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旧货店

    发生在詹姆斯身上的一种奇异的现象引起了梅格雷的兴趣。随着越来越多的酒被喝下去,他发现詹姆斯并没有出现大多数人喝多后产生的情形:目光渐渐变得浑浊。相反,他的目光愈来愈深邃,甚至变得非常犀利,具有一种洞察力,一种出人意料的敏锐。
    他的手只有在添酒的时候才松开杯子。说话时的语气变得无精打采,踌躇不定,玩世不恭。他的目光从不固定在任何一个物体上。他似乎渐渐地隐没在四周的氛围里,并使自己藏身于其间。
    酒吧间深处那几个玩牌的人只偶尔交谈几句。酒吧柜台的锡面上反射出模模糊糊的光线。
    詹姆斯心绪不宁,叹息道。
    “真可笑……像您这么一个人,精明强干,聪明过人……此外,还有别的……那些穿着制服的宪兵……那些法官……那么多人……一共有多少人参加追捕?也许有100个吧,还有那些做笔录的书记员,那些传达命令的电话员……大概有上百个人白天黑夜地拼命工作,只因为凡斯坦身上挨了一粒小小的子弹……”
    他的目光在梅格雷脸上停留了片刻,探长无法揣测詹姆斯所说的话是个绝妙的讽刺还是他发自内心的肺腹之言。
    “干杯!这是值得的,不是吗?在这段时间里,巴索这个可怜的家伙被四处围捕……上个星期,他一下子变得富有了……他弄到了一大笔钱,有了汽车,有了妻子,有了儿子……现在,他仅仅是不能离开他的藏身之处而已……”。
    詹姆斯耸了耸肩。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有气无力。他环顾了一下他的周围,带着疲倦,或者说是厌恶的神色。
    “事实上这件事情很简单!像玛多这样的女人需要男人……巴索听任自己成了猎物。对于这样的机会,人们是很少拒绝的,对不对?她是个漂亮娘们儿……她的性欲很旺盛……巴索对自己说这并不是认真的,他们约好不时地到单身公寓去度过一个或两个小时……”
    詹姆斯吞下一大口酒、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真是愚蠢!结果呢?一个人死了,而另一个家庭也完蛋了!而且整个社会机器都为此开动起来了!报纸也为此忙得不亦乐乎……”
    奇怪的是他说这些话时没带丝毫的感情色彩。他让每个字都懒洋洋地从嘴里滑出来,他的视线则在屋里各种东西上游移不定。
    “我这里还有一张王牌……”在他们身后,正在玩纸牌的老板得意洋洋地叫道。
    “至于凡斯坦,他把自己的一生都花费在怎样弄到更多的金钱来还债上了,他没有一天不在为应付那些到期的票据而四处奔波!他所做的只不过就是这个!那些连续不断的恶梦般的汇票和那些记名期票……最后到了这种程度: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坚决态度求助于他妻子的那些情人们……可他真是讨了便宜啦!而现在他却死了……”
    “他是被杀死的!”梅格雷困感不解地纠正道。
    “人们能确定这两个人中到底是谁杀了他吗?”
    周围的环境变得更加模糊不清了。詹姆斯那懒洋洋的语调和他那张被酒精烧得通红的脸使他看上去像个奄奄一息的病人。
    “太愚蠢了!我很清楚所发生的一切!凡斯坦手头缺钱,从头天晚上就一直窥何巴索,等待有利的时机……即使在举行假婚礼的时候,当他身上穿着老妇人的衣裙时,他都在想着那些到期的票据!他看着巴索和他妻子跳舞……您明白吗?然后,第二天,他提出来了……巴索曾经借给他钱,但是这次拒绝了……凡斯坦则毫不让步,一他假装痛哭流涕,嘴里说着‘多么可悲啊!真是可耻!还不如自杀算了’……我向您发誓,对于这类人来说这句话只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在塞纳河边……”
    “唉!真是诡计多端………凡斯坦肯定还流露出他对巴索和玛多的事并非一无所知……总而言之,两个人都在库房的后面,河对岸就是巴索的别墅、妻子和孩子……他得让对方闭上嘴,不把那件事说出来……他还想阻止对方开枪……两个人都火冒三丈……就这样!一颗子弹从那只小手枪里飞了出来……”
    说完后,詹姆斯盯着梅格雷:“我想问您,嗯,除此以外,还能怎么做?”
