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1.河南信一陽一驿馆洪大全洗了脚,由兵丁替他倒了洗脚水,然后拿来一条铁链子要把他锁起来。洪大全不耐烦地推开锁链子,对兵丁道:“去请小军机丁大人来,等晚上我睡下再锁不迟。”
    兵丁出去没多时,丁守存进来,说:“先生不必烦恼,白天了某人把你当朋友待,晚上只好例行公事。万一出了事,我和赛中堂可就都要掉脑袋了,你是钦犯啊,务请洪兄原谅。”
    “我不是为这个叫你来。”洪大全说,“我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两只羊在独木桥上顶架。我反复思寻,觉得这不是好梦。”
    丁守存宽慰道:“梦嘛,岂可认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两羊狭路相逢,乃是勇者取胜啊,有何不吉利。”
    种种迹象和预感困扰着洪大全,他说:“你认为我洪大全够不够坦诚?”
    丁守存说:“下官与赛中堂绝无微词。对你,本可以按例就地正法,所以不杀你,赛中堂也有惺惺惜惺惺之意。”
    洪大全说:“我总感到此去京都,凶多吉少,你们不过是拿我当猴耍,拿我上皇上面前去邀功而已,是不是这样?请你直说。”
    丁守存吃了一惊,他只能矢口否认:“洪兄太多心了。赛中堂为何让你写一份长一毛一逆首们的名单?就是让你在皇上面前有个立功自赎的机会呀。”
    洪大全说:“可我听说,我这样的人,是在不赦之列的。”
    “天下没有不变的事。”丁守存说,“让你下地狱,是皇上一句话,让你位列九卿一步登天,也是皇上一句话。”
    洪大全的心里踏实了些,他想了一会说:“我也想到了这一层。我想给皇上写一道表文,请了大人代呈,可否?”
    “你上表文?”丁守存十分惊讶,忍不住问道,“你在表文里写什么呢?仟侮?认罪?我以为都不妥。”
    洪大全说:“我承认我造反有罪,可我得上达天听,我反贪一官,并不反皇帝,我对朝廷从无二心。”
    “聪明,”丁守存以刮目相看的眼神望着洪大全说,“这样上表,定能打动圣上,你写吧,下官一定代呈代奏。”
    “拿纸笔来吧。”洪大全说,“我们已经到了信一陽一,离到京也没有多少时日了,宜抓紧。”
    “纸笔现成。”丁守存张着扑朔迷一离的眼睛探询地望了洪大全好一会,突然发问,“足下到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会翻供吗?”
    他问得突兀,洪大全听得莫名其妙。过了一会,洪大全反问:“这有什么关系吗?”丁守存忙说:“随便问问,没什么。”但洪大全却隐约悟出了些什么,他感到了守存是怕他翻供的,甚至可以说是恐惧。
    2.全州城下(一八五二年五月二十四日)
    林凤祥、李开芳率五十艘战船为前队,杀奔全州城下。太平军在对河扎营。
    林凤祥对李开芳说:“你看,前面江面已被封锁。”
    李开芳说:“清妖怕我们沿江北上。等一下陆师到了,就可攻城,先让士兵饱餐一顿吧。”
    话音刚落,见岸上烟尘冲天,冯云山率罗大纲的先锋军已经驰抵全州城外。
    林凤祥、李开芳登岸去迎接。
    3.全州城上署全州知州曹燮培带兵勇在城上巡视着,指挥兵勇架炮。
    一个幕僚说:“咱们全州只有壮了三百人,楚兵四百人,怎能抵得住长一毛一千军万马之攻势?向荣、乌兰泰手握重兵都败得那么惨,我们……”
    曹燮培斥责道:“依你,就该弃城逃走不成?”
    幕僚们就都不再做声。
    4.全州城下林凤祥、李开芳指挥攻城。
    冯云山亲自在前面督战。
    全州城上的炮火不断打来,阻住了进攻的太平军。待林凤祥率兵撤下来时,冯云山说:“没想到全州的炮火这么猛。我们不可硬攻。可以采取一穴一地攻城法,不愁不破。”
    李开芳问:“什么叫一穴一地攻城法?”
