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家常便饭

  11月10日,悠一从大学回家的路上,在郊外一个电车站等着妻子。约好一起去一个地方,于是,他穿着西服去了学校。
  经悠一母亲的主治医生介绍,两人要到一个知名的妇科医院家里去。这个才开始有些年纪的妇科部长,一周四天去大学的医院上班,星期三、星期五就在家里。自己家里也有设备完好的门诊室。
  悠一得伴着妻子一起去,这角色着实让他踌躇了一番。陪伴人该是娘家的母亲。可康子希望悠一陪着去。他没有强有力的理由拒绝。
  博士典雅的西洋式建筑前停着小汽车。悠一和康子在有暖炉的幽暗小厅里排着队。
  那天早上下了霜,天特别冷:暖炉的火已经生着,地板上铺着白熊的毛皮,靠近火的部分,隐隐透出一点气味。桌上的景泰蓝大花瓶里,插满了黄色的菊花。暗绿的景泰蓝表面,微微映出了炉膛里的火焰。
  小厅的椅子上已坐了先来的四个人。带佣人来的中年妇女,和母亲陪着一起来的年轻妇女。中年妇女像是刚从美容院出来,头发下厚厚的化妆,让她的脸都动不了。这张让白粉幽闭的脸笑一笑.大概皮肤上会立刻爆出裂痕吧。小小的眼睛,从白粉墙后露出来,审视着周围。碎细螺花纹的和服、腰带,外罩褂、粗大的钻戒,飘散着香水的味道,说得上一般概念的豪华,像是故意装扮的戏装。那女人膝上摊着一本《生活》杂志。细小铅字的说明处,她故意凑近眼睛,动着嘴唇读起来。她不时用拂去蛛网的动作,挽挽后脑勺似有似无的乱发。陪她来的女佣坐在背后小椅上,女主人一叫,她赶快“是是”地答应个不停。
  另一对那两人多少带着些卑视的目光,不时“咳”地瞄上一眼。女儿是紫色箭领图案花纹的和服,母亲穿着飞瀑条纹的和服。子早太太又是女儿的姑娘,好几次伸出白白的胳膊,抬起小狐狸脑袋般的小拳头,看看戴在手腕上的小金表。康子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眼睛凝视着暖炉里煤气的火焰,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见。数天前突如其来的头痛、恶心、低热、晕眩、心跳,让她无心再管其他事。沉浸在这许多症状中的康子,就像在饲料前抽动鼻子的兔子一样,脸上一本正经的,看上去孩子气十足。
  —前面的两位结束后,轮到康子了。她拼命恳求悠一陷她一起去诊察室。两人走过飘满消毒药气味的走廊。走廊上弥漫着穿堂风似的冷气,让康子有些打抖。
  “请进。”平静的教授风格的声音从里边传出。
  博士像肖像画般的样子,脸朝这边坐在椅子上。他用在消毒液里浸泡得发白的干爽的手,给人抽象感觉的露出骨头的手,向两人指示该坐的地方,悠一说了介绍人的名字,和医生打了个招呼。、
  桌子放着像牙医用具般的工具,闪闪发光,那是做“刮宫术”用的钳子之类的。一进屋子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张具有独特而残酷形状的检诊台。那是一种多么畸形的不自然的形状呀。比一般高一点的睡床,下半身部分往上翘起,那斜着往左右两面翘起
  的顶端装着两只皮拖鞋。悠一想像着刚才那一脸正经的中年女人和年轻女人,在这机器上演出惊险动作的样子。这奇特的睡床,也许是一种“宿命”的形状吧。因为在这形态前,钻石戒指、香水、碎细螺花纹的和服、紫色箭匆图案花纹都是白搭的,都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这个铁制睡床带有的冰冷猥亵的气氛,不久就要镶嵌进睡在上面的康子身上,悠一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感到自己很像那张睡床。康子故意避开眼光,不看那睡床。
  悠一插嘴帮着报告些症状。博士向他递了个信号。他留下康子走出诊察室,回到了小厅。小厅里已经没人了。他坐上安乐椅,心定不下来。又坐到有扶手的椅子上,还是镇静不了。他想像着仰面躺在检诊台上的康子的样子,这思绪赶也起不走。
  悠一手肘撑着壁炉架,把今天早上送到的,在学校里已经看过一遍的两封信,从内侧袋里掏出,又看起来。一封是恭子的信,一封是镐木夫人的信。内容几乎相同的两封信,恰好在同一个早晨送到了。
  那以后,悠一和恭子见过三次面,和钥木夫人会过两次。其中最近的一次是三人在一起见到的。那是俊辅出钱安排的,以悠一为中心,让三人不得不碰在一起的机会。
  悠一先读起恭子的来信。字里行间充满愤怒。字也写得像男人般地强硬,
  “您耍弄了我吧。”恭子写道,“想到受骗还不如空想轻松呢。您送还鞋的时候,还送给我两条珍贵的手绢。我高兴得把两条手绢放在手提包里,轮换洗着用。可是前几天又遇见了镐木女士,她也在用相同的手绢。我们立刻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可谁也没价声。女人呐,看同性拿的东西,眼睛最快呢。你手绢买了一打、半打吧。你把四条给了她,两条给了我,还是给她两条,还给别的什么人两条呢?
