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诱惑者

  一回到家,俊辅立即给悠一写了封信。以前用法语记日记的那种热情苏醒了,笔端滴着诅咒,纸上进发出憎恶。本来这种憎恨不是向着美青年的。俊辅又重新把眼前的怒气,转嫁到对女阴的无穷的憎恶中。
  于是,他又稍稍冷静下来一点儿,觉得这样写没完没了感情的信缺乏说服力。这封信不是情书,而是指令。他重新写好,放进信封,把三角形信封盖上有胶水的部分,放在湿润的嘴唇上滑一下。坚硬的西洋纸把嘴唇划破了。俊辅走到镜子前,用手绢捂着嘴唇,低声响咕。
  “悠一一定会照我说的去做。一定照这封信上说的去做。只有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这封信的指令不牵涉我的欲望,他的‘不想要’的部分,还捏在我的手里。”
  夜深了,他在房里镀着步。只要停下一会儿,就肯定会想像镰仓旅馆里悠一的样子。闭上眼,在三面镜前蹲下。他不看的镜子里映现出悠一的裸体幻影:白被单上仰面躺着,撤去枕头,美丽而沉重的头,落在地席上。那向后仰的咽喉部分一片朦胧的白色,大概是月光洒落在上面吧……老作家抬起充血的眼睛看着镜子。裸体的睡姿消失了。
  悠一的春假结束了。学生生活的最后一年就要开始了。在旧学制中,他上的那个年级还有最后一个学年。
  大学池塘的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外侧,面对体育场的是起伏的芝山。草地上的青草还是一片浅绿;即使晴天,风还是凉飕飕;中午饭时间,草地上这边那边看得到聚集在一起的学生。在户外打开盒饭的季节已经来到了。
  他们懒散地,随意地躺着,盘腿坐着,拔一根草嚼着那纤细淡绿的芯,一边望着围着体育场跑步地勤奋的运动员们。运动员们在跳跃。一瞬间,正午那小小的影子被孤零零留在砂上,困惑、羞耻、惊慌失措,它们对着主人在空中的肉体大声叫喊着:
  “啊!快回来哟。快快再来到我的头上。我羞得要死。马上,现在马上回来。”…运动员跳回到影子上。他的脚后跟与影子的脚后跟紧紧连结在一起。太阳当空,’万里无云。
  悠一一个人穿着西装,从草地上坐起来,让一个文学系热心研究希腊语的学生回答自己的提问,又让他说说欧里庇得斯的《费波留斯持》的情节。
  “费波留斯特那样悲惨地牺牲了。他充满童贞,清净洁白,无罪,他相信自己无罪,但他让咒语害死了。若说费波留斯特有野心,那只有小小的一个,他希望和谁都能和睦相处。”
  好夸耀学问、戴眼镜的年轻人用希腊语背诵起费波留斯特的话来。悠一问那是什么意思,那学生给他翻译:
  “……我要用竞技来打破希腊人,成为第一名。可是在市里我居第二位,想和善良的朋友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只有这儿才有真正的幸福。而且没有危险,给了我胜过王位的喜悦”
  他的希望不是谁都能让他满足吗?“那可不一定吧。”悠一想。他没往深里想下去。换了俊辅,肯定会再想下去的吧。至少对费波留斯特来说,那个极小的希望都没能满足。于是他的希望成了纯洁人类欲望的象征,成了光怪陆离的东西。
  悠一想起俊辅来的信。这封信很有魅力。哪怕是假的行动,这指令可是行动的指令。不仅如此(这是以对俊辅信赖为前提),那行动里装着完整的、具有讽刺味的、亵渎的“安全阀门”。至少所有的计划都不无聊。
  “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年轻人自言自语地说,“我什么时候对先生说过,‘即使再虚假的思想我也不在乎,即使无.B标我也不在乎,我想为了什么挺身而出。’他一定记着这话才想出这个计划的。桧先生也真是个坏蛋呐。”——他微笑了。正好芝山下三三五五地走过的左派学生们,也和悠一一样让相同的冲动驱使着。
  一点整。大钟台上的钟响了。学生们站起来,互相拍拍粘在后背上的土和枯草。悠一西服的背上也沾上了春天轻轻的尘埃、细细的枯草和揪下来的草叶。给他拍背心的同学,原以为他穿的是稍微时髦点的出门服,没想到,原来是缝制精良的西装。
  同学们都去教室里了。要和恭子约会的悠一,和他们道了别,一个人往校门走去……从市内电车下来的四五个学生中,美青年发现了穿学生服的“贾基”,吓了一跳。他让眼前驶来的电车开走了。