    冯云山说:“就是挖暗道,一直挖到城墙根,堆上大量炸药,炸塌城墙,就出现缺口了。”
    林凤祥说:“我去安排挖地道的人。”
    冯云山说:“找咱鹏隘山的矿工,他们挖洞子用炸药内行。”
    林凤祥骑马离去。
    冯云山对李开芳说:“你跟我绕城走走,选定一个好爆破的城墙,能省许多火药。”
    李开芳答应一声,带了几十个牌刀兵,簇拥着冯云山绕城而走。
    5.南城外冯云山看到这里的原城墙砖体风蚀得厉害,看上去像倒坍过后又补砌过,他伸出马鞭子指点着说:“就从南面一穴一地攻城。”
    在营帐掩护下,太平军正在向全州城下挖地道,一筐筐的土从地道深处运出来,为了不引起清兵注意,就堆在帐篷里。
    满身泥土的林凤祥从地道里出来,萧朝贵问:“还差多远?”
    林凤祥说:“快了,在地道里,我都听到清妖说话声了。西王,红粉够不够?药量小了,别炸不开呀!”
    萧朝贵问:“你要多少?”
    林凤祥说:“至少得十六石,不一下子把曹知州大人送上天,也对不起他呀。”
    萧朝贵说:“就给你十六石,来人搬吧,小心,别让清妖看出破绽来。”
    6.知州衙门曹燮培正得意地一抽一着大烟,对幕僚们说:“这几天长一毛一怎么不攻城了?倘他们一鼓作气猛攻,我们这些老弱病残如何守得住?”
    一个幕僚说:“城外一个渔夫说,长一毛一是过路,根本不想打全州,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废话,”过足了烟瘾的曹燮培从烟榻上坐起来说,“渔夫知道个屁,去派人抓个长一毛一来。若是过路,就可以松口气了。”
    幕僚说:“谈何容易,即使出得了城,回得来吗?”
    曹燮培说:“刘总兵、金总兵有消息吗?”
    幕僚说:“没有。”
    “我白写了求救书。”曹燮培突然咬破了自己的中指,说,“我写封血书,看他们来救不来救!”
    7.全州城下(一八五二年六月三日)
    一声巨响,一穴一地攻城成功,城墙崩坍了十几丈长一个豁口。
    太平军步兵、骑兵、女兵从三面呐喊着向全州城冲去,城上守卫的老人、孩子们一哄而散。
    洪秀全、冯云山、杨秀清三人骑马远观。不一会,见城门楼旗杆上挑出了知州曹燮培的人头来。
    8.北京曾国藩家书房门房通过老仆曾贵给正在写条幅的曾国藩递进一个片子,说:“有一位大人求见,他说是老爷的挚友,不用事先相约的。”
    曾国藩忙放下笔,说:“快请,就请到书房来坐吧。”并且趋步迎到中厅门口。
    原来是肃顺潇潇洒洒地迈着八字步跨了进来,他瞥了一眼条几上墨迹未干的条幅,肃顺说:“涤生兄好自在呀,闲来写写字,也是颐养心一性一的好法子,我就没这个清福了。”
    曾国藩请他坐下,说:“足下是朝廷柱石,每日为国事一操一劳,岂能与曾某这样碌碌无为者同日而语?”
    “谬奖。”肃顺说,“我又何尝不是个碌碌庸才?太平盛世的官好当。如今乱贼四起,洋人又欺上门来,皇上心里烦恼,有了气,拿我们杀伐子,我不过是皇上的出气筒罢了。”
    曾国藩道:“这样的出气筒,别人巴结还巴结不上呢,足下却牢一騷一满腹。”
    两人都不禁哈哈大笑。
    老家人曾贵捧了一壶茶来,沏上两杯,茶色碧绿,香味扑鼻。
    “什么茶,这么香?”肃顺端起盖碗掠掠茶叶,品了一口。
    “昨天舍弟刚从家乡捎来的雨前茶。正经的洞庭君山茶。”
    “你们湖南人有福。”肃顺说,“日日有君山茶可品。”
    曾国藩道:“足下可比湖南人更好,你既能品到湖南的君山,也能尝到西湖的龙井,还有六安的绿茶,云南的普洱,足下之福大矣。”
    “你不但会写文章,还会说话。”肃顺站起身,走到条几前,看到曾国藩写的四个大字是“大本大源”,字写得酣畅淋一漓。他说:“你们翰林出身,字都漂亮,正经的馆阁体。”
    望着这四个字质顺沉吟有顷,说:“这‘大本大源’可有多种诠释。说是指人的本一性一说得通,说是老子的道,也行,说是礼义廉耻未尝不可,甚而佛家释教也可引申到佛学色空中去。不知先生的‘大本大源’究竟何所指。”
    曾国藩道:“倡学难道不可以称大本大源吗?惟学为本,天下之愚,皆因不学耳。”
    “妙,妙,”肃顺一爱一不释手地说,“本人意欲夺君子之所一爱一,不知允否?”
