的事。海叔收下了那800万元以及5%的利息的转存手续,对什么利润提成,他说:“我没出过一点力气,怎好分你的成呢?”何卫国说:“没您的800万,我早跳了紫江了。”海叔说:“你已经给了我5%的利息,这就行了。你拿着这笔资金去一趟广东,那里的地皮生意才起步,你快放快收,完全可赚一把。”

何卫国就携款下了广东,全部抛出。半年时间,他圈的那几块地就涨了好几番,海叔又给他打电话,要他出手。何卫国还有些犹豫,海叔说:“该出手时就出手。有一位中央领导最近就要去广东视察。”何卫国问哪位领导要去广东,海叔就说了一个名字。何卫国出了一身冷汗,当天就把地皮一寸不留地全抛了出去。第二个星期那位领导果然去了广东,那边的地皮马上就跌了下去。

这么来来去去的,何卫国就积累了一笔不小的资本。他不再搞风险投资,办起了实业,开了几家厂子,修了几条公路,生意做得既稳又大,一时成了临紫数一数二的民营企业家。后来毕云天跟海叔谈到准备在紫云中学搞一个民办公助的试点,不知谁肯来投资时,海叔就说可以让何卫国来试试。

这天海叔有事没在家,只交代海叔婶好好打毕云天何卫国和李校长几个的招呼。海叔婶自然很客气,除了倒茶上烟,还给他们上了一碟南瓜籽。毕云天谢过海叔婶,想把何卫国介绍给李校长,不想何卫国早握住了李校长的手,正说得投机哩。只听何卫国说:“李老师,您还是这么精神。”李校长摇头道:“不行了,老不中用了,我早就给毕市长交了辞职报告,毕市长硬不让我退。”

毕云天一旁说:“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何卫国说:“我就是紫云中学毕业的,李老师做了我三年的班主任。”李校长说:“是呀,卫国当时在班上最捣蛋,也不知挨了我好多的臭骂。”何卫国说:“岂只臭骂?有一回您还用教棍敲我的腿,刚好敲在脚弯筋上,我的脚一麻就缩到了地上,您还记得吧?”

李校长说:“记得,怎么不记得?我还记得有一次你把教室门半掩着,在上面搁了一个扫把,上课铃响过后,我夹着教案推门要进教室,扫把啪一声打下来,正正当当打在我的头上,搞得我灰头灰脑的。但我只抬头将教室扫了一眼,就知道是你何卫国作的祟,我气就不打一处出,将你拖出位置,一教棍就扫了过来。”何卫国说:“我至今还没想清楚,教室里五十多个同学,您怎么就知道是我干的?”李校长说:“我当了你们几年的班主任,还不清楚谁是什么角色?当时我一瞧你的眼色不对劲,就完全明白了。”

这时毕云天插话说:“何老板你还记老师的仇?”何卫国就笑。李校长深有感触地说:“当时有些表现很好的学生,离开学校后都变得无声无息了,跟老师也没什么感情可言,倒是你们这些调皮学生有出息,也记得学校。”又回头对毕云天说:“卫国去年还给学校赞助过10万元呢。”毕云天说:“真有此事?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呢?”李校长说:“卫国不让张扬,我们也就没对外说了。”

说了些闲话,毕云天才说明了喊两人拢来的意图。何卫国说:“投资办教育是我的夙愿,就是赔了本也值得。”毕云天说:“我不是让你来陪本的,我是想让你既有投入,又有产出,做出样子给别的投资人看,好吸引更多的资金和有意人,来投资办学,解决临紫教育事业的困境。”又回头对李校长说:“李校长你说呢?”