  “手绢的事我就不再说什么了。下面要说的是我最难以启齿的事。最近和锅木女士还有你三人偶然在一起的事发生以后(和镐木女士碰到,连那次买鞋已经两次了,真是奇怪的偶然),我饭也吃不下地苦恼着。
  “上次,我撂下外务省的宴会,和你碰面。河原料理店的高级房里,你要给我点烟,从口袋里掏打火机,随打火机还掉出个玛淄的耳坠来吧。‘呀,是太太耳环上的吧。’我禁不住说了一声……于是你轻轻地‘呢’了一声,把它藏口袋里去了。我后悔自己一见那东西,嘴里就忍不住说的轻率和不体面。为什么这么说呢?我用的那语气,我自己都很清楚,那是明摆着的嫉妒。
  “可谁知第二次见到镐木女士时,那一位的耳朵上竞带着那个玛淄的耳坠,你知道我见了是多么地吃惊吗?自那以后,我在人面前绝不胡乱开口了,让您很为难了吧。直到决心写这封信之前,我一直很苦恼。手套、小粉饼之类还说得过去,单边的耳坠竞能到你的口袋里去,我以为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事。我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就这点还能受到人们的称赞,可这回怎么会这样让我牵肠挂肚,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至少请快一点治好我这孩子气的怀疑吧。虽然还谈不上爱情,可只要有友情,我想你一定看不过去让没道理怀疑左右着的女人的苦恼吧,这样想着,我给你写了这封信。传送到你手中,请打个电话给我好吗?我等你的电话,每天以头痛为借口不出大门半步呀。”
  镐木夫人的信中说:“上次那手绢的恶作剧,是你的坏脾气吧。我立刻暗中计算了一下。我四条,恭子女士四条,那么一打里还该剩着四条,是给太太了吗?你的事实在搞不懂。
  “手绢那事把恭子女士弄得无精打彩的,真觉得她好可怜呀。恭子可是好人呐。可她那世界上只有自己让‘阿悠’爱着的美梦—破灭了吧。
  “上回给我那么贵重的东西,实在感谢你。样子稍微老了点,玛瑙可是好石头呀。多亏你,大家称赞我的耳坠,连耳朵的形状也一起夸了进去。作为给你做西装的回报,你也是个有些老式的人呐。像你这样的人老是接受女人的东西,就会让女人高兴的。
  “西装再有两三天就做好了吧。穿上新衣服来给我瞧瞧。让我来给你挑选根领带吧。
  “又及,那天以后,我没有任何理由,却觉得对胜过恭子女士有信心。什么道理呢?也许会给你添麻烦,我对这副棋,预感到有得胜的机会。”
  “把两封倍比较地读一下,马上就明白了。”悠一在心里自言自语道,“像是没有自信的恭子有信心,像是充满自信的夫人没有信心。恭子不隐瞒疑惑,夫人隐瞒了疑惑,一看就清楚的。桧先生说得对:恭子马上就要确信夫人和我之间有关系;夫人也快相信恭子和我之间有关系了。她们为我不让她们模自己的身体而苦恼着吧。”
  让这个大理石般青年摸过的惟一女人的身体,这时正接受刚有些年纪的男人手指的触模。两根干燥的充满来苏尔药水气味的冷静手指,像移种花草时插人土里的花匠手指,扎入康子的身体。干燥的另一只手,从外面测量着内部的质量。在温暖的土壤内部,模到了鹅蛋般大小的生命之根。像举起奢华的花坛用小铲子似的,从护士手里接过“库斯考氏”子宫镜……诊察结束了。博士洗洗手,脸朝病人转过来,脸上堆着他天职的人性的微笑。他对康子说:
  “恭喜你啊。”
  惊讶的康于没说话,妇科部长叫护士去唤悠一。悠;进来了。博士郑重其事地说:
