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章

    第四章
    优秀的德国小说家和绘画艺术家君特·格拉斯①得知我生于一九二二年时,对我说:“在欧洲已经遇不到你这样年纪的、你可以与之聊天的男性了。”在基尔戈·特劳特和我参战的年月,他同埃利·韦瑟尔②、杰赛·柯辛斯基③和米洛斯·福曼④等许多人一样,还只是个孩子。我算是幸运的,出生在这里而不是那边,来自一个白人血统的中产阶级大家庭,我坠地的屋子满是书籍和图画。这个大家庭现已不复存在。
    今年夏天我参加了诗人罗伯特·平斯基①的朗诵会。在会上他带着说教意味,对自己这一辈子生活比常人好了许多表示歉意。我也应该这么做。
    至少我在今年五月抓住了巴特勒大学毕业典礼上发言的机会,对我的出生地表示感谢。我说:“如果再让我活一次,我仍然选择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一家医院出生。我仍选择离这儿大约十条马路的北伊利诺大街四三六五号度过我的童年,仍然甘愿成为那座城市公立学校的学生。
    “我仍然将在巴特勒大学的暑期学校选修细菌学和定性分析。
    “西方文明最好的和最坏的部分,一切曾向我敞开的,也都向你们敞开。如果你们留心注意,就会发现这一切:音乐、金融、政府、建筑、法律、雕塑与绘画、历史、医学、体育,各种各样的科学门类,还有书本、书本、书本,还有老师和行为榜样。
    “人会如此精明,真是难以置信。人会如此愚蠢,真是难以置信。人会如此善良,真是难以置信。人会如此卑鄙,真是难以置信。”
    我也教诲别人。我说:“我的叔叔亚历克斯·冯内古特教给了我一些十分重要的东西。他是个哈佛大学毕业的人寿保险商人,曾住在北宾夕法尼亚大街五○三三号。他说如果事情进展非常理想的话,我们就一定要注意到它。
    “他指的并不是轰轰烈烈的成就,而是普通的场合:也许是炎热的下午在树阴下喝柠檬水,或者闻到附近面包房飘出的香味,或者悠然垂钓但并不在意是否钓到鱼,或者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独自优美地弹奏钢琴。
    “亚历克斯叔叔让我在遇到这样心灵感受时太声喊出来:‘真是美妙之极!’”
    另一方面我也很幸运:在我一生的前三十三年,用笔墨在纸上讲故事是美国主要的行业。虽然我那时已有妻子和两个孩子,我做了一个很有经济头脑的决定:辞掉有医疗保险和退休待遇的通用电器公司公关员这一工作。我把小说卖给《星期六晚邮报》和《科利尔》等周刊,能赚到更多的钱。
    它们充斥着广告,每期刊登五篇短篇小说和悬念很强的连载故事。
    这几家是我的产品出价最高的买商。还有许多其他杂志亟需小说,因此短篇小说市场就像一部弹球机。我把一篇小说寄给我的代理人后,心里明白,尽管它可能一次又一次被退稿,但最终总会有人愿意付或多或少的钱购买。
    但在我们一家从纽约的斯克内克塔迪搬迁到科德角不久。电视的出现使我靠玩小说弹球机谋生成了过时的老把戏,因为对广告商人而言,投资电视比杂志要划算得多。
    我乘车往来于科德角和波士顿之间.为一家工业广告代理商工作,然后又代销萨博汽车,再后又去一所专为那些糟糕透顶的纨挎子弟开设的私立中学教英语。
    我的儿子马克·冯内古特医生写过一本关于自己在六十年代发疯的经历的书,书写得是一流的,然后从哈佛医学院毕业。今年夏天,他在马萨诸塞州的米尔顿举办了他个人的水彩画展。一个记者问他,在一个名人的家庭长大滋味如何?马克回答说:“我长大的时候。
    我父亲是个汽车代理商,就连到科德角专科学校找个教书的工作,也没能耐。”
    第五章
    我仍然不时构思些短篇小说,好像还能写出钱来似的。
    旧习难改。过去写作还能得到一时的名誉。读书人曾经兴味十足地互相间谈论雷·布雷德伯里,或者J.D.塞林格,或者约翰·契弗,或者约翰·考利尔,或者约翰·奥哈拉,或者谢莉·杰克逊,或者弗莱纳里·奥康纳,①或者任何其他人近期在杂志上发表的某篇小说。
    一去不复返了。
    我现在如果有了短篇小说的构思,就粗略地把它写出来,记在基尔戈·特劳特的名下,然后编进长篇小说。这里是另一篇从《时震之一》的尸身上切割下来的题为《B36姐妹》的小说的开头:“在蟹状星云里那个由女性统治的布布星球上,有三个姓B36的姐妹。她们的姓氏与地球上一种设计用来向腐败政府领导下的平民投掷炸弹的飞机名一样,这纯属巧合。地球和布布星相隔遥远,根本无法交流。”
    还有一处巧合:布布人的书写文字很像地球上的英语,由二十六个语音符号、十个数字和八个左右的标点符号以横排形式构成颇有特点的组合。
    特劳特的故事是这么说的:三个姐妹都十分漂亮,但只有其中两人受到大众的喜爱,一个是画家,另一个是短篇小说作家。第三个妹妹是个科学家,总是让人讨厌。她三句话不离热力学,实在乏味不堪!她很妒忌她的两个姐姐。
    她暗暗下了决心,要使她那两个搞文艺的姐姐感到“像猫拖进家的死老鼠一样”。这是一句特劳特最喜爱说的话。
    特劳特说,布布人是该星系中适应能力最强的。这要归功于他们了不起的大脑袋。他们的大脑可以进行程序设计,以至决定做或者不做、感觉或者不感觉任何东西。只要你说得出!
