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我茂洋一郎

(一)
五月十五日,星期一早晨。
六点四十分,闹钟响起,洋一郎在床上坐起身来。咲枝还在的时候,洋一郎每天早上大约七点多起床,自从半年前咲枝住院以后,洋一郎每天都在这个时间醒来,替自己与凰介做早餐。
拿起枕边的眼镜戴上,伸了一下懒腰。自从前天晚上开始借助酣乐欣入睡之后,起床的感觉变得好多了。由于酣乐欣是超短效型安眠药,所以不用担心药效一直持续到隔天早上,虽然副作用会产生暂时性健忘,不过洋一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任何副作用的征兆。
房间外传来声响。洋一郎走进厨房一看,着实吓了一跳,水壶正在瓦斯炉上冒着热气,旁边的平底锅里有炒蛋,四人座的餐桌上放着两组白色餐盘及杯子。看来凰介已经将早餐做好了。但是,凰介却不见人影。
“凰介?”
“啊,爸,早安!”
儿子从餐桌底下探出头来。
“早!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
凰介将两只手掌拍了拍,站起身来。大概在捡地板上的垃圾吧。
“早饭做好啦?”
“我不是说过要帮忙做家事吗……,啊,烤好了。”
烤面包机发出“叮”的一声。凰介从烤面包机中取出两片吐司,利落地涂上乳玛琳,接着又将水壶中的热水倒入杯中,放入茶包。
“我又做了炒蛋。你昨天不是说好吃吗?”
凰介将炒蛋倒入盘中,淋上番茄酱。有半面涂的番茄酱较少,那部分是打算给洋一郎吃的。
“来,汤匙。”
“嗯。”
“用这个小盘子装。”
“谢谢。”
洋一郎坐在椅子上,再次看着桌上的早餐。儿子竟然已经会做这些事了,令他感到相当吃惊。
“开动了。”
啜了一口红茶,慢慢地咽下,似乎连胸口也温暖了起来。捞起炒蛋一尝,软嫩度刚刚好。过去竟然没发现,凰介说不定具有料理天分。
“啊,对了。”
凰介一边咬着吐司,一边抬起头说道:
“我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什么样的梦?”
“我梦见惠阿姨死掉了。”
“惠死掉了……?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我也不知道,她在我面前慢慢死了。我为什么会做那种梦呢?”
洋一郎思考了一下,说道:
“昨天我们在吃晚餐的时候,不是有聊到关于惠的事情吗?一定是那件事跟你妈的事重叠了。”
人类所做的梦,是透过脑内记忆的复写作用造成的。人们将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暂时输入大脑,接着复写在一个称为海马的部位,转化为记忆。在复写过程中,脑袋里所产生的片段讯息就是梦境。换句话说,梦是一个人的思考或经验的片段重现。
洋一郎将这个道理化成简单的文字向凰介说明。
“啊,我懂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凰介似乎理解了。这时,洋一郎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昨晚是不是有地震?”
“地震?不知道耶。为什么这么问?”
“爸昨晚睡觉时……,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好像在摇晃。”
虽然没有明确的记忆,但洋一郎总觉得昨晚在睡梦中,身体似乎在摇晃。那是梦还是现实?
“要看看新闻吗?说不定有地震的报导。”
“算了,不用了。应该是爸爸的错觉吧。”
洋一郎吃早餐、换好衣服、打理好一切,看了一下时间,离平常出门的时间还有一段空当。他想要进厨房把餐盘洗一洗,却被凰介阻止了。
“不用了,我来洗就好。”
“这样吗?可是现在出门还太早……”
洋一郎回头往阳台外的天空看了一眼。天气非常晴朗,蓝天掺杂着朦胧的白云,典型的初夏色彩。
“很久没走路去医院了,既然天气这么好,干脆用走的吧。”
从家里到洋一郎任职的大学附属医院只有十分钟车程,洋一郎过去曾经好几次走路去医院上班。
“可以搭早一班的巴士吧?”
“不,我决定了,用走的。”
穿上鞋子,打开大门。空气中的气味暗示着夏天的来临,在朝阳下闪闪发亮的相模湾映入眼帘,不知为何,洋一郎有一种第一次看到如此美景的感觉。
(二)
走出公寓,发现路面微潮,看来昨晚下过雨了。不过,雨量似乎没有多到产生水洼的程度。
正要走进大学附属医院的大门时,洋一郎停下脚步。他看见大学的外墙旁停着贴有电视台标志的箱型车,而且不止一辆,总计有三家电视台前来采访。
“难道是研发出新药了……”
洋一郎带着诧异的心情穿过大门。
走进医疗大楼,路过的职员及医师们纷纷向他表达哀悼之意。这些人绝大部分都参加了守灵夜或告别式,慰问的话应该说得够多了,但是一看见洋一郎,似乎还是忍不住再说一遍。洋一郎怀着感谢的心情向大家打招呼,尽量不在脸上显露寂寞的表情。
“从今天起,要好好工作了哟。”
洋一郎在走廊上走着,突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竹内绘美。她那俏丽的嘴角扬起,正在对他微笑。茶栗色长发垂落在穿着白袍的肩上,在天花板的日光灯映照下,散发着闪亮的光泽。
“啊,早安!”
洋一郎慌忙打招呼。竹内却将脸凑了过来,凝视着洋一郎的双眼。她的身高跟洋一郎差不多,高挺的鼻子离洋一郎的脸非常近。
“我茂,你的脸色那么糟,有办法工作吗?”
“有那么……糟吗?”
洋一郎不禁伸手摸了摸脸。竹内一边说“有有有”,一边撩起了刘海。
“很糟。不认识的人看到你,一定以为你是病人呢。”
竹内讲话还是这么有威严,十足像个男人,嗓音也颇为阳刚,恐怕比这年头的男人都要来得威严。
竹内是洋一郎及水城在学生时代的同学。研究所毕业后,曾任职于东京的研究机构,但现在回到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担任精神科医师。
“晚上有没有睡啊?”