  他们握了握手。悠一一时茫然地望着“贾基”脸的正中。旁边人看起来,只当是两人同年级无忧无虑的同学呢。这明晃晃的白天阳光下,“贾基”至少隐去了20年的年龄。
  不一会儿,“贾基”让悠一惊愕的样子弄得大笑起来,他简要地说了自己化装的原因:在贴着花花绿绿传单的大学墙根旁引导青年。他那双慧眼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出这种族的年轻人;反过来他又让这半生不熬的冒险弄得腻味了。即使是相同的诱惑,也最好是骗骗对方,在同龄朋友的假面具下让对方一直放心,互相留一些亲密无间的好味道。所以,“贾基”才精心把自己装扮成假学生,特地从大老远的大矾跑来这年轻学生的“后宫”打鱼。
  悠一对他的年轻赞许了几句,“贾基”更是一副十分得意的样子。于是他又责备悠一:为什么不到大矾来玩。他一只手撑着行道树,两脚俊俏地交叉着,眼睛茫然露出什么也不关心的睛神,手指叩着墙上的传单。“哼,二十年来,一模一样。”这个不老的青年嘀咕着。
  电车来了,悠一告别“贾基”乘了上去。
  恭子和悠一的会合处在宫城中某个国际网球俱乐部的楼里。恭子中午以前在这儿打网球。换好衣服,吃了饭,和打网球的朋友们聊聊天……他们走了后,她一个人留在晒台椅子上。
  混着轻轻汗气的香水“布拉克桑迪”的香味,带着运动后甜甜的庸倦,在风平浪静正午干燥的空气中,围着她舒心的脸庞,轻轻地颤颤巍巍地弥漫着。“搽得太多了吧。”她想。她从藏青的布手提包里,取出小镜子照照。镜子可无法映出香水的气味。可是,她十分满足地收起镜子……’
  春天她不穿谈色的风衣,出于标榜的爱好,恭子那身飘飘然的天蓝色风衣,正摊开在白油漆的椅子上,这水性杨花主人柔软的背脊,让椅背粗犷的条纹保护着。手提包和鞋子是相同的深藏青,衣服和手套是喜欢的鲑红色。
  可以说,穗高恭子现在一点也没爱着悠一。那颗轻浮的心有一种坚实的心所达不到的弹力,·那感情的轻柔有着贞洁也及不上的优美。有一次在内心深处,突然燃起欺瞒的冲动,相当诚实的自我欺瞒;可一下就熄灭了,连她自己都没感觉到就过去了。决不严格看守自己的心,这就是恭于让自己承担的惟一的义务,不可缺又易守得住的义务。
  “已经一个半月没碰到了。”她想,“那就是昨天吧。这期间可从没想过那个人。”……一个半月。恭子靠什么生活呢?数不清的舞会。数不清的电影。网球。数不清的购物。和丈夫一起出席外务省关系的酒会。美容院。兜风。若干次关于愉情和恋爱的许多无用的议论。在家务中找出的数不清的灵机一动和数不清的心血来潮……
  譬如,装饰在楼梯平台墙上那张油画,这一个半月中,先是搬到房门口的墙壁上,后来拿进客厅,又想通了还是挂回原来那楼梯平台的墙上。整理厨房,发现五十三个空罐子,把它们拿到废品站去卖了,再加些零用钱买了个柑桂酒空耀加工成的台灯,看看不如意,立刻送给了朋友,朋友回赠她一罐“考安特罗”。还有呢,养的一条牧羊狗,犬瘟热窜到脑子里死了。口吐白沫,四肢哆索着,什么也没说,含笑死去。恭子哭了整整三个小时,第二天早上又全忘了。
  她的生活充塞了无数俊俏而无价值的东西。少女时代她就这样,收集别针得了病;大小不同、各式各样的别针把带彩绘的文卷箱塞得满满的。贫苦的女人叫作生活热情的东西,与此几乎同种的热情驱动着恭子的生活。如果那被称作认真生活,那么,这生活里也有与不正经毫不矛盾的认真。不知窘迫的认真生活甚至会更难以找到活路。
  就像一只蝴蝶飞到房间里来,忽又找不到窗户飞出去,它扑腾着飞着兜圈子那样,恭子在自己的生活里,镇定不下来地飞着转圈子。再愚蠢的瑚蝶也不可能把偶然飞进的房间想成是自己的房间。于是疲惫不堪的蝴蝶,瞧见画着森林的风景画,一头撞上去,晕过去了……与此相仿,常常来拜访恭子的失神状态,那副恍然若失,两眼发直的样子,没有人认真去瞧一眼。丈夫只会想:“瞧!又开始了。”朋友、表姐妹只会想:“怎么啦,坚持不到半天的恋爱又来啦。”’
  ……俱乐部的电话铃响了。是大门口的警卫,问能不能把通行证交给一个姓南的人。不一会儿,那边大石墙的角上,恭子看到了走在松影中的悠一。
  她抱着恰到好处的自尊心,有意安排了这个不方便的约会地点,单单看到青年没有迟到,已够她满足了,还找到了原谅悠一不给倩面的借口。可是,她竞没站起来,把涂得亮亮的五根手指放到微笑的眼睛上搭了个凉棚,点点头招呼悠一。
  “你怎么啦,没多久不见,变了嘛。”
  其实一半是正面看着悠一脸的借口。
  “怎么变的?”