  “恭喜你。太太怀孕两个月了。刚结婚时受的胎呀。母体很健康,万事大吉呀。请放心吧。今后,食欲不好,也得硬吃一点进去。不吃东西往往会形成便秘的,便秘的话便会有毒素沉淀下来,那可不好哇。请每天打一针吧。葡萄糖和维他命B1的混合剂。妊娠反应的各种症状请不要担心。尽可能安静点……”——然后,医生盯着悠一看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做那事也不妨碍的。”
  “呢,总之,大好事,祝贺你们,”——博士把他俩仔细对照起来看:“你们可是优生学样板似的夫妇呀。优生学呀,可是给人类未来带来希望的惟一学问。能让我看看你们生的孩子一定很快活的。”
  康子定下心来,一种略带神秘的安定。悠一像个未经世事的丈夫,不解地望着妻子母胎的周围。这时一个异样的幻觉让他浑身打起哆嘘来。妻子的肚子上,抱着一面镜子,他觉得,镜子中的悠一仿佛紧紧盯着自己似的。
  那可不是镜子。西晒的太阳正好照到她珍珠色的裙子上,闪闪发亮。悠一就像丈夫把病传染给妻子似的感到了恐怖。
  “恭喜你了。”——他茫然,耳边好几次响起这祝词。以前重复了无数次,今后还将会重复无数次这空洞的祝词。听起来这祝词声像不断反复的沉重的祈祷声。他耳朵里听到的不是祝辞,而是无数嘟嘟哝哝的诅咒声。
  没有欲望,却生孩子。由欲望而生的私生子,也许还表现了某种反抗的美;可没有欲望所生的孩子,是怎样一副不吉利的嘴脸呀。即使人工受精,那精于也是喜欢女人的那个男人的。优生学,把欲望置之度外的社会改良思想像贴着磁砖的浴室那般明亮要做父亲了。”
  她的肾脏稍微有些康复了,最近一段的操劳,又让她想死了。还好那时候病没有发作。比起康子的不幸,她出于母亲当然的利己主义,儿子的不幸更让她苦恼;分明是基于孝顺动机的这门亲事,她怀疑悠一是否不真心结婚,这怀疑尤其成为母亲烦恼和悔恨的种子。
  母亲认为,家里还未起什么破局之前,自己该出来担当调停者。她对媳妇温和地说,别把悠一的不检点告诉娘家人,又用差不多温和的口气问悠一:
  “有什么不便对人说的担心事,桃色事件,就对我说吧。不要紧,我绝不跟康子说。这样下去,像是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呀。”在康于妊娠前说这番话时,悠一把母亲看得像个巫女。家庭这种东西一定在什么地方孕育了什么不幸。推着帆船在航线上前进的顺风,和引着帆船走向破灭的暴风,从本质上来说是一样的。家庭和家族被中和了的不幸推动着,所以,许多描绘家族的名画上,像画押一般,秘密的不幸画在万无一失的角落里。有时悠一情绪好的时候会想,自己的家庭也许进入了健全家庭的行列吧。
  南家的财产仍由悠一掌管着,母亲做梦也不会知道俊辅50万元的赞助行为,她老是为陪嫁的事觉得看见濑川家的人脸上无光;殊不知这30万元的陪嫁其实一分也没到过手。真亏了悠一理财的本事。悠一高中有个同学是个银行职员,他正在做信贷业务,悠一就把俊辅的20万元存在他那里,每个月给悠一带来一万二千元的利息。现在这种投资不在风险投资之列。
  恰好这时,康于学校的同学,去年才做了母亲的,孩子思小儿麻痹症死了,给康子报丧来了。听到这个消息,悠一竞像有些高兴似的;康子看着那副样子,出门吊唁去的脚步沉重起来。丈夫那美目闪着幽暗的揶揄之光,仿佛在说:“晦,你瞧这。”
  别人的不幸多少是我们的幸福。在炽烈恋爱的时时刻刻,这个公式采取了最简单的形式,尽管如此,康子抒情的头脑中,仍然疑惑地想:难道给予丈夫内心的慰藉,除了不幸没有别的东西吗?她觉得悠一的幸福观里,有一种马虎处事的情绪。他不相信
