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最后期限

  一
  最后期限那一天像七月底而不像六月中旬。那天,泰德开车到十八里以外的缅因大学,天空像镀了一层铬,他的汽车空调开到最大限度,不管它怎么费气。在他后面有一辆深棕色的普利茅斯汽车,总保持两卡车长的距离,从不落到五卡车长的距离外。它很少允许别的车插到它和泰德的汽车之间,如果恰巧有辆车插进来,棕色的普利茅斯车会迅速超过它……但如果这做不到,车里的一位警察就会扯开盖在仪表盘蓝灯上的布,那灯闪几下就行了。
  泰德主要用右手驾驶,只有万不得已时才用左手。左手现在好些了,但如果他弯得太厉害的话,就疼得要命,他不由自主地盼着再吞一粒止痛片。
  丽兹今天不想让他去大学,保护他的州警察也不想让他去。州警察的理由很简单:他们不想分散保护力量。丽兹的理由则稍微复杂一些。她口头上说这是因为他的手受伤了,他开车会使伤口破裂,但她的眼睛却不同,她的眼睛表明她担心乔治·斯达克。
  你今天究竟为什么要去大学呢?她想知道——对这个问题他必须准备好答案,因为学期已经结束了,他又没有教任何暑假班。他最后找到的借口是有关选修课的。
  六十个学生申请上高级写作课,这是去年申请者的两倍,但去年没有人知道乏味的泰德·波蒙特又正好是写恐怖小说的乔治·斯达克。
  于是他告诉丽兹他要看这些申请者的档案,从六十个申请者中选出十五个学生——他最多只能教这么多人。
  当然,她问他为什么不推迟呢,至少可以推到七月份再说,她还提醒他,去年他就一直推迟到八月中旬。他解释说这些申请者太多,又很尽职地补充说,他不想让去年的懒惰成为习惯。
  最后她不再说什么了——他认为不是自己说服了她,而是她看出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去。另外,她和他都知道,他们迟早总要出去的——躲在家里直到谁杀了或抓住乔治·斯达克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她的眼睛里仍然充满了疑虑和恐惧。
  泰德吻吻她和双胞胎,然后迅速离开。她看上去要哭了,如果他在家时她哭了,那他就只好留在家里了。
  当然,不是为了选修课的事。
  今天是最后期限。
  今天早晨他醒来时也充满了恐惧,就像腹部绞痛一样不舒服。乔治·斯达克六月十日晚上打来电话,给他一周的时间开始写那本有关装甲车的小说——泰德根本就没开始写,虽然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出书应该怎么写,他甚至梦见了它两次。他过去总是梦见在他自己空无一人的房间漫游,一碰什么东西就爆炸,现在摆脱了那个梦,很不错。但今天早晨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最后期限,我已越过最后期限。
  这意味着又到跟乔治·斯达克谈话的时间了,他根本不想和他谈话。有到了发现乔治多么生气的时间了,啊……他猜他完全知道回答是什么。如果乔治非常生气,生气得失去控制,如果泰德惹得他完全失去控制,那么狡猾的乔治可能犯个错误,泄露一些秘密。
  “失去凝聚力。”
  泰德有一种感觉,但乔治允许泰德在他日记本上写这些字的时候,他已经泄露了一些秘密。如果他能弄清楚它们到底是什么意思,那就好了。他有一个主意……但他还不能确信,在这紧要关头,一招不慎,全盘皆输。
  于是他前往大学,前往英语——数学大楼中他的办公室。他不是去看申请者的档案——虽然他要看的——而是因为那里有个电话,一个没装窃听装置的电话,因为必须做点儿事。他已经过了最后期限。
  他瞥了一眼放在方向盘上的左手,他不止一次地想到,电话不是惟一与乔治接触的途径,他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代价太高了。这代价不仅是一支削光的铅笔扎进手背所带来的难以忍受的折磨,或看到他的身体在斯达克的指挥下伤害自己所带来的恐惧。他在心里付出了真正的代价,真正的代价是麻雀的飞来,他惊恐地意识到在这里起作用的力量比乔治·斯达克本人更强大、更不可思议。
  他越来越确信,麻雀意味着死亡,但指谁的死亡呢?