“嗯,不用担心。前一阵子老是睡不着,但现在没事了。我请田地老师替我开了些酣乐欣。”
“银酣?”
“对,银酣。”
洋一郎服用的是每锭0.25mg的酣乐欣(Halcion),锡箔纸是银色的,所以俗称银酣。至于药量只有一半的酣乐欣则被包在金色锡箔纸中,俗称金酣。不过,这种俗称仅在嗑药的年轻人以及不知道这类药品的威力有多可怕的大学部学生之间流行。在医师之中使用这种称呼的人恐怕只有竹内而已。
“减少服用量的时候,必须逐量减少才行。如果突然戒掉,戒断症状会让你完全睡不着哟。田地老师应该跟你说过吧?”
“这我也很清楚。”
“说的也是。”
竹内轻轻一笑,白袍下的两只手臂在胸前交抱。沉默了片刻,她避开了洋一郎的视线,说道:
“咲枝的事,真是遗憾。”
“嗯……,不过,她在最后一刻没有走得太痛苦,算是唯一的救赎吧。”
“救赎……,对你而言吗?”
“啊,呃……”
只是一句没有深意的询问,却深深刺入了洋一郎的胸膛。洋一郎反刍着自己刚才说那句话的背后含义。或许是因为打了吗啡的关系,咲枝在临死之际,躺在病床上的表情非常安详,看起来完全没有痛苦。就在这样的状态下,某一个瞬间,她的心脏突然停止跳动。负责的内科医师说,或许对癌末病患而言,这是最理想的临终方式了。洋一郎记得自己在当时也点头表示同意。
但是,这到底是对谁而言的理想方式呢?没有感到丝毫痛苦,到底是对谁而言的救赎呢?
“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忘了我刚才那句话吧。”
竹内相当难得地慌了起来。洋一郎则对她回以一笑。
“没关系,别介意……,像这样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陷入烦恼,可见得情况已经好多了。咲枝刚死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也死了一样,脑袋空荡荡的什么都没办法想。”
“感觉自己好像也死了一样……”
竹内以手指轻抚嘴唇,陷入沉思中。
“在火化咲枝的火葬场上,我想起那个科塔式症候群的患者。你应该还记得吧?就是那个坚称自己已死的病人。”
“啊,那个年轻女患者吗?田地老师带我们到神经科参观时遇到的那个病人。”
“对,那时我们还没当上医生,都还是研究生呢。那女人的眼睛完全没有神采,对吧?我当时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一个人会有那种眼神。但是现在,我似乎能够体会了。抱着咲枝的骨灰时,我心里想着,那女人的眼神或许来自于我现在的心情吧。”
“我茂……”
竹内凝视着洋一郎,似乎显得颇为惊讶。她的嘴唇轻轻颤了一下,欲言又止。看来她本来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怎么了?”
“不……,没什么。”竹内轻轻一笑,耸耸肩说道:“不过,躺在棺材里的咲枝看起来很美呢。”
“是啊,看起来跟睡着没两样。谢谢你……,特地来参加告别式。你跟咲枝那么久没见了,她在棺材里一定也很高兴吧。”
“她会……高兴吗?”
竹内带着苦笑移开视线,凝视着什么都没有的方向,空虚地叹了一口气。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枉费我还把你让给她呢……”
竹内和洋一郎在学生时代曾经交往过。咲枝进大学时,他们俩还没分手,不过那时候两人之间已经出现裂缝,并不是因为咲枝的关系才分手的。
“不是什么让不让的问题。”
“也对。”
两人陷入了沉默。洋一郎赶紧转移话题:
“对了,为什么门外停了三辆电视台的采访车?”
“啊,对呀。好像是来采访什么新闻吧。我也是刚来,不太清楚……”
这时,田地从走廊深处快步走来,朝两人走近。
“我茂、竹内。”
田地的模样显得相当慌张。他在洋一郎及竹内的身旁停下脚步,将他的秃头凑进两人之间,压低了声音问道:
“你们听说了吗……”
田地朝他们俩看了一眼,不过在洋一郎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较长。两人一脸茫然地摇摇头。田地摸着白胡,以比刚才更低沉的音量说道:
“水城的太太……自杀了。”
洋一郎惊讶得忘了呼吸。惠死了?自杀了?
“昨晚从大学的研究大楼顶楼跳下去。”
哑口无言,完全不知道该做何表示。
竹内朝墙壁一指,露出询问的表情。墙壁的另一侧就是五层楼研究大楼的方向。田地的下巴缩了缩,证实了她的疑问。向来带着温和神情、眼皮松弛的田地如今睁大了眼,眼白部分布满血丝。
“那家伙……,水城现在在哪里?”
洋一郎将手搭在田地的白袍上,挤出了声音问道。
“应该在家里吧,我也不太清楚。今天早上他好像打电话到学校……”
就在这时,院内广播响起了竹内的名字。竹内轻轻“啧”了一声,转身向田地说道:
“抱歉,田地老师,我得走了。如果有什么新消息,请通知我。我也会向研究室的朋友问问详细情况。”
“知道了……,啊,竹内,等一下。”
田地凑近竹内。
“千万别慌乱。身为医生,随时都要保持镇定。当然,我相信以你的坚强,应该不需要别人操心。”
竹内轻轻点头,转身离开了。田地以指尖抚着白胡,默然地望着她的背影。
“我想,竹内不至于太慌乱吧。她和水城虽然是好友,但跟惠只有在研究生时代见过几次面而已,令人担心的反而是……”
田地转头望向洋一郎,露出担忧的神情。
“你……不要紧吧?你们全家不是都跟水城家有交情吗?”
“我不要紧。不过,田地老师,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我想去水城家一趟。我已经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现在又提出这样的要求,真的很抱歉……”
“啊,这么做确实比较妥当。你去看看他,相信能给他一些鼓励。”
“我现在就去,可以吗?”