    曾国藩道:“只怕有污尊目。倘不嫌,拿去补壁就是了。”
    肃顺也不客气,当即卷了起来,并且风趣地说:“几年后,先生成了国学大师,当了太子太保,那时就有洛一陽一纸贵之誉了,我也许凭此墨宝卖上几锭银子养家糊口,也未可知。”
    “足下真会说笑话。”曾国藩饮了一口茶,望着肃顺那张大白脸问,“足下今日造访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无事不能登三宝殿吗?”肃顺反问。
    “能,但足下不是。”曾国藩说。
    肃顺一笑,拿出一个折子,打开来,说:“这有一个折子,是小军机为一个长一毛一发匪逆首所陈,奇文共赏,我是让你见识见识。”
    曾国藩一笑,道:“哪个小军机会为贼人代呈?”
    “丁守存。”肃顺答。
    “丁守存?”曾国藩道,“他不是跟赛中堂在广西办军务吗?”
    “是啊,”肃顺说,“不然怎么能与发逆有瓜葛呢?你洗耳恭听,听我念。”
    肃顺念道:“……天下之所以未安者,文官贪酷而无能,武官庸懦而怯死耳。陛下欲保民,而官府一婬一刑以逞,陛下欲求才,而官府忌才如仇。臣窃窥贼中文学之士,其才皆过于翰林学士,而不曾得一名,是以甘为贼所用也。贼兵不过万人,而官兵以数省之兵讨之,三年不能克,诸将之无能,亦可知矣。今洪某被俘,自知罪该万死,但谋逆之罪,事出有因,发匪中似某之人甚众,只反贪一官,不反皇上,吾等皆忠于皇上之良民也,倘皇上能裁汰劣吏冗员,使天下得治测造反之民销声匿迹也。洪某自幼饱读兵书,有雄才大略,苦无人所识,倘圣上见用,能赦免死罪,当肝脑涂地,为圣上所驱遣,愿为讨贼先驱,吾知贼如知己耳……”
    曾国藩颇有兴致地问:“这是个什么人啊?”
    肃顺说:“此人叫洪大全,据称是发匪逆首洪秀全之胞弟,被赛尚阿擒获,解来北京献俘,这是今天皇上拿给我看的。”
    曾国藩看了肃顺一眼,问道:“那么足下拿来给我看,又是何用意呢?”
    肃顺笑嘻嘻地说:“我替你领了一份差事。”
    曾国藩望着肃顺那双闪着狡黠之光的小眼睛等待下文。肃顺道:“对这个洪大全怎样处置,圣上有点举棋不定,那些军机、翰林们有说杀勿赦的,有说准降以诱逆匪的,其说不一。圣上让我找一位办事稳妥、头脑清楚、一精一干历练的大员,与我一同再审结此案。”
    曾国藩捻着下巴上几络稀疏的短胡须笑道:“这怕不妥吧。这事自该刑部大堂去管,还有大理寺、都察院,我怎敢僭越?”
    “刑部只能拟罪,”肃顺道,“而洪大全是可杀又可活之人,圣上让我们复审,必有不能告知众人的隐情。”
    曾国藩思索片刻,问:“足下在圣上面前荐了我没有?还是只是足下一个设想?”
    肃顺笑了:“早就荐了,你猜皇上怎么说?”
