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长江上(一八五六年九月二十六日)
    石达开站在指挥船的甲板上,忧心忡忡地凝望着长江两岸的山林、水泽。
    这次他是大张旗鼓奔赴天京的,主桅上飘着翼王的帅旗。
    石益一陽一站在前帆下,她问石达开:“若是北王韦昌辉不听父亲劝告呢?”
    石达开说:“忠言虽逆耳,可他会知道什么是忠言的,他能听。”
    石益一陽一固执地说:“我问的是不听怎么办,不是问他能不能听。”
    石达开认真想了想,说:“那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知道吗?”
    石益一陽一说:“我也不知道。”
    石达开说:“我的小军师第一次无计可施了。”
    石益一陽一说:“天王倒有可能再下一道密诏给你,让你为天国靖难,再除掉韦昌辉,你干不干?”
    石达开想过这个问题,他说:“这是我最怕的。”
    “你怕杀人?”女儿问。
    “我在沙场上杀人无数,杀人我怎么会怕?”石达开说,“我怕自己人杀自己人。”
    “那咱们不如还呆在安庆的好,多余回天京去。”石益一陽一说。
    石达开自然猜到了石益一陽一的担心,不过他说:“事情都有一万和万一,有一份希望,也该去争取。”
    江风正劲,大旗哗啦啦地飘,船帆鼓得满满的,正快速下驶。石达开也忽然对此行设信心起来,甚至想停船返航。
    2.东王府大门以内的一尸一体数量在减少,大小车辆正在往外运用黄布缠起来的一尸一体,有些一尸一体因没有那么多黄布只好就盖在芦席下,露着头脚,其状惨不忍睹。
    脸上蒙着黑纱的傅善祥提着包在黑纱中的人头匣子缓缓走来。她才离开东王府几天,这里已物是人非,一片一陰一森恐怖了。
    大门口的牌刀手拦住了她:“你干什么?”
    傅善祥平静地说:“我来收一尸一。”
    “收一尸一?”那个牌刀手以为遇见了疯子,“你是不是疯子呀?这东殿院子里的一尸一首,还没人敢收呢!你知不知道,你来收了别人的一尸一首,你自己的一尸一首可是没有人替你收了!”
    傅善祥依然平静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那人更是惊诧了。不知怎么,那人忽然良心发现,小声劝道,“你快走,别在这找死了。”
    “那我看看总可以吧?”傅善祥说。
    牌刀手迟疑了一下,说:“你这人可真是够心诚的了。好,我成全了你。不过不管谁问你,你都说你看的是一个邻居。诛灭九族,最后牵连到老师一族,没听说有邻居。懂了吗?”
    傅善祥说:“多谢了。”
    “你跟我来吧。”牌刀手一边往里走一边说,“你胆子也够大的了,这里头一尸一首都堆成了山,臭气熏天,一个个毗牙咧嘴的,我们大男人都吓得晚上睡不着觉,你敢来看。”
    傅善祥没有出声,低头往前走。
    走过二门,那人问:“你到底找哪一个呀?官嘛,能找着,宫女什么的可没法认。”
    傅善祥突然说:“好找。我去看东王的一尸一体。”
    此言一出,差点把那人吓了个跟头。他连连退了好几步,说:“你这人……大概真是疯子吧?”
    傅善祥说:“我不疯,你带我去吧。”
    那人说:“那你……那你得告诉我,你是东王的什么人,你为什么要看他的一尸一首,别人都像躲瘟疫一样躲他,你怎么却不怕受牵连?”
    傅善祥说:“我找到了他的头,我想找个人把头缝在他一尸一身上,让他有个全一尸一。”
    那人受了感动,说:“你真是个好心人。看来,东王活着的时候你一定受过他的大恩,是不是?”
    傅善祥说:“是的。”
    那人劝道:“他的头在哪?你手上提的匣子里就是吗?这事你也担着风险,昨天夜里挂在旗杆上示众的人头丢一了,北王责打了不少人,正为此事发怒呢,现在你跑到这来了,还了得?你快快放下,别声张,快走吧。”
    傅善祥十分固执:“不,我不怕抓,也不怕打,你成全了我吧,我永远不会忘你的恩德。”
    那人见她如此执着,开始打量她了:“你一定不是寻常人,你冒死来做这事,你到底是谁?”