  他害怕为了再次与乔治·斯达克接触,他不得不拿麻雀冒险。
  他可以看到它们飞来,他可以看到它们到达联结他们两人的神秘的中间地点,在那里他最终将于乔治·斯达克搏斗,以控制他们公享的那一个灵魂。
  他不知道在那个地方搏斗谁会赢。
  二
  阿兰·庞波坐在罗克堡警长办公室,它在镇办公大楼的西侧。这是漫长压抑的一周……但这没什么新鲜的。一旦夏天一到,就变得这样。从阵亡将士纪念日到劳动节,警察局总是忙得不可开交。
  五天前,在117号公路发生了一起撞车事故,是由酒醉引起的,死了两个人。两天后,诺顿·布里格用一个煎锅打他老婆,把她打倒在厨房地板上。诺顿结婚二十年来多次揍他老婆,但这次他显然相信他杀了她。他写了一张便条,充满悔恨和语法错误,然后用一支手枪自杀了。他的妻子醒来,发现她的折磨者的尸体就躺在她身边,于是她打开煤气炉,把头放进去。从牛津来的空降急救队救了她的命,他差一点儿就死了。
  两个从纽约来的孩子离开他父亲在罗克堡湖边的木屋,在森林中迷了路。八小时后找到了他们,他们吓坏了,但没什么事,庞波的二号副手约翰·拉波特情况不佳,在搜索中他沾染上栎叶毒漆树,神志不清。两个来度假的人为最后一份《纽约时报》打了起来;停车场也发生了一次打斗;一个周末来钓鱼的人在往湖里扔鱼钩时扯破了右耳朵;有三起商店偷窃事件;在撞球厅和电子游戏室内有一起因吸毒而发生的打斗事件。
  这是六月里小镇典型的一周,像是庆祝夏季的到来。庞波忙得连喝杯咖啡的时间也没有,但他仍发现自己一次次地想起泰德和丽兹·波蒙特……想到他们,以及追杀他们的那个人,那个人还杀了豪默·加马齐。庞波好几次给纽约警察局打电话——某个叫李顿的警官现在一定很烦他了——但他们没什么新情况。
  庞波今天下午以外地空闲。舍拉没报告什么,诺里斯·里杰威克正在他的办公室打盹,两腿放在桌上。庞波应该叫醒他——如果镇长丹佛斯·凯顿进来看到诺里斯这么睡觉,一定会发脾气的——但他不忍心这么做。诺里斯这一周也很忙,117号公路事故后,诺里斯负责清理道路,干得非常好。
  庞波现在坐在桌子后,往墙上做动物影子……他的思绪再次转向泰德·波蒙特。胡默医生在得到泰德的准许后,打电话告诉庞波泰德片子结果出来了,没事儿。庞波现在又想到胡夫·布里查德医生,他在泰德十一岁时给他开过刀,那时泰德离出名还远着哪。
  一只兔子从墙上那片阳光中跳出来,后面紧跟着一只猫,一条狗追逐着那只猫。
  “别管它。它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它的确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而且,他的确可以不管它。很快就会又有一件突发事件需要他去处理,这是显而易见的,夏天总是这样。你忙得团团转,连思考的时间也没有,有时,不去想到是件好事。
  狗后面跟着一只象,它摇着身躯,那实际上是庞波左手的食指。
  “啊,去他妈的。”他说,拉过电话。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从口袋掏出皮夹。他按了一个键,它自动拨通了牛津州警察局,他问接线员刑侦科的警官亨利·白顿在不在。很巧,他刚好在。庞波想,看来州警察局今天也不忙,刚想到这儿,亨利说话了。“庞波!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我想问一下,”庞波说,“你能不能为我向黄石自然公园的森林警察打个电话,我可以给你电话号码。”他有点吃惊地看着电话号码,一周前,他从查询台得到这个电话号码,把它写在一张名片背面,他敏捷的手似乎自动地把它从皮夹中掏出来。
  “黄石!”亨利听上去觉得可笑,“是不是瑜珈熊聚集的地方?”
  “不,”庞波微笑着说,“你说的是竭石,而且这事和熊毫无关系,至少就我所知是这样。我需要和一个在那儿野营度假的人谈谈,亨利。哎……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需要跟他说,但那会使我安心下来,总觉得事没干完。”
  “它和豪默·加马齐有关吗?”
