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2节
夜幕降临,城市华灯初上。一辆银灰色的宝马轿车从方城大厦地下停车场驶出,很快消失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
郑川开着车,坐在旁边的高苇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对面的车灯不断地从他们脸上晃过,明明灭灭地给人以迷幻之感。
“我还是认为厕所里有鬼魂。”高苇自语似的说道。
“刚才你不是看见了吗,那个靠墙的厕位里什么也没有。”郑川说,“我去拉开那扇小门时还真有点怕,结果如我预料的一样,没有人在里面。”
“也许,她在里面我们也看不见,谁知道呢?”高苇说,“本来今晚该在办公室加班的,那一大堆资料压得我够呛,只好明天早点来工作了,我留在那里就会想到厕所是否又有动静了。”
“其实,不会有异样的事发生了。”郑川胸有成竹地说。
高苇觉得奇怪,不断看见鬼魂的他现在怎么心安理得了?郑川不便告诉她近两天发生的事,只是说他有一天一夜没回家,是去远处的寺庙里烧了香,所以心里就踏实了。
轿车驶进了梧桐巷,路灯稀疏,浓阴遮蔽下的小巷显得很幽暗。郑川将车在9号住宅区的大门前停下。
“谢谢你送我回家。”高苇嬉戏似的客套道。
郑川将车调了头,重新向公司驶去。刚才在半路上便发觉手机忘在办公室里了,只好将高苇送回家后再去取。这一天的经历有点奇怪,上午输液时,他的内心充满早年的情景,像一个情思绵绵的少年,而下午他又变成一个胆大妄为的男人,他突然想到自己死后,不知阎王爷怎样评判他。
回到方城大厦后,从地下停车场到乘电梯上17楼,各处都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异样的情况出现。他想这是他含情脉脉对待谭小影的结果,林晓月的灵魂驻在她的身体中,这灵魂一定从他的目光中感到了安慰。他要感谢在洗浴中心极度惊恐中的那一针镇静剂,让他在醒来前的梦中看见了林晓月去世时灵魂出窍的那一幕,难怪他第一次见到谭小影时便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他从17楼的电梯出来后,掏出钥匙开了公司那两扇大大的玻璃门。走进去,“井”字形的走廊一片暗黑,他开亮了左边廊灯,脚步很响地来到他的办公室,手机果然还在办公桌上,他拿起它时感到手心冰凉,这手机自从掉在停尸房里又拾回来后,外壳一直是凉凉的。郑川想也许该换一个手机了。
正在这时,外间办公室的电话响了,郑川愣了一下,现在是晚上 8点了,谁还会往高苇的办公室打电话呢?
郑川走过去拿起了电话,一个女孩的声音,是找高苇的,她说高苇给她讲过今晚要在办公室加班,她想问她事情做完没有。那女孩的声音轻柔动人,未见其面便给人一个妩媚的形象,郑川忍不住想和她多聊几句。他说我是郑川,高苇没有加班已回家去了。对方说你是郑总啊,我听高苇说过你,她很敬仰你的,郑川谦虚地说不值不值,接着问对方道,你是谁呀?
对方说我是周玫,就是这里24楼时装公司的,郑川的心里“咯噔”一下,就是她前段时间和崔娟、林晓月两个鬼魂在夜里相遇的。
电话里一下子沉默下来,周玫顿了一下说:“郑总,就这样吧,我只是想找高苇玩玩的,没什么事。”
郑川说:“我有点事,想请你到我办公室来聊聊,可以吗?”
周玫有点惶惑地答应下来。
很快,周玫出现在郑川的办公室门口,她20岁出头的样子,身材苗条,长发很艺术地绾在头顶上,穿着一条很少见很前卫的大花裙子,显示着作为时装公司职员对时装潮流的前瞻性。
“请进!”郑川对她做了个手势,并递给她一杯水。
周玫在沙发上坐下说:“郑总,要见你真不容易啊。”
为什么?郑川有点奇怪。周玫说她刚进大门时,走廊上一间亮着灯的屋子里走出一个女人来拦住她,对她仔仔细细盘问了一番。她说是郑总约我来的呀,那女人说不会,郑总早已下班了。周玫说他绝对在办公室,那女人才无奈地说:“好,那你去看看吧。”说完转身进了屋子,像生了气似的。
什么女人?郑川极为震惊。公司里早已无人,锁着的大门也是他来才打开的,哪来的女人呢?