    傅善祥拉开面纱的一角,让他看到了一张美丽绝伦的苍白的脸,她说:“我是傅善祥。”
    那人“啊”的一声,像白日见了鬼一样,半晌他才说:“怪不得。你这样有情有义呢。可是,你这么美,这么年轻,你已经离了虎口产吗又非自投罗网不可呢?”
    “我就是来死的。”傅善祥依然说得很平静,她说,“我本来早就该与东殿的人一同死的,我已经多活了好几天了,我多活几日,就是为着为东王来全一尸一的。”
    “可敬,可敬。”那人说,“我是北殿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你,可人人都知道你是太平之花,今天我算有幸饱了眼福。你既然是这样一个重情义的人,我如不成全了你,我也于心不忍。跟我来吧。你也不一定必死,万一你办完了事,了却了心愿,并没有人告发你,你还是走吧,活着总比死了好,东王还有个烧纸的人呢。”
    傅善祥的眼睛又潮润了。
    3.长江上夜沉沉,月朦胧,长江上风平一浪一静,杨辅清站在指挥船上,正指挥着他的兵马撤出武昌驻地向下游驶去。他回眸望望渐渐远去的营寨,还依稀看得见挑在辕门上的灯笼,杨辅清不觉潸然涕下。
    突然前方有炮声传来,前队乱了。
    杨辅清举目一望,见有一排敌船用铁索捆在一起拦住了大江,他喊了声:“不好,中了埋伏。”
    4.江边曾国藩站在高阜处,对左宗棠说:“先生这一计,叫长一毛一吃了苦头。”
    彭玉麟喊了声:“放火箭!”
    湘军嗖嗖地向拦江船上放火箭,霎时引着了空船上的柴草膏油,整个江面上出现了一道火墙,挡住了太平军船队的去路。
    湘军水师不失时机地从后面杀来。
    5.江面上杨辅清座船附近挤满了战船,乱成一一团一。杨宜清的船靠过来了,他冲杨辅清喊道:“你带大队,我领敢死队冲破火网,我们没有退路了。”
    杨辅清说:“好,我带人向后面杀过去,杀退清妖。”
    杨宜清组织了几条大船,士兵们把被子从舱中拖出,在江水里浸一湿,包在船头上,每个人也都跳人江中浸一湿后,几条船冲入火阵。
    一阵巨响后,火链崩断了,他们冲出一道缺口,后面的船队蜂拥而过。
    杨宜清的座船腾起了烈焰,帆、樯都着火了。他说:“跳船。”与圣兵、管长、牌尾兵们纷纷跳到临近座船的舟中。
    杨辅清带人与彭玉麟的水师在江上大战,双方死伤惨重,到处有战船倾覆。
    湘军开始向后撤了。
    杨辅清的船队终于冲出包围圈。
    6.东王府曾宪翻越高墙跳入东王府后,沿着承宣厅和参护厅的通道向前潜行,忽然前面响起一片急骤的马蹄声,一队骑兵驰向二门,他看见韦昌辉也威风凛凛地在里面。
    韦昌辉是得到禀报后赶到东王府来的,其时,傅善祥已雇人将杨秀清的头缝在了身一子上,韦昌辉赶到时,正在用黄绢裹一尸一。
    韦昌辉的骑兵把傅善祥一团一团一围住了。
    韦昌辉被傅善祥旁若无人的神情所激怒,他冷笑着说:“真是叫本王大开眼界,人都说杨秀清恶贯满盈,不齿于人,没想到还有你这样的美人如此钟情,杨贼很有艳福啊!”
