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
    他说,我生于巴斯坦河流域的埃利松多镇①。我的名字叫唐何塞·利萨拉本戈亚②。您相当熟悉西班牙,您从我的名字立刻就可以知道我是巴斯克人而且是老基督徒③。如果我的名字前面有“唐”字,那是因为我有这个权利,要是现在我们在埃利松多,我就可以给您看记载在羊皮纸上的我的家谱。家里人想叫我当教士,叫我读书,可是我读不进去。我太喜欢打网球④了,这玩意儿就断送了我的一生。我们纳瓦罗人打起网球来,就忘记了一切。有一天,我打胜了,一个阿拉瓦的小伙子同我吵架,双方动了“马基拉”⑤,我又把他打败了;可是这一下使我不得不离开故乡。路上,我遇见了龙骑兵,我就参了军,投入阿尔曼萨骑兵连⑥。我们这些山里人很快就学会了当兵这行业。不久我就当上了班长,人家还答应把我提升为排长,不幸恰巧在这时候,人家把我派到塞维利亚的烟草工厂去当警卫。如果您到塞维利亚去,您就可以见到这所大建筑物,在城墙外边,靠近瓜达尔基维尔河。我现在似乎还看得见那扇大门和它旁边的警卫室。西班牙人值班的时候,总是打纸牌,或者睡觉,我是一个道地的纳瓦罗人,我总不肯闲着。我正在用黄铜丝制一条链条,用来拴住我的火枪的引火针,忽然间同伴们都说:“钟响了,女工们要上工了。”
    ①埃利松多镇,纳瓦罗省的一个市镇,离潘普洛纳45公里。
    ②利萨拉本戈亚源出巴斯克语利萨拉,意为梣树,所以这个姓的意思是:“梣树种植园的主人”。
    ③老基督徒,阿拉伯人统治西班牙时代,不肯放弃天主教,也不肯同伊斯兰教徒通婚的西班牙人后裔,被称为老基督徒。
    ④这种球是网珠和回力球的始祖;玩时双方各带球拍或球兜,场地有室外的,也有窒内的,场地中间有中线,但没有网。后来逐演演变成为网球和回力球。从形式上看,这种球同网球十分近似,同回力球向墙上打球不十分像,因此虽然中线上没有网,姑且译为网球。
    ⑤这是巴斯克人的包了铁皮的棍子。——原注。
    ⑥阿尔曼萨是西班牙的一个城市,1707年争夺西班牙王位战争期间,该城附近发生过一次大战役。为了纪念这次战役,一个西班牙骑兵连被命名为阿尔曼萨骑兵连。
    先生,您知道,有四五百女工在这家工厂工作。她们在一间大厅里卷雪茄,如果没有“二十四”①的许可证,任何男子都不能进去,因为天气热的时候,她们穿得很随便,尤其是那些年轻女工。她们吃完饭去上工的时候,就有许多后生在那里望着她们经过,千方百计去挑逗她们。这些姑娘当中,很少有人会拒绝接受一条薄丝头巾的;有这一门爱好的人,要钓这种鱼,只要弯下身子拾起来就是了。别人在那里张望的时候,我却坐在门口附近的一条板凳上。我那时年纪还轻,总在想念故乡,我从不相信漂亮姑娘是不穿蓝裙子和没有两条小辫子挂在肩上的②。何况安达卢西亚的女子叫我害怕,我同她们合不来,她们总是开玩笑,从来没有一句正经话。因此我埋头制我的链子,突然我听见那些市民们叫嚷:“吉达那来了!”我抬起眼睛,就看见了她。那天是星期五,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看见的就是您认识的那个卡门,几个月以前我在她的家里遇见过您。
    ①负责警察局和市府行政部门的官员。——原注。
    ②这是纳瓦罗和巴斯克各省的乡下女子惯常的打扮。——原注。
    她穿着一条非常短的红裙子,露出她的不止有一个破洞的白丝袜,还有一双小巧玲珑的红摩洛哥皮鞋,鞋子用火红的绸带系住。她推开披肩,让她的两只肩膀暴露出来,还显出她的衬衫上面一大束金合欢①。她的嘴角上也衔着一朵金合欢,她向前走着,腰肢扭来扭去,像科尔多瓦养马场里走出来的一匹母马。在我的家乡,看见这样打扮的女人就要画十字②。在塞维利亚,每个人对她这副模样都要说几句轻佻的恭维话;她来一句答一句,眉来眼去,拳头往腰里一插,一派淫荡无耻的作风,完全是一个真正的波希米亚姑娘。起先她不讨我欢喜,我重新埋头干我的话儿;可是她像所有的女人和猫儿一样,叫她们来时她们不来,不叫她们时她们倒自己来了。她在我的面前站住,对我说话:
    “老乡,”她按照安达卢西亚的方式对我说,“你愿意把你的链条送给我挂保险箱的钥匙吗?”