“大约40多岁吧,但显得年轻一些。面容较瘦,还看得出年轻时候的漂亮,她穿着一条睡裙式样的罩裙,白色的,奇怪的是裙边上沾着一些泥土。”
郑川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惊恐,说:“公司是下班多时了,不会有人的,走,我们去看看那女人是谁。”
走廊上只亮着郑川进来时开亮的一盏灯,周玫领着郑川在半明半暗中一直走到最外边,指着第一间屋子说就是这里了。郑川望了一眼,这是公司女职员的换衣间,房门半掩着,里面黑漆漆的,周玫说刚才这屋里亮着灯,那个女人就是从这里走了出来盘问她的。
郑川推门走了进去,开亮了屋里的灯,刺眼的灯光下,屋里空空荡荡,墙上是一排挂衣钩,有几把木椅散落在各处。
跟进来的周玫站在郑川身后迷惑地说:“这是怎么回事,那女人到哪里去了?”
郑川的心里一阵发紧,他走出来在各处察看了一番,没见任何异样,就将公司的外门紧闭后从里面插上,然后对跟在他身后团团转的周玫说真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也许是公司里哪位职工临时来这里取东西吧。当然,这是郑川安慰周玫的话,他自己却强烈地感觉到那个女人有可能是林晓月的显形。
他们重新回到办公室,郑川说请她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她遇到鬼魂的事,他说高苇给他转达过一些,他还想多知道一些细节。
周玫坐在沙发上,神情还仍然有点紧张,她对郑川对鬼魂的事感兴趣表示不解,郑川只好开诚布公地告诉她,她遇见的两个鬼魂中,其中那个姓林的中年女人有可能是他早年的女友,叫林晓月,她是在去年因心脏病去世的。
周玫只好将那个夜晚在时装展示厅发生的恐怖事件讲了一遍,都是郑川已经知道的那些情况。
“你看见她们的身子是不是扁平的?”郑川问道,他想起了自己在医院停尸房看见的人影。
周玫说不,她们和真人一样。
“她们的脸是不是惨白的,像白纸那样白?”郑川又想起了他在高苇的书房里看见的女鬼。
周玫点点头。郑川的追问已增加了她的恐怖感。
“那个中年女人和你刚才在走廊上遇见的女人是不是相貌相同?”郑川在提问中突然想到了这个重要的问题。
周玫凝神回忆了一下,突然叫了起来:“啊!我真没想到,她们的相貌一模一样!”
毫无疑问,这就是林晓月,她能以早年和死前两种面貌出现。上次她约郑川在办公室相见,郑川没来,她将梳子和镜子留在他的办公室了。后来,这两样东西不翼而飞,一定也是她取走了。门和墙壁都挡不住她,她在郑川的周围游荡。
想到这里,郑川紧张地向办公室的各个方向扫视了一眼,除了他和周玫,这里别无他人。周玫问他找什么,他说你看这屋里还有别人吗?
周玫说没人啊。她说她能看见鬼魂,这是她的不幸。从小就这样,邻居老太婆断气前她就看见有勾魂的黑白人影闪进老太婆的屋去。当时母亲说她人小,所以能看见鬼。没想到,长大后还这样。半年前,她去一家服装生产厂家进货,这厂里供销科的两个人她都认识,一个叫老谢,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男人,另一个叫黄艳,是个 20多岁的女孩。那天她去厂里,走进供销科只看见老谢坐在办公桌前,而她的业务是黄艳负责的。她问老谢,黄艳呢?老谢不理她,坐在那里打盹似的,任她怎么叫也不搭理。她奇怪地走出办公室,在走廊上遇见黄艳,并对她讲了老谢的奇怪状态。没想到,黄艳听后大吃一惊,她说哪有老谢啊?他昨天出车祸死了,怎么会坐在办公室呢?周玫也大惊,她们一同跑向办公室,进门看见里面空无一人。
“我不想自己能看见这些。”周玫说,“太可怕了,没想到刚进你公司又遇见鬼魂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郑川点头同意,他拿起办公桌上的手机,和周玫一起走出办公室。他们步入长长的走廊,经过女更衣间半掩的门前时,里面仍是暗黑无声,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他们终于来到了电梯门前,面对面站着等电梯,郑川想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了。
30
梧桐巷9号,高苇从郑川的车上下来后,向他挥了挥手便走进住宅区大门。虽说才夜里8点多钟,大门口却显得很安静,陆地在墙边踢足球。他将球狠狠地踢向围墙,碰回来,再踢过去。看见高苇时,他转身说道:“那辆送你回来的车真漂亮!嘿嘿,要值几十万元吧!”