    傅善祥用黑纱挡住了脸,站起来,说:“北王用这么多骑兵来对付一个弱女子,你有多威风啊。”
    韦昌辉说:“东王府里,只有你一个人漏网,本王正要诫谕天下追捕你呢,想不到你斗胆前来替杨贼收一尸一,你的胆量令我佩服。”
    傅善祥说:“你与杨秀清一起起义,情同手足,共同讨伐清妖,现手足自残,同根相煎,一口一个杨贼,我看不出你是什么英雄!你该去和清妖决一死战,也令天国的人佩服,现在你杀人越多,越证明你胆怯!”
    由于是当众揭短,韦昌辉又羞又恼,从腰间拔一出剑来,说:“你是活腻了!”但他并没有向她刺来。
    傅善祥反倒扑上去夺下长剑,正当她要自一杀时,被韦昌辉在马上一脚踢飞了长剑。他冷笑道:“死?没那么容易,我不会让你留下一个节烈的名字!把人带回北王府去。”
    这时拥上来的牌刀手早已把傅善祥按住了,韦昌辉又嘿嘿地冷笑起来。
    躲在壁墙后面的曾宪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7.雨花台太平军大营气喘吁吁的曾宪自知无法营救傅善祥,就跑回来找谭绍光,他说:“姑姑叫北王抓去了。”
    “她进城干什么去了?”谭绍光问。
    曾宪说:“我去偷了杨秀清的人头,摆在我父亲坟上祭祀完,她拿去给缝在了杨秀清的一尸一身上,韦昌辉就把她抓走了。”
    “她这不是自投罗网吗?”谭绍光一听着急起来,“落到韦昌辉手里必死无疑。”
    曾宪说:“姑姑拔剑要自一杀,可韦昌辉说不让她这么轻易的死。”
    谭绍光说:“我进一趟天京吧,能不能行,看她的造化了。”
    曾宪说:“我跟你去。”
    “你别跟着我,”谭绍光说,“尽帮倒忙。”
    “我能飞檐走壁,”曾宪说,“我人小,他们都不注意我。”
    “那走吧,你要听我的话才行。”谭绍光让步了。
    吕。天王府上书房石达开把张遂谋、黄玉昆、石益一陽一几个人留在了门外,自己在司琴引导下进了上书房,见天王高高坐在上面,就跪在门口喊了万岁。
    洪秀全说:“你可算回来了,让朕盼得好苦,快坐下。坐到朕身边来。”
    这是不可多得的荣誉,他与天王是对面促膝而坐了,他连天王的每一根胡子都看得很清楚,这已是好几年没有过的亲近了。
    石达开说:“如果不是臣病倒在安庆,奉诏后当能及时人京,臣也没料到北王这么一性一急,先动手了。”
    洪秀全说:“你迟来一步,天京可就遭劫了,这回好了,有你回来匡济大局,朕也就放心了。”
    石达开问:“北王的屠戮还没停止吗?”
    洪秀全摇摇头,说:“对东一党一人的处置,一开始韦昌辉即与朕相左,朕再三告诫,以宽纵为宜,可他不听。”
    石达开说:“杀人越多,越不好收拾,弄得人心惶惶,不利大平天国大局,特别是在外面征伐的将士,都眼睁睁地看着天京,杀那么多人,株连甚广,伤了很多将士的心,不管怎样,必须立即制止屠一杀,现在押着未杀的应一律放人。”
    “达胞说得很对。可现在朕已控制不了他了,他比杨秀清更跋扈;这几天,他发号施令,一切事都不经过朕,杨秀清虽专断,大事尚不越过朕呢。”
    石达开说:“想不到韦昌辉这么混账,不就是为了执掌朝政吗?又何必这样?”
    洪秀全说:“如今,匡扶太平天国,惟有靠你了。”
    石达开说:“我去见他,我要陈述利害与他理论,让他回心转意。”
    “这怕是与虎谋皮。”洪秀全说,“朕也劝你不要去北府,你这时候回来,本有争功之嫌,你要小心他对你下毒手。”
    石达开却不怎么相信韦昌辉会这样丧心病狂,他问:“那陛下认为我应该怎么样呢?”