  “是啊,稍微有些猛兽般的地方出来了。”
  悠一听了这话大笑起来,恭子看到那笑着的嘴里食肉兽牙齿的洁白。以前,悠一很令人费解,很老实,看上去什么地方缺乏“确信”似的。可如今,当他从日光中笔直走过来的时候,那头发光亮得几乎成了金色的时候,然后走到还有二十步左右的地方稍微停了一下,往这边瞧了一眼的时候,折叠起发条般有弹性的活力,闪动着充满朝气的狐疑目光,看起来像走近来一头孤独的狮子
  悠一给人活泼泼的印象,像眼睛突然一亮,飒爽的风中跑过来个人一样。那双美目正面盯着恭子,一点不畏缩。视线无比温柔,且无礼、简洁,传达出他的欲望。
  “没几天不见大有长进呐。”恭子想,“但不是镐木夫人给调教的。可是和夫人闹翻,不再做她丈夫的秘书,夫人又去了京都,看来收获都冲着我来了哇。”
  隔着石墙那头的沟,听不见汽车喇叭声。能听见的只有弹起的硬球碰到球拍的声音,和弹出娇滴滴尖叫、喘息的短短笑声连连。这些声音都像在大气中蒸发了,成了撤粉似的情懒不透明的声音,不时在耳边响一下。
  “今天阿悠,有空吗?”
  “恩,一整天有空。”
  “……有什么事吗?找我。”
  “没什么。…就想见见你。”
  “说得好听。”’
  两人商量了一下,想出电影、吃饭、跳舞这些极平常的计划;在这之前先散散步,绕个圈子从平河门走出皇宫外面去。路线是通过“旧二之丸”下的骑马俱乐部边上,从马厩的后面过桥,登上有图书馆的“旧三之丸”到平河门。
  一走起来就觉得微风阵阵,恭子感到脸颊上轻轻热起来。一瞬间,她担心自已是不是病了,其实只是春天来了的缘故。
  旁边走着的悠一,那张美丽的侧脸,让恭子好一番得意。他的胳膊肘老是轻轻碰到恭子的胳膊肘。同伴的美,是自己这一对美的最直接而客观的根据。恭子喜欢擦亮的青年,所以她觉得自己的美有很安全的担保。她那优雅的吸腰式天蓝色月衣,敞着
  纽扣;每走一步,风衣里就闪过鲑红色的一线,像鲜艳辰砂的矿
  脉。
  骑马俱乐部事务所和马厩之间,一片平坦的广场,干乎乎的。一处隐隐约约扬起灰尘,忽然像折了腰似地散去消失了。举着旗子,斜穿广场走过来一列嘈杂的队伍。净是乡下老人的队伍。大战的遗族们让招待来参观宫城。
  那是个步履缓慢的队伍;许多人穿着木展,朴实的和服,戴着旧礼帽。直不起腰的老婆婆们,头冲着前面,胸部圆圆的手捏着块手绢,颤颤巍纪要掉下去似的。虽然已是春天了,有人的领口里还露出“袋真锦”的一角,那带乡土气的光泽,勾勒出让太阳晒焦的颈项上的皱纹。能听见木屐草鞋疲惫地摩擦地面的声音,以及随着脚步震动假牙碰撞的声音。疲劳和虔敬的愉快,使参观的人们几乎都不开口。
  要从队伍旁擦过,悠一和恭子太觉难堪了。老人们一齐朝着两人看。眼睛朝下的人也觉察了,抬起眼睛看,视线不肯离开。没有一点非难,可没有比这更露骨的眼神。皱纹、眼屎、眼泪、恍如白色的星星的黑石子般的许多双眼睛,仿佛从肮脏血管里狡猾注视着这边……悠一不觉加快了脚步,恭子却若无其事。恭子单纯而又正确地判断现实。事实上他们只是让恭子的美貌倾倒了。
  观光者的队伍朝宫内厅方向缓慢婉蜒地过去了……过了马厩旁,走进浓浓影子的林萌道。两人挎起胳膊。眼前有一座缓坡向上的土桥,被的四周围着城墙。近坡顶处,松树林当中有一棵樱花树,樱花已经开了七八分了。
  一辆宫廷用马车,急驰下坡,驶过两人的身边。马鬃迎风飘动,十六辫金色菊花的皇家纹章,在两人眼前明晃晃地擦过。两人上了坡。从“旧三之丸”的高台越过那边的石墙可以看到街景。
  都市多么新鲜地映入了眼帘阿!闪亮的汽车飞快地来来往往,带着何等丰富的生活泼辣感叼2隔着河沟,锦盯河岸一片午后事务性的烦器,气象台众多的风标回旋着,一副多么可爱的辛勤工作图啊!侧耳听听空中的风声,风呈露着娇柔的情态,毫不松懈地回荡着!