高苇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加快脚步从他身边走过。这个行为怪异的物管员让她有点厌烦,但又不好表示,住在这里还是不得罪他为好。
她拐向右边的通道,沿着围墙向自己所住的那幢楼走去。来到楼下时,她无意中抬头一望,6楼窗口的灯光让她吃了一惊。这单元里每层楼两家人,而6楼就住着她,另一户住宅一直是空着的,怎么会有灯光呢。高苇抬头仔细辨认了一下,确认那亮着灯的窗口不是自己的家,才稍稍放心一点,这至少表明没有人在她的屋子里。
高苇沿着曲折的楼梯一直走上6楼,进屋前她先靠在隔壁的门上听了听,里面没有一点儿动静。谁在里面呢,还亮着灯?她前几天刚问过陆地关于这套空房子的情况,陆地说这里曾经住着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三个多月前因为煤气中毒,这对夫妇和一个两岁多的儿子死在家中,当时,是他将似乎还有一口气的女主人背下楼去的,可医生赶来时,说这人早已死了。这事发生后,死者的亲属一直想将这套房子卖出去,但苦于没有合适的买主,他们将房价不断下调,可当动了心的人来看房子时,一听说这房里死过三个人,便立即溜之大吉。
今天晚上,屋里的灯光是否表明这房已有了新主人呢?高苇在门外听不出一点儿动静,心里无端地有点儿不踏实,她赶快进了自己的房门。
夜里10点,书房里“叭”的一声响动吓了高苇一跳。当时她正在卧室里照镜子,这是她的习惯,第二天穿什么衣服总要在头天晚上试好,不然早晨慌慌忙忙的是来不及选择和搭配衣服的。她穿上一套裙装,在屋角的穿衣镜前面左照右照。突然,她对镜子里的女人产生了陌生感,这就是我吗?她想。她凑近去细看自己的面容,两张脸面对面地快要贴上,她后退了几步,想起小时候母亲说过,人在夜里是不能照镜子的。为什么?母亲没讲过原因,后来慢慢了解到大概是夜里照了镜子睡着后会做噩梦吧。正在这时,书房里传出的声音让她心里一震。
她走出卧室,站在书房门前迟疑了一下,然后将手搭在门把手上,轻轻拧开了房门。她开亮了书房里的灯,书桌和书柜等家具一下子从黑暗中跳了出来。屋里没有任何异样,她走进去察看了一番,发现一幅带框的油画滑倒在地板上,这幅画她还未找到合适的悬挂地方,暂时靠立在墙边的,没人碰它怎么会滑倒在地呢?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是周玫打来的。她说郑川今晚找她去了解遇见鬼魂的情况,现在刚分手不久。她责怪高苇今晚取消了在办公室的加班而没有告诉她,以至于她打电话去办公室找她时,郑川接到了电话,约她见面,她又不好不去。
“他没勾引你吧?”高苇半开玩笑似的问道。以前和周玫聊天时,谈起成功男人的风流和女性的处境,她曾谈起过郑川的情况,对本公司以外的女友谈这些,高苇觉得很安全。并且,女人的很多心里话,没人聊也闷得慌。
周玫说你放心,刚才发生的事恐怕使任何人也没有风流的心情了。她将更衣间走出一个女人的事对高苇讲了一遍,她对高苇描绘那个女人的相貌,询问她公司里有没有这样一个女人。关键是,这女人与前段时间夜里出现在她那里的那个姓林的女人一模一样。
高苇无比震惊。首先是公司里绝无这样一个女人;其次是公司更衣间是她每天光顾的地方。因为年轻女职员经常穿着吊带裙或其他花里胡哨的时装上班,到公司后需要在这里换上职业装,通常是西服短裙,以彰显公司形象。高苇在这间只有椅子和挂衣钩的小屋里,曾经遭遇过一次惊吓。当时,她走进更衣间时空无一人,正对着墙换衣服时,一只手突然从后面搭在她的肩上。她惊叫一声,回头看时是一位女同事,她骂她进屋来怎么没有声音,只有鬼走路才无声无息的。
现在看来,那更衣间里也许还真有点什么。周玫是那种容易看见鬼魂的人,高苇突然想让她今晚陪陪她。如果周玫在这住宅里也看见什么的话,那她得考虑搬家的事了。
好不容易在电话里说服了周玫到她这里来,但周玫要她半小时后下楼来接她。周玫说她最怕夜里一个人上楼。