“别担心,医院这边我会替你解释的。”
洋一郎向田地深深一鞠躬,接着又快速补了两句话:
“至于我那些病患……,田地老师,真的非常抱歉,能请你再替我代班一天吗?请放心,我的病患人数不多,而且也没有状况复杂的病人。”
听了洋一郎这句话,田地一瞬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田地老师,拜托你。”
“唔……,知道了。”
隔了好一会儿,田地才面有难色地点点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之,你快去水城家看看他吧。”
洋一郎再度向田地鞠躬致谢,便奔向医院大厅的出口。
(三)
水城打开自家大门,看到洋一郎,轻轻说了一声“喔”。他看起来似乎整晚没睡,眼窝凹陷,眼球充血。咲枝火化那天两人才见过面,现在的他看起来却瘦多了。
“怎么了……,一大清早跑来找我。”
水城以宛如死人开口说话的声音询问洋一郎。那声音姑且不论,连内容也令洋一郎感到错愕。
“什么怎么了……我问你,惠她是不是……”
“惠死啦。”
洋一郎不禁皱眉看着水城。水城在他的注视下打了一个嗝,发皱的衬衫胸口处一度深深凹陷。
“亚纪呢?没事吧?”
“什么有没有事?”
洋一郎相当困惑,水城的态度极为不正常,看起来像是喝了酒,但又闻不到酒味。
“母亲过世了,她一定很难过吧……,她在家吗?”
洋一郎往屋内看了一眼,亚纪正孤零零地坐在客厅沙发上,低着头茫然地望着膝盖。
“打扰了。”
洋一郎将鞋一脱,闪过水城身旁走进客厅,来到沙发旁。亚纪缓缓地抬起头,轻轻发出“啊”的嘶哑声音,似乎现在才察觉洋一郎的来访。她的脸色非常苍白,毫无血色。
“亚纪,真是苦了你。”
洋一郎蹲在亚纪面前,尽量以温柔的语气对她说话。亚纪一句话也没有回应。洋一郎心想,或许她现在的心情很乱吧。他看到亚纪的双手端正地放在裙子上,便伸手轻轻放在亚纪的手上。但在那一瞬间,亚纪发出一阵细微但尖锐的惊叫,用力甩开了洋一郎的手,好像动物受到惊吓的反应,动作非常迅速。亚纪以左手粗暴地甩开洋一郎的双手,又将上半身往后一缩,背部紧贴在椅背上,宛如极力想与洋一郎拉开距离。
“亚纪?”
洋一郎感到一阵错愕,凝视着亚纪。
背后传来水城的说话声:
“我茂,亚纪受到的打击太大了,让她静一静吧。”
水城的语气非常平淡。
“可是……”
“到我房里去吧。”
洋一郎还没回答,水城已经走向客厅深处,进入自己的房间。洋一郎又向亚纪看了一眼,亚纪浑身僵硬,视线完全不与洋一郎相对。
“别担心,亚纪。水城、我及凰介都会陪在你身边。”
说完之后,洋一郎静静地离开了沙发边。
走进房间后,水城便紧紧关上房门,默默地示意洋一郎在办公椅上坐下。自己则坐在旁边的圆凳上。
房间里非常安静,没有半点声响。洋一郎相当不自在。
接着,他突然想起,以前曾经听水城说过,这个房间做过隔音处理。为了在家中也能专心工作,水城把声音完全阻隔在外。所以,只要走进这个房间,关上门,屋外的喧嚣声、客厅的活动声,甚至连电话铃声也传不进来。
水城的背后有扇小窗,透过厚实的窗玻璃可以看见相模医科大学与附属医院,研究大楼看起来只有一丁点大。这里是公寓的十楼,而研究大楼是五层楼建筑,所以看到的角度是研究大楼的斜上方。
“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水城沿着洋一郎的视线望向窗外,开口说道:“就在我工作的时候,惠从楼上跳下来,经过我身旁,摔到地面上。”
“呃”的一声,水城又打了一个嗝。
“水城,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么回事啊,惠昨晚死在我的研究室下面。”
“这个我已经听田地老师说过了。水城,我知道你现在很混乱,但是……”
忽然间,洋一郎住了口,他看到桌上有一本笔记本,呈现被翻开的状态。
这是什么?
笔记本内页的横线上排列着奇怪的文字,虽然看起来是日文,但每个字都写得歪歪斜斜,极尽扭曲,完全偏离了横线,简直像是用脚写出来的。
“这……是你的笔记本吗?”
听洋一郎如此问道,水城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嘴巴张得老大,发出“啊”的声音,齿缝间挂着几丝唾液。
“啊,对,这是我的。昨晚从医学书上抄了一些资料。”
“这些字是怎么回事?”
“是我的字啊。”
水城“呃”的一声,打了一个嗝。
洋一郎感到一阵不安。那是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不,几乎可以确定,水城可能……
他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驱离。
“总之,水城,你能不能讲清楚,惠真的是自杀的吗?”
“是啊,她是自杀的。”
“警察说的?”
“警察根本没做什么调查,又不是凶杀案。”
“水城,拜托你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我。”
水城微眯着眼,瞪着洋一郎。沉默了片刻,才娓娓道出从警方那边听来的消息。除了嘴巴的开合,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起来就像一个橡皮面具正在发出声音。
昨晚,水城在三楼的研究室工作时,惠从研究大楼的顶楼跳了下来。推测死亡时间为晚上八点至九点半。不过,水城表示曾听见巨大声响,根据这个证词,几乎可以确定惠的坠楼时间为晚上九点十分左右,现场没有留下遗书。
研究大楼的一楼大门每到晚上九点便会自动上锁。这个安全系统在洋一郎还是研究生时代就启用了,所以他也很清楚,一旦过了晚上九点,大门只能从内侧开启,除非有钥匙,否则无法从外侧进入建筑物。换句话说,惠在九点以前便进入大楼内,然后从顶楼跳下。那扇从楼梯通往顶楼的门,平常似乎不上锁。
“不过,她并不是为了跳楼才上顶楼的,跳楼自杀不是她一开始的打算。”
“什么意思?”