    洪秀全说:“你赤手空拳是不行了,你马上回安庆去,朕再给你一道靖难密诏,你带本部人马只要造成兵临城下的局面,韦昌辉的气焰就会陡降,那时你再进城来收拾他,便顺理成章了。”
    这是洪秀全第二次祭起借刀杀人的法器,石达开一眼洞穿。他现在考虑的不是想不想当洪秀全工具的事,而是怕再来一次杀戮,太平天国就彻底伤了底气了。他不愿让天王感到他也是不忠的巨子,他就说:“我先去劝劝他,倘他能悬崖勒马,不就免用刀兵了吗?万一他执迷不悟,我再用天王之剑除邪扶正。”
    洪秀全只得任其行了,他说:“你去北王府,千万小心啊。”
    石达开说:“臣谨记。”
    9.翼王府对翼王目前的处境,石达开的亲信们看法也不一致,但都不主张为洪秀全一操一刀。
    张遂谋说:“天京事变,殿下已做到了洁身自好,如二次再来杀韦,人人都会以为殿下是在与韦昌辉夺权争一宠一,就坏了一世清名。”
    曾锦谦说:“虽不可提兵杀向天京,也不能冒险去北王府,天王尚且不能约束他,殿下去了,只能使他反感。”
    黄玉昆也说:“不能去!去了,必落陷阱。”
    对韦昌辉空前膨一胀的野心,石达开能不知吗?他说:“我去了,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么多年来,我与韦昌辉从来无仇无怨,广西起事以来,配合也算默契,他不至于顿起杀机。当初天王找我和北王密议,已议定不株连,他现在滥杀无辜,已违初衷,我有责任警策韦昌辉止杀。我必须告诉他,内耗比敌人之重创更为可怕,这样乱下去,会使太平天国大业毁于一旦,那他北王就是千古罪人,我相信他不能无动于衷。”
    黄玉昆说:“他现在已经昏了头,这些话再也听不进去了。”
    石达开说:“我也知道此去有危险,可我必须这样做,北王的滥杀,天王欲令我带兵靖难,这都会彻底毁了天国。为挽救时局,我必须去,如韦昌辉听从劝告,局面尚可改观,时势就可挽回。”
    张遂谋说:“殿下一定要去,我和海洋身藏暗器跟着。”
    石达开笑了:“这可真是鸿门宴了。好吧,就这么办。”
    10
    洪宣矫宅第谭绍光和曾宪赶到洪宣娇家时,洪宣桥正要去天王府,她告诉谭绍光,她这几天成了天王的股肱之臣,须臾不能离开。她问:“你有什么事?没有急事,晚上我回来时再说。”
    谭绍光见江一中站在一旁,就没有直言。洪宣娇说:“你说吧,汪一中是个没嘴的茶壶,灌进去就倒不出来。”
    谭绍光说:“想请姐姐帮帮忙,把傅善祥救出来。”
    洪宣娇不认识似的打量着谭绍光,说:“唉呀!看不出你也长大了。这傅善祥,可是太平之花,杨秀清的掌上明珠,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救她呀?”
    谭绍光脸红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曾宪说:“傅姑姑是他表姐。”
    “是吗?”洪宣娇依然带着嘲弄的笑容,“什么时候攀上这么个如花似玉的表姐呀?”
    谭绍光只得实话实说:“那天庆贺破了江南大营,我在陈玉成那喝多了,醉倒在街头,被巡逻队拿住,是傅春祥救了我……”
    洪宣娇说:“啊,是公子落难时,小一姐救了你呀!敝不得这么痴情呢。”
    谭绍光受不了她的奚落,一甩袖子说:“不行就算了,说这些没意思的干什么?”
