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原来

    这哭声古怪,断断续续,从大雨之中传来。我问了小孩:“你听到有人哭没有!”小孩还没缓过来,不断地摇头:“不知道。没有吧。只有雨声。”
    一到大暴雨,农村就会停电。家家户户点起了蜡烛,拿出了充电电筒,如同黑暗之中翩翩飞舞的萤火虫。我寻了一会哭声,却看见厨房下,一个小女孩正哭着,似乎是怀念死去的爷爷。
    我问她:“你为什么哭?”小女孩摇摇头:“爷爷死了,没人疼我了……我难过……”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父亲的电话,他知道我来看死人,问我什么时候回来。他的话如同暖流温暖我心头。我忽然感觉到这几天神神秘秘,好像变了一个人,最难过最担心便是父母的。
    我明白,肯定是体内阴气改变我的习性。
    世间最难的便是不改初心,何必为了自己身上一点小伤痛而难过。
    我道:“我一会就回来。”父亲挂电话之前问我要不要来接我。我说不用。
    陈铁匠家没什么事情,我说了一声回家。谭爷问我,这阴宅墓穴的位置你去选吧。
    谭爷原本穿一件灰色的衬衣,现在脱掉,里面一件短褂子,手臂上面凹下去几个口子,像是被毒蛇和蜈蚣一类咬过,我心中暗暗嘀咕。
    我道,谭爷您说笑了。
    谭爷没有再说,点烟自己抽起来,四周的孩子好大人躲得远远,黑暗之中的谭爷孤独地好像如同一只丧家犬。我忍不住想到,我老了,会不会也这样的。
    我便回家。院子前一盏电灯照过来,还是等待的父亲。进了家门,父亲收起电灯。母亲在厨房烧开水:“阿棋,赶紧洗个热水澡,不然感冒了。”小黑狗和我分开一会,摇着尾巴扑上来,伸着长舌头就舔我伸下去摸它头的手。
    客厅的门开着,夜风吹来,七月的夏日也特别凉爽。
    我搬来三张椅子:“爸妈。我九岁那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母亲惊了一声:“不……”
    父亲点烟叹气道:“孩子长大了,告诉他便是。不然他胡思乱想,总不好的。你见他都神神叨叨好几天。小时候,儿子有什么东西不懂,都是想方设法弄懂,你是知道的。”
    我笑道:“没事的。”
    父亲口笨,母亲就担任了主讲的角色,我才慢慢地知道九岁那年,也就是十五年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事情匪夷所思,若不是从父母双亲的嘴里面讲出来,我觉得只有说书人编的故事。
    而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七月一号下水那天,那一双毛毛手只拉住我的脚,而没有动别人的脚。
    为什么会看到两个白眼珠和黑眼珠的少年郎。
    母亲道:“你九岁那年。和四爷孙子阿峰、六爷孙子阿铜玩得最要好。”我道:“对啊。阿峰和阿铜都是沉水溺死……”
    我忽然发现了什么。
    母亲叹道:“当时跟他们一起在深水湾偷偷玩水的,还有一个人。”
    我知道母亲话的意思,那个人就是我。
    如果真是一死就要死三个的话,那么瞎眼算命师当真是说对了,为什么我还活着,我应该在九岁的时候死掉的。
    我之前的一切情感生活、人生经历,以及所建立的对整个世界的感知,在一瞬间倒塌。因为我很可能已经是个死人了,但我却活着,是便是世间最奇怪的事情。
    父亲站起来,又点了两根蜡烛,这样光芒稍微亮了一些。
    母亲接着说道:“那时候你很调皮。那天天气很热。我和你爸出门谋生活。煮好了饭,让你中午自己热一下就可以吃。阿峰和阿铜过来约你一起去深水湾玩水。三人到了深水湾,游了很久。你并不太会游泳,就在深水湾一旁浅水自己玩。忽然踩了一个大石头,脚下一滑,落入深水里面。阿峰和阿铜见你沉水,过来救你。两人体力已经消耗很多。偏偏这时候……”母亲顿时哭了出来。
    我喉结动了一下道:“怎么了?”