  两人出了平河门。还没走够,又向河沟那边走了一段。这时,恭子体味到那么丰富的生活实感:在这无所事事的午后散步中,在小汽车喇叭和卡车的震动声里……今天的悠一,说来奇怪,真的有“实感”。今天的悠一能看到他有确信变成自己所希望的形象。这种实感,所谓这种实质的赋予,对恭子来说是相当重要的。因为以前这青年有过性感的片断。他那俊俏的眉、深深忧郁的眼睛、挺拔的鼻梁、纯情的嘴唇,都让恭于赏心悦目,只是这些片断的罗列,像是给人缺乏主题的感觉。
  “你怎么看,都看不出是有太太的人哇。”
  恭子睁开天真而惊鄂的眼睛,突然说。
  “怎么回事阿。我自己也觉着像是一个人似的。”
  这突然反常的回答让两人相视一笑。
  恭子不提镐木夫人的事,悠一也不提什么时候和并木一起去横滨的事。这样的礼让,使两人的心情很融洽,恭于心里想着悠一也像并木甩了她那样让镐木夫人给抛弃了,于是对这青年倍加亲热起来了。
  可是也许说起来罗嗦,恭子还是一点没爱上悠一。她只有这般会面千篇一律的愉快。她飘起来,像一颗让风带来的风信子,这颗真正轻浮的心,活泛泛白白的羽毛飘起来。诱惑者未必需要自己爱着的女人。不知精神之重,用脚尖站在自己内部,越是现实越会做梦的女人,除了成为诱惑者的好诱饵,不能成为其他什么。
  这一点,镐木夫人和恭子完全不同,恭子不管怎样不合理她都不当一回事,不管怎样不合逻辑她都闭上眼睛;她老是不忘信心:自己是让对方爱着的。悠一体贴万端,对其他女人目不旁顾,只对着恭子看个不够;这种情态让恭子当然怀着最快乐的心情,也就是说她是幸福的。
  他们两人是在数寄屋桥近旁的M俱乐部用晚餐。
  先前靠大赌博而到手的这个俱乐部,聚集了殖民地崩溃后的美国人和犹太人。这些家伙通过大战和在占领地、朝鲜事变中大捞了一把,那鳖脚西装下藏着亚洲各国码头的可疑气味;同时还藏着两臂和胸前各种各样的刺青:蔷蔽、锚、裸体女人、心脏、黑豹、大写字母等等。他们看上去很温柔的蓝眼睛深处,闪动着鸦片买卖的记忆,还留存着充满大声叫唤,错综复杂帆扼的风景。釜山、木浦、大连、天津、青岛、上海、基隆、厦门、香港、澳门、河内、海防、马尼拉、新加坡…
  回到本国后,他们的经历上,肯定会留下一行叫做“东洋”的黑墨迹的可疑污点。他们一生都洗刷不掉手浸在神秘的泥浆里掏金砂的男人的、那种丑陋的光荣的臭味。
  这个夜总会的装饰是中国风格的,恭子后悔自己没穿中国的旗袍来。日本人的客人只有几个让外国人带来的新桥艺妓。其他客人都是西洋人。两人桌上,画着绿色小龙的车料玻璃圆简里,点了支三寸左右的红蜡烛。烛火在周围的喧闹中,显得格外宁静。
  两人喝着,吃着,舞着。两人都很年轻,恭子让这种年轻的
  恭于喝了肥脂色的杜松子酒,给她的舞步以微醺的滑爽;靠着青年,比羽毛还轻飘的身体,几乎让A6感觉不到脚还贴在地板上。楼下的舞池,三面让饭桌围着,一面对着幽暗的舞台,台上垂着绯红的帐幕,坐着乐队。乐手们奏起流行的慢波克,奏起
  蓝色的探戈,奏起塔布舞曲。曾获得舞蹈三等奖的悠一,舞确实跳得好;他的胸脯实在是规规矩矩地抵着恭子那小巧的人工胸脯。
  …恭子越过青年的肩膀,看见了饭桌旁人们阴暗的脸,看见几处一闪一亮的圆形光边缘的金头发。他们桌上蜡烛的火苗摇摇晃晃,车料玻璃上画着绿、黄、红、蓝色的小小的龙。
  “那天,你旗袍上有条大龙吧。”——悠一边跳边说。
  这个默契只能从几乎成为一致的感情亲近中产生。想保持住这个小秘密,恭子没有说出刚才自己也在想龙的事,她只是这样应付着:
  “白色缎子花纹上的龙。.你可记得真清楚哇。还记得那时,连续跳五个曲子的事吗?”