    “哦,求人还这么大脾气!”洪宣娇说,“你若对那傅善祥有情有义,为了她,别说听几句难听的话,为她去死,都应该是不在乎的,那才叫真情!人家傅善祥比你烈,比你情真,冒着必死的危险去为杨秀清收一尸一,报知遇之恩,在天京城都传为佳话了,你比人家傅善祥差远了。”
    谭绍光被洪宣娇抢白得无地自容。
    曾宪说:“我也替傅姑姑求情了……”
    洪宣娇说:“唉,你们这是让我为难啊!我可不是万能呀!那傅善祥不是押在天王府,而是藏在北王府,北府现在是杀气腾腾的人间地狱,别说我,就是天王下一道诏旨,韦昌辉也不会放人。谁不知道傅善祥是东王府里杨秀清的第一心腹。这样的人,杀一百回也是应该的,韦昌辉有一百条理由拒绝放人。”
    “姐姐说的也是。”谭绍光已经有点泄气了。
    洪宣娇望着他的可怜相,说:“看你那个样!看上什么人不好,偏偏一爱一上了傅善祥,你的眼睛长到天灵盖上了,可真能往上看啊!”
    谭绍光说:“不,不是那回事。”
    “姐姐是过来人,你能骗了我?”洪宣娇说,“好了,就算是你的表姐,行吧?怎么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洪宣娇在屋子里走了一会儿,说:“只能去找玉一娟了。她在东王府的大屠一杀时受了惊吓……再说,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未见得能帮上这个忙。”
    江一中在旁插了一嘴:“韦玉一娟和你最好了,她不会不管。”
    “你倒会做人情。”洪宣娇瞪了汪一中一眼,说,“你们在我这等着,我去找找看,见韦玉一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谭绍光这时才恢复了惯常的样子:“谢谢姐姐,我就知道姐姐是刀子嘴豆腐心,不会不管的。”
    “我可不如你那个表姐。”洪宣娇一笑,出门上马去了。
    11
    北王府东隔院一间空房子里这是一间门大窗子小的房子,门上上着拳头大锁,门口有牌刀手警戒着,门口杂草丛生,是个人迹不到的地方。现在,傅善祥就国在这里,屋子里四壁皆空,也没有一床一,只有一堆稻草堆在房一中间。傅善祥在漆黑不见五指的房里,半闭着眼,她想死也不能,她被绑在一根柱子上。
    门忽然开了,几缕强烈的光线刺得傅善祥睁不开眼睛,门又把光线关在了外面,她听见房门又锁了锁,是在里面反锁的,-阵脚步声向她一逼一近,一股酒气喷到她脸上,她看见了韦昌辉那张一陰一险的脸,离她不到一尺。
    傅善祥别过头去。
    韦昌辉亲手替她解一开了绳子,他说:“真对不起。不得不对你非礼,你是少见的烈女,万一你寻了短见,实在可惜,我也于心不忍……”
    傅善祥向后退了几步,将身一子贴到了墙上,依然不去看他。
    韦昌辉说:“按理,我应该杀了你,可我下不了这个手。从前,我只能远远地看你,现在我才知道什么是美丽,你真是太美了,杨秀清算什么东西,一个烧炭卖炭的村夫,他有什么资格来占有你这么个国色天香的人!”
    傅善祥不理他。韦昌辉又向她走来,他说:“太平之花是不该凋落的,如果太平之花谢在我手中,那是罪过。我现在决计让你活下来,你高兴吗?”
    傅善祥说:“活着,对我来说是耻辱,是多余的,我早该死了。”
    “你不要说气话。”韦昌辉说,“杨秀清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我比他要更胜一筹,我要封你为太平天国第一个女侯。”
    傅善祥说:“可我祝你的王侯如粪土。”
    韦昌辉有些生气了:“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你不要以为我舍不得杀你,我杀一万和杀一万零一个没有什么不同。”
    傅善祥说:“我会感谢你杀了我,成全了我。”
    “你这么想死?”韦昌辉冷笑起来,“你想当节妇、烈妇,是不是?你想让后人给你立贞节牌坊,是不是?我偏让你成不了节妇,让你死不成!”