“她本来打算割腕自杀。警察让我看了尸体,她的左手手腕上有割过的伤痕。警察说,在顶楼中央找到一把美工刀及一些血迹。”
“美工刀是从家里带出来的吗?”
“不,是新买的。”
这么说来,惠是在某家店买了美工刀之后才来到研究大楼的顶楼。
“想来是她割了手腕之后发现死不了,只好越过栏杆往楼下跳。”
“可是,惠为什么要在你工作的地方自杀?如果一开始便打算跳楼,那还有理可循,但如果只是想割腕,不必选择那样的地点吧?”
“谁知到?”水城摇摇头,空虚的眼神望着地板。“大概是为了报复吧。”
洋一郎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出言询问,水城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早上看起来怎么样?你们早上应该见过面吧?”
“谁会特别在意……,呃……老婆的模样。我只知道警察说她昨天在公司里正常出现,早晚各一次。”
惠任职的保险公司规定员工必须在早晨及傍晚回到办公室开会,其余时间则让员工四处拜访客户。
惠昨天傍晚六点多从外面回到公司,处理一些杂事后便打卡离开了办公室。根据警方从惠的同事口中听到的证词,她当时的模样似乎正在烦恼什么事。
“从离开办公室到九点十分跳楼,这段期间没有人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亚纪似乎打了好几次手机找她,但没有一次打通。我想大概是……”
说到这里,水城住了口,干燥的双唇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算了,反正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我只知道她昨天早上跟平常一样出门,但那时候她已经准备要自杀了,就这么多。”
水城的话让洋一郎大感狐疑。
“你怎么会知道这一点?”
水城似乎没有听懂洋一郎这个问题的含义,只是眯着眼望着他。
“你怎么会知道惠从早上就有寻死的打算?如果她用来割腕的美工刀是从家里带出去的,那还可以理解,但是她的美工刀不是新买的吗?”
此时,洋一郎察觉水城很明显地隐藏自己的情绪。
“喔……,只是我的直觉啦,长年在一起生活,这些事情都看得出来。”
水城说完之后,往洋一郎脸上瞄了一眼,似乎很害怕他对这些话起疑。于是接着又说:
“你应该也很了解咲枝吧!所谓的夫妻……,呃……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我太了解惠了,没有什么能逃过我的眼睛。”
这句话跟他刚刚说的简直完全矛盾。洋一郎诧异地凝视着他,水城慢慢地将上半身凑向洋一郎,问道: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洋一郎不禁将头往后一缩。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没有……”
“你为什么从刚刚就一直问东问西的?你自以为是警察吗?惠的事情问得那么仔细干什么?”
“没有,我只是关心……”
“只是关心,为什么像警察一样问东问西?为什么问得那么仔细?你从刚刚……”
一道透明的唾液从水城的嘴角溢出,沿着下巴滴流。水城自己也吓了一跳,忽然动也不动了,两眼睁得老大,瞳孔在被撑开的眼窝中微微颤动,惊恐地望着洋一郎。
两人不发一语地僵持了数秒。
“水城,你……”洋一郎开口问老友。“到底吃了什么药?”
(四)
洋一郎到厨房倒了一杯水让水城喝下,水城才终于恢复了冷静。确认水城没事后,洋一郎再度将房门关上。亚纪依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上毫无血色,直盯着地板发呆。
“原来是氯普麻……”
洋一郎看着水城递过来的药锭锡箔纸。这样一来,水城从刚才便不停打嗝的原因以及笔记本上那些凌乱的笔迹,全都有了答案。
氯普麻(Chlorpromazine)是一种精神安定剂,具有镇定情绪的疗效。但任何药都有副作用,这种药物的副作用是意志力减退、手颤、身体失去平衡感、横膈膜痉挛等等。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吃这种药的?”
“两年前。”
水城自嘲般地微微一笑,从喉咙深处发出细微的呼吸声,听起来像是小虫在颤抖。
“我叫竹内定期开给我的。”
“竹内……,怎么没听她说过这件事?”
“那当然。精神科的研究员在吃精神安定剂,这种事传出去可是天大的笑柄。竹内是偷偷开给我的。”
水城从洋一郎手中取回药锭的锡箔纸,愣愣地看着。
“吃了一次之后,就再也不能没有它了。平常当然会遵守药量……,但今天早上的心情实在太难熬,忍不住多吃了一些。”
洋一郎相当自责,好友从两年前开始依赖这种药物,自己竟然完全没发现。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缘故需要吃这种药?是忧郁症吗?还是什么……”
洋一郎的话还没说完,水城便摇摇头,“是幻觉。”他说道,“从两年前开始,我经常看见奇怪的幻觉。”
水城以陷入沉思的眼神看着洋一郎。过了一会儿,宛如自言自语开始描述幻觉内容。
一大片草原、一匹白色母马、一只以双脚步行朝着母马走去的生物。体型壮硕、面貌模糊不清的漆黑生物。那只奇怪的生物与母马越来越靠近,最后两具肉体终于紧紧贴在一起。强烈的风;灰色的风。视野逐渐被染成黑色……
“一只小小的、好像马的动物从漆黑景色的另一端逐渐走近,笔直地慢慢地朝我走过来……”
这就是长久以来困扰水城的幻觉。
他一说完,做过隔音处理的房间内变得好像在水中一般寂静无声。洋一郎在脑中分析水城的幻觉内容。草原、母马、与母马紧贴在一起的黑色生物,最后是一匹类似马的……小动物……
洋一郎抬起头看着水城。
应该不会错。
怀着相当程度的确信,洋一郎向水城开口问道:
“水城,那个逐渐靠近你的小动 物……,你认为是什么?”