  庞波把电话放到另一个耳朵边,心不在焉地用指关节弄着地址的名片。
  “对,”他说,“但如果你要我解释,我听上去会像个傻瓜。”
  “只是一种预感?”
  “对。”他吃惊地发现他的确有一种预感——只是不能确定是什么。“我要谈的人是一位退休的医生,名叫胡夫·布里查德,他和妻子在一起。森林警察也许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我想进去的人肯定要登记的——野营地可能有电话,他可能会告诉他们的。”
  “换句话说,你认为森林警察负责人会认真对待一位州警察官员,而不理睬一个狗屁警长。”
  “你真善于外交辞令,亨利。”
  亨利·白顿高兴地笑起来:“我的确很善于辞令,对吗?好吧,我要告诉你,庞波——我很乐意帮你的忙,只要你别把我拉下水,只要——”
  “不会的,”庞波感激地说,“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
  “等一等,我还没说完呢,只要你理解我不能用我们这儿的电话打。局长很注意那些电话帐单,我的朋友,他看得非常仔细。如果他看到这个电话,我想他会问我为什么用纳税人的钱谋私,你明白我的话吗?”
  庞波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可以用我个人的信用卡号码,”他说,“你可以告诉森林警察让布里查德打对方付款电话,我会注销那个电话,用自己的钱付费。”
  电话那一头停了一下,亨利再开口后时,他更严肃了:“你真的认为这事很重要,是吗,庞波?”
  “对。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它的确很重要。”
  第二次停顿。庞波可以感觉到亨利·白顿正强忍着不进一步打听,最后,亨利决定不问了。“好吧,”他说,“我会打这个电话,告诉森林警察你要跟这个胡夫·布里查德谈一件谋杀案,他妻子叫什么?”
  “赫尔佳。”
  “他们从哪儿来?”
  “福特·拉马里,怀俄明州。”
  “好吧,警长,现在到了关键部分:你的电话信用卡号码是什么?”庞波叹口气,告诉了他号码。
  一分钟后,他又开始在墙上玩动物影子游戏。
  “那家伙可能永远不会回电话,他想,如果他真的回了,他不可能告诉我任何有用的东西——他怎么可能呢?”
  不过,亨利有一句话是对的:他有一种预感,有关某写事的预感,这预感久久不肯离去。
  三
  阿兰·庞波跟亨利·白顿说话的时候,泰德·波蒙特正把车停到英文——数学后面的停车场中。他走出汽车,小心翼翼地注意别碰左手,站了片刻,欣赏校园难得的宁静。
  棕色的普利茅斯汽车停到他的车旁,两个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驱散了宁静的幻觉。
  “我只是到楼上办公室去一下,”泰德说,“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留在这里。”他看到两个姑娘走过,可能是去东配楼选下学期的课。一个姑娘穿着一件坦胸露背的短上衣和一条蓝色短库,另一个姑娘穿着一条迷你裙,露着背,屁股高高翘起,让人怦然心动。“享受一下这景象。”
  两个警察目不转睛地盯着姑娘,脑袋像装在一个看不见的轴上一样随之转动。现在其中一人——雷·加里森或罗伊·哈里曼,泰德记不清了——转过头遗憾地说:“我们很想这样,先生,但最好跟你一起上去。”
  “真的不用,就在二楼——”
  “我们可以在走廊等。”
  “你们这些家伙不知道这让我多么沮丧。”泰德说。
  “这是命令。”加里森或哈里曼说。显然,他才不在乎泰德是沮丧还是快乐呢。
  “好吧。”泰德让步了,“既然这是命令,那就服从吧。”
  他走向侧门,两个警察跟在后面,保持十二步的距离,泰德觉得他们穿便衣比穿制服更像警察。
  经过室外的闷热后,室内的空调让泰德全身一震,马上觉得衬衫像冻在皮肤上了。大楼平时总是热闹的,但在今天这个周末下午去冷清得有点儿令人悚然。下周一为期三周的暑期学习班开始,大楼会热闹一些,但今天泰德觉得很高兴有两个警察护卫着他。泰德的办公室在二楼,他猜那里肯定没有一个人,这样他至少不用解释为什么两个高大警觉的朋友跟着他。