  有永恒的幸福,心里暗暗恐惧。一看到长久保持的东西他就抱着恐惧。
  一天,夫妇俩去父亲的百货公司买东西,在四楼童车柜台前,康于站了好久。悠一毫无兴趣地促她快走。他抓住康子的胳膊,康子轻轻甩开了。他从妻子“啪”地抬头盯视了他一下的目光中,看到了浮起的愤怒,他装作没看见。回家的公共汽车里,康子又逗起靠着邻座的婴儿。胸口上净是脏今今的,这个难看的婴儿,并没有那种十分可爱的小脸。
  “孩子呀,可真是可爱呀。”
  那母亲下车后,康子近乎媚态地仰起头,对悠一说。
  “你太性急了吧。生还得到夏天呢。”
  康子不做声了,这回,眼里渗出了眼泪。见到这样抢先表露母亲的女人,即使不是悠一这种丈夫也说不定会倒胃口的。更何况康子的这种感情流露,缺乏自然感。不仅如此,还带有些轻微的夸张。说老实话,这种夸张里有责怪的意思。
  一天晚上,康于说头疼得厉害躺下了,悠一等着想出去。康子恶心、心跳加快;医生来之前,阿瑶用蘸着冷水的湿毛巾擦着病人的胸口。悠一的母亲来充当安慰儿子的角色:“没什么可担心的哟。生你的时候,我的反应来得比这凶很多呢。我还想吃怪东西呢。葡萄酒瓶打开,忽然急着想吃那像蘑菇样的软木塞呢,真够受的。”——医生诊查完毕回去后,已经是10点了,康子卧室里就剩她和悠一两个人。发青的脸颊总算恢复了红润,让她比以往更见新鲜;被子上懒洋洋伸出的白手臂,逆光的灯影里,显得格外娇嫩。“难受死了哟。可一想起是为了孩子,这样的苦就不在乎了。”
  妻子说着,举起手到悠一的前额,拨弄着垂下的头发。悠一没有避开。
  这时,偶然生出一丝残酷的温柔,他的嘴唇压上了康子还有些温热的嘴唇。他用任何女人听了都不得不要坦白的受难口气说:“你真想要孩子吗?说说看,在你,母性还太早了哟。你想说什么,说说看。”
  康子酸疼的眼睛,等不及似的流下了眼泪。和感情的某种诡计的坦白相当,女人显示放纵陶醉的眼泪,是打不动人心的。
  “有了孩子的话,……”康子断断续续地说,“只要有了孩子,我想,你大概就不会丢掉康子了。”
  悠一考虑坠胎的事,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认识桧俊辅的人,看到他返老还童,一改以往衣着习惯,追求时髦的变化,个个膛目结舌。他那些不赚不赔的老来作品也追求这种娇嫩的情绪。与其说这是优秀艺术家晚年所表现出来的“娇嫩”,还不如说是到晚年熟透了,没有刻去的部分脓疮腐烂后那种“水灵灵的”。严格地说,他不能返老还童,真要有的,不用说就是他的死;这个人对于生活完全没有创造力,也许是表现出尽管不具这种造型力结晶,但有某种美的趣味。最近他的服装上,明显可以看到他受到面向年轻人流行的影响。我国的惯例是看到作品制作上的美学与生活上的趣味相一致。俊辅这样干脆的不协调,让不知“鲁顿”风俗的社会,甚至有些怀疑起这个老作家的正气。
  不仅如此,俊辅的生活里还添加了些说不清楚的神出鬼没的色彩,远远看去轻松洒脱的言行,凑近一看,那是一种虚假的轻松,甚至更近乎轻佻。人们从这种轻、佻中,兴趣盎然地读到返老还童的人工化的痛苦。他的全集销路很好,也促进销售了新近制作的关于他精神状态的奇闻轶说。
  不管怎样敏锐的批评家,不管怎样洞察力出色的朋友,谁都看不透俊辅这种变化的真正原因。其实原因很简单,俊辅抱着一种“思想”。