高苇翻了一会儿杂志,半小时一晃就过。她跳起来往楼下跑,在5楼看见曾老太婆的房门又是半掩着的。这个孤老太婆自从老伴死后,也许是太寂寞了,便常常一个人在屋里和冥冥中的老伴说话。不紧闭房门,也许是想像中为老伴留着回家的门吧。这些情况都是陆地告诉她的,看来这个新到不久的物管正在熟悉这里的住户。
高苇来到楼下,周玫还没到。她抬头望望6楼她隔壁的窗户,已经是一片黑暗,她回家时看见的灯光好像是从来没亮过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呢?她抬头凝望着,思考着,以至周玫走到她面前时,她才猛然发现,周玫事后笑她说,那样子像是在研究星象似的。
这一夜幸好有周玫的陪伴,不然隔壁空房里亮了又灭的灯光会让高苇睡不着觉的。两个女孩子看来都因为缺少好友而渴望交流,她们挤在床上唧唧喳喳地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夜。周玫说,她每天困在公司楼上,满脑袋都装着销售事务,很久没能这样痛快地闲聊了。她说刚见到高苇就对她有好感。两人说起话来非常投机,真是有朋友缘分。她们聊工作、聊发展、聊个人情感。高苇对周玫的年收入之高颇感意外,薪金加销售提成,年进账可达20万,这是高苇年收入的3倍多。
“是不是公司老总对你特别厚爱呀?”高苇半开玩笑地问道。
“我们公司是个女老板,你不会说她对我有好感吧。”周玫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又一本正经地说,“其实,老板只认赚钱。我为公司创造的,是自己所得的上百倍,这样想我的收入并不算高了。我19岁进入这家公司,从销售业务员干起,到销售主管、销售经理,3年时间我让公司的客户增长了 3倍多,你说我拿这点钱算什么?”
高苇对周玫的能干无比震惊。大学毕业后,不少同学对她取得的工作职位十分羡慕,现在与周玫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高苇的心情沉郁起来。
“其实,你的工作也挺好的。”周玫看出了她的情绪变化,“成天和公司高层在一起,发展的机会很多的。”
“没意思。”高苇真切地说道,“照目前的收入,想买房也不成,住在这种破地方,真让人灰心。以前租的房太吵闹,现在这里又太安静,总觉得要闹鬼似的。哦,楼下的曾老太婆是这房的房东吗?”
周玫说,她来租这房时,是和曾老太婆接洽的,可她说房东是个20多岁的小伙子,到南方工作去了,委托她代为租房,她只是小伙子的邻居而已。周玫还说她认为这房不错的,只是刚租到还没搬进来,老板便要她住到公司里去了,所以才转给高苇。
“隔壁一家三口死于煤气中毒,你知道吗?”高苇问道。
周玫说不知道,早知道的话该压压这房的房租,毕竟住在死者的隔壁,房价该打折的。
高苇说,你真是商人的头脑了,要是我的话,房价再低也不会租,周玫说怕什么,又不是死在这屋里,只可惜一年的租金已交,无法压价了。
高苇再次谈到隔壁屋里有灯光的事,周玫说这事真有点玄乎,我现在去敲敲隔壁的门看看,如果里面有人便会有动静的。
“别,千万别去敲门!”高苇惊恐地阻拦道,她的眼前甚至闪过那死去的一家三口正坐在屋里的情景。
而周玫坚持要去敲门看看,她说这种事不去弄明白,心里始终悬得难受。高苇提醒她现在是半夜了,如果那屋里真的有人,敲门会很唐突的,周玫这才说只好等到明天早晨吧。
“你为什么不买套房子呢?”高苇打了一个呵欠,想在睡觉前谈点别的话题来轻松轻松。
周玫说有沿海的大公司正在拉她,所以她不愿意买房子将自己拖住,她迟早是要远走高飞的。
高苇正要对此发表看法,外面的楼梯上响起了上楼来的脚步声……
31
夜晚使人迷幻。郑川离开方城大厦以后,满街的灯红酒绿使他对世界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他从地下停车场将车开出以后,便不断地提醒自己开慢点,高苇曾经梦见他开车撞倒了一个白衣女人,这事他一直记在心上,高苇的梦很准,他得时刻提防着点,尤其是公司更衣间里刚才有鬼魂出现。这事让周玫遇到,使得他俩匆匆结束了谈话。进入电梯之后,两人的脸上都显露着紧张。他先将周玫送上24楼,然后随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那里永远是那样的冷清,尽管灯增多了一些,但郑川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仍然在那幽深的空旷中响着回声。