    韦昌辉走过去,一直把她一逼一退到墙角,他一下子抱住了她。傅善祥把头扭向一边,韦昌辉说:“我现在就让你失去贞节!”他一婬一笑着去撕扯傅善祥的衣服,傅善祥已经挣脱不了啦,她用了个缓兵之计,说:“北王即使要这样,也不该在这样的地方苟且呀。”
    韦昌辉一听话中有了转机,便松了手,说:“你说的也是,你早这么明白不就省得我费唇一舌了。就依你,我马上让他们收拾一间寝宫,我不会亏待你的……”
    没想到,傅善祥乘他不防,拔一出了韦昌辉佩在腰间的长剑,没等韦昌辉反应过来,猛地向韦昌辉胸前刺去。韦昌辉大惊,急忙一闪,傅善祥刺偏了,刺在了韦昌辉的左臂上,流一出一血来。
    韦昌辉大叫一声飞起脚来,踢掉了她又一次刺来的剑,他扑了过去,左右开弓打了她一顿嘴巴,说:“小贱人,你等着,我要在天京街头点你的天灯!”
    他扭开锁,气哼哼地冲了出去,几个牌刀手冲进来,又一次把傅善祥捆在了柱子上。
    12
    北王府内书房韦昌辉青着脸坐在那里,左臂上缠了白布。
    韦玉方正在报告:“韦丞相叔叔从武昌派了专差来,说杨辅清、杨宜清擅自撤离,带走了一万多兵马,他们原来的防地已为曾国藩所占领。”
    “混蛋!”韦昌辉骂了一句,问,“杨家二贼现往何处去了?”
    韦玉方说:“沿江东下,目前已到了安庆。”
    “去投石达开了?”韦昌辉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密切注意二杨去向。”
    韦以邦说:“会不会杀向天京来报仇雪恨啊?”
    韦昌辉说:“那可太好了,我倒怕他不敢来。我已调了几万军队在天京外围,我早防着这手了。”
    停了一下,韦昌辉问:“我不是叫你去打听石达开的消息吗?他到了天京没有?”
    “昨天下午他进了天京。”韦玉方说,“连家都没回,直接去了天王府。”
    “没带兵?”韦昌辉问。
    “只带了几个贴身的牌刀手。”韦王方说,“还有他的岳父黄玉昆,谋士张遂谋、曾锦谦。”
    “他在天王府里呆了多久?”韦昌辉问。
    “半个时辰。”韦王方答。
    韦昌辉说:“他是来者不善啊,进了天京不来见我,却先去见天王,又想讨什么密诏吗?”
    韦以邦说:“对石达开不可不防,现在街谈巷议都说他石达开仁义、顾全大局,不插手兄弟相争之事……”
    韦昌辉:“捞够了赌本,现在跟我来下大赌注了?想得怪美,想在我韦昌辉面前收渔人之利者,在这个世上还没出生呢。”他最不能容忍的是石达开手上没有血腥,反倒落下个仁义的名声。
    韦以邦说:“这个人不可留。广西封的老王中,只剩他一个可以与北王叔抗衡的了,他若倒向天王,对我们大为不利。”
    韦玉方说:“干脆杀了他,以绝后患,反正他没带兵。”
    没等韦昌辉表态,一个尚书跑来报告:“翼王石达开在启事厅求见。”
    “来得好快呀!”韦昌辉说,“请到勤王殿见。”
    韦王方问:“动手吗?”
    韦昌辉说:“不,要杀也不在北王府杀,不能大张旗鼓,那会给人以口实。”
    “那就暗杀。”韦以邦说。
    韦昌辉站起来,戴上金冠,边往外走边说:“先不急,我听听他说什么。”
    13
    北王府勤王殿仰头看着勤王殿的巨匾,石达开心里颇有感触。落座后,他对韦昌辉说:“小弟我还记得,这几个字是殿下亲手所书,你对小弟说,我们应永远不忘王事,永远勤于王事。”
    韦昌辉看了一眼寸步不离石达开左右的江海洋和张遂谋,弦外有音地说:“是啊,我是兑现了诺言的,在你病了的时候,只好独撑危局,勤工除一奸一。”
    这等于给了石达开一棍子。石达开不动声色地说:“杨道已除,天国该愈加兴旺发达才是真正的勤王。”
    韦昌辉不悦地说:“这么说,我不是真正的勤工了?我诛了杨逆,反使天国衰微了。”
    “小弟没这个意思。”石达开说,“除一奸一讨逆,北王兄是首功,也只有你有这个魄力,小弟心悦诚服。今小弟进城来,是有一言相告,不知北王见能否原谅小弟冒昧。”
    韦昌辉被他戴了高帽,心里很受用,语气也缓和多了:“你说吧,你我本是好兄弟,可以言无不尽的。”
    石达开说,“兴国之本是人和,没有人和、人心,再好的天时地利也不行。我们在广西起事时,那时彼此可换心,可为兄弟两肋插刀,为了天国大业,你我把家都毁了,把每一个铜板都交了圣库。那时候所向披一靡一,靠的正是人和,人心齐泰山移。”
    “现在人心不齐吗?”韦昌辉说,“东王想篡权自立,你我奉诏讨贼,这也是人和呀!”
