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在浪花轻柔的拍打声中,罗伯特·兰登慢慢恢复了知觉。他闻到了浓烈的抗菌剂夹杂着咸涩海风的味道。他感到整个世界在他的身下左右摇晃。
    我这是在哪儿?
    他记得几只强有力的大手牢牢抓住了他,将他从采光井中拉回到了大教堂的地下室里,他在死死挣扎。那似乎就是刚才的事。可奇怪的是,他现在感觉到自己的身下不是圣马可大教堂冰冷的石头地面……而是柔软的床垫。
    兰登睁开眼,打量着四周。这一个看似医疗机构的小房间,只有一个舷窗。左右晃动的状况还在继续。
    我是在船上?
    兰登只记得自己被一名黑衣士兵按倒在大教堂地下室的地面上,并且听到他怒气冲冲地对他低声呵斥道:“别再想逃跑了!”
    兰登记得自己在高声呼救,而那些士兵则试图捂住他的嘴。
    “我们需要把他从这里带走。”一名士兵对同伴说。
    他的同伴不太情愿地点点头。“那好吧。”
    兰登感到有几个力道很足的指尖熟练地摸索着他脖子上的动脉和静脉,找到颈动脉上的精确位置后,那些手指开始集中施压。几秒钟内,兰登的视线便开始模糊,他感到自己在渐渐失去意识,大脑开始缺氧。他们想杀了我,兰登心想,就在圣马可的坟墓旁。
    他的眼前开始变黑,但似乎不是一片漆黑……更像是一抹灰色,还不时插进来各种柔和的形状和声音。
    兰登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但周围的世界正开始重新变得清晰起来。他只知道自己目前身处某种船载医务室中,周围的无菌环境和异丙醇气味制造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仿佛兰登兜了个圈子之后又回到了原处,像前一天晚上那样在一家陌生的医院里苏醒过来,只剩下一些零碎的记忆。
    他立刻想到了西恩娜,不知她是否安全。他仍然可以看到她那双含情脉脉的褐色眼睛在凝视着他,眼神中充满悔恨与恐惧。兰登在心中祈祷她能够成功逃脱,祈祷她平安地逃离威尼斯。
    我们找错了国家,兰登惊恐地意识到恩里科·丹多洛坟墓的真实所在地后,便立刻告诉了她。那首诗中提到的神秘的神圣智慧博学园根本不在威尼斯……而是在世界的另一边。正如但丁的文字所警告的那样,那首谜一样的诗的含义“就藏在晦涩的诗歌面纱之下”。
    兰登曾打算在他们成功逃出大教堂地下室后,立刻将一切解释给西恩娜听,可他一直没有机会。
    她逃脱了,只知道我没有成功。
    兰登感到自己的腹部有东西在缩紧。
    瘟疫仍然在那里……在世界的另一边。
    兰登听到医务室外传来了靴子踏在过道上的响声,他转过脸,看到一个身穿黑制服的男人走进了他的船舱。来人正是那位把他按倒在地下室地面上的壮实士兵,他的眼神冰冷。他走近时,兰登本能地退缩了一下,但是他已经无路可逃。这些人爱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我吧。
    “我这是在哪儿?”兰登责问道,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在游艇上,停靠在威尼斯附近。”
    兰登望着这个男人制服上的绿色徽章——一个地球,周围的字母为ECDC。兰登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标识,也没有见过这些字母缩写。“我们需要你的信息,”士兵说,“而且我们时间不多。”
    “我怎么会把信息告诉你?”兰登问。“你差一点要了我的命。”
    “远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只是采用了一种柔道缴械技术,名叫‘绞技’。我们根本不想伤害你。”
    “你今天上午朝我开了枪!”兰登大声说,清晰地回忆起了子弹击中西恩娜那辆疾驰的三轮摩托挡泥板的砰砰声。“你射出的子弹差一点击中我的脊椎骨末梢。”
    对方眯起了眼睛。“如果我想击中你的脊椎骨末梢,我肯定能击中。我只开了一枪,想射中电动车的后轮胎,然后就能阻止你们逃走。我有令在身,要与你取得联系,并且弄清楚你究竟为什么表现得那么反常。”
    兰登还没有来得及解读他的这番话,就又有两名士兵走了进来,向他的床边靠近。
    走在他们之间的是一个女人。
    一个幻影。
    优雅飘逸,超凡脱俗。
    兰登立刻认出她就是自己幻觉中的那个形象。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高贵美丽,一头银色长发,佩戴着一个蓝色天青石护身符。由于她以前每次出现在他的幻觉中时,背景都是遍地尸首的恐怖画面,兰登花了一点时间才敢相信站在他面前的她确实是血肉之躯。
    “兰登教授,”这个女人走到他的床边,疲惫地笑着说,“看到你没有事,我就松了口气。”她坐下来,给他把脉。“我知道你得了遗忘症。你还记得我吗?”
    兰登细看了她一会儿。“我……有一点印象,但是不记得是否见过你。”
    女人朝他凑近一点,脸上的表情非常凝重。“我叫伊丽莎白·辛斯基,是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我请你帮我查找——”
    “一种瘟疫,”兰登勉强说,“是贝特朗·佐布里斯特制造出来的。”
    辛斯基点点头,脸色缓和了一些。“你还记得?”
    “不记得了。我醒过来时是在一家医院里,只有一个奇怪的小投影仪,以及你的幻象,在告诉我去寻找并发现。我一直在努力寻找,可这些人却试图杀死我。”兰登指着那些士兵说。
    那名肌肉发达的士兵立刻摆出一副愤愤然的神情,显然想反驳,但伊丽莎白·辛斯基摆手阻止了他。
    “教授,”她柔声说,“我相信你现在一定很困惑。由于是我把你拉进了这一切当中,后来发生的一切把我吓坏了。谢天谢地,你现在终于安全了。”
    “安全?”兰登说。“我被人抓到了一条船上!”你也一样!