    曾国藩说:“我不过随大臣们一起早朝过,居百官之末,圣上岂能记起我来?自然是摇头。”
    肃顺道:“非也。圣上一听老兄大名,立刻问:”是那个把养心殿所有字迹熟记在心,连痰盂上的诗也背出来的那个人吗?‘你看,他对你印象有多深!“
    曾国藩已经无可推托,只得说:“好吧,那我就跟足下见识见识这个洪大全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
    9.湘江蓑衣渡(一八五二年六月六日)
    楚勇头目江忠源在太平军自全州北上之前赶到了湘江要津蓑衣渡,士兵们在江忠源指挥下,几乎把湘江附近的树木全都代光了,他们把树木整一根地插在渡口处,又往间隙抛石头,江水几乎断流,彻底堵塞了湘江航道。
    这时,绥靖镇总兵和春乘船从西岸过来,江忠源迎候,二人寒暄毕,这位因夺双髻山有功而御赐花翎并得赐号铿色巴图鲁的和春一副春风得意的神态,他说:“足下塞江截匪,可是亘古未闻的呀。”
    江忠源说:“在下所招楚勇不过千人,均为家乡子弟兵,正面与贼交锋,无法樱其锋,只好用些小计谋。下官本是守制在乡之人,为保乡梓太平,涤生兄再三来函催办一团一练,我本一介书生,勉为其难,还须大人提携。”
    “哪里。”和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光十七年先生公车人京时,曾国藩不是称你是他生平所未见过的大才吗?他那时即断言你当立名天下,先生何自谦?”
    江忠源笑笑说:“将军看,发匪北上,是不是去攻长沙呢?”
    和春道:“当然是直指长沙,我们要尽心尽力,勿使发匪北窜中原。”
    10
    蓑衣渡江面太平军几百条船泊于蓑衣渡,俨然是水上堡垒。
    杨秀清与萧朝贵等将领立于挂有东王大旗的船上,林风样报告说:“江忠源用大树把江道全堵塞了,水路无法通过。”
    杨秀清当机立断:“放弃水路。由昌辉和达开率兵在西岸与清妖周旋,掩护天朝大军从敌人没设防的东岸关过去,翻越华黄山隘,绕道进取永州。”
    萧朝贵说:“我去传令。”
    石达开的杏黄字黑边旗和韦昌辉的红字黑边杏黄旗在军中飘扬。
    夜幕渐渐降临,石达开、韦昌辉率后卫部队与和春部激战。
    江上,太平军将几百条战船付之一炬,一时火光烛天,太平军已向东岸关转移。
    一见太平军撤走,江忠源和和春马上带兵追击,夺得了太平军不少辎重。
    冯云山撤在最后面,他见仓惶撤退的太平军把大炮都扔了只顾跑,就对石达开说:“辎重不能丢,没有火炮,将来怎么打仗。”
    石达开去吆喝,可太平军拖起大炮走得慢,官军追杀渐至,又扔下了炮。
    冯云山策马过去,大叫:“拖上炮走。”
    话音刚落,一发炮弹呼啸着在冯云山面前落地,战马腾空,冯云山在硝烟中也飞了起来又重重跌倒下去。
    石达开大叫一声:“南王!”驱马去救冯云山。
    江忠源大兵已冲近,并且大叫:“抓贼首,有重赏!”石达开左砍右杀,杀出一条血路,总算把冯云山抱到了马上,伏鞍疾走,冲出了包围圈。
    11
    全州南面小镇双牌充当天朝内医的赖汉英一直守候着重伤卧一床一的冯云山。大营内外静悄悄的。
    洪秀全悄然地又走进了帐篷,坐到了冯云山跟前,冯云山双目紧闭,鼻息微弱。
    洪秀全见赖汉英叫他,就随他走到了帐篷外。洪秀全问:“怎么样,要紧不要紧?”