“不知道,我……”
水城一边叹气一边说道,接着用手掌在脸上搓揉,那动作非常急促,好像要把脸皮拉下来一般。
“你不知道?”
“是啊,我完全不知道……”
不停地搓、不停地搓。
“你一定知道吧!”
水城双手的动作骤然停止,两眼从指缝间凝视着洋一郎。
“其实你知道。”
水城没有回答。
“那匹白色母马所生的,像马的动物……,那只杂种动物……”
听到这里,水城的手指抖了一下。洋一郎接着说道:
“就是骡子。”
骡子,母马与公驴交配后所生下的杂种动物。
“而那匹骡子,就是亚纪。”
水城的手指在颤抖。
“我没说错吧?”
水城的上半身瘫在圆凳上,好似一具被关掉的机器。洋一郎朝背后的房门看了一眼。确认房门紧闭之后,又转头望着水城。
“你怀疑亚纪不是你的骨肉?”
水城浑身无力,只是缓缓地点点头。
“你说的没错……”
水城与惠在十五年前结婚,与洋一郎、咲枝的婚姻几乎是同一时期起跑。
洋一郎夫妇在婚后没多久,咲枝便被医生宣告体内有癌细胞,必须接受治疗,所以暂时不能生育。一直到婚后第五年,经过诊断确定癌细胞复发的可能性极低之后,两人才有了生孩子的计划。
至于水城夫妇则是在婚后马上想生孩子,但不知为何惠一直没怀孕。经过妇产科及泌尿科的诊断之后,确定问题出在水城身上。水城有精虫稀少症,精液中所含的精虫数量比一般男性还少,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两人始终没有孩子,就在他们决定采用人工授精的前一刻,惠竟然怀孕了。那一年是他们结婚的第五年。
就这样,水城夫妇的孩子与洋一郎夫妇的孩子恰巧成了同年级的同学。
“水城,难道你是因为精虫稀少症的关系,怀疑亚纪不是你的亲生骨肉?”
“没错……,有这种病症的男人靠正常性交让女人怀孕的机率很低。惠一定跟其他男人上过床,她的业绩一定是用身体换来的。她的保险业绩好得不像话,这你也知道吧!亚纪是她跟客户生的孩子,我相信一定是这样。”
“你在说什么鬼话……”
洋一郎感到胸中一阵怒气。他确实听过惠的业绩在同事之间是傲视群伦的,但绝对是拜她的人格特质所赐,不可能有其他理由。
“患有精虫稀少症的男人让女人自然怀孕的可能性并不是完全没有,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吧?虽然跟你所学的领域不同,但你好歹也是个学医的。”
“我懂、我懂,可是……”
此时,洋一郎察觉到一个矛盾处。
据水城刚才的说法,幻觉是从两年前开始出现。但如果他是因为精虫稀少症而怀疑亚纪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应该早在惠怀了亚纪时便已产生幻觉。
“水城,两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洋一郎询问水城。他沉默了片刻,以虚弱的声音反问洋一郎:
“你还记得我曾经到威斯康辛大学进行研修吗?”
“是啊,我记得。刚好是两年前的春天。”
“没错,就是我买了这间公寓之后没多久的事。”
美国的威斯康辛大学在精神医学的研究领域上相当有名。水城曾经在那里进行了大约两个月的研修。
“从美国回来的那天晚上,我看了客厅垃圾桶里面的东西……,原本不是有意要看的,只是偶然瞄到垃圾桶里有亚纪画的水彩画。似乎是因为隔天学校有风景画的考试,所以亚纪正在练习。”
水城闭上眼继续说道:
“垃圾桶里有好几张亚纪的画,她丢了很多张,说那些都是失败的作品,叫我不要看,但我想看看亚纪的画,即使是失败的作品也没关系。或许是因为害羞,亚纪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我看着亚纪的画,一张、两张、三张……,就在我拿出第四张的时候……,在垃圾桶最底下……”
水城以双手覆住额头,说道:
“我看到沾着精液的卫生纸。”
一瞬间,洋一郎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正紧绷着。
“那时候,惠正在厨房里做菜,看起来似乎很开心,她没发现我已经看到垃圾桶里的东西。我质问她,那时她正握着平底锅,我抓住她的肩膀,扳过她的身子,对她怒吼,要求她说明垃圾桶里的卫生纸是怎么回事……。但惠一直推说不知道,她说一定是我搞错了,但我绝对没搞错,那张卫生纸上的液体绝对是精液。我回到客厅,抓起垃圾桶,又走向厨房,把垃圾桶推到惠的眼前,但是惠依然不肯承认,最后甚至……笑了。看着我认真的表情,她竟然笑了。”
好一阵子,水城挤不出任何声音,宛如喉咙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般。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不相信她了,完全不信。我认为亚纪绝对不是我的孩子,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我茂,你觉得我跟亚纪长得很像吗?亚纪看起来像不像我?”
洋一郎还没回答,水城又接口说道:
“完全不像。她身上没有任何一处是像我的,一处都没有。”
(五)
“我们在大一的时候,不是上过确认偏差(Confirmation Bias)的课吗?”
洋一郎说道。水城大大地吐出一口气,点点头。
“是啊,田地老师教的。”
“你有没有试着把那堂课的内容,套用在自己身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告诉我,我的思考模式有偏差,对吧?”