    石达开说:“兄弟一回天京,有一种恐惧之感,人人自危。恕我直言,杀人不可太多,能宽纵者尽量宽纵,这些人反倒会感北王之恩,也会为天国之大业尽心尽力。如杀人太多,人心就会散,清妖就会有机可乘。”
    韦昌辉冷笑一声,说:“我倒想一个不杀,手上一滴血不沾,像你一样,还可以站出来充好人,说动听的话。可是王命谁去执行?杨秀清不人头落地,天国不更是危机四伏吗?”
    石达开说:“小弟不是说不能杀人,杨秀清,还有他的死一党一,为虎作怅的,是当杀。但杀一儆百就够了,底下的人,曾为东殿做过事的人,他们何罪之有呢?”
    韦昌辉说:“你连斩草务须除根的道理也不懂吗?你处在我的地步,你不会比我杀得少,你没杀人,你可以在这里发慈悲,我不能当东郭先生。”
    石达开见他果然一句也听不进去,就加重语气说:“你还是三思为好,免得自食其果。”他尽避把“自食恶果”换成了“自食其果”,仍感到这话重了。
    果然,韦昌辉暴跳如雷了,他说:“我有什么恶果?大不了是你石达开再讨一封密诏,提大兵来讨伐我,我等着好了!”
    石达开也不得不站起来了。他看到了壁衣后有持刀者,便看了身后的汪海洋、张遂谋一眼。他们二人早已防范,手已经握到了手一槍一柄一上。
    石达开说:“还请北王殿下三思,小弟告辞,随叫随到,小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从大局着眼,为了天国好,也为了北王好。”
    韦昌辉拱拱手,说:“那就不送了。”
    石达开头也不回地下殿去了,江海洋、张遂谋紧紧跟在后面。
    14
    勤王殿上石达开刚走,全副武装的韦以邦、韦玉方从壁衣里出来,问:“北王为什么不发号令杀他。”
    韦昌辉说:“他的随从手都握在一槍一柄一上,这不是儿戏。他还能跑出天京城去吗?”其实他是不愿在北王府杀石达开。
    韦玉方说:“事已至此,非杀石达开不可了,以后必是祸害。”
    韦昌辉说:“翼王府里没有多少兵,一精一壮的都随石达开出征了,家里都是老弱,不难对付,今天晚上就包围翼王府。”
    韦玉方和韦以邦说:“遵命、一定不能让石达开漏网。”
    15
    北王府家眷住处韦玉一娟吃过饭,对母亲说:“闷,咱们到外面去转转吧。”
    母亲说:“你抱着太平去吧,我腿脚又不方便……”
    “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呀!”韦玉一娟撒娇地让孩子跟老太太贴了个脸,老太太说:“那我陪你走走。”
    16
    北王府第三进院韦玉一娟和母亲一路逗着孩子走来,望着林立的岗哨,母亲说:“我为啥不乐意出来?你看,这成了兵营了,这哪像居家过日子?当初一路打过来时那情景多好,现在又闹成这样子,都是你哥哥惹的呀。”
    韦玉一娟说:“他杀人太多,给咱韦家到处树敌,总会有报应的。”
    母亲说:“我跟你爹说好了,过一段回广酉老家去,过几天清静日子也比在这跟他担惊受怕强。”
    “哥哥不会让你们走的。”韦玉一娟说。
    “可不是,这几天我出北王府大门一步都不行了,成了坐大牢的了,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们的安全,这叫什么事!”