    银发女人体贴地点点头。“由于你得了遗忘症,我担心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许多事会让你摸不着头脑。不过,我们时间有限,许多人都需要你的帮助。”
    辛斯基迟疑了一下,仿佛拿不定主意该如何说下去。“首先,”她说,“我希望你能明白,布吕德特工和他的手下从来没有想伤害你。他们有令在身,无论采用何种方式,都必须与你重新取得联系。”
    “重新取得联系?我不——”
    “教授,请听我说。一切都会说清楚的。我保证。”
    兰登把背靠回医务室的床中,辛斯基博接下去的讲述令他头晕目眩。
    “布吕德特工和他的手下是SRS小组——监测与反应支持小组。他们归欧洲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领导。”
    兰登瞥了一眼他们制服上的ECDC徽章。疾病预防与控制?
    她接着说下去。“他的小组专门负责监测并控制可传染疾病威胁。从本质上说,他们是特种部队,专门缓解急性、大规模卫生风险。你曾经是我寻找到佐布里斯特制作出来的传染病的主要希望,所以当你消失时,我给SRS小组下达了命令,要他们找到你……我将他们调到佛罗伦萨,给我提供支援。”
    兰登目瞪口呆。“那些士兵是你的手下?”
    她点点头。“是从欧洲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借调来的。你昨晚失踪并且不再与我们联系之后,我们推测你肯定是遇到了一些变故。直到今天早晨,我们的技术支持团队看到你在查看哈佛大学邮箱,我们这才知道你还活着。对于你这种奇怪的举动,我们当时唯一的解释是你站到别的阵营里去了……可能另外有人出了一大笔钱,要你替他找到这种传染病。”
    兰登摇摇头。“这太荒谬了。”
    “是啊,这种情况虽然可能性很小,却是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由于风险太高,我们不敢贸然行事。当然,我们绝对没有想到你得了遗忘症。当我们的技术人员看到你的哈佛大学邮箱突然被启用时,我们跟踪电脑上的IP地址,来到了佛罗伦萨的那座公寓,并开始采取行动。可是你骑电动车跑了,和那个女人一起。这让我们更加怀疑你已经开始为别人效力。”
    “我们从你身边经过!”兰登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看到了你,坐在一辆黑色面包车的后座上,周围都是士兵。我还以为你被他们抓了。你当时显得神志不清,好像他们给你注射了什么药物。”
    “你看到我们了?”辛斯基博士显得很意外。“奇怪的是,你没有说错……他们的确给我注射了药物。”她停顿了一下。“可那是我的命令。”
    兰登完全弄糊涂了。她让他们给她注射药物?
    “你可能不记得了,”辛斯基说,“可是当我们的C-130飞机降落在佛罗伦萨时,由于气压变化,我得了阵发性位置性眩晕。这是一种使人严重衰弱的内耳疾病,我以前也曾犯过。这种疾病只是暂时性的,并不严重,却能让患者头昏恶心,几乎无法抬头。平常我会躺到床上,忍受剧烈的恶心,但我们正面临佐布里斯特这场危机,因此我给自己开了处方,每小时注射一次胃复安,以免我感到恶心想吐。这种药有一个严重的副作用,就是让人顿生困意,但它至少能够让我在汽车后座上通过电话指挥行动。SRS小组想带我去医院,但我命令他们在完成寻找到你的任务之前不得这么做。幸运的是,在我们飞往威尼斯的途中,这种眩晕终于结束了。”
    兰登气得身子往后一仰,重重地倒在床上。我一整天都在逃离世界卫生组织的人,而正是这些人当初吸纳了我。
    “教授,我们现在言归正传。”辛斯基的语气很急迫。“佐布里斯特制造的瘟疫……你是否知道在什么地方?”她凝视着他,眼中充满了强烈的期待。“我们的时间非常紧迫。”
    离这里很远,兰登想说,但有些事让他欲言又止。他瞥了一眼布吕德,这个人早晨曾向他开枪,刚才又差一点勒死他。在兰登看来,这一切变化得太快,他不知道究竟该相信谁。
    辛斯基俯下身来,脸上的表情更加严肃。“我们原以为那种传染病就在威尼斯,那个想法对吗?告诉我们在哪儿,我立刻派人上岸。”
    兰登犹豫不决。
    “先生!”布吕德不耐烦地吼了起来。“你显然知道一些事情……告诉我们它在哪儿!难道你不明白即将发生什么吗?”
    “布吕德特工!”辛斯基转身怒视着他。“够了,”她命令道,然后回头望着兰登,静静地说下去。“考虑到你所经历的一切,我们完全理解你有些茫然失措,不知道该相信谁。”她凝视着他的眼睛。“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请求你相信我。”
    “兰登能站起来吗?”一个陌生的声音问道。
    门口出现了一个男人,身材不高,保养得很好,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他老练地静静打量着兰登,但兰登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危险。辛斯基示意兰登站起来。“教授,我本来不想跟这个人合作,但目前的形势十分严峻,我们别无选择。”
    兰登犹豫不决地将双腿伸到床外,站直了身子,花了一点时间恢复平衡。
    “跟我来,”男人说着便向门口走去。“你需要看一样东西。”
    兰登站在那里没有动。“你是谁?”
    男人停住脚,手指交叠成教堂尖顶形状。“名字并不重要。你可以叫我教务长。我经营着一个机构……我很遗憾地说,我这个机构犯了一个错误,帮助贝特朗·佐布里斯特达到了他的目的。我现在正努力亡羊补牢。”
    “你想让我看什么?”兰登问。
    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兰登。“这件东西会让你确信我们都是同盟军。”

《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