    “我是用来拴我的引火针的,”我回答她。
    “你的引火针!”她哈哈大笑地嚷道,“啊!这位先生原来是织花边的,难怪他需要织针哩③!”
    所有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只有我满脸通红,不知怎样回答她才好。
    “来吧,心肝,”她又说,“替我织7尺④镂空黑纱做头巾,我心爱的针贩子!”
    ①这种花黄色,有浓香。
    ②目的是驱除恶运。
    ③卡门利用织针和引火针两字的原文拼法有点相同来作文字游戏。
    ④这里说的是古尺,每尺约合1.20米,显然太长。
    她把嘴里衔着的那朵金合欢取下来,用拇指一弹,把花弹了过来,恰中我的眉心。先生,这一下子就像子弹打中了我一样……我恨不得有个地洞让我钻进去才好,我像木头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到她走进工厂以后,我看见那朵金合欢正掉在我两脚之间的地上;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我这样做,我竟趁我的同伴们不注意,把花捡起来,当作宝贝一样地蒙在我的上衣里面。这是我做的第一件傻事!
    两三个钟头以后,我还想着这件事,突然门房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进警卫室,满脸惊慌。他对我们说,在卷雪茄的大厅里,有一个女工被人杀害了,要派一个警卫到那里去。排长叫我带着两个人去看看。我领了人走上楼去。先生,您想象一下,我走进大厅以后,首先见到的是300个女工,她们只穿内衣,或者差不多是这样,在那里大嚷大叫,指手划脚,嘈杂万分,连天上打雷都听不见。屋子的一角,有一个女工四肢朝天倒在地上,浑身是血,脸上有×形的伤痕,是被人用刀子划的。人群中有几个好心的女工正忙于救护;在伤者的对面我看见卡门被五六个妇女抓住。那个受伤的女工在叫喊:“请神父来让我忏悔!让我忏悔!我快死了!”
    卡门一句话也不说;她咬紧牙关,像蜥蜴那么转动着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所有女工都同时向我说话。原来那个受伤的女工夸耀自己有钱,可以在特里亚纳集市①里买一头驴子。
    ①塞维利亚的特里亚纳郊区以集市活跃著称。
    “咦,”快嘴的卡·门说,“你有一把扫帚还不够用吗”?①那个女工被这讥讽刺痛了,也许还因为这件东西触犯了她的心病,就回答卡门说,她不知道扫帚有什么用处,因为她没有福气当波西米亚姑娘或者魔鬼的门徒,可是卡门小姐在不久的将来却有机会结识她的驴子,因为市长先生会叫卡门小姐骑着驴子游街,后面还派两个听差跟着替她赶苍蝇哩②。“好吧,”卡门说,“我就在你的脸颊上挖条苍蝇的喝水槽③,我还想在上面划些方格子哩④。”说完以后她就噼里啪拉干开了,她用切雪茄的那把刀子在那女工的脸上划上圣安德烈的十字架⑤。
    ①西欧传说巫婆可以骑着扫帚在夜间飞行,卡门的意思是:你是巫婆,可以骑着扫帚飞行,用不着驴子代步了。
    ②古时西班牙使巫婆和不正经的女人骑驴游街,后面跟着两个卫兵不断地用鞭子抽打。“赶苍蝇”的意思在这里是“不断地抽打”,像替她赶苍蝇一样。
    ③苍蝇的喝水槽意思就是又宽又长的伤口。
    ④原话的意思是:漆三桅船。西班牙的三桅船大多数在船侧漆成红白的方格子。——原注。
    ⑤圣安德烈是耶稣门徒,在土耳其传教时被土耳其人抓住钉在十字架上,十安架的横木是斜的,所以这里意思是说:在她的脸上划上两道斜十字。
    案情非常清楚,我抓住卡门的臂膀。“大姐,”我很有礼貌地对她说,“你跟我来。”她瞅了我一眼,好像认出了我;接着她带着无可奈何的神气说,“走吧。我的头巾在哪儿?”她用头巾包住头,包得只露出她的一只大眼睛,然后跟着我带去的两个人走了,驯服得像一只绵羊。到了警卫室,排长说案情很严重,应该把她送进监狱。照理又是我把她送去。我叫她走在两个龙骑兵中间,我自己走在后面,正如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班长应该做的那样。我们开始向城里走去。起初波希米亚女人默不作声,等到走进了蛇街——您是知道这条街的,弯弯曲曲,的确名符其实。我们到了蛇街,她就把头巾卸到肩膀上,故意让我看到她那张讨人欢喜的可爱脸蛋,尽量转过身来望着我,对我说:
    “长官,您带我到哪里去?”