    赖汉英说:“也许是我的医术太浅。我看南王不行了,拖不过一两天了。”
    洪秀全呆了半晌,猛然抓住赖汉英的手,说:“不行,他不能走!你必须为朕救活他,天朝不可一日没有南王啊!”说到最后,已是带着哭腔了。
    赖汉英叹气连声地说:“我岂有不尽心之理?实在是伤势太重,我没有回天之力呀。”
    洪秀全表情木然地站在那里。
    女官司琴走出来,轻声说:“陛下,南王要见您。”
    洪秀全三脚两步地奔进了帐篷,只见冯云山已睁开了眼睛,一精一神状态很好。
    洪秀全一坐下,立刻把冯云山的两手抓在手中。
    冯云山轻声说道:“本以为能辅佐天王完成统一天下大业的,不想天不佑我,竟让我半道背你而去。”
    望着冯云山那凄伤的表情,洪秀全有如万箭穿心般难受,他安慰冯云山道:“快别说这话,你这不是很好吗?你走不得,你得帮朕一统江山才是,天父天兄怎能把你中途召回呢?”
    冯云山苦笑了一下,似乎已不相信那渺渺茫茫的上帝。
    洪秀全说:“你从八年前就为拜上帝教奔波传教,若论功,你是天下第一人,朕须臾不可离你呀,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愿望虽好,其亲寿命何?”冯云山的头在枕上转了转,四下望望,说:“有几句话,我想在长行之前告知……”
    洪秀全心底又一阵酸楚。他叫赖汉英把服侍的男一女全都带走了。
    冯云山用手轻轻拍着天王的手,说:“我从前对天王说过,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
    洪秀全说:“记得,朕时刻谨记在心。”
    冯云山说:“现在,距离打下江山,尚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守字就更谈不上了。鸟之将死,其鸣也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有几言相告,能认真一听吗?”
    洪秀全鼻子一酸,泪流两行,他频频点头说:“你我如一母同胞,你有什么话,尽避直言。”
    冯云山说:“得贤才者得天下。刘邦得张良、韩信,刘备得诸葛武侯,皆受益于人才也。不能说天国里人才不多,不过,除了少数读书人之外,多为粗人,打天下需要勇士,也要谋臣,天王从今往后,沿途可多打听,请当今名士扶持,这才能多走坦途,少走弯路。”
    洪秀全说:“朕记下了。”
    冯云山又说:“朱元津起事之初,靠众兄弟帮扶,立国之后,来了个火烧庆功楼;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建立大家后惟恐对自己了若指掌的旧部篡权夺位,演了一出杯酒释兵权。我不能说日后天国也会重蹈覆辙,前车之鉴,不可不正视。我说这话恐对陛下大有不恭了,好在我已是垂死之人,算冒死犯谏吧。这一切,都在天王身上,公正、无私,不任人唯亲,不疑心旧部,便能确保天朝安稳。信人不疑,疑人不用,就是这个道理,怕的是坐了天下,又时刻提防别人篡位,到头来视老臣如虎,一奸一佞之徒就会乘虚而人。”
    洪秀全心里虽未必首肯,却也没有争辩,也点了头。
    冯云山说:“内讧是比任何强敌都致命的大敌。李自成已经打到了北京,成了大顺皇帝,可不久出了阅墙之祸,贪赃枉法,功亏一篑,令后人扼腕叹息。我不担心艰难的征战岁月,此时人们私欲小,为大业肯流血献身,也容易结下患难友谊。一旦得了天下,就要防着内乱,为争权而自相残杀,若是那样,即使创成大业,也必是短命王朝。制止这样的悲剧发生,天王必高瞻远瞩,远见于未萌,正人先正己,勿使邪祟侵正,那才能创造太平盛世,唐太宗的贞观之治,可供我们学而习之。”
    洪秀全不住地点头。
    外面传来隐隐的炮声,冯云山在侧耳谛听。
    洪秀全说:“先锋军正在攻取道州,我去看看,那时送你到城里去静养。”
    冯云山却抓住天王的手不肯放松,他说:“那不是攻城的炮声,那是天鼓声,上帝召我去了。”他的脸顿时泛起红潮,开始气逆,洪秀全立即叫:“赖内医,快来!”