  二楼其实并非空无一人,不过同样没有让他为难。罗立·德莱塞斯正从系公共休息室出来,向他自己的办公室摇摇晃晃地走去,他总是这么摇摇晃晃地走路,就像刚被人打了一棒,使他的记忆力和运动神经受到破坏。他梦游似的从走廊的一边晃到另一边,眼睛盯着贴在公告栏内的漫画,诗歌和通告,公告栏钉在他同事们锁着的门上。他可能是走向他的办公室——看上去像是这样——但即使熟悉他的人也不敢肯定这一点。一个很大的黄色烟斗咬在他的假牙间,假牙不像烟斗那么黄,但也差不多。烟斗没点着,从1985年末以来就一直这样,那时他心脏病发作了一次,医生禁止他再吸烟。“我其实不怎么喜欢抽烟,”每当有人问起他的烟斗,罗立总是用他轻柔的心不在焉的语气解释说。“但如果不在牙齿间咬着它……先生们,我会不知道去哪儿或该干什么。”大多数时间,他给人一种不知道去哪或该干什么的印象……就像他现在这样。有些人认识罗立几年后,才发现他并不像表面那样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傻瓜,有些人从来没有发现这一点。
  “你好,罗立。”泰德边找钥匙边说。
  罗立冲他眨眨眼,然后把眼睛移到泰德身后两人身上,打量着他们,接着又把眼睛落回到泰德身上。
  “你好,泰德,”他说,“我记得今年夏天你没课。”
  “我是没有。”
  “那你干吗在夏天第一个真正的大热天跑到这儿来呢?”
  “只是看一下申请高级写作教程的学生的档案,”泰德说。“看完就走,真的。”
  “你的手怎么了?青一块紫一块的,一直到手腕那里。”
  “哦,”泰德有点尴尬地说。显然他编得故事听起来让人觉得他像个醉汉或白痴,但总比讲真话好得多。泰德觉得很好笑,警察不加置疑地相信了他的故事,就像罗立现在一样——至少对于他在猛地关上卧室橱门时怎么或为什么会把自己的手压了,没有人提出一句疑问。
  他本能地知道该遍什么样的故事——甚至在他疼痛难忍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人们知道他苯手苯脚的——这是他的特点。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就和告诉《大众》杂志的采访者说乔治·斯达克是在鲁德娄而不是在罗克堡被创造出来的,以及斯达克用铅笔写作是因为他从没学过打字一样。
  他没想过对丽兹撒谎……但他要求她对所发生的一切保持沉默,她同意了。她惟一关心的是要他答应再不与斯达克联系了,他很乐意地答应了,尽管他知道他可能无法遵守这一诺言,他怀疑在丽兹的内心深处也知道这一点。
  罗立现在很感兴趣地看着他。“壁橱门里?”他说,“了不起,你们在玩捉迷藏游戏?还是某种古怪的性行为?”
  泰德咧嘴一笑。“1981年我就放弃了古怪的性行为,”他说,“医生的劝告。实际上,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整个事情让人很尴尬。”
  “我想是的,”罗立说……然后眨了一下眼睛。那是非常微妙的一眨,浮肿的、皱巴巴的眼睑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但肯定是动了一下。泰德以为自己骗过了罗立?不可能骗过他。
  突然泰德灵机一动:“罗立,你还在教民间传说课吗?”
  “每个秋天都教,”罗立回答说,“你没有看你自己系的课程表把,泰德?魔杖探寻、巫术、定数疗法、富人和名人的不详征兆,这课一直很流行。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泰德发现,对那个问题有一个千篇一律的回答。当作家的好处之一就是你总能回答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啊,我在构思一篇小说。”他说,“现在还在探索阶段,但我认为会写成的。”
  “你想知道什么?”
  “在你所知道的美国迷信或民间传说中,麻雀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罗立紧皱眉头,咬着烟斗柄。“我现在一下想不起来,泰德,虽然……我想知道那是不是你感兴趣的真正原因。”
  不可能骗过他,泰德又一次想到。“噢……也许不是,罗立,也许不是,我这么说也许是因为一下子解释不清我为什么感兴趣。”他迅速瞥了一眼两个警察,然后又回来看着罗立的脸,“我时间有点紧。”
  罗立的嘴唇抖了一下。“我明白。麻雀……这么普通的鸟,太普通了,不会有什么深刻的象征意义。但是……现在我想想……的确有意义,除非我把它跟夜里出没的怪鸟联系起来。让我查一下。你会在这儿呆一会儿吗?”