  自从看见夏日海边泡沫中出现的青年那天起,第一次产生的“思想”,在老作家身上扎了根。他想把自己不可能具有的力量和强度赋予了以下的东西:让他自己苦恼的叫做青春的驳杂力、把所有集中和秩序当做不可能的员怠惰的活力、不再给创作注入力量的消耗和只会在自我破坏中起作用的庞大的无力表现,活生生的虚弱、过剩的病态。医治这活人的病,得给予钢铁般死人的健康。
  艺术作品有其存在的两重性,这是他的意见就像被发掘出来的古代的莲花种子又开花似的,具有永久生命的作品,在任何时代,一切国家的人们心中复苏。接触古代作品时,不论是空间艺术还是时间艺术,我们的“生”都会让作品中具有的空间、时
  间摄去,至少停止那以外部分,现在的“生”,甚至于放弃。我们的另一个“生”活着。然而,这另一个“生”要活下去所花费的内在的时间,是已经被计量被解放的东西。这就是我们称之为“样式”的东西。一个作品强迫人们惊异有多少,它决定其后改变人生看法的东西就有多少;于是,我们先是无意识通过样式感到惊异,尔后的变化也就不过是通过样式的影响了。可是,人生经验与人生的影响往往是缺乏样式的。自然派们声称:艺术作品始人们穿上“样式”,所谓提供现成的制服,俊辅对这一理论不敢苟同。样式是随艺术诞生的宿命。所谓不同作品的内在经验和人生经验,不能根据它有没有样式,而把它们当成不同次元的东西。人生经验中,有推一的一种与作品内在经验最相近的东西。要问那是什么,那就是死所给予的感动。我们不能经历死。可是,那份感动却是常常经历的。对死者的怀念、家属的死、所爱人的死,我们都有所经历。也就是说,所谓死是生的惟一样式。
  艺术作品的感动让我们有如此强烈生的意识9难道不就是因为那是死的感动吗?傻辅那东方式的梦想往往倾向于死。在东洋,“死”的生动逼真要数倍于“生”。俊辅认为艺术是一种力:把浓缩的死当做生,使人接触到先人经验的一种惟一的力量。
  内在的存在是生,客观的存在是死或者只有虚无,这存在的两重性,让艺术作品无限接近自然之美。他确信,艺术作品与自然相同,也没有具备“精神”,更何况“思想”呢。以精神之不存在证明精神,以思想之不存在证明思想,以生之不存在证明生。只有这样才是艺术作品背反论的使命,进而具有美的使命的性格。
  那么,创造的作用难道只不过是自然创造力的模仿吗?对于这个问题,俊辅已准备好了辛辣的回答。
  自然是天生的,而非创造出来的。创造有一种为了让人杯疑自然是自己所生的作用。他的回答是,因为创造就是自然的方法。
  是啊。俊辅成了方法的化身。他在悠一身上所期待的是:将这美青年自然的青春,作为艺术品来提炼;将青春的一切弱点改变为死一般强大,把他波及到周围的各种力,变化自然力般的破坏力9变成不含人味的无机物质的力。
  悠一的存在宛若制作中的作品一样,昼夜不离老作家的心。最近,即使是电话中,一天不听到他那年轻人特有的清朗声音,傻辅就会一整天闷闷不乐。悠一黄金般凝重、充满光明的声音,拾似云间漏出一条光束,注入这老朽灵魂中荒芜的土地g照完了杂草问荒凉的石头,让那里成为温柔富贵之乡。
  “鲁顿”是他和悠一经常联络的地方,俊辅依旧装扮成“此道中人”。他已弄清了他们的黑话,还精通他们眼风中微妙的意思。一次意想不到的小小“罗曼史”让他快活起来。一个满脸阴气的年轻人向这丑陋的老人挑明了自己对老人的恋情。他的异常中,有什么更异常的倾向,说他只对60岁以上的老人感到恋爱的冲动。