  “喂,我呀,是喜欢你眯眯笑的脸。从那天起,看见女人的笑,和你一比,真没劲哇。”
  这句奉承话拨动了恭子的心弦。她想起少女时代,露出牙龈的笑,老受到不客气的表姊妹们尖锐的批评。打那以后,她对着镜子钻研了几十年,她的牙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管怎样无意识的笑,牙跟都很识相,没忘了躲着不出来。现在自己的笑脸像波纹轻轻的,恭子格外抱有信心。
  受夸奖的女人精神几乎感到有卖淫的义务。于是绅士的悠一,没忘记模仿其他外国人的轻松做法,忽地将微笑的嘴唇碰了碰女人的嘴唇。
  恭子轻浮,决不放荡。跳舞和洋酒,这殖民地风格的影响,还不足以使恭子罗曼谛克起来。她只是少许温柔过了头一点,催人泪下的同情过多了点儿。
  她从内心深处觉得世上的男人呐,真是可怜兮兮的存在。这是她的偏见。她在悠一体内发现的惟一东西就是他那“老一套的年轻”。既然美本来是离独创最遥远的东西,那么这个青年的什么地方可能有独创的地方吧!…恭子让胸口发闷的怜悯震颤了,对于男人中的孤独、男人中动物性的饥渴,让所有男人悲剧性表现出的欲望束缚感;她多少怀着想掉几滴眼泪的心情,红十字风格的博爱眼泪。
  可是,这样夸张的感情,回到位子时基本上已经平静了。两人没怎么说话。闲得无聊的悠一像发现了碰碰恭子胳膊的借口似的,直盯着她那新式的手表看,还求她把表让他看看。表面很小,舞厅的幽暗就是眼睛凑上去,也看不清楚。恭子把表摘下来递给悠一。悠一借题发挥,说了好些瑞士手表各公司的事,那博识该让对方吃惊了。“几点了?”恭子问。悠一把两个手表一对儿说:“十点差十分。你的表十点差十五分。”他把表还给了恭子。到看节目,还得等上两个小时。
  “换个地儿吧。”
  “是阴。”——她又看了一下表。丈夫今天打麻将,不到十二点不会回家。这之前回去就可以了。
  恭子站起来,轻轻一个跟鲍说明有些醉了。悠一一把上前,托住了她的胳膊。恭子觉得像是在深深的砂地里走路一样;
  汽车里,恭子怀着极其宽大的心情,把自己的嘴盾凑到悠一的嘴旁边。青年呼应的嘴唇上,有着痛苦的不礼貌的力量。
  她的脸抱在他臂弯里,窗外高大广告牌的红、黄、绿光传到了她的眼角流动着,那迅速的流动中有一种不动的流淌,青年察觉到那是眼泪;几乎同时,她自己也开始感到了鬃角边的凉意。这时悠一的嘴唇触到那里,嘴唇吸着女人的泪。恭子在没有点灯的幽暗车厢里,露出洁白闪光的牙齿,用听不清楚的声音叫了几次悠一的名字。这时,她闭上了眼睛。微微颤动的嘴唇,焦急等待着再突然来一次不礼貌力量的填塞,那力量忠实地填塞了过来。这第二次接吻,有着了解完毕的温柔。这感觉只有真正一点儿背弃了恭子的期待,给了她装出“恢复意识”的时间。女人翻身坐起,温柔地推开悠一的手臂。
  恭子浅浅地坐在椅子上,身子坐坐直,举起小镜子照照脸。眼睛有些红润。头发有些乱。
  她整了整容说:
  “做这样的事,不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别干了。好吧,这种事。”
  她偷偷看看背转着发硬颈子的司机。这颗贞洁的普通的心,在驾驶座上旧藏青西装背脊上看到掉转脸去的社会的影子。
  在筑地街一个外国人经营的夜总会里,恭子像口头掸似地念叨着:“该回去了,该回去了。”这里和刚才那中国风格的俱乐部不同,样样都是美国风格的摩登样式。恭子说是说回去,可还拼命地喝。