    赖汉英赶到时,冯云山又喘过来一口气,他对洪秀全说:“我死后,一定要将我火化,不可留坟墓,不可留一尸一骨,免得叫人掘墓鞭一尸一。”
    洪秀全又一次忍不住堕泪。
    冯云山又拉住洪秀全的手说:“要及时撤退,立即北上,不要恋战。”
    洪秀全含泪点头。
    冯云山说:“我看好了水塘湾的一片树林。可叫弟兄们把树全锯倒,留下一人高的树桩,每个树桩上扣上草帽,包上黄巾、红巾,做疑兵用,连夜快撤。”
    洪秀全点头:“好,好,你放心吧。”
    冯云山一阵阵气逆,拉着洪秀全的手渐渐松开了。
    洪秀全大拗:“云山!我的好兄弟!”洪秀全哭得几乎晕倒。幸有赖汉英在一旁扶住。
    洪秀全哭道:“南王匡扶盛治,历尽艰辛,襄赞鸿献,折我大梁。传我的令,把南王的生日九月九日定为‘哥降节’,要在天历上注明,该月该日顶头,永远这样,颁行天下,普天之下万郭万代臣民同申孝敬爷哥之虔,无系为弟之道,世抒铭刻代赎之念,格尽靶功盛德之心。”
    赖汉英说:“臣遵旨。”
    这时底下人拿了几匹黄绢过来,开始缠裹冯云山一尸一体,赖汉英扶洪秀全离开。
    12
    水塘湾一些太平军按冯云山的遗计在伐树,伪装疑兵,包了头巾的桩子离远看恰如整齐军阵,并配有军旗数面,在风中猎猎飘动。
    13
    潇水之畔太平军上万将士,自洪秀全以下,军民皆穿丧服,立于潇水之畔。
    江边搭起一个木架子,四周堆满了干柴,士兵正往柴上倒油、倒酒,木架正中,五面太平天国旗帜围护着冯云山裹了黄绢的遗体。
    三声炮响,赖汉英引领士兵点燃了大火。除了洪秀全、杨秀清、萧朝贵三人外,所有的人都面向大火跪下。
    火舌蹿升,很快吞噬了柴堆,焚化了五色旗,也深深地吞噬了冯云山的一尸一体。
    夜已经很深了,江边的大火早已熄灭,那里只剩下一堆灰烬。此时洪秀全一个人木然地坐在沙滩上,面对那堆灰烬,泪水干涸在他脸上,他的表情,他的心都仿佛凝固了。
    侍从、牌刀兵都不敢近前,在很远的地方游大。
    江水的长一浪一一层层涌上沙滩,渐渐把灰烬吞没,越来越少,最后又上来一个大一浪一,沙滩又恢复了固有的光洁。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声寺院的钟声,显得特别凄凉哀婉。
    14
    刑部讯室洪大全被狱吏押着,从大牢里提出来,他蓬首垢面,手脚都套着锁链。当他步入讯室时,看到了肃顺、曾国藩两个人,并没有行刑人,他多少有些奇怪。
    肃顺吩咐狱吏:“把镣子松开吧。”
    狱吏迟疑一下,给洪大全松了镣铐。
    曾国藩指着一张方木凳说:“你可以坐下。”洪大全坐下,疑惑地望着这两个品级不低的官员。
    肃顺对站在门口的狱吏说:“你也出去吧。”狱吏带上门走了出去。
    曾国藩声音和气地问:“你就是洪大全?”
    洪大全反感地说:“又要重新问一遍吗?我都腻了,说痛快话吧,皇上能不能赦我。”
    肃顺道:“那要看你自己了。”
    洪大全道:“我写上表章,要说的都说了,还让我说什么?”
    曾国藩说:“倘你是个无足轻重的胁从者,可以给你自赎的机会,可你是天德玉,是匪首洪秀全的族弟,你这身份,本在不赦之列呀,你知道这一层吗?”
    洪大全愣了片刻说:“可是赛大人、丁大人不是这么说。”
    肃顺紧叮一句:“他们怎么说?”
    洪大全说:“他们说兵卒如缕蚁,随手可杀。像我这样的大人物,必解京,皇上开恩会给我自赎之机。”
    曾国藩道:“于是你就越往大说越好,就给自己编了个胞弟、天德王的衔儿,是不是?”
    洪大全的脸色变了,他说:“要杀要剧随你们,我就是天德王1 ”
    肃顺冷笑道:“可我们有证据证明你根本不姓洪!”
    洪大全有几分慌乱。
    曾国藩说:“洪秀全只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你这个胞弟从何而来呀?”