  傻辅带着此道中的少年们到处转悠,老是在咖啡馆、西菜馆里出现。俊辅觉得,从少年到成人的迁移过程中,微妙的年龄推移就像夕阳西下的天空,一刻不停地变换着色调。成人阶段是美丽的日落。18岁到25岁,被爱者的美微妙地改变了身影。晚霞最初的预兆,是云披上彩衣都化作果实般鲜嫩嫩的时刻,它象征18岁到20岁时候的少年:那两颊的徘红,颈项的柔软,领圈上刚剃过头那么新鲜的青色,与少女相像的嘴唇。不久9晚霞达到了高xdx潮,那时云五彩缤纷地燃烧着,天空浮起欣喜若狂的表情;这时刻意味着20岁到23岁之间,青春鲜花怒放的年龄。这时,你会看到:脸型渐渐威猛,两颊绷紧,嘴角边渐渐显露出男性的意志;然而9脸颊上还残留着燃烧羞愧的颜色,眉毛流线形的温柔,这一切组成少年多愁善感一瞬间的美貌。最后,云燃烧殆尽,带着一种严肃的神情,落日用劲甩着烧残的火的头发,渐渐西沉;那眼睛里尚存纯洁的闪光,两颊上富有男性悲剧性意志的严峻,这时刻尽力表现出二十四五岁青年的美。
  俊辅老实地承认围绕在身边那些少年的美,可没有一个人能勾起他肉欲的爱情;让不爱的女人围着的悠一,他的心境可想而知了,老作家想着。可也不能说一点肉欲都没有,只要每次想到悠一的时候,老作家的心里便会有什么欣喜在拨动。他晕晕乎乎地念叨着不在场的悠一。于是少年们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回忆的悲欢情绪。俊辅问,哪个少年和悠一有关系9回答是最多不超过两三次便被他甩了。
  悠一打来了电话,问明天想有事商量行不行。那时,俊辅正受着冬天第一次神经痛的煎熬,一接这个电话,病竞突然全好了。
  第二天,真是个令人舒畅的10月“小阳春”的天气。俊辅坐在大客厅的向阳处,读了一会儿《恰尔德·哈洛依德》。拜伦老让俊辅发笑。其间来了四五个人。不一会儿,女佣跑来通报“悠一来访”。他做出律师接受棘手案件时那副哭丧的脸,找了些理由,匆匆打发了客人。在场的客人大概谁也想像不到:俊辅焦急着要去会的“重大”客人,是个学生身份的,还是个什么才能也说不上来的青年。
  书房里一张放在凸窗前的两用长沙发上,一溜排开五个琉球染布做的靠垫。窗三面围着的装饰架上,杂乱地放着收集来的陶器,一个小格子里有一尊精美古朴的陶佣。这收集的藏品看不出任何秩序和系列,那是因为这些东西全是继承下来的。
  悠一穿着铺木夫人给订做的西装站在凸窗前,透过窗子,初冬白开水般的阳光,将那一头漆黑的卷发照亮了。他觉得这屋于里没有季节的花,看不到有什么活泛的东西,只有黑大理石的窿钟,阴郁地运动着时针。美青年把手伸到桌上那本旧皮封面的原版书。麦克米兰版的贝塔全集。《米塞雷尼亚斯·斯特迪斯》的篇《皮卡鲁迪的阿波罗》里,到处都是俊辅打着的横线。那书穷边堆放着旧的上下卷本的《极乐净土要集》和大开面的《奥布莱·比亚获莱》画册。
  俊辅看清站起来迎接他的悠一时,老艺术家几乎在发抖了。他感到自己的心里确实爱上了这个美育年。在“鲁顿”的演技,什么时候蒙骗了俊辅自己呢(就像感到悠一让自己演技蒙骗,渐渐地爱上女人似的)?不该有的错觉怎么会如此强烈?
  他稍稍眨了眨眼。在悠一的身边坐下马上说话,给人一种稍显唐突的感觉。昨天为止他一直让神经痛苦恼着,气候的关系吧,今天不疼了。他说,这右膝简直像挂了个晴雨表似的,下雪的天,一大早就会知道了。
  青年很难接碴儿,老作家又夸起他的西装来。一听到是镐木夫人送的,他就说:
  “哼,那女人以前敲走了我三万元。算了吧,给你做了件西装,我的账尾也合上了。下次奖励奖励她,给她接个吻吧。”
  他说话时老不会忘记朝“人生”吐唾沫的习惯,这一直是医治悠一对长久人生所抱恐惧感的最好的医药。.