  她想着没完没了的事,可立刻就忘了刚才在想什么。她畅快地跳起舞,简直觉得鞋底多了双旱冰鞋。在悠一的臂弯里,她痛苦地喘息着。那醉意鼓动的急促感,传到了悠一的胸脯上。
  她看到跳着舞的美国人夫妇和士兵。又忽地移开眼睛,正面瞧着悠一的脸。她死绝着问自己醉了没有。听说“你没有醉”。她大大放心了。她想,那么,自己可以走着回赤扳的家了。
  回到位子上。她想彻底冷静一下。谁知,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惧向她袭来,她不满地瞧着没过来突然抱紧她的悠一。她感到从自己身体里,升起一股暗暗的欣喜,逃不服某种羁绊的欣喜。
  “我没有爱上这个美青年。”固执的心还醒着呢。然而,她觉得对其他任何男人,从来没感到过这种深深接受的心态。西部音乐威猛的大鼓敲击,原谅了她近乎失神地痛快虚脱。
  几乎可以说极自然的“接受”感情,让她的心接近了一种普遍的状态。大地接受夕阳的那种感情,许多树丛拖着长长的影子,凹地和丘陵浸没在各自的影子里,让恍惚和薄暮包裹着的那种感情,恭子成了这种感情的化身。她清楚地感到,迷朦逆光中活动着的他那年轻强健的头部,浸没在她自己身体上如潮般铺开的影子里。她的内部往外部演出,内部直接触到了外部。醉意中袭来一阵颤抖。
  可她还是相信自己今晚要回到丈夫身边去的。
  “这就是生活吧!”轻柔的心叫着。
  “只有这才是生活呀。何等惊险和放心,何等逼真地冒险模仿,想像是何等满足哇!今晚和丈夫接吻的味儿里加进这青年的嘴唇,那该是多么安全,又是多么快乐,没比这更刺激的不贞的快乐呀!我到此歇手吧。有这些够可靠了,其他的事再说吧,见好就收。
  恭子叫来个红制服上一排金纽扣的招待,问他“节目几时开演”。招待回答“午夜零点”。
  “我们这就看不到节目了。十一点半无论如何得回去。还有四十分钟。”
  她又催悠一跳舞。音乐声止,两人回到位子上。美国人的主持用那粗大的手指,手指上金色的毛和绿柱石的戒指闪着光,一把勾住话筒的杆子,用英语说了些什么。外国的客人们笑着拍起手来。
  乐手们奏起快节奏的伦巴舞曲。灯暗了。舞台大光灯照!在通后台的门上。这时,男女舞手们‘,像猫一样一个个从后台门翁开的缝里钻出来。他们穿着松垮的丝绸服装,衣裳的皱折飘动起来,刺绣在衣服上无数圆圆的小鳞片,闪着绿色、金色、橙色的光。腰带上扎着丝绸,闪闪发光,男女舞手像草丛里穿过的蜥蜴般探过观众眼前。凑近了,又离开去。
  恭子手肘支在桌布上,涂指甲油的手指尖顶着扑扑跳动的脑门,望着那表演。指尖刺激的疼痛,鲜亮、痛快,像搽了薄荷油一样。
  她下意识地看看表。
  “嗅,准备走甲。”她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把表放在耳朵边听听:“怎么回事啊,节目提早一个小时开始了呀。”
  她感到有些不安,往放在桌上悠一左手腕上的表俯下身子:“奇怪了,一样的时间嘛。”
  恭子又看起舞蹈来。她盯着男舞手嘲笑般的嘴边看。她觉得自己似乎要将某个事情拼命想下去。可是,音乐和脚下的拍子打扰了她。她什么也不想,站了起来。一个跟鲍,她赶紧撑着桌子走了几步。悠一也站了起来。恭子叫住一个招待,问他:
  “现在几点?”
  “十二点十分,太太。”
  恭子的脸转过来冲着悠一:
  “你2把手表拨慢了吧?”