  “恐怕不超过半小时。”
  “好吧,我马上能在巴林格的《美国民间传说》中查到。它不过是一本迷信食谱,但用着很方便。而且我什么时候都可以给你打电话。”
  “是,什么时候都行。”
  “你和丽兹为汤姆·卡洛尔举行的聚会太好了,”罗立说,“当然,你和丽兹举行的聚会总是最好的。你的妻子太迷人了,不应该做妻子,泰德,她应该做你的情妇。”
  “谢谢,我想是的。”
  “贡佐·汤姆,”罗立亲切地说,“真难相信贡佐·汤姆开始过黯淡的退休生活了。我听他在隔壁吹号似地放屁已经二十年了,我猜下一个家伙会安静些,或至少谨慎些。”
  泰德笑了。
  “比丽也玩得很好。”罗立说,淘气地垂下眼睑,他完全清楚泰德和丽兹对比丽的感觉。
  “那很好,”泰德说,发现比丽和玩得很好是两个不相容的事……但既然她和罗立是自己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他还是高兴她来了。“如果你想到鸟的什么事的话……”
  “麻雀和它们在隐形世界中的地位,好吧。”罗立冲泰德身后的两位警察点点头,“午安,先生们。”他绕过他们,又继续朝办公室走去,这次带了点目的性,一点点目的性。
  泰德茫然看着他。
  “他是干什么的?”加里森或哈里曼问。
  “德莱塞斯,”泰德低声说,“语法学家,业余民俗家。”
  “看上去这家伙需要有张地图才能走回家,”另一个警察说。
  泰德走到他办公室门前打开了锁。“他比他表面警觉得多。”他说,推开了门。
  泰德一按开关,打开顶灯,这时他才意识到加里森或哈里曼正站在他身边,一只手插在特制的运动衣中。泰德感到一阵后怕,当然,办公室是空的——空旷整洁,经过一年的喧闹,现在它看上去死气沉沉的。
  突然,他莫名其妙的产生出一种强烈的恋家感、空虚感和失落感,就像不幸突然降临时的那种复杂的感情。就像在梦中一样,他似乎到这儿来说再见的。
  别这样蠢,他对自己说,他心中的另一部分又静静回答说:过了最后期限,泰德。你过了最后期限,我认为你试都没试那人要你做的事,这是非常严重的错误,短暂的解脱比没有解脱好。
  “如果你们要喝咖啡,你们可以在公共休息室找一杯,”他说,“如果我对罗立估计不错的话,咖啡壶会是满满的。”
  “休息室在哪儿?”加里森或哈里曼的同伴问。
  “走廊的另一边,两个门过去,”泰德说,打开了档案。他转过头,狡黠地冲他们咧嘴一笑,“如果我尖叫的话,我想你们会听到的。”
  “如果发生什么事,你千万要大叫。”加里森或哈里曼说。
  “我会的。”
  “我可以派曼彻斯特把咖啡端过来,”加里森或哈里曼说,“我觉得你在要求一个人独处。”
  “啊,很对,既然你意识到这一点。”
  “好吧,波蒙特先生,”他说,很严肃地看着泰德。泰德突然记得他叫哈里森,就和甲克虫队以前的一位队员名字一样。忘记它真愚蠢。“你要记住,纽约的那些人正是由于独处而死去的。”
  “啊,我记得菲丽丝·迈尔斯和里克·考利都是在和警察一起时死的。”他想大声说出这句话,但忍住了,这些人只不过是在尽他们的职责而已。
  “别紧张,哈里森警官,”他说,“大楼今天非常安静,一个光脚的人走过也会有回声的。”
  “好吧,我们就在走廊那边,那叫什么名字?”