    洪大全脸上的汗下来了。
    曾国藩说:“你是个读书人,你自己思量,你被押解进京,是吉是凶呢?”
    洪大全说:“一打入天牢,我就知道那小军机是骗人,我是被当做贼首带到京城来请功的。”
    肃顺、曾国藩相视而笑。
    “这么说你不是洪秀全之弟洪大全了?”曾国藩问。
    “我原名叫焦亮,湖南三合会的首领,”洪大全说,“为了追随洪秀全,到了他那里后改的名字。”
    肃顺说:“你把你翻供的供词写下来吧。”
    “求二位大人救我。”洪大全说,“我真的有能力替皇上剿除洪秀全他们,他们的用兵之法我太熟悉了。”
    “此是后话。”曾国藩叫了狱吏进来,命拿纸笔给他。
    15
    吏部门外肃顺和曾国藩上轿前,肃顺说:“圣上还是睿智英明啊,这洪大全果然是个冒充的。”
    曾国藩问:“这么说,圣上是疑心赛尚阿为了开脱屡屡兵败的罪责,拿一个洪大全来蒙骗皇上了?”
    肃顺笑着说:“圣上最恨的不是无能,而是不忠。这下子赛尚阿祸事临头了。”
    曾国藩道:“可惜了赛尚阿,他为官还是颇有政声的,我们能救他一把吗?”
    肃顺道:“你倒是一副悲天悯人的心怀。翻供一呈上,白纸黑字,怕是谁也救不了他。”
    曾国藩说:“如果他仅仅是失察之罪,就可保住一性一命了。”
    肃顺说:“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们就以失察来定其罪吧。我怕那样也息不了皇上的雷霆万钧之怒。”
    16
    郴州太平天国临时东王府东王府门外设了一个招兵处,青壮年排成了长队在签写花名册,当即发放军服,将领曾立昌、吴如孝在主持。
    一个投军者叫部永宽,他上前询问:“你们招兵不是招全家吗?”
    曾立昌说:“那是从前。现在招兵只招壮丁,拉家带口没法打仗啊。”
    部永宽说:“给我写上,部永宽。”
    17
    进军长沙的路上萧朝贵、林凤祥、李开芳、洪宣娇、曾水源等人统率大军向北疾驰。
    林凤祥在马上对萧朝贵说:“前面就是长沙城了。”
    萧朝贵说:“和春让我们远远地甩在后面,他们还在郴州狮子岭观望呢。”
    林凤祥说:“清妖绝对不会想到我们偏师来围长沙。”
    18
    长沙城内巡抚衙门帮办军务罗绕典正召集紧急会议,出席的有沅州协副将朱瀚,西安镇总兵福诚,潼关协副将尹培立等人。
    罗绕典说:“没想到发匪这么快来攻长沙库亏诸位早他们一步到来。现在骆抚台调京离任,新抚台张亮基尚未到任,委我帮办湖南军务,少不得请各位帮忙了。”
    福诚道:“为国出力,理所应当。只是贼势猖撅,末将所带陕兵不过一千人,朱将军所部也不过一千四百人,只怕我们应付不了局面,还须请救兵才是。”
    罗绕典说:“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先支撑一下,好在长沙城固守几个月不至于陷落,那时皇上必差劲旅来援。”
    尹培立说:“只能如此。”
    罗绕典说:“朱将军在城南的金盆岭扎营甚好,我意陕兵宜移兵城东石马铺、赤冈岭一带,发匪必从这面攻城。”
    几个将领都说:“我们马上回去办。”
    19
    郴州天王驻处(一八五二年八月十七日)
    洪秀全正在看书,蒙得思进来说:“翼王来了。”
    洪秀全放下书,请石达开坐下,说:“朕找你来,是想与你商讨一下广揽人才的事。湖南是人杰地灵之乡,我们不能光是招兵,也应招士,一士顶千兵,这道理并非人人明白的。”
    石达开沉哦了一下,问:“东王是个什么意思?”言下之意,显然透露出东王大权倾国或他不愿延揽贤士之意。
    洪秀全有几分不悦,他说:“东王忙于指挥征伐,顾不了这么多。”