  “说说看,有什么事?”
  “是康子的事。”
  “听说她怀孕了?……”
  “恩,就是……”青年停了停,“所以来同您商量嘛。”
  “说要打掉孩子?”——提了个确定的问题,他把眼看定悠一。
  “怎么回事,又来啦?我已经问过精神科医生,像你这样的倾向,会不会遗传还不知道呢。没必要这样害怕嘛。”
  悠一没做声。想堕胎的真正理由,连他自己还没琢磨透呢。妻子真要孩子的话,也许他不会想到这上面去吧。但他知道了妻子盼望的是另一码事,于是恐怖感促成了他现在的动机。悠一想从这恐怖中解放自己。因此,首先想解放妻子。怀胎、生产,是一种束缚呀。那就再也谈不上什么解放了……青年有些愤怒了:
  “不是这么回事,不是为那个呀!”
  “那为什么?”——俊辅冷静得像个医生。
  “为了康子的幸福,我觉得这样做好。”
  “你说些什么呀。”——老作家脸往后一仰,笑出声来:“说什么康子的幸福?说什么女人的幸相?你这家伙根本不爱女人,难道你以为你有考虑女人幸福的资格吗?”
  “所以说嘛。所以说必须要打胎.这样两人都没有羁绊。康子要分手,什么时候都行了嘛。这结果能让那丫头幸福的。”
  “你的这份感情呐,是同情吗?慈悲心吗?还是利己主义?胆小呢?还是愚蠢?我简直想不到会从你嘴里听到这样俗气的话2”
  老人粗鲁地激动起来,手比平时抖得更厉害,两手不安地揉搓起来。几乎失去脂肪的手,搓起来像是擦着满掌灰尘,发出查”的声音。他心情烦躁地将手边的《极乐净土要集》胡乱地打开又合上。
  “我说的你已经全忘了吧。我对你这么说的吧,不把女人想成物质的不行,决不能承认女人的精神。我就此失败了。真没想到你竞和我栽同样的跟头。不爱女人的你2你应该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才结婚的吧。说什么女人的幸福全是扯淡!你移情了吗?别开
  玩笑。你怎么会对烧火棍产生感情的呢?不是把对方想成芦柴棒你才能同她结婚的吗7对p巴,阿悠J”——这位精神上的父亲,认真地盯着美丽的儿子。他老眼昏花,拼命要看清东西时,眼角会刻上说不清楚的凄楚的皱纹。
  “你不能害怕人生。你必须相信,痛苦、不幸决不会来。什么责任、义务统统不负担,那才是美的道德呢。美呀,对于自己无法预测的影响,没有一点负责的空闲。美呀,考感什么幸福,汉那么多时间。何况是他人的幸福……真的,美只让为它痛苦得死去的人具有幸福的力量。”
  “我懂了先生反对堕胎的理由了。这样解决,康子的痛苦还不够是吧。要遇到她想分手也分不了手的地步,所以要个孩子好,是吧。可我觉得康子已经够苦的了。康子是我的妻子。五十万元我还你。”
  “你又自相矛盾了不成。说康于是你的妻子,可又拼命想法让她和你快分手,这又怎么解释呢?你害怕未来。你想逃避。你害怕一生在旁边看着康子痛苦。”
  怎么解决呢?我现在痛苦着呢。我一点都不幸福。”
  “你觉得你有罪吗?所以你才让后悔折磨着,这算什么事。阿悠,你睁开你锐利的眼睛,你是绝对无辜的,不是凭欲望行动的。
  罪恶是欲望的调味料呀。你呀就尝了点调味料,脸就酸成这样了和康子分手,你想能成什么呢?”