平安地回到了家,刘英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回来了?”她看了郑川一眼说,“你最近身体不好,就别这么晚下班了。”
刘英对郑川的态度最近由冷漠变为了关心,准确地说是她对郑川的恍惚状态产生了惧怕。她听苟妈讲,郑川有一次半夜跑到客厅来,对着桌子上的一根绳子,大声喝问苟妈那绳子从哪里来的。苟妈后来对刘英讲,郑川大惊小怪的样子很不正常,不过就一根绳子呗,可能是打扫卫生时放在那里忘记了收起来,这就吓得郑川面带土色。
此刻,晚归的郑川脸色仍然不太好,他对刘英说了句“公司里事多”便走上楼去了。刘英听苟妈说,他只在每天上午输液时脸色好一些,甚至有点红光满面的。因此,刘英建议他将输液期延长一些,毕竟她不愿看到郑川有个三长两短。
郑川洗了个澡,躺在卧室的沙发上抽烟。想到明天上午又可以见到谭小影了,他心里有种早年和林晓月约会前的期待。他隐隐地在空气中闻到谭小影衣服上、头发上的气息,这气息是如此的神秘和动人心魄。青春年少时,林晓月从他的屋里走后,他总是要紧闭房门,以便让林晓月身上的气息在屋里停留得久一些。
现在,林晓月的灵魂附在了谭小影身上,让他面对她时像又回到了早年的惴惴不安。刚才洗澡时,他反复冲洗身体,是想洗掉今天下班后在办公室和高苇**时留下的气味。只有这样,明天上午见到谭小影时才能对她和她附着的灵魂心安。他有种负疚感,但他在某种时候确实不能自制。公司更衣间走出的女人是林晓月的显形吗?她在寻找他吗?早知道是这样,真不该在办公室做那种事了。如果林晓月的灵魂知道了他的状况,她会怎样想呢?
郑川突然预感到林晓月要和他说话了。他急不可耐地打开电脑。邮箱显示出来以后,果然,新的邮件到了,时间显示是今天下午发来的。
邮件名:往事(8)
我在找你。那年秋天的晚上,我沿着甘蔗林找你。夜太黑,甘蔗林被风吹得“沙沙”地响,我只得喊你的名字,郑川……我喊出你的名字时有点心跳,有点羞涩,但不叫怎么能找到你呢?
记得你离开时伏在我的耳边悄悄说:“我去砍根甘蔗来给你吃。”这个晚上是方圆十里农民的节日———县里的电影放映队来了。在收割后的田野上,竹竿和绳子拉起了银幕。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黑压压地聚集在空旷的田野上。脚下的土地很软,附近的草垛将干草的香味送入空气中。我和你并排站着,周围人群的压力使我们靠在了一起。我已记不得那晚放映的是什么电影了,大约是一部反映抗日战争的故事片吧。我的眼睛望着银幕,注意力却在我们紧靠在一起的感觉上。这是最没有尴尬的亲密接触,一切都是不知不觉的,自然合理的,而且天很黑,只有上帝能看见我们。那是一种多么令人心跳的感觉啊,我甚至希望你的手能搂着我,当然这只是奢望,因为你紧靠着我的身体一直有点地震似的震颤,那个年代的亲密接触只能是这样了。
我的身体一阵阵发热,我咳了几声,你说你去给我砍甘蔗来吃,我想阻拦,但你已经挤出人群。
然而电影快完了你也没有回来,我突然想你会不会跌进水沟去了?我挤出人群,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远处的甘蔗林走去。
我找不着你了!我第一次在夜空下放开嗓子叫你的名字,那一刻,我有种母亲呼唤丢失的儿子的感觉。然而,在夜幕中仿佛无边无际的甘蔗林交不出你的身影来。我的眼泪流出来了,这是你不会知道的。
几天后见到你才知道,那夜你砍了甘蔗回来后,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就是找不着我了。在人堆里找人是最困难的事,而且是夜里,我们当时就不该分开,我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我们后来没能走到一起的预兆?