“没错,我的意思正是如此。”
所谓的偏差(Bias),就是误差及偏见。思考模式有偏差的人,无法对事物做出正确的判断。例如,让小孩在没看到硬币的情况下画出硬币,富裕人家的小孩会把硬币画得比实际尺寸小,穷人家的小孩则会画得比实际尺寸还大,这也是一种偏差。每个小孩对金钱的感受都不一样,这些偏差会影响判断力的正确性。
所谓的确认偏差(Confirmation Bias),就是在确信的状态下产生偏差。具有这种状况的人会在各种讯息中挑出与自己确信的事物相符的。反之,对于与自己所确信的事物相抵触的证据则会尽量避开。结果,当然是造成对事实的误判。例如,具有“女人的开车技术都很差”之偏见的人,眼中只注意到开车技术很差的女性驾驶员,对于开车技术很好的女性驾驶员则视而不见。杂志上的占卜会让人觉得很准,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占卜专栏里写着“你会与某人不期而遇”或“你会犯下小错”,那么,相信占卜的人就会从生活中挑出相符的部分,因而认为占卜“非常准确”。他们会这么想,“我的确偶然遇见了某人,也在某事上粗心大意。”但是事实上,任何人只要生活正常,多少都会与他人不期而遇,也会犯下一些小失误。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也无法察觉。
“水城……,亚纪跟你很像,尤其是笑容,下巴的弧线几乎一模一样。”
“我不这么认为。”
水城摇摇头。
“所以我才说你的想法有偏见,就连对惠的工作也是如此,由于你的脑袋里存有奇怪的偏见,才会荒谬地认为惠的好业绩是用身体换来的。她的保险业绩是自己的人格特质与持续努力所创造出来的,她并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她绝对不是那种人,她是清白的。”
“那你怎么解释垃圾桶里的卫生纸?”
被这么一问,洋一郎顿时语塞了。
“这个嘛……,就像惠说的,是你搞错了。”
“绝对没搞错,我看得一清二楚,那绝对是精液。亚纪不是我的小孩,绝对不是我的小孩。”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进行DNA鉴定……。洋一郎本来想这么说,但想一想还是算了。洋一郎看过很多类似的案例,就算DNA坚定的结果证实亚纪是水城的孩子,水城也不会相信,他一定会用鉴定方法有误或采样不正确之类的理由来逃避现实。确认偏差就是这么可怕的现象,想要克服这个障碍,只能靠他自己的力量,从最基本的想法改变。
“你一定没办法相信,惠竟然跟我以外的男人上床,对吧?”
“那当然。”
“现在你也学到了一课。就算是精神医学的专家,也没办法理解最亲密的人在想什么。你我都一样。”
“我想,只有你吧。”
“我茂……”
水城微眯着眼,用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冷静语气说:
“如果我告诉你,惠是我杀的,你打算怎么办?”
洋一郎感觉背脊好像结了一层冰,勉强挤出笑容说:
“别开玩笑了。”
“不,是真的,惠是我杀的。”
水城的脸上毫无表情,令洋一郎感到一种纯粹的惧意。
“水城,你……”
此时,水城突然从圆凳上起身,朝着洋一郎走来,洋一郎不禁感到浑身僵硬。只见水城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枚被折得很小的纸,递给了洋一郎。
“这是惠的遗书。”
洋一郎抬头看了水城一眼。原来他刚才说没有遗书是骗人的。
打开来一看,是一张A4大小的白纸。洋一郎将白纸转成正确的方向,确认其内容,纸上只有一行以印表机印出来的短短文字。
彻,我累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这是我今天早上在橱柜里的威士忌酒瓶底下找到了,一定是惠昨天早上出门前放进去的。为了不让亚纪看到……,那里的确很适合藏只写给我看的遗书,只要把遗书放在那里,绝对只有我会发现,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发现。”
水城微张着嘴笑了。牙齿后方的阴暗处,看起来好像一个漆黑的无底洞。
“是我杀了惠。”
或许可以这么说。纸面上的文字虽然简短,却能清楚感受到惠是因为对婚姻生活感到疲累而选择了死亡。
这么一来,洋一郎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水城刚才很肯定地说惠在出门前已决心寻死。因为他找到了这封遗书。
“你不把这封信交给警察?”
“我不打算交给警察,我会马上把这封遗书处理掉。”
水城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认为我的做法很卑鄙?”
洋一郎陷入迷惘,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说:“这是你们夫妻的问题,我没有意见。”
事实上,就算把遗书交给警察,也不会有任何帮助。
“现在不管做什么,都没办法让惠复活了。我们现在只能在心中祈祷她能够安息。还有……,你要好好照顾亚纪,你们只能相依为命了。”
“相依为命……”
水城以忧郁的眼神看着地板,并将那张纸重新折小,放回抽屉里。他的嘴角露出冷漠的微笑。
洋一郎问他:
“水城……你知道‘爱’的相反是什么吗?”
水城抬起头,迟疑了数秒之后回答:“恨?”
洋一郎摇摇头,将正确答案告诉了老友,“不,是漠不关心。”
他不知道水城会如何解读这句话。
“打扰了!如果有什么事我帮得上忙,请尽管开口。”
过了一会儿,洋一郎站了起来。
“还有,水城,你就当我是多管闲事,但我希望你别吃太多药,非吃不可的时候再吃吧。”
“我明白……,抱歉,我茂,给你添麻烦了。”
“这只是互相帮忙。”
正要伸手转开房门把手时,洋一郎停止了动作,转头对水城说:
“其实我也是……,自从咲枝走了之后,我开始吃银酣了。”
洋一郎决定说出来,不再瞒着水城。持续失眠的日子,不得不请田地开安眠药给他。
“这就叫做医生不养生吗?我根本没资格对你说教。”
水城抬起头,往洋一郎瞄了一眼。
“我茂,你……”
“怎么?”
水城以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事。”并摇摇头说道,“没什么,回去路上小心。”
洋一郎走出房间,原本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亚纪已不见踪影。他走到门口穿鞋时,发现亚纪的鞋子也不见了。虽然印象很模糊,但刚才一进门时,门边应该放了一只粉红色运动鞋。洋一郎一边开门,一边转头对水城说:“亚纪好像出去了……”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一阵刺耳的摩擦声,那是汽车的刹车声。洋一郎与水城瞬间对看了一眼,便一前一后地冲出大门。由于电梯停在一楼,两人只好沿着紧急逃生梯往下狂奔,慌慌张张地跑到一楼大厅外面。此时,两人看见一群人聚集在公寓前的国道路旁,亚纪就倒在围观人群的中央。“救护车!”有人在大喊。“快叫救护车!”另一个人则在亚纪身旁蹲下,不停地摇晃她的肩膀。亚纪的头随之摇摆,但小小的身躯没有一点反应。
“别动她!”