    “到监狱去,可怜的孩子,”我尽量温和地回答她,像一个善良的兵士应该对囚犯说话的样子,尤其这个囚犯又是个女人。
    “可怜啊!我的遭遇会怎么样呢?军官老爷,可怜可怜吧。您又年轻,又可爱!……”然后放低了声音对我说,“让我逃走吧,我送给您一块barlachi,它可以使所有女人看见您都爱您。”
    所谓barlachi,先生,就是一块磁石,据波斯米亚人说,如果知道使用这块磁石的秘诀,就可以行使许多妖法。比如把它磨成粉末放进一杯白葡萄酒里给一个女人喝下去,她就再也不会拒绝你了。我尽可能严肃地回答她说:
    “这里不是说废话的地方;必须到监狱去,这是命令,没有别的办法。”
    我们巴斯克省人,有一种口音使西班牙人很容易听出来,可是西班牙人中却没有一个人会说baiJaona①的。卡门一听就猜出我是从特权省来的。您将来会知道,先生,波希米亚人没有祖国,到处流浪,他们会说各种语言,他们中大多数住在葡萄牙、法国、特权省分、加泰罗尼亚以及其他各处如同住在自己家乡一样;甚至同摩尔人和英国人,他们也能彼此谈话。卡门的巴斯克话说得相当好。
    ①巴斯克语,意思是:是的,先生。——原注。
    “我心爱的朋友①,我的心肝伙伴,”她突然问我,“你和我是同乡人吗?”
    先生,我们家乡的方言实在好听,使得我们在外乡听见了,就不由得战栗起来……
    谈到这里那个大盗低声加上一句:“我希望有一个原籍特权省的神父听我忏悔②。”
    ①原文是巴斯克语。
    ②天主教徒死前要向神父忏悔,以求赦免生前所犯罪恶。
    然后沉默了一阵,他继续说下去:
    “我是埃利松多人,”我用巴斯克语回答她,我听见人家讲巴斯克语非常激动。“我吗,我是埃查拉尔人,”她说,这处地方离我的家乡有4个钟头路程,“我被波希米亚人骗到塞维利亚。我在烟厂做工想赚一点路费回纳瓦罗去扶养我的母亲,她只靠我一个人,她只有一个小barratcea①,里面有20棵可供酿酒的苹果树!啊!只要我能回到家乡,站在那座白色大山的前面,该有多好啊!人家在这里欺负我,因为我不是本地人,同这些专卖烂橙子的骗子商贩不是同乡;所有这些臭娘们都反对我,因为我说过哪怕她们塞尔维亚的所有Jacques②们都带着刀子,也吓不倒一个我们家乡头戴鸭舌帽,手拿马基拉③的小伙子,老乡,朋友,你不能对一个同乡女子帮点忙吗?”
    她说谎,先生,她老说谎。我不知道这个姑娘一辈子有没有说过一句真话;可是只要她说话,我就相信她,真是毫无办法。她说了几句不三不四的巴斯克话,我就相信她是纳瓦罗人;其实只要看她那双眼睛,她的嘴巴和肤色,已经说明她是一个波希米亚女人了。我那时真是疯了,什么都没有注意到。我想,如果西班牙人胆敢说我家乡的坏话,我也会划破他们的脸,就像她刚才对付她同事一样,总之,我像喝醉了酒一样,开始说些傻话,也快要做些傻事了。
    “如果我把您一推,您就跌倒在地,同乡人,”她又用巴斯克话说,“这两个卡斯蒂利亚新兵就抓不到我了……”

《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