人生阴差阳错,寻找什么丢失什么,谁知道呢?生命是一条单行道,走过的路就回不去了……
郑川读完这封邮件,一下子回到了在乡村看露天电影的情景之中,暗黑的田野上,一道喇叭形的白光从人们黑压压的头顶射向银幕。他紧靠着林晓月站着,他的手肘紧抵着她的腰。这腰是如此柔软,下面是凸起的髋骨,他的手肘有如放在沙发扶手上一样。这便是女人的身体,如此大幅度的起伏有如水和山峦的组合。他感到有点晕,这种神秘的眩晕感随着岁月的流逝再也找不回来了。
郑川关闭了电脑,正要上床睡觉,刘英来敲门了。她要做什么,郑川有点心烦。
刘英走了进来,她已有些发胖的身上穿着睡衣,眼光迷惑地盯着郑川说:“我怎么又听见你屋里有女人的说话声呢?”
“你别再对我疑神疑鬼的了。”郑川恼怒地说,“再这样下去,也许真的有鬼出现。好,你现在先好好看看,这屋里究竟有没有女人。”
郑川的卧室里一目了然。他打开大衣柜的门说,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人;他又撩起床单,弯腰看了看床下说,你看看,也许在这里躲着呢!
刘英说:“郑川,不是我怀疑什么,是我刚才真的听见有女人的说话声,很低的声音,听不清说的什么,唉,也许是我的耳朵有毛病了。”
刘英出去后,郑川关上房门躺在床上想,每次在这屋里看林晓月的邮件时,刘英便说听见女人的说话声,难道这是什么感应吗?
郑川关了灯睡觉,在黑暗中却老想着死人和活人的关系。究竟人死后有没有灵魂,他曾经相信没有,可有一个朋友反驳说,你又没死过,你怎么知道?这是一个悖论,知道真相的只有死去的人,而死去的人又永远无法开口了。现在,他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人活着与死后有不同的形态,他们分别在不同的空间,中间隔着一道不能翻越的栅栏。然而,在栅栏的空隙间,双方偶尔会抬头一见的。
“我在找你。”郑川想起了林晓月在邮件中说的第一句话。这句在她叙述往事中的话,很像是她现在的意愿。郑川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尽量不去想这句话的现实含义。夜已经很深了,黑暗中只有室内的钟摆响着“滴答滴答”的声音。
朦胧中,郑川看见公司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女更衣间的门半掩着,里面涌出一团团雾气。他好奇地走进去,在雾气中看见一个雪白的身子,她正是高苇。郑川拥住了她,将她压在墙边做起爱来。墙的上方有一个小窗口,郑川一边**一边从窗口望出去,外面是一片乡村的夜景,黑黝黝的甘蔗林在风中起伏。突然,他听见有人在叫“郑川”,那是林晓月的声音。他不敢应答,有种做贼的感觉,只想赶快和高苇完事后便去甘蔗林。高苇的背靠在墙上,身体慢慢地向墙里面嵌进去。他想这样也好,没有人能发现了。
正在这时,有人走进了更衣间。郑川抬头一望,是公司办公室的张叶。她从墙上取下一件黑色外套穿上,脸上的表情很沉重。郑川奇怪地问你怎么了,她说高苇死了,开追悼会得穿这种衣服。郑川大惊,连声说这不可能。张叶说这是真的,公司里人人都知道了,是死在地下停车场的,就在你那辆小车边,她死前是贴着你的车窗玻璃倒下去的,不信你去看,那玻璃上还有她的手掌印。郑川有些害怕,他知道这种说法的意思是他害死了高苇。他大声地叫道:“不———这不可能!”
郑川从梦中惊醒,正是凌晨2点。他从床上坐起来,开了灯,惊魂未定地回想着刚才的梦,第一个反应便是高苇遇到危险了。她可千万别莫名其妙地丢命,不然又增加一个鬼魂来纠缠他,那该如何了结。以前死在地下停车场的崔娟与他毫无关系,就因为大家同在一座写字楼,结果这亡魂在电梯里与他相遇后便不放过他。其实,这亡魂应该去找真正的凶手才对。
今夜,高苇会遇到杀身之祸吗?郑川想起了在高苇的书房里出现的白脸女人,这个鬼魂是不是太寂寞了,要找高苇去做伴呢?