“毕市长最初跟我商量这事时,我思想也不通,办教育是政府的义务,政府出这样的主意不是要一脚把教育踢开吗?”李校长说,“但后来我细想想,现在的教育什么都由政府包着,政府的职能正在一步步转换,当然不可能像计划经济时期那样大包大揽了。因此,与其让学校这么要死不活地拖着,拖得生源越来越少,优秀老师一个个都另攀高枝,教学质量也每况愈下,还不如痛一痛,闯条新路出来,说不定还有一线复兴的机会。”

听李校长说得诚恳,毕云天又对何卫国说:“你就不用表态了,不愿意合作,你也不会走到这里来了。”何卫国就笑笑,表示同意。

毕云天接着说道:“我不是要把紫云中学全部卖给何老板,纯粹的民办教育,当前还存在信誉、收费和生源等诸多不稳定因素,我还没有这样的胆量走这么远。我的意思是走一条中间路线,以民办公助的形式,由政府和何老板签署转让合同,何老板投资,出任校董事长,李校长继续留校参与学校教学教育管理。至于怎样投资,怎样进行新的管理,今天就商量个初步方案,或者叫做虚拟协议,因为我还要拿着这个方案到常委会上去讨论,方案能否成为现实,还有待努力争取。”

然后三个人对学校情况做了具体分析,围绕民办公助思路,拟订了一个转让办法。民办包括:何卫国出资500万元接受校产,实行校董事会制度,独立承担民事责任;学校选用经省教育部门审定的教材;计划内招生的收费按城镇收费标准对待;对原学校教师在同等条件下优先聘用。公助包括:政府将土地无偿划拨给校方,但校方不能抵押出租或私自转让出去;政府负担初中编内教师的档案工资,落聘教师安排到其他学校竞聘。

这个虚拟协议,三个人都觉得还可行,就基本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两天,三人又躲到一个秘密场所,把手机都关掉,坐下来将这个协议进一步细化,搞出了一套操作规则。

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何卫国提出要请二位的客,三个人就上了一家僻静的小餐馆。毕云天不大喝酒,何卫国就和李校长对饮,喝了一瓶紫源。边喝何卫国边说:“紫源酒的质量的确比从前强多了,那个江永年还是有点真本事的。”李校长仰脖喝下一杯,说:“没有高书记给他在后面撑着,他也不可能把事情做得这么大。要说有本事,还是高书记有本事。”

何卫国给李校长添了酒,笑道:“李老师,您是怕高志强不批您这个方案,先说几句好话,传到他耳朵里,他一高兴,就会给你批了?”

李校长伸长筷子,夹了一颗腰果塞进嘴里,含混地说:“我不是说他的好话,我觉得这个高志强还好打交道,没什么架子。那次我们学校的老师到市委去上访,就是高书记接待的我们,我看他说话做事还是有水平的。”何卫国说:“当然有水平,不然怎么做得到书记的位置上?”李校长说:“还不完全是书记,是代理文书记主持市委常委工作的副书记。”何卫国说:“您放心好了,高志强迟早是要做书记的。”

“那不见得吧,听说雷远鸣也在加紧活动。”李校长说,“雷远鸣跟省委组织部严部长的关系,谁不知道?他给严部长出的书,我们学校就订了几百本,只不过订书的钱是财政专款拨到学校的,学校没出一分钱。”何卫国说:“还有这样的事?”李校长说:“当然有这样的事,我又不会编故事。”

一旁的毕云天听他们说得有滋有味,心想这两人一个做生意的,一个做教师的,怎么对官场竟然这么感兴趣?便说道:“你们这么清楚官场上的事,我怎么却没听说过呢?”李校长醉眼朦胧地说:“你是不识庐山真面貌,只缘身在此山中。”何卫国也说:“这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走出餐馆,毕云天让何卫国去送李校长,李校长客气了几句,钻进何卫国的劳特来斯。上车前,何卫国过来跟毕云天握手。

“咱们之间,还来官方仪式?”毕云天一手抓住何卫国,一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说,“常委一通过方案,我就给你打电话,到时你一定得给面子。”何卫国说:“毕市长您放心好了,我答应了的事,又是您和海叔的意思,我会打退堂鼓吗?”毕云天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松了手,何卫国正要上车,毕云天又想起什么,对他说:“另外还有一个事,我和高书记已经考虑多时了,就是想把横跨我市7县1区的紫黎公路建设成高等级公路,如果搞得成,我想请你来承包。”何卫国说:“这条路市政府唱了好多年了,只听见风,没看见雨,现在又要有什么动静了?”毕云天说:“是呀,大家都只喊口号,没人愿意去争项目,争资金。我决定把紫云中学这个民办公助的试点搞完后,其他学校的事都交给另外的副市长去搞,好把精力都放在这条公路上。”何卫国说:“这个想法挺好,到时我就是破产也要上。”