  悠一嘴边浮起恶作剧孩子般的微笑。
  “恩。”
  恭于没发火。
  “现在也不晚嘛,走,回家去吧。”
  青年的表情稍微认真点了。
  “无论如何得……”
  “恩,回家去。”
  在衣帽间里,她说:”
  “啊——,我今天可真累了。打网球,散步,还跳舞。”
  她把后边头发挽了挽。悠一帮她穿好风衣。穿好衣服,。又把头发粗粗地挽了一下。和衣服相同颜色的玛淄耳坠大大地摇晃起来。
  恭子一丝不苟起来。和悠一一道乘上车,她只顾自己,吩咐司机赤坂自己家门口的那条街名。车开动起来,她想起俱乐部门前撒开网钓外国客人的暗娼们,然后又没完没了地想起来。
  “像什么呀,那低级趣味的绿西装。那染成蓝色的发网。那低低的鼻子。正经的女人不会那样津津有味抽烟的吧。那烟真好味道吧。”
  车驶进赤板。“左边拐弯、呢——,一直走。”她说。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悠一说时迟那时快地张开两臂拥抱住她,把脸埋进她的颈子,热烈亲吻着,恭子能够闻到以前在梦中闻到过的相同头油的气味。
  “这种时候,抽口烟的话,”她想,“那样的架势好帅气吧。”
  恭子睁开了眼。看见了窗外的灯,看见了阴沉的天空。突然她看到自己身体里有种把一切看得无所谓的空白力量。今天平安无事地结束。也许只有伴随放浪、断续想像力的软弱吧,只留下元气力、随心所欲的记忆吧。日常生活只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奇怪样子……她的指尖触到了年轻人发根处的脖子。那粗粗的触摸感和热辣辣的手感上,有一种在深夜的人行道上熊熊燃起一堆火似的让人眼花缭乱的色彩。
  恭子闭上眼。车子的晃动,让她幻想着满足坑坑洼洼的道路无止尽地延伸下去。
  她睁开眼,在悠一耳边无比亲热地小声说:
  “噢,算了吧;家早就开过去了。”
  青年眼里蹦出欣喜之光,“快,去柳桥”。他赶快吩咐司机。“嘎——”,恭子只听到车子掉头的声音。可以说这是悔恨与痛快交织的声音。
  恭子决心去掉谨慎,她太疲倦了。伴着疲劳,醉意又栅栅来临,要让自己不打磕唾还非得花点力气呢。她把头靠在年轻人的肩头,她有必要。哪怕是勉强地也得感到自己可爱;于是,她闭上眼,想像自己是一只红雀那样的小鸟闭上了眼睛。
  在等待他们的吉祥入口处,她问: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地方的?”
  说完,她两脚发软。她把脸藏在悠一的背后,跟着女招待走进走廊。走过无底的长长弯曲的走廊,忽又上了突然耸立在一角的楼梯。穿着袜子走过夜之走廊的清冷直冲到了头顶。几乎站不住。她盼望着快点进屋子瘫坐下去。
  到了房间,悠一说:
  “能看到隅田川的哟。那边的楼是啤酒公司的仓库。”
  恭子用不着观赏河川的景象。她只想着这一刻早早结束……穗高恭子在黑暗中醒来了。
  什么也看不见。窗子上拉起了防雨帘。没有一处透光的地方。她感到一阵寒气通来,原来袒露的胸前凉飕飕的。她摸索着,把上过浆的浴衣领子合上。她记不清自已是几时把衣服都脱光的,也记不清什么时候穿上这发硬浴衣的。是啊。这问屋子在那问看得见河川景色屋子的隔壁。一定是自己比悠一先进来,脱掉衣服的吧。那时,悠一还在隔扇门的那一边呢。后来,隔壁房间的灯全熄了。悠一从那幽暗的屋子走进这更黑的房间,恭于紧闭着眼睛。于是,一切出色地开始,又在梦中结束。一切都一丝不乱地完美地结束了。
  房里的灯暗着,而且,悠一的面容还在闭着眼的恭子的思念中,所以,她现在还没有摸一摸现实悠一的勇气。他的形象是快乐的化身。在那里,青春和智慧、年轻和老练、爱和侮辱、虔敬和亵渎神灵,难以形容地融合在一起。现在,恭子没有任何后悔,没有任何内疚;洒醒了也不足以妨碍这种明澈的喜悦。…终于,她的手摸索着去找悠一的手。
  她碰到了那只手。手冰凉,骨节暴露,像树皮一样干燥。静脉空虚地隆起,似乎还在微微地颤动。恭子吓了一跳,离开了那只手。
  这时,他在黑暗中忽的咳嗽了一声。长长的暗淡的咳嗽。拖着浑浊的尾巴,纠结着痛苦的咳嗽。死一般地咳嗽。
  恭子再碰碰那只冰冷的干巴巴的手臂,差一点、叫起来;她觉得自己和死尸躺在一起。
  坐起身,摸索枕边的灯。手指在冰凉的地席上提了个空。方型纸罩的灯隔着枕头在老远的一角上。她开亮了灯,于是看到自己空了的枕头边。有一张躺着的老人的脸。
  俊辅的咳嗽,拖着尾巴已经停止了。他抬起让灯照花了的眼说:
  “灯关上哟。眼睛都照花喽。”
  ——说完,又闭上眼,把脸掉向暗影那边。
  恭子还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站起来。跨过老人的枕头,去凌乱的箱子里找衣服。她穿完衣服之前,老人一直假装睡着。狡猾地不做声。
  他注意到她要走了,说了一句:
  “回去吗?”
  女人没搭理,想往外走;
  “请等一下。”
  俊辅坐起身,披上棉袍挡住女人。恭子还是不做声要出去。
  “等一等。现在回去可了不得。”
  “回去。我叫啦,你再挡着。”
  “没关系。你不可能有叫的勇气。”
  恭子用发抖的声音问:
  “阿悠在哪里?”