    这种程序化不是通过外科手术或电,也不是通过任何其他神经病学的侵入方法来完成的。它是通过社会生活方式进行的,不必做其他事,只需谈话、谈话、谈话。对符合规范的良好的感情和行为,成年人用称赞的语言同小布布人说话。青年人的头脑在对此作出反应时会产生电流,自动得到文明的乐趣,自动规范行为。
    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发生,通过给以最小的刺激使布布人在兴奋中获益,这似乎是个好办法,比如说用特殊横向排列的二十六个发音符号、十个数字和八个左右标点符号,或者用加木框的涂抹过颜料的平整表面。
    小布布人在读书的时候,成年人可以打断他的阅读,根据书的内容的不同问他:“很可怜是不是?小女孩漂亮的小狗刚刚被垃圾车压死。你读着是不是要掉眼泪了?”如果是一篇截然不同的故事,成年人会说,“是不是很好笑?那个骄傲的阔老头踩到柠柠皮上,掉进没盖的下水道入口了。
    看了是不是快笑破了肚皮?”
    柠柠是布布星球上一种类似香蕉的水果。
    如果有人带一个未成年的布布人去艺术馆,小孩还会被问及这样的问题,某张画上的那个女人是不是真的在笑?有没有可能她心中不悦但脸上看上去还是那个样子?你说她结婚了没有?她有没有孩子?她待孩子好吗?你认为她接下来想到什么地方去?她想不想去?如果画面上是一碗水果,成年人或许会问:“这些柠柠看上去够好吃吧?好吃,咬啊咬啊!”
    这些布布人教育孩子的例子,不是我凭空想像的,是基尔戈·特劳特写的。
    通过这种方法,大部分但不是全部布布人的头脑中,会形成电流,或称做集成电路块也可以。这东西在地球上我们称为想像力。的确,正是因为广大的布布人具有充分的想像力,当短篇小说作家和当画家的B36姐妹受到了厚爱。
    三姐妹中的那个坏女人虽然也有想像力,但不属于鉴赏艺术领域。她不读书也不去美术馆。她小时候一有空就到隔壁疯人院的园子里去玩。园子里的精神病人不会伤害人,所以她同他们做伴大家都认为是值得嘉许的富有同情心的行为。但是那些疯子教她热力学和微积分,还有其他东西。
    这个坏妹妹长成青年妇女后,她和那些疯子一起设计了电视摄像机、信号发射机和接收器。接着她从腰缝万贯的母亲那儿得到资金,生产和推销那些邪恶的器具,使想像力成为多余。这些商品一下子走俏市场,因为节目十分吸引人,而且看节目不需要动脑子。
    她赚了很多钱,但真正使她高兴的是她的两个姐姐开始感到像猫拖进家的死老鼠一样。年轻的布布人认为没有必要继续培养想像力,因为他们只要按一下开关,就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热闹放纵的蹩脚货。他们看着印刷的纸张和绘图,心中寻思,老看如此单调死板的东西,怎么能获得快感。
    坏妹妹的名字叫柠柠。她父母给她取名时,不知道她将来会变得如此苦涩。这主要不是因为她发明了电视机。
    她还是不受欢迎,因为她还是那样的乏味。于是她就发明了汽车、电脑、铁丝网、轰炸机、地雷、机枪,以及其他东西。
    她就是这样叫人讨厌至极。
    新一代的布布人长大了,没有一点儿想像力。柠柠卖给他们的那些破烂货完完全全满足了他们的口味,使他们不再感到枯燥单调。怎会不满足?真见鬼。
    然而,没有了想像力,他们也就没法像他们的祖先那样从别人的脸上阅读出饶有趣味的、感人肺腑的故事。于是,根据基尔戈·特劳特的说法,“布布人成了当地星系中最冷酷无情的生物”。

《时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