“你先别这么来劲,让你来承包,这还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毕云天说,“我打算把项目和资金争取到位后,再跟高书记商量承包原则。如今你们这些个体老板都不择手段,削尖了脑袋钻工程,没个原则对付不了。再说我也不想事情还没有眉目,就闹得尽人皆知。”何卫国说:“您的顾虑真不少,当官也挺累的吧?”毕云天说:“明年不是政府换届选举吗?张扬出去,人家还以为我别有用心呢。”

何卫国笑笑,说:“别有用心也不是坏事呀,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嘛。”毕云天说:“别乱说,你没喝醉吧?”何卫国说:“大家都想当官,当大官,当官一定很有意思吧?到时你也给我个政协委员干干。”毕云天说:“你也想混入政界?”何卫国笑道:“开个玩笑,我稀罕这个干什么?”

毕云天略有所思的样子,说:“现在好多有点名气的私人业主,不都有一个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的头衔吗?您真有这个想法,我可以想想办法,别说政协委员,就是政协常委也没太大问题。”何卫国说:“真的是开玩笑,您不必介意。”

27、毕云天是中午回到家里的。刚要上楼,一部2000型桑塔纳停到了他身后的坪里。旋即从车上走下一个人来,毕云天回头一看,原来是教育局的皮副局长。

皮副局长说:“毕市长,这两天您去了哪里?手机不开,政府办的人也不知您的去向,找得我好苦哇!我这是第三次上您家里来了。”毕云天说:“你有什么好事?”皮副局长笑道:“想上您家里讨口水喝。”

毕云天笑了,知道皮副局长是不想在外面说话,让他跟进了屋。

开了门,落了座,让夫人董小萍倒上茶水,毕云天又问皮副局长有何贵干?皮副局长说:“也没什么,一点小事。”毕云天心里有些好笑,如果是小事,打个电话足够了,你三番五次地往我家里跑干什么?便说:“什么小事?”皮副局长说:“想跟毕市长汇报汇报工作。”毕云天已经猜到对方来意,说:“有话你就直说了吧。”

皮副局长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忸怩半天才说道:“听在教育局查帐的市纪委和审计局的人说,教育局的财务问题这两天就要下结论了?”毕云天点点头,让他继续往下说。皮副局长说:“邓局长的问题听说还不轻,他再留在教育局恐怕对工作有影响吧?”毕云天心里说,你干脆说他下了台,让你来做局长不就得了,何必这么吞吞吐吐的?却还得耐着性子,装着认真听讲的样子让他慢慢把话说完,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毕云天早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

皮副局长瞟一眼毕云天,壮着胆说:“这几年毕市长分管教育,您也是知道的,我在教育局做了十二年副局长了,其他几个副局长没一个有我这么久的。”毕云天说:“我知道。”皮副局长说:“我一直主管教学,临紫市近几年高考比例,全省排名都在前五名。”毕云天说:“我知道。”皮副局长说:“我大学本科毕业,还在临紫一中当过近二十年老师。”毕云天说:“我知道。”皮副局长说:“我的论文上过中央级刊物,我评过省先进工作者。”毕云天还是说:“我知道。”

就这样,毕云天不知说了多少个我知道,皮副局长才把话题绕到他要说的主题上。他说:“邓局长下去了,常委是不是该考虑一下我了?”毕云天说:“你说完没有?”皮副局长不知毕云天的意思如何,望他一眼,怯怯地说:“说完了。”毕云天说:“说完了就好。我跟你说啊,邓局长还没下去呢。”皮副局长说:“他问题那么多,还不下?”毕云天说:“他问题多,你们做副局长的就没问题?”