    父亲接着说:“两个小孩开始腿抽筋。你一沉水就着急,死死地拉着他们,把他们往水里压,自己露出水面吸气,然后又沉下去。这样子好几次,他们被你压在水底,慢慢地就没有动作。你最后吸入一口气后,才沉入水底之中。两个小孩不知道是谁多了力气,猛地把你一推,你顺着力量漂去几米,竟然漂到了浅水位置。你踉跄大喊救命,你水性不好,没有下水去把他们拉起来。”
    父亲顿了,没有再讲。
    我抽泣道:“偏偏大中午天气太热,没有大人下地干活。我喊了数十遍,跑了几里路回村子喊大人。等大人赶来,阿铜和阿峰两人已经走了。”父亲眼睛红。母亲则是哭出声来。三盏蜡烛摇晃,随时都会熄灭掉。
    我忽然全部记起来了。
    那是炎热的七月,刚放了暑假,我和阿峰和阿铜约好了偷黄瓜偷甘蔗偷西红柿,然后下河游泳的,没想到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的。
    当天晚上,我便生了急病,全身滚烫,感觉一块大石头压在我的心头上,有人拿着针在我脑袋扎,耳边还有人在我耳边叫,刺耳的叫声,绝望的叫声,我胡言乱语大喊着:“我要去死。我要去死。”
    送到医院的时候。
    医生说,小孩惊吓过度,身体机能下降,可能会死掉。母亲当时就哭晕过去。
    第三天,我觉得魂魄都飘在空中,看着床上的自己,呵呵笑了。病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穿着草鞋很凶的人走进来,啪啪照我脸上打了两巴掌,拿出了五根银白的细针插在我的身上。
    然后被我背起来,走了很长的山路,到了一处木屋里面。木屋院子里面一地的鸡鸭狗。
    那个很凶的人把我放下来,在我的睡觉的地方点了七盏油灯。端了桌子摆了灵位,脑袋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喊道:“祖师爷明鉴。我孤女可怜,只有这么一个幼子。我龙游水愿用二十年阳寿换他一个大好青春。”
    那时,我虽知道母亲是被外公捡回家,后和父亲相亲,一眼对上之后就结婚生子,生下的便是我。但我九岁之前都没有见过外公,也不知道龙游水是我的外公。
    只觉得这人太凶太讨厌,还打我的脸,我娘都舍不得打我的。
    这人重重地磕头,很快头上就有了一个红印,眼眶湿润。我很奇怪,怎么这么凶的人会流泪,我是小孩都很少流泪,打架打输我都很少流泪的。
    七盏油灯闪闪。这人站起来做了很多奇怪的事情,我见他流了血,甚至眼睛都流出了黑血,有一阵坐着一动不动,一股幽风吹来,透着窗户,我依稀看到两个人。
    一个穿着白衣服。
    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
    他们有一个舌头很长,嘴里叫道:“该死。”他们提着链子过来,有一个长舌头,似乎要把我抓走。这人走了出去,喊道:“不要过来。不然我跟你们拼了。”
    白衣服喊道:“我是谢老爷手下鬼差。你要干什么……”他道:“不能带走他。我是鬼派的风水师。”
    我昏昏欲睡,不知道他怎么打发了两个鬼差。
    醒来的时候,阳光照下来,格外地明亮。我身上换上干净的衣服。他笑道:“我叫龙游水,是你外公。这是给你吃的糖。一切都没事情,一切都没事情了。”
    我哭得鼻涕和眼泪都流出来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也不知道是外公的逆天改命,还是我自己的心理保护的调制。
    那个阳光和煦的清晨醒来的时候。我把那几天发生的事情全部都忘记,甚至一点都记不住。外公龙游水送我回家的时候。外公放下我之后,说自己身上有晦气便离开。母亲追出去,喊道,爹吃顿饭就走。
    外公却义无返顾走了。
    我便要去找阿峰和阿铜一起玩。
    母亲拉住我,笑道:“阿铜和阿峰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有点沮丧,蹲在院子里难过了一会。
    后来,我就听说有个老婆婆饿死在家里,偷偷跑过去看,被独眼的入殓师给吓到。
    正如母亲所说,九岁之前我调皮捣蛋,九岁后我变成一个忠厚老实的乖乖孩子。
    我不知道当初遗忘那么彻底,经过这么多年,打开遗忘这扇门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清晰。
    泪水落下来,和雨水一样落下来。
    父亲道:“老天也在落泪,人为什么不能落泪!萧棋,你是男子汉,过去对你而言只是过去。你的未来是充满的希望的。不然,你对不起你外公给你的一个青春岁月。”
    青春岁月,如何能够辜负?
    母亲擦掉眼角的泪痕:“你从小就觉得你外公不疼你。事实上,他是最疼爱的人,甚至超过了自己的生命。只是他走遍大江南北,不能像一般的外公那样,但是他永远爱着你。”
    用他二十年换我一个青春岁月。
    那时我觉得很凶很凶的人,居然是爱我胜过生命的人。
    一年前,我接过了外公龙游水衣钵,心中多有不甘心。原来他竟是保护我。
    还有沉水的阿峰和阿铜,他们的怨气寄存我的心上,让我痛苦,恨我将九岁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我看到白眼睛和黑眼睛的缘故,应该就是受那个白衣黑衣鬼差,他们居然是黑白无常的手下,想来还真是是这段苦涩回忆之中唯一一点笑点。
    人能平安地活着,受过很多人的恩惠,而我受的恩惠多了一点。
    这一夜大雨到了后半夜才停下来,我的思绪如同潮水难以平复。
    我想,送我红扑扑苹果的老太太王祁氏或许和我也有些关联。
《五行虫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