洋一郎一边大喊,一边奔向亚纪。
(六)
洋一郎看到水城正步履沉重地由长廊另一端走来,便从长椅上起身,等待他走到身旁。急诊大楼的一楼大厅刚好没有新送入的病患,安静得令人起鸡皮疙瘩,只有看护师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偶尔传入耳中。
“她的手臂骨折。为了保险起见,也做了电脑断层扫描,脑部似乎没有受伤。失去意识是因为轻微脑震荡,现在可以正常说话。”
“嗯……”
洋一郎松了一口气,突如其来的虚脱让他不禁跌坐在长椅上。
水城也在他身边坐下。
“她现在在打点滴。真不好意思,还让你陪着到医院来。”
洋一郎与水城一起坐上载着亚纪的救护车,来到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撞到亚纪的轻型汽车是由一名中年妇女所驾驶,她在路旁慌乱得不知所措,几乎没办法走路,在坐进随着救护车一同赶来的警车时,嘴里依然叨念着听不懂的话。
“我刚刚用后面的公共电话跟警方联络过了。那个开车的女人说亚纪是自己冲出来撞她的。”
“不可能吧!”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这种事就交给警察处理吧。”
水城的声音中充满了空虚,他凝视着自己的手掌,慢慢地握起又张开。洋一郎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眼前的老友。
“我茂,抱歉,你能不能先回去?我想跟亚纪谈一谈。”
“好吧……”
洋一郎乖乖起身,临走前又将手搭在水城的胳臂上说:
“或许你觉得很烦,但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真的不要客气。”
“谢谢。关于惠的丧礼安排,我会再跟你说的。”
洋一郎让水城留在大厅,独自走出急诊大楼。大楼外充满着明亮的阳光,连接大楼与大楼之间的石砌小径宛如风平浪静的海面般闪闪发亮,沿着小径两边整齐种植的黄色郁金香,硕大的花朵正充分享受阳光的洗礼。或许是因为今年的气候从初春到现在都颇为寒冷,花朵盛开时比往年来得迟了些。
是不是应该到精神科大楼露个脸呢?洋一郎相当犹豫。今天早上,田地与竹内都很关心惠自杀的详情。但如果现在去见他们,恐怕连亚纪出车祸的事也必须一五一十说出来了。洋一郎没有自信能把这件事说明清楚,也不知该不该让他们知道。
想了许久,洋一郎决定走出大学附属医院的大门。
他朝着大学的研究大楼走去。
“先生,那里进不去。”
正当洋一郎伸手要打开通往顶楼的门时,背后传来了说话声。他回头一看,一名西装男子正沿着楼梯走上来。此人体型壮硕,有一双小眼。他逐渐走向洋一郎,每走一步身躯便左右晃动。
“我请学校管理员锁了那扇门。”
经那个男人这么一说,洋一郎才发现金属门板与门框都装上了铁片,铁片之间确实套着一个密码锁。
“他们说这扇门向来没有上锁,原本的门把锁钥匙已经找不到了。就是这样,平常没在使用的东西要用的时候就找不到,连这种最高学府也一样。”
男人朝洋一郎轻轻做出敬礼的动作。
“我是平塚警署的隈岛。”
说完之后,隈岛脸上的浓眉一扬,似乎在打量洋一郎的底细。洋一郎向他报上姓名,并说明自己是水城惠的朋友。
“我来这里是想看看她过世的地方。”
“啊,原来如此,请节哀……,想上顶楼的话,我现在就开门。”
“可以吗?”
洋一郎颇感意外。
“毕竟不是凶杀案,现场搜证只是例行公事,早就结束了。上锁只是为了防范未然。”
“防范未然……,什么意思?”
“该怎么解释……”
隈岛刑警蹲在门前拨弄密码锁,脸上露出若有深意的微笑。
“相信你也听过‘自杀会传染’这句话吧?”
洋一郎不记得有没有听过这句话,但在某些场合而言,这句话或许有些道理吧。
隈岛以毛茸茸的大手解开了小小的密码锁,两人上了顶楼。
风有点强。洋一郎环顾四周,尽是灰色的水泥地,一道油漆斑驳的铁栏杆将水泥地围了起来。栏杆与屋顶边缘的距离似乎不到四十公分,栏杆不高,仅比一公尺高一点,缝隙也很宽,将近有三十公分,看起来非常不牢靠。
“像这种五层楼建筑物的楼顶,竟然只围了这样的栏杆,简直是故意要……”
隈岛本来要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但中途便住了口。他指着栏杆某处,改口说道:
“就在那里。”
建筑物的那一侧面对一片小小的杂树林。洋一郎将身体贴近栏杆,探头往下看。五楼原来有那么高,洋一郎胸中不禁涌起一阵惧意。研究大楼的墙壁到树林之间的地面皆以水泥填实,约有五公尺宽。他看到正下方的墙脚放着几束鲜花。
“你和水岛小姐的交情很好吗?”
隈岛一边慢条斯理地拉着耳垂一边问道。洋一郎正想指正他,是水城不是水岛。但想一想没有意义,也就罢了。这个事件对洋一郎来说代表好友突然过世,但对警察来说只是“又一庄自杀案件”。洋一郎简短回答:“是啊。”离开栏杆边,转向背后。远处可以看到他家的公寓。也就是说,惠是背对着他家的公寓从这里跳下去的。
洋一郎慢慢地走到顶楼中央,发现脚底的地面上有一小块黑色污渍,他马上猜到这个污渍是什么。
“她的血迹和新买的美工刀就在这里被发现的,对吧?”