皮副局长的脸就红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毕云天说:“再说邓局长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得开常委会集体研究。”皮副局长说:“今天下午不是要开常委会么?”毕云天说:“你怎么知道的?你要参加?”皮副局长嘿嘿笑道:“我哪有资格,我至今还是个副处级。毕市长取笑我了。”

皮副局长走后,董小萍就责怪毕云天说:“你对皮副局长的态度是不是也太那个了点?人家可是银秘书长的亲表兄。”毕云天说:“银秘书长的亲表兄,我就要把他当爹当妈?我知道他就是看着姓银的是市委常委,才这么肆无忌惮来跟我摊牌。”董小萍说:“你不要忘了在县里时和银秘书长之间的过节,这对你可没什么好处。”

毕云天有些不耐烦,说:“今天你是怎么了?”董小萍说:“我看他也是一片苦心,这两天已经上门找过你三次了。”毕云天说:“你知道吗?这是典型的跑官要官,现在的社会风气就是这些人搞坏的。”董小萍说:“你的调门别这么高好不好?你却没跑过要过?”

毕云天忍不住笑了,说:“那倒也是。”董小萍说:“小官小跑,大官大跑,不跑别人还会主动把乌纱帽送到你手上来?”

说着,董小萍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到了桌上。毕云天一看,是一个扎了红绸的精装纸型书壳,上面印着《灯下文钞》和皮副局长的大名。毕云天说:“这是干什么?”董小萍说:“这是皮副局长昨天第一次来我家里时留下的,说是他最近出版的专著,请你毕大市长批评指正。”毕云天笑道:“他的著作谁敢批评指正?何况我忙得团团转,连电视里的新闻都没时间看,哪有闲心翻他的大著?”随手扔到桌上,不去理会它。

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又喝了口水,毕云天准备出门去参加常委会。一眼瞥见桌上的书壳,心上又犯了嘀咕:这个姓皮的不是想当教育局长么?那他干嘛不送金不送银,送这谁的胃口也吊不起的所谓著作管什么用?毕云天就拿过书壳,解开红绸,把它打开了,倒要看看皮作属于那种类型的经典名著。

毕云天立即笑了,对董小萍说:“小萍你来一下,皮副局长的著作写得真不错,你可要好好学习学习。”董小萍过来一看,便呀了一声。

这哪是什么著作,原来是一盒崭新的百元钞票。

毕云天说:“怎么样?这可比任何世界名著都要精彩吧?”说着把书壳重新合上,扎上那根红绸,提到手上掂了掂。董小萍说:“你要干什么?”毕云天说:“下午不是开常委会吗?开完会我就去找皮副局长,请他教我怎么学习他的著作。”

到了市委大院,一下车,那些跟毕云天熟悉的人,见他手上提了一册精装书壳,就笑问道:“毕市长您今天上学去?”毕云天说:“是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嘛。”到得常委会议室,常委们没到齐,毕云天把那个精装书壳塞到桌下,不声不响坐了下来。

没几分钟,常委们就陆续进了会议室。这天的会议专题研究教育问题,先由毕云天汇报在紫云中学实行民办公助试点的改革方案。毕云天先通报了几个与教育有关的数字,然后说道:“市本级教育经费包括教师人头费在内,占去了市本级可用财力的三分之二,而且还不能满足教师人数猛增,教育设施扩建更新的需求,因而导致教师工资不能及时足额发放到位,老师罢课上访现象的不断发生。”

听到这里,高志强插话道:“过去大家都不想当教师,教师只想离开学校,现在科教兴国,教育最保险,大家都往学校跑,学校已经严重超编,教育经费增长速度再快,也没人跑得快。”

毕云天点着头,继续说道:“高书记说的完全是实话。大家清楚,现在一方面一般的角色,特别是那些有关系的人争着往学校里挤,另一方面为数不多的名师和有水平的年轻教师则纷纷往外跑,学生中优生不断外流,差生不想读书也不读书,这种恶性循环已严重影响了教学秩序,个别学校甚至出现三十多个老师带三十多个学生的萧条局面。在这种情况下,部分学校不得已向学生集资,以维持运转,结果愤怒的家长将学校告到有关部门,最后学校只好退款了事。”

说到这里,毕云天苦笑笑,放低了声音说:“面对这样不堪重负的学校和囊中羞涩的政府,我思考了许久,也单独向高书记和雷市长提出过我的一些设想。我总想,维持这种低水平运转的办学有没有意义?没有教育资金和教学质量保证的学校究竟该怎么办?能不能通过向民间力量转让部分学校,来重新探寻办学机制?其他资本比如国有资产国有土地可以推向市场,教育难道永远是禁区?这个禁区能不能打破?”