    他笑了起来!这是一种轻蔑的笑!
    ‘于是,上百人就为了这个像一窝被烧的蚂蚁一样四处乱跑!巴索全家都遭到追捕……有意思的是:玛多现在魂不守舍,到处打听消息,她不甘心就这么失去她的情人……老板!”※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酒巴老板很不情愿地放下手里的纸牌。
    “我应该付您多少钱?”
    “不管怎样,”梅格雷说,“巴索现在手里有了30万法郎……”
    詹姆斯只是耸了耸肩,那神色像在重复说:“除此之外,我能怎么做?”
    突然他说道:“等等!我想起来了,所有这些事最开始是这样的……那是个星期天……大家都在一幢别墅的花园里跳舞……巴索和凡斯坦夫人一块跳,不知是谁撞了他们一下,两个人互相楼抱着倒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甚至包括凡斯坦……”
    詹姆斯收起零钱,犹豫着是否离开,终于叹了口气,对自己作出了让步:“再来一杯,
    他只喝了6杯,并没有醉。他恐怕只感到头很重。他皱起眉头,用手抚着前额:“您,您又将去继续您的围捕了……”
    他看上去像是在埋怨梅格雷。
    “3个可怜的家伙: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个孩子,他们都已经精疲力尽了,只因为这个男人曾和玛多睡过觉……”
    这是他的声音吗?是他吗?这是在哪儿?梅格雷有点搞不清楚了。他脑子里已经渐渐地被一种驱不走的想法所萦绕,这使他几乎无法从另一个角度来重新考虑最近发生的事情。
    “祝你健康!走吧……我必须回去了,因为我妻子,完全有可能让我挨一粒枪子……真蠢!蠢透了!”
    他慢吞吞地打开门,走了出去。在光线昏暗的人行道上,他直勾勾地看着梅格雷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古怪的职业!”
    “警察这个职业吗?”
    “我也一样……我妻子将翻遍我的衣兜,数出所有的零钱以便知道我喝了几杯酒……再见……明天,在皇家咖啡馆,怎么样?”
    只剩下梅格雷独自一人,陪伴他的只是长时间无法驱散的苦闷。詹姆斯的话完全推翻了他原来的假设,使他所有的努力变得毫无价值,一切都变了样,街道和路上的行人在他眼里失去了本来面目,有轨电车像只萤火虫一样向前爬行。
    眼前的一切变得像一群乱挤乱爬的蚂蚁,一个因为一只蚂蚁的死而骚动不安的蚂蚁窝!
    探长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衬衣的躯体,就在那儿,躺在茂盛的草丛里,在两个苏的乡村酒馆后面!紧接着就是所有的宪兵出动,把守所有的道路,扣住所有来往的车辆!真像是一个发生了剧变的蚁穴!
    “醉鬼!”当探长想到詹姆斯时,禁不住带着一丝抹不掉的好感,恨恨地低声咒骂道。
    他努力让自己用客观的态度来重新审视这件案子。他己经全然忘记了他来尚比奥奈大街的目的:想办法搞清詹姆斯带着那30万法郎去了哪里……
    可是他却想起巴索一家。父亲,母亲,孩子,这3个人、藏在某个地方,胆战心惊地窥视着外界的动静。
    “这个傻瓜,每次都让我陪他喝酒!”探长又忍不住暗暗骂道。
    他虽然没有喝醉,但同样感到身体很不舒服,而且入睡的时候情绪很糟,他担心自己第二天醒来时会感到头痛欲裂。
    “我必须有一块属于我自己的天地……”詹姆斯在谈到皇家咖啡馆时这么说。
    他不仅有一块小天地,还拥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是他借助于波诺酒或白兰地建造起来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可以表现得漠不关心,无动于衷。
    这是个朦朦胧胧的世界,里面只有糜集蠢动的蚁群,这还是个阴暗、不可靠的世界,在这里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无所事事,所有人都在毫无目的地乱撞,在这片雾霭沉沉之中,没有痛苦,没有欣喜,也没有沮丧。
    在这个世界里,詹姆斯毫无表情地,用他那小丑般的脑袋和漠然的语调将梅格雷一点一点地拉了进去。
    探长梦见巴索夫妇和他们的儿子把脑袋贴在他们藏身洞穴的通风口上,心惊肉跳地窥伺着外面来来去去的行人。
    当他早展起来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的妻子不在身边,这种感觉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他的妻子仍在度假,邮递员送来一张她寄的明信片:
    我开始做杏子酱了。你什么时侯来吃?