隈岛抬头往洋一郎瞄了一眼。
“你还真清楚。”
“我刚才跟她先生聊过。”
“啊,原来如此……,没错,这里就是血迹与美工刀的位置。水岛小姐曾经在这里尝试割腕自杀,后来没成功,只好爬过栏杆跳下去。”
“这种事常发生吗?”
“什么?”
“我指的是自杀者在中途改变自杀方式,这种事常发生吗?”
“啊,是啊。”
隈岛说话时音调上扬,语气显得很轻蔑对方。
“尤其是割腕自杀,第一次就成功的案例反而是少数哩。如果不是下定决心的一刀,动脉可是很难切断的。割的时候三心二意,只切到外围的静脉,血流很多却绝对死不了,因为在失血致死以前,血液便会凝结,把伤口堵住了。”
这对医学系出身的洋一郎来说跟本是最基础的知识,但他还是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隈岛似乎越说越痛快,忍不住又补了一句:“这时就会留下割腕失败的伤痕。”
此时,洋一郎注意到顶楼有一个巨大的方形机器,在阁楼间的两侧各有一具,每一具的面积约有一张榻榻米大小,高度与洋一郎的身高差不多。他从来没看过这样的机器,应该是在他从研究所毕业后才装设的。
“请问那是什么?”
“啊,那是空调系统的室外机,应该是蓄热型的,最近很常见哩。”
隈岛似乎预期洋一郎听不懂,因此马上又得意洋洋地解释:
“那个机器会在夜间运转,将温水储存在内部,等到白天就用那些温水提升室内的温度。这么做是因为晚上的电费比白天便宜很多。”
“这种尺寸的室外机,足以供应整栋建筑物的暖气?”
“不……,看这个尺寸,顶多只能供应一层楼吧。应该只有五楼的暖气采用这个系统。”
想来是为了配合预算,所以每一层楼分开装设。
洋一郎仔细审视眼前的两部方形室外机,此时,心中逐渐浮现一个想法。
巨大的机器。
位于屋顶阁楼间旁边的巨大机器。
或许可以利用这个。
“差不多可以走了吗?我还得赶回署里。”
隈岛装模作样地举起手表看了一眼。
于是,洋一郎离开了顶楼,临走前隈岛将密码锁又装了上去。
(七)
洋一郎去了一趟超市,回到公寓时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凰介放学还没回来。厨房的置碗篮里整齐地放着今早用过的餐具,洗好的衣服有条不紊地挂在阳台上。
洋一郎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接着,开启昨天储存的WORD文件。如果不找点事情来做,他没有自信能够保持冷静。
卡普拉格斯症候群
一种不可思议的妄想症。罹患这种病的人,会将双亲、兄弟姐妹、小孩或配偶当成是别人伪装的,他们坚称身边的亲人虽然跟本尊长得很像,却是陌生人假扮的。
精神科学界一般认为,这样的妄想来自于与性欲有关的矛盾情感。
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每个人在孩提时代都会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的父母产生性欲。洋一郎虽然不是弗洛伊德的信奉者,却认为这个学说即使到了现代依然具有采信的价值。男人会在孩童时期对母亲产生性欲,将父亲当成情敌,这称为恋母情结(Oedipus complex)。相反的,女人也同样会对父亲产生性欲,这称为恋父情结(Electra complex)。但是,人类的理性知道这样的感情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这种感情都被彻底压抑。然而,在某些情况下,对父母的性冲动会从压抑中完全被解放。如此一来,此人的精神状态就会陷入混乱。他(她)会很困扰,为什么会对母亲(或父亲)产生性欲,太奇怪了,这种事不应该发生……。此时,他(她)的精神会极力隐藏这个不该出现的状况。于是,他(她)的脑中就会产生这种想法——这个人不是我的母亲(父亲),她(他)是别人假扮的。
这就是精神科学界对于那些将亲人当作假冒者的卡普拉格斯症候群患者的解释。洋一郎认为,这样的解释也可以套用在双亲以外的例子。例如,如果对一个绝不能产生性欲的人产生了性欲……
此时,洋一郎突然想起了水城。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如果,水城对于自己的女儿产生了性冲动……
“亚纪不是我的孩子,绝对不是我的孩子。”
这样的感情,或许会让他出现卡普拉格斯症候群的症状。
“别胡思乱想了……”
洋一郎摇摇头,将这样的想法从脑海中抹除。卡普格拉斯症候群在精神病中极为罕见,身边不太可能刚好出现这样的患者。何况,水城对亚纪不是亲骨肉的怀疑是有某种程度的根据。没错,他是有根据的。但是……
“我看见了沾有精液的卫生纸。”
一定是搞错了,绝对是哪里搞错了,不可能有那种事。
洋一郎再次摇摇头,结束这场无言的辩论。他决定不再思考这些无意义的事,重新面对写到一半的报告,敲起了键盘。
终于,报告完成了,洋一郎按下列印键。印好的报告从镭射印表机的排纸口滑出,洋一郎拿起报告,往书架旁的墙上看了一眼。墙上挂着从百货公司买来的复制画,捣着双耳呐喊的男人、红色的天空、扭曲的世界。
洋一郎听见门口有声响,于是将手上的报告放在桌上,走出房间。
“咦?爸怎么在家?没去上班?”
从门口走进来的凰介看到洋一郎,张嘴愣住了。
有两件事必须告诉儿子。
第一件是关于惠,第二件是关于亚纪。
洋一郎在心中烦恼,哪些该讲?哪些不该讲?关于惠自杀的事,如果说得太详细,一定会让凰介大受打击。毕竟凰介从小就受到惠的疼爱。
但是,凰介迟早会从亚纪口中听到关于惠自杀的详情,与其让两个小孩胡乱交换讯息,不如由他先将事情说明清楚。
洋一郎低头盯着儿子的眼睛,陷入沉思。 

《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