    石达开说:“自从出了洪大全,秀清就说读书多了骨头较。打下全州时,有一个饱学秀才,到营里来自投,听他谈吐不俗,我提议留下管管文书、出出计谋,可东王说不可靠,他说要打天下,靠的是武力,文治是将来之事。”
    “此言大谬不然。”洪秀全说,“南王临终,拉着朕的手,再三叮嘱,若想创大业永保天朝兴旺,必广揽天下贤才,他说的是对的。”
    石达开说:“一人湖南,我就听人说,湖南有几大才子。”
    “哪几个?”洪秀全问。
    “一个是胡林翼,一个是曾国藩。”石达开说。
    “都指望不上,这曾国藩已经当到了二品侍郎,是我们的死对头。他的文章听说是很老到的。那个胡林翼也不成,在贵州当官。”
    石达开又说:“还有一个郭嵩焘,有才情,不过正当着京官。但真正狂做不羁的又有大才的人叫左宗棠,此人自称今亮。”
    “今亮是什么?”洪秀全问。
    石达开说:“诸葛亮是古亮,他就是今亮,当今的诸葛孔明了。”
    洪秀全笑道:“狂傲之人,必有真本事。当年的孔明,不是要刘关张三顾茅庐才肯出山的吗?你说的这个左某人,现居何官职?”
    “布衣一个。”石达开说。
    “太妙了!”洪秀全喜形于色,问,“此公对朝廷不满?抑或有其他缘故?”
    石达开说:“我收录了一个湘一陰一小吏,他与左宗棠有旧,这都是他告诉我的。这左宗棠命途多蹇,自从道光十二年中举后,三次进京应试不第,从此不再巴结仕途,在家潜心攻读舆地、农政、盐法、兵事,经常壮语惊人,不合群,官吏多不喜欢他,称他为狂士。”
    “天赐大贤于我也。”洪秀全说,“就冲他这三试不第,名落孙山,便知他心中衷曲。这事交你办,无论如何要找到他,带他来见我。”
    石达开说:“一定能找到,听说他很少外出。”
    20
    北京养心殿赛尚阿匍匐在地,咸丰站着同他说话,怒不可遏:“湖南军务如何呀,你自己说说。”
    赛尚阿只得具实奏道:“奴才无能。发匪攻取别一陽一州,知州李启诏逃至樟树圩,因恐怖自溺身亡,次日和春追至族德桥,与发匪接战失利败退二十里,贼乃侵陷郴州,署知州孙思漠弃城逃走……”
    咸丰手拍龙案说:“够了,你还有脸细细道来!朕问你,你奉命出征一年有余,你都干了些什么?历次奏报,全是派兵尾追云云,怎么从不见迎头痛击字样?现发匪已向长沙进窜,皆你之罪,你身有大过,却用一个假匪首来蒙骗朕,你自忖该当何罪?”
    赛尚阿已经汗下如雨了,伏一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奏道:“臣有辱圣上倚重之恩,奴才罪恶辜负圣恩,愿听圣裁。”
    咸丰对肃顺挥挥手,说:“你说,他该怎么处置?”
    肃顺道:“可尽夺其职,抄没家产。”
    咸丰冷笑:“还不够死罪吗?罪当大辟,抄没家产,其三子之职一并一撸一夺。”
    说罢气哼哼地进去了。
    赛尚阿几乎瘫倒起不来了。
    肃顺上去扶起赛尚阿,说:“先别烦恼,暂且在天牢里委屈几天,我关照他们先在刑部火房住几天,我当设法在圣上高兴时讨得一旨,免你一死。”
    赛尚阿说:“多谢照应。”
    肃顺说:“你也忒大胆了,怎么敢弄一个假的天德王来向圣上邀功?今天在西市,那个洪大全要掉脑袋了。”
    赛尚阿闭上了眼睛,踉踉跄跄往外走。
    21
    西市洪大全背后插着一个大招子,上面写着“发匪洪大全”,在斩字上打了个大红叉。当刽子手把他推向砍头的大木墩时,洪大全骂起来:“赛尚阿老贼,你不得好死呀!我死了不要紧,我弟弟、老婆会起兵为我报仇!赛尚阿老贼呀!”

《太平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