  “我想自由。说句真话,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按先生说的去做。一想到自己是个没有意志的人,我可真寂寞呀1”
  这平庸而天真的独白,终于进发出切实的呐喊。青年说:
  “我想做的,我想成为现实的存在。”
  俊辅侧耳倾听着。他觉得这是第一次听到自己作品发出的哀叹之声。悠一阴郁地又添了一句:
  “我让秘密搞得筋疲力尽了。”……俊辅的作品第一次开口了。那青年激越的美丽声音里,俊辅觉得像个制作大铜钟的人,筋疲力尽地哺喃咕咕,听着隽刻完成的名钟的旋律。悠一真切的孩子气十足的愤愤不平,让俊辅微笑起来。那已经不是他作品的声音了。
  “我呀,让人说漂亮,漂亮,其实一点都不快活。倒是让大家叫做有趣可爱的阿悠,要开心得多。”
  “可是呢,”——俊辅的口气多少恢复了些平静。“你的那种族像是有一种不能成为现实存在的命运。与此相对,仅限于艺术方面来说,你的种族将成为抗击现实的勇敢敌手。此道上的人们,像是天生担负着‘表现’的天职。我老是这么想着。表现这种行为,是跨越现实,给现实以致命一击,打垮现实的行为。这样做了。于是表现老是成为现实的遗产继承人。现实这玩意儿,让它所推动的东西反过来推动它,让它所统治的东西反过来统治它。譬如,推动现实,统治现实最直截了当的现实扭当者,那就是‘民众’。可是一旦成为表现,那就是很难推动的东西了。绝对难以推动。这个担当者就是‘艺术家’。他们可以仅用表现给现实以现实性的东西,现实感不在现实中,只存在于表现中,现实比表现可要抽象得多。现实世界里,人、男、女、恋人、家庭等等混居在一起。表现的世界里与此正相反,人性、男子气、女人味,与恋人相称的恋人,把家庭当做家庭模样,等等都是其代表。表现抓出现实的
  核心,现实则连脚都抓不住。表现像蜻蜓点水,接着水面飞来飞去,有时还在水面上产卵。它的幼虫为了飞上蓝天,在水中长大,精通水中的秘密,可它们看不起水中的世界。只有这个才是你们种族的使命。你什么时候像是对我说过你烦透了多数决定的原理吧。现在我可不相信你有这烦恼。互相爱慕的男和女,总有什么
  地方有其独创的东西。近代社会里,本能占恋爱动机的部分越来越稀薄。只有习惯和模仿渗入第一次的冲动中,你知道模仿什么吗?模仿浅薄的艺术。许多青年男女再愚蠢,也确信只有艺术所描绘的恋爱才是真正的恋爱。自己这一对的恋爱只不过是它拙劣的模仿而已。最近,我看了此道中的一个男性舞蹈演员的浪漫芭蕾舞。他演情人角色,出色地细致人微地表现了恋爱时男性的情绪,,没有人能超过他。可他相恋的决不是眼前那美丽的舞伴。他恋着一个演小角色、只在舞台上跑跑龙套的少年,他的学生。他的演技让观众如痴如醉,全是人工的东西,完全是因为他对舞伴不抱任何欲望的关系。然而对蒙在鼓里的青年男女观众来说,他演出的恋情,也许是世上恋爱的典
  不仅让俊辅的长篇大论搞昏了头,而且年轻的悠一自己也常常在重大问题前裹足不前;他想到要离家出走,可又让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拖住了后腿。
  康子无论如何也盼望着有孩子。母亲也热切盼望着看见孙子。康子的娘家人更不用说了。而且俊辅也希望如此!即使悠一认为‘堕胎是为了康子幸福的重要行为,看来第一就难以说服康子。妊娠反应再怎么厉害,也只会使她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执着。敌人、朋友的欢呼雀跃中,悠一跑向不幸,他让步伐更杂乱,弄得头昏眼花。他夸张地把自己比做能看见未来的预言家,他让那不幸弄得郁郁寡欢。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去了“鲁顿”拼命喝酒。他夸张自己的孤独,抱着残忍的情绪,他和一个毫无魅力的少年一起去旅馆。他一副醉相,往还没脱上衣的少年脖子里灌威士忌。少年把这当开玩笑,强做出笑脸;看着少年那副卑躬的表情,悠一更加忧郁了。少年的袜子上有个很大的破洞,又让悠一平添了几分忧郁。
  他醉成一滩呢,手也动弹不了唾过去了。半夜里,他自己发出的大声音惊醒。梦里,他杀了俊辅。悠一在恐惧和黑暗中,看着自己捏着冷汗的手。

《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