32
半夜时分,上楼来的脚步声并未到达6楼便消失了。高苇松了一口气对周玫说:“也许是回家晚了的邻居吧。”
和高苇一起躺在大床上的周玫对着天花板说:“谁知道呢?我听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轻,也许已经到了6楼了。”
高苇叫了一声,说:“你别吓我啊!”
周玫说:“别怕,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其实,就算有人上了6楼也没什么可怕的。”
高苇说你讲得轻松,要是你现在开门出去,看见一对年轻夫妇牵着一个小男孩在外面,他们就是死在隔壁的那一家人,你会不会害怕?高苇之所以这样讲,是她对楼梯上的脚步声真的作过这种联想。隔壁那套无人居住的房子天黑后亮过灯又熄了,说明真的有人进出。
周玫打了一个呵欠,她已经困得要睡觉了。她说就算有鬼也没有什么,鬼不会随便害人的。她说她从小到现在遇见过好几次鬼,结果自己什么事也没有。
周玫说完便闭眼睡觉。明早还要上班,高苇也只好躺下,关了灯想尽快睡着。然而,尽管她闭着眼,耳朵却像雷达一样在黑暗中搜索,这是她自己无法控制的。
她听见周玫的呼吸声,远处隐隐的汽车声……突然,卧室外面掠过一丝“吱”的声音,好像有人拖着脚走路,鞋底在地上擦出的声音。
她紧张地推了推周玫:“你睡着了吗?”
周玫在黑暗中说正有点迷糊。高苇说卧室外面好像有人,周玫说不可能,除非有贼进了你的屋里。
“不是贼,是鬼!”高苇开了灯坐起来,瞪大眼睛对周玫说。她将书房里曾经出现过一个白脸女人的事对周玫讲了一遍。当然她没提郑川住在这里的事,只说是自己遇见的。
“你看清楚了?”周玫不相信地问道,“这会是哪来的鬼魂呢?”
高苇分析说,一种可能是死在地下停车场的崔娟,就是周玫在24楼也遇见过的那个女鬼。但是,这个鬼魂在写字楼里出现还可以理解,跑到高苇家里来就有点没有来由了。因此高苇现在更相信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她是隔壁的女主人,毕竟是邻居嘛。楼顶上的废纸箱里有一只白色高跟鞋,也许就是这个女人扔在那里的。
“一家三口死于煤气中毒,真惨!”周玫说,“那么,这个女主人跑到你的书房里来干啥?”
“谁知道呢?也许是来找本书看吧。”高苇一边说,一边感到此事既荒唐又恐怖,“鬼魂也看书么?”
“我去看看。”周玫下了床,“你敢肯定刚才听见外面有声音?”
高苇坐在床上惊恐地点点头。
周玫走出卧室,高苇听见她开了客厅里的灯,接着又开了书房的门。高苇的心“怦怦”地跳着,时刻准备着听见周玫的尖叫。
外面很平静,但周玫回到卧室时一脸惊恐。
“书房有人吗?”高苇急切地问。
周玫说这屋里什么也没发现,她顺便开了房门往外面看了一眼,突然看见隔壁的房门是虚掩着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
果然是那死去的一家三口回来了?高苇和周玫都很紧张,同时又有一种发现了罕见秘密的兴奋。周玫反复动员高苇和她一起去隔壁房里看看,她说她和高苇都是好女人,鬼是不伤害好人的。看见周玫那样镇定,高苇的好奇心也起来了,她说去就去吧,不过你得走前面。
周玫和高苇一前一后地来到了隔壁人家的房门前,周玫从虚掩的门缝往里瞧了瞧,除了看见一把空着的椅子,没见人影晃动。
“有人吗?”周玫敲了敲门问道。
屋里没人应答。周玫推开房门,和高苇一起走了进去。
进门是客厅,左侧是两间卧室,右边一道小门,大约是通向厨房和卫生间的。客厅和一间卧室都亮着灯,遗留在这里的少量旧家具上蒙着灰尘。墙上有一只猫头鹰形状的挂钟,它并不因这家人的死亡而停歇,仍在滴答滴答地走着,显示着时间的永无尽头。
夜半时分,周玫和高苇出现在这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环境中,心惊胆战地张望着。周玫慢慢地向亮着灯的卧室走去,高苇紧跟在后,但腿脚却做着随时向外跑的准备。
卧室里空无一人,一张没有铺被褥的大床显得荒凉而空荡。突然,周玫脚底滑了一下,高苇弯腰向地上看去,惊叫着说:“血!你快看,哪来的一摊血呢?”