    梅格雷沉重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将一摞等着回复的信件弄倒,就像一座大厦坍塌了一样,嘴里喊着“进来!”,因为他听到办事员在敲门。
    “什么事,让?”
    “吕卡队长给您打过电话,叫您到布朗芒多大街去一趟……”
    “详细地点呢?”
    “他没有具体说。他只说是布朗芒多大街。”
    梅格雷断定没有什么紧急情况,于是就步行到那个犹太区。布朗芒多大街是这个区里最繁华的商业街,道路两旁旧货商店和当铺鳞次栉比。
    现在是早上8点半,四周还很安静。在街道的拐角处,梅格雷看到吕卡两手插在衣袋里正踱来踱去。
    “那个人呢?”探长有点不安地问道。
    因为维克多·加亚尔已经在头天夜里被放了出来,而吕卡负责跟踪他。
    队长扬了扬下巴,向探长示意远处一个站在玻璃树窗前的身影。
    “他在那儿干什么?”
    “我也搞不清。昨天,他一开始是绕着中央菜市场转来转去,后来就躺在一张长椅上睡着了。早上5点钟的时候,一个警察过去把他赶走了,他紧接着就到了这儿。从那时到现在,他一直在这个商店附近转悠,一会儿走远了,一会儿又走回来,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很明显是有意让我对他鬼把戏产生兴趣……”
    维克多这时已经看见了梅格雷,他的两手插在兜里,走了几步,脸上带着嘲讽的神色,嘴里轻轻地吹着口哨。接着他低头看到店前的门槛,于是一屁股坐上去,那副神情就像所有游手好闲的人一样。
    探长看到玻璃窗上写着:汉斯戈德博格,收购和出售各种旧货。
    透过玻璃窗,探长看到在店里昏暗的光线中有一个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小个子男人,他好像对外面异常的动静感到很不安。
    “等着我!”梅格雷对吕卡说道。
    他穿过街道,走进了店铺。他发现里面到处都是旧衣服和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四周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昧。
    “您想买点什么吗?”小个子犹太人有点不安地问。
    店铺的深处有一道玻璃门,门里是一间厨房,一个肥胖的女人正忙着在里面给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洗脸,脸盆就放在餐桌上,旁边搁着几只带把的杯子和装黄油的碟子。
    “我是警察!”梅格雷对他说道。
    “我不明白……”
    “您认识外面那个从一大早就围着这个店铺转来转去的家伙吗?,
    “瘦高个子,不停地咳嗽的那个吗?我以前从没见过他……刚才我有点担心,就把我老婆叫出来了,可她也不认识这个人……这不是个犹太人……”
    “那么这个呢,您认识他吗?”
    梅格雷拿出一张马尔赛·巴索的照片。那个犹太人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他也不是犹太人!”最后他回答说。
    ‘那,这个呢?”
    这次,梅格雷给他看的是凡斯坦的相片。
    “是的!”
    ‘您认识他?”
    “不!我是说他和我是同一种族……”
    “您从没见过他吗?”
    “从来没有……我们很少出门!”
    里面的女人不时地透过玻璃向这边张望,她从摇篮里又抱出一个孩子并给他洗脸,那孩子开始大喊大叫。
    旧货商看上去对探长很信任。他的两只手慢慢地来回搓着,等着探长的提问,眼睛四下打量,脸上带着那种事不关己的商人特有的满足感。
    “您在这儿已经呆了很久了吗?”