    韦玉一娟带她走过一个月亮门,进入荒凉的东隔院。
    17
    北王府东阁院韦玉娼母亲停住了步子,她问:“到这来干什么?这里都是堆陈年旧物的地方,尽是灰土。”
    韦玉一娟看了一眼押着傅善祥的那间屋子,见门前站着一个岗哨,就走过去,对母亲说:“我出嫁前在这屋子里玩时,丢过一副金钏,那时屋子里堆满了东西,不好找,现在东西可能搬空了,我去找找。”说着把孩子塞给了母亲。
    母亲说:“算了,上哪去找?回头我给你再打一副就是了。”
    “我那副好,可惜了的。”她快步走过去。站岗的牌刀手上前一步,拦住了她,“公主,这里不能看,快回去吧。”
    “你说什么?”韦玉一娟做出居高临下的姿态,说,“我们家的地方,我要看哪就看哪,你管得着吗?”
    牌刀手只得赔笑说:“公主,你别怪罪我,这是北王的命令,说除了他以外,谁也不准到此。”
    韦玉娼故意看了老太太一眼:“这么说,北王的一娘一也不行了?”
    正在牌刀手不知怎样回答时,老太太被激怒了,走过来说:“我倒要看看,我来了,谁能把我怎么样?把门打开。”
    牌刀手十分尴尬,说:“那……小的就没命了,求您可怜可怜小的。”说着跪了下去。
    韦玉一娟说:“看你吓得那个样!这里莫非关着妖一精一不成?你起来吧,你告诉我,里面有什么?你说了实话,我们也不看了,不为难你。”
    牌刀手爬起来,悄声说:“里面押着一个女人,就是……太平之花傅善祥。”
    “是她呀!”韦玉一娟说,“你早说不就得了。你让我看她,我都不看。”
    牌刀手放心了:“可不是!她是要犯,说不定哪天要拉出去点天灯的呢。”
    玉一娟母亲问:“就是那个给东王收一尸一的女人吗?”
    韦玉一娟说:“是她。”
    老太太说:“罪过。照理,应该成全了人家,杀了节烈之妇,不好。”
    “我们不管这闲事,走吧,一娘一。”她扶着老太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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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宣娇家韦玉一娟一进屋,看见洪宣娇、谭绍光和宪儿正焦急地等她呢。
    洪宣娇说:“你可来了。”
    谭绍光问:“找到了吗?”
    韦玉娼点了点头,说:“找到了,在第三进院子的东隔院,一间上锁的空库房里。”
    洪宣娇问:“见到人了吗?”
    “没敢靠近,”韦玉一娟说,“我怕打草惊蛇,我连我一娘一都没有明说。我怕你们没法救她,又不能从正门出去,傅善祥又不会飞檐走壁,爬得上高墙吗?”
    洪宣娇问谭绍光:“你不是练过功吗?”
    “我一个人还对付,”谭绍光说,“背一个人怕不行。”
    “我行。”曾宪说。
    洪宣娇一笑了:“你再长高半尺吧。”她忽然想起个人来,就说,“有了,汪一中!”
    江一中从外面进来。洪宣娇问:“你背着一个人穿房越脊,行不行?”
    汪一中说:“这个人别过二百斤就行。”
    人们都笑了。韦玉一娟说:“她顶多有一百斤。”
    洪宣娇说:“那咱们来计议一下吧,只有这一个晚上了。大十字街那里连点天灯的台子都搭起来了,明天要让万民观看,点傅善祥的天灯呢。”
    韦玉一娟说:“我得走了,但愿傅善祥命大,能逃过这一劫。”
    19
    王府外面天刚一黑,便有一队队骑兵出动,从四面包围了翼王府。

《太平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