毕云天说完,会议室里一时沉默下来。良久才有一位常委说道:“可以卖车子卖土地,不能卖子女卖教育啊,这着棋得小心点下。”又一位常委说:“教育是政府的义务,这样做是不是在推卸政府的责任?”另有常委说:“我们省里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吧?在这些不好把握的事情上,最好不要好为人先。”还有常委担心会造成学生和教师队伍的不稳定,担心有暗箱操作,导致国有资产流失。

一时间,毕云天听到的是一片反对声,没有人提出支持。这其实也在他意料之中,事前他仅仅跟高志强和雷远鸣通了一下气,跟其他人并没取得共识。

这时高志强开口了,他说:“大家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刚才云天已经把问题摆得很明白了,再这样继续下去,教育已经没办法维持。我看教育改革包括办学模式的改革是唯一的出路,已经势在必行。当然我不赞成一窝蜂都来改,先搞个试点,摸着石头过河,行就继续走下去,不行便另辟蹊径。”

高志强说完后,问雷远鸣,雷远鸣表示同意。大家见两个主要领导都有这个想法,也就表态今年先搞个试点再说。最后根据毕云天的提议,决定把试点放在师资和规模都处于中等状态的紫云中学,至于别的学校,等试点经验出来后看情况再说。毕云天这才把他跟李校长和何卫国商议的那个民办公助的初步方案,也跟大家说了说,大家都觉得,就目前来说,这可能是唯一的比较合理的办法了,便没有提出别的异议。

教育改革的议题定下后,进行第二个议题,由市纪委尹书记通报教育局邓局长集资炒地皮和挪用教育经费搞基建的情况。据纪检和审计部门联合审计检查,又交检察部门查证落实,邓局长和教育局财务科长在集资炒地皮的过程中,总共收受回扣98万元,搞基建挪用资金300万元,两个人均已购成严重犯罪,已被执行两规。

尹书记通报完毕,高志强便指示道:“教育局的问题一定还要查深查透,决不放过一个罪犯,也决不冤枉一个好人。至于两个当事人,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完全可以依法逮捕。”问别的常委有什么意见,大家没说什么,连雷远鸣也不吱声,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接下来高志强说:“教育局一把手和财务科长虽然被抓,但他们的工作不能停滞,大家议一议,由谁临时来主持一下教育局工作。至于局长人选,年底调整中层班子时再定。”大家就七嘴八舌说开了,其中好几个常委都提到了皮副局长,理由是他在教育局里资格最老,情况最熟。

只有毕云天不吱声,微微合着双眼,好像已经睡着一般。高志强就问他:“云天你说说看。你管了那么久的教育,可最有发言权。”银秘书长说:“毕市长正在做梦呢。”有人说:“毕市长你做了什么梦,是不是春梦?”大家就哄一声笑开了。

毕云天揉揉双眼,不紧不慢把桌子下面的东西搬到桌上。见状,有人说:“毕市长你要给我们上古文课?”毕云天笑笑,开始解书壳上的红绸。大家就好奇地把脑壳伸了过来,骂毕云天道:“你不是要耍魔术吧?”高志强也说:“云天你搞什么鬼?这个会还开不开?”