  “早就回家了,现在大概在太太旁边睡得正香呢。”
  “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我做了什么‘?对我有什么怨恨吗?打算怎么样?我有什么事招你恨了?”
  傻辅没回答,走去打开看得见河的那问屋里的灯。恭子坐着,像让那道光照着似的。“你可别责怪悠一哇。”
  “可我,什么也不知道嘛。”
  恭子趴下身子哭起来。俊辅随她去哭。俊辅知道不可能说明一切。恭子事实上不值得受这些污辱。
  等女人安定下来,老作家说;
  “我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你。可是过去你拒绝我,笑我。用普通方法到不了现在这地步,你也承认吧。”
  “阿悠是怎么回事?”
  “他也用他的方式想着你。”
  “你们是串通好了的吧。”
  “没那么复杂。剧本都是我写的。悠一君不过帮帮忙而已。”—
  “啊——真可恶……
  “什么可恶。你期望美的东西,得到了这个;我不过也期望美的东西,得到了这个嘛。不是吗?现在,我们具有完全相同的资格。你说可恶,你可是陷入了自相矛盾中了哟。”
  “我是死呢,还是去告呢,你说说看。”
  “说得真好。你能吐出这样的话,可是这一夜了不起的进步哇。可你该再直率一点。你所想的耻辱、可恶都是幻影。我们俩不管怎样都看到了美丽的东西,互相看到了彩虹般的东西,那可是确实的。”
  “为什么阿悠他不在这里?”
  “悠一君不要在这里。刚才还在,再也不会在这里。没什么奇怪的。我们让他剩在这里了。”
  恭子战栗起来。这种存在的方法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俊辅平静地继续说下去:
  “事情完了,我们被他国在这里了。就是悠一和你唾了,结果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吧。”
  “我可是生来头一次见到你们这种卑劣的人。”
  “什么?你说什么?悠一君可是无辜的。今天一天,三个人都按自己的想法做了。悠一君用他的方式爱你,你用你的方式爱他,我用我的方式爱你。谁都不是只能用自己流派的方式去爱吗?”
  “阿悠那人的心思真搞不懂。那家伙是个怪物。”
  “你也是个怪物。你受上怪物了嘛。可是,悠一君可没有;鳞片爪的恶意哇。”.
  “为什么没有恶意的人能干出这样可怕的事来呢?”
  “那就是他清楚知道让你遭遭罪是无罪的。没有恶意的男人和无罪女人之间——没有任何可供分配的两个人之间——假如有了什么牵连的话,那肯定是其他地方来的恶意,其他地方弄来的罪恶。过去不管什么样的故事都是这样开始的。你应该知道,我是写小说的。”他觉得可笑极了,好容易才忍住自己的笑,“悠一君和我不是一伙的。那只是你的幻想。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关系。悠一君和我……是哇。”他终于微笑起来,“…单纯的朋友关系。要恨,你就恨我得了。”
  “可是……”——恭子一边抽泣,一边泄了气地拧过身子,“我,现在,还没空来憎恨。只有,只有恐惧。”
  …附近铁桥上通过的货车,汽笛响彻夜空。单调的声音断断续续,不停地重复着。终于渡到了桥的那一头,远远的,汽笛又响起,不一会,听不见了。
  ‘其实,如实看到“可恶”的不是恭子而是俊辅。即使在女人发出快乐的呻吟声时,他也忘不了自己的丑恶。
  桧俊辅好几次感到这可怕的瞬间,不被爱的存在侵犯了爱的存在。“女人被征服”,那只是小说制造的迷信。女人决不会被征服。决不!男人对女人抱着的祟敬之念在敢于凌辱的场合有,作为最有力的侮辱证据,女人委身于男人的场合也有。让悠一的幻影麻醉而委身于男人的恭子更是如此。要说理由,那只有一个,俊辅相信自己决不会被爱上。
  这样的私通是奇怪的。傻辅让恭子苦恼。而且现在还有异常的力量居高临下地对付她。可这毕竞不过是不被爱的人在虚张声势。他一开始就在绝望的行为里,连真正一点点的温柔体贴,即所谓“人的气味”也没有。
  恭子没做声。她端坐着,没说话。这个轻浮的女人,还从没有过这样长时间的沉默。既然她已经学会了这种沉默,那么,今后这沉默会成为她的自然表情吧。俊辅也闭上了嘴。两人有理由相信,可以这样无言到天亮。天亮了她会用手提包里的小工具化好妆,回丈夫家里去吧……河面发白如此之慢,两人怀疑不知这漫漫长夜会持续到几时。

《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