    “大概5年多一点,店铺的声誉很好,因为我们这儿只做正当的买卖……”
    “在您之前呢?”探长问道。
    “您不知道吗?以前这里是于尔里克老爹的地方,他失踪了!”
    探长满意地吁了一口气。他终于预感到了什么:“于尔里克老爹也是个旧货商吗?”※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您在警察局里的材料应该比我的更多……我嘛,您看,我怎么也没办法和您说清楚……在这附近,人家都说他并不满足于卖货和收购,他还往外借钱……”
    “放高利贷?”
    “我不知道他按什么样的利息向外借钱……他没结婚,独身生活……他不想要伙计……每天开门关门他都是自己上下门板……有一天,他失踪了,店铺一直关了6个月……我把这地方接了过来……而且我还使这家店铺获得了声望,这您会知道的……”
    “这么说您并不认识于尔里克老爹?”
    “我那时还不在巴黎……我接手这家店是我刚从阿尔萨斯到这儿的时候……”
    厨房里的小孩一直在哭,另一个大点儿的孩子打开了房门,站在那儿看着梅格雷,同时嘴里一丝不苟地吮顺着手指头。
    “我知道的都跟您说了……如果我还知道什么的话……”
    “好啦,就这样……”
    梅格雷最后环视了一遍这间店铺,走了出去,他看到那个流浪汉还坐在门槛上。
    “你就是想把我带到这儿来吗?”
    维克多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哪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于尔里克老爹的故事?”
    “于尔里克老爹?”
    “别跟我装傻!”
    “不知道,我向您发誓……”
    “就是他被扔进了圣-马丁运河里。对吗?”
    “我不知道!”
    梅格雷耸了耸肩,扭头走开了。经过吕卡身边时,他小声吩咐道:“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继续盯着他吧。”
    半个小时以后,探长一头扎进旧档案堆里,终于找出了他想要找的东西。
    他把需要了解的情况抄写在了一张纸上:
    雅各布·埃佛拉伊姆·莱维,绰号于尔里克,62岁,上西莱斯伊省人,布朗芒多大街的旧货商,怀疑经常从事放高利贷的勾当。
    3月20日失踪,但是邻居一直没有发现,直到22日才向警察局报警。
    在他的店铺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没有丢失任何物品。在他的床垫里发现了一笔4万法郎的现金。
    按照推断他于19日晚离开了住处,就像他往常所做的那样。
    关于他的私生活,警察局缺少更详尽的材料。在巴黎及外省的搜寻工作没有取得结果。警察局向上西莱斯伊省发出了信函,一个月后,失踪者的一个妹妹来到巴黎,并要求接收其兄长的财产。
    6个月以后,她得到了法院发出的失踪判决书。
    到了中午,头晕脑胀的梅格雷终于在拉维耶特警察分局——他上午走访的第三个分局——完成了他的抄录工作。他从那些厚厚的报纸堆中又得到了一些线索。
    他的记录纸上写着:
    7月1日,一艘内河船上的船员在圣-马丁运河的船闸附近打捞上来一具男人的尸体,尸首已严重腐烂。
    尸体随后被送进法医学研究所进行检验鉴定,身高:1.55米。估算年龄:60~65岁。
    死者身上的衣服大部分已由于来往船只的螺旋浆和深层水流的摩擦而撕烂。
    衣服的口袋里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梅格雷看完后长出了一口气。他终于从那一团迷雾和那种荒诞的氛围中——看来好像是詹姆斯围绕这个案子有意制造的氛围——走了出来。
    他手里掌握着强有力的证据。
    “6年前正是这个于尔里克老爹被人谋杀后又被扔进了圣-马丁运河。”
    为什么?是谁干的?
    这正是探长想弄明白的。他往烟斗里填满了烟丝,然后用一种充满享受的缓慢动作将它点燃。他告别了拉维耶特分局的同行们,脸上带着充满信心的微笑,迈开沉重的双腿,步履坚定地走上了街边的人行道。

《两个苏的乡村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