这时红绸已经解脱,毕云天打开书壳,翻过来往桌上一倒,那崭新的大额钞票便哗啦啦撒满一桌。常委们的眼睛都亮了,好几个都说:“毕市长,这下你可发了。这书你是哪里买的?告诉我们,也去买一套回来,发点大财。”毕云天说:“哪里是我买的,我可没有这样的财运。”

常委们都意识到了什么,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毕云天笑一笑,阴阳怪气地说道:“我估计,在坐的诸位大概不只我毕云天一人收到这本大著吧?皮副局长可是个明白人,我一个人是无法让他做成局长的。”

这一下有好几个人都不自在了。高志强说:“我也得到皮副局长的一个书壳,扔在阳台上,也不知有没有毕市长的好运气。”说着就给小马打了一个电话,要他去把阳台上的书壳拿到常委会上来。接着雷远鸣和另外一位副书记以及组织部长,也表示收到了皮副局长的书壳,纷纷打电话回去,要家里人把这东西送过来。

二十分钟后,常委会的圆桌中间就放了五个书壳,里面都塞着亮花花的百元大钞。收到书壳的几个常委脸上挂不住了,像在街上被人扒光了裤子似的不尴不尬起来。为了打破这个尴尬局面,高志强不无嘲讽地说:“教育局那地方美啊,一个副局长一出手就这么不同凡响。”雷远鸣说:“今天我们的常委会怎么变成了货币交易会,看来常委有必要办一个银行,做做票子生意,保证生意会很红火。”

毕云天这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有些激动地说:“怪不得社会上有人说,如今中国大陆刮得最凶最猛的,不是台风龙卷风和东南风西北风,也不是党风民风和文风学风,甚至不是街头巷尾和家家户户麻将桌上长盛不衰的赌风,而是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地方都无孔不入的贿风。”

毕云天的话将那些没有收到皮副局长书壳的常委们的情绪挑了起来,先是纪委尹书记愤愤不平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如今小偷想扒钱给警察送钱,商贩想摆摊子给工商送钱,个体户想偷税漏税给税务送钱,原告被告想打赢官司给法院送钱,单位想拨款给财政送钱,企业想贷款给银行送钱,老板想承包工程给建委送钱,科员想提拔给科长送钱,科长想去实权科室想提副局长给局长送钱,局长想保局长位置想进步给管官的官送钱。”

兼任市总工会主席的常委没什么实权,皮副局长不可能给他送书壳,他见尹书记放鞭炮一样数出这么一串,也站出来慷慨激昂道:“要说这贿风嘛,当然还可以数出很多,学生想少挨整给老师送钱,病人想手术刀不留在肚子里给医生送钱,司机想上路给交警送钱,考生想录取给招生办送钱,开小煤窑给矿管办送钱,生二胎给计生委送钱,分管农业的副书记天天跟农民打交道,干部没归他管,见五个常委同时收到皮副局长的书壳而没他份,觉得很没面子的,忍不住发泄道:“还有哩,股里给科里送钱,科里给处里送钱,处里给司里送钱,司里给部里送钱,组里给村里送钱,村里给乡里送钱,乡里给县里送钱,县里给市里送钱,市里给省里送钱,省里去北京办事,早都不叫办事了,叫做跑部钱进。”

大家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大声声讨的时候,几个收了皮副局长书壳的领导倒也沉得住气,既不声又不响,有的望着窗外的天空,有的低头看着桌上的笔记本,有的干脆闭目养神,好像大家说的是美国或者英国的事。只有高志强见他们越说越离谱,忙摆了摆手,说:“别东拉西扯了,这是常委会,不是龙门阵。”

大家这才闭住嘴巴,不吱声了。高志强将书壳里的钞票瞟了瞟,摇摇头说:“今天如果不是云天识破此中奥秘,我们犯了错误还不知道啊。”又对众人说:“你们说怎样处理这几个书壳为好?”问了几遍,也没人吱声。

高志强心里清楚,大家面对普遍现象可以海阔天空放肆地批评一通,但一旦触及具体的事具体的人,却没有谁肯站出来表态了。在坐的各位都知道皮副局长和银秘书长之间的关系,他们虽然巴不得置姓皮的于死地,却不想说话而得罪银秘书长。也是没法,高志强只好说:“今天这事就说到这里为止了,大家也不要往外传,张扬出去,影响多不好。”

《官运(肖仁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