周玫踩着的果然是一摊污红的血,她一边在地上擦着鞋底,一边看着被她踩得一团糟的血迹说:“我们快走!这屋里出事了!”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周玫和高苇刚走出卧室,一个手拿菜刀的男子已站在客厅里挡住了她们的去路。他身后的小门开着,大约是从厨房里出来的。
“陆地!”高苇突然叫道,“你要干什么?”
“嘿嘿!”陆地瘦削而苍白的脸上有股冷气,“我想砍一个手指头下来玩!”
高苇和周玫尖叫一声就要向外跑,陆地手持菜刀站在门口挡住了去路。
“不准叫!”陆地压低声音警告道,“让人听了多不好。既然被你们看见了,就陪我一会儿。”他抬手指了指高苇接着说,“你上次不是陪着我烧死了一只猫吗?还过瘾吧?你不知道,那还不算什么,要是把自己的指头切下来玩,才叫真刺激呢。”
高苇稍稍松了一口气,因为毕竟不是要切她们的指头。她盯着陆地的手看,5个指头还在,只是手腕上缠着纱布,有血迹浸出来。
“卧室里的血是怎么回事?”高苇问道。
“那是我的血。”陆地举起他缠着纱布的手腕说道,“痛快!那种全身都酥软的感觉痛快极了!”
“你让我们走吧。”周玫紧张地说,“今晚的事,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不行,你们得陪我一会儿。”陆地指着客厅里的椅子说,“你们坐下来。”
高苇和周玫只好坐了下来。“你要我们做什么呢?”高苇心惊肉跳地问道。
陆地也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左手放在桌面上,右手拿着菜刀,有些兴奋地说:“我要你们看着我切手指头,切下来后,替我将指头拿到水池里洗洗,然后你们就可以走了。”
陆地说完,看着自己放在桌面上的左手,他弯曲了4个指头,只将小指笔直地伸着。他拿着菜刀的右手在抖动,眼睛里有种异样的光,像猎人看见了猎物一样……
“住手!别干蠢事!”高苇突然跳起来扑了过去,她双手紧紧抓住陆地拿着菜刀的右手腕部。“你再这样做我要叫得全楼的人都听见!”她厉声呵斥道。
周玫被高苇的举动惊呆了。她看见陆地拿着菜刀的手挣扎着,高苇却死不放手。两个人像在打架一样,明晃晃的菜刀几次从高苇的鼻尖上晃过。周玫从惊恐中清醒过来,冲过去协助高苇夺下了陆地手中的菜刀。
“你干啥呀?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高苇对着陆地训斥道。
陆地像泄了气的皮球蹲在地上,他抬起头说:“活着有什么好?人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你想死?”高苇惊讶地问道。
陆地说当然想死,其实人人都觉得活着没意思,还不如做鬼好。但他说他现在还不想死,他想先玩一玩,前几天,他认识的一个朋友砍下了自己的手指头,他拿过来玩了玩,觉得真有意思。他也想试一试,人都没有意思,手指头更不重要了。
周玫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看见高苇走过去拍着陆地的肩说:“你清醒一点。我告诉你,实在要干这种事,别让我们看见,但是我认为你这样做是个十足的懦夫!活着嘛,像个男子汉一点!”
陆地安静下来,望着高苇**。高苇问他是怎么进到这屋里来的,他说他有钥匙,有买主来看房子时,房东委托他开门。
高苇对陆地说:“人都有面子,今晚的事替你保密,但你不可乱来了。好了,下楼回到你的住处去吧。”
陆地下楼走了,高苇和周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回到屋里,高苇双腿发软,竟一下子坐到沙发上站不起来了。
“你是个好女人。”周玫对着她说,“我真没想到你突然有了勇气。”
“总不能见死不救吧。”高苇说,“并且,我们周围不能再有鬼魂了。现在公司和这住宅楼里都闹鬼,真不知道明天又会出现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