  “公共休息室。”
  “对。”
  他们离开了,泰德打开标有优秀生申请字样的档案。在他的想像中,他不断看到罗立在迅速而不易察觉地眨眼,而且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他已经超过期限了,他已经跨过黑暗的一边了,那是恶魔的所在。
  四
  电话在那儿,没有响。
  “快点,”他看着它想,把申请档案堆在学校配发的IBM电脑打字机边的桌子上。“快点,快点,我就在这儿,就在一台没装窃听器的电话边,所以,快点,乔治,给我打电话,给我打电话,给我独家新闻。”
  但电话在那儿,没有响。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看一个空档案柜。他在忙乱中把所有的档案都拿了出来,不仅是那些申请上写作课学生的档案,连那些想选“生成语法课”学生的复印件都拿了出来。
  泰德走到门边向外张望,哈里森和曼斯特正站在系公共休息室门外,喝着咖啡,茶缸在他们的大手中像咖啡杯一样小。泰德挥挥手,哈里森也挥挥手作为回答,并问他完了没有。
  “还有五分钟。”泰德说,两个警察都点点头。
  泰德走回办公桌,把选写作课的档案和其它档案分开,并开始把后者放进档案柜,他尽可能干得慢些,等着电话铃响。但电话就在那儿,并不响。他听到走廊另一头有电话铃响,声音被关着的门减弱了,在这桩安静的大楼中听起来很吓人。也许乔治把电话号码弄错了,他想,轻声笑笑。事实是,乔治不会打电话来了,事实是,他泰德错了。显然,乔治另有图谋。这有什么可惊讶的呢?乔治·斯达克擅长搞阴谋诡计。虽然这样,他还是非常确信——
  “泰德?”
  他吓了一跳,差点儿把最后半打档案摔到地上。当他确信它们不会滑落时,他回过头。罗立就站在门外,他那巨大的烟斗像个水平观测镜一样向前伸着。
  “对不起,”泰德说,“你吓了我一跳,罗立。我的思想正在万里之外飘着呢。”
  “有人打电话找你,打到我的电话了,”罗立和气地说,“一定是搞错电话号码了,幸亏我在里面。”
  泰德感到他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起来——好像他胸中有只鼓,有人开始使劲敲起来。
  “对,”泰德说,“幸亏你在。”
  罗立审视地瞥了他一眼,浮肿的、微红的眼睑下那双蓝眼睛敏锐而又好奇,甚至到了无理的程度,这和他心不在焉的举止很不相称。“你一切都好吗,泰德?”
  “不,罗立。这些天有个疯狂的杀手在外面,他是我的一部分,这家伙能控制我的身体,能让我做用铅笔刺我自己之类的荒唐事,我认为我没有发疯本身就是胜利。现实一片混乱,老伙计。”
  “一切都好?为什么不一切都好吗?”
  “我似乎感到这句话中有点儿讽刺意味,泰德。”
  “你搞错了。”
  “是吗?那你为什么看上去像被一只车灯照着的鹿一样呢?”
  “罗立——”
  “我刚才跟他说话的那人就像那种推销员,你向他电话购物只是为了确保他别亲自到你们家来。”
  “没事儿,罗立。”
  “很好。”罗立看上去并不相信。
  泰德离开他的办公室,沿着走廊向罗立的办公室走去。
  “你去哪儿?”哈里森在他身后叫道。
  “罗立办公室有我的电话,”他解释说,“这里的电话号码都是按顺序排的,那家伙准是把号码搞错了。”
  “而且刚好打到今天惟一在这儿的教员那里?”哈里森怀疑地问。
  泰德耸耸肩,继续向前走。
  罗立的办公室杂乱却舒适,还有一股烟斗味——两年的戒烟显然除不去三十年抽烟留下的味儿。一块镶有罗纳德·里根照片的镜框挂在墙上。弗兰克林·巴林格像百科全书一样厚的《美国民间传说》正摊开在罗立的办公桌上。电话筒从叉簧上取了下来,正放在一叠空白蓝皮本上。看着话筒,泰德感到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感又笼罩了他,就像被裹到一张早就该洗的毯子中一样。他转过头,以为会看到罗立、哈里森和曼彻斯特三人并排站在门口,就像电话线上的麻雀一样。但办公室门口空无一人,他可以听到罗立沙哑的声音从走廊那边传过来,他已经强留住两位警察谈起话来,泰德怀疑他是故意这么做的。
  他拿起电话说:“你好,乔治。”
  “你的一周已经过去了,”电话那头的声音说,是斯达克的声音,但泰德怀疑现在他们俩的声音波纹是不是还会完全一致。斯达克的声音变了,变得粗糙刺耳,就像一个看运动比赛的人喊得太久后的声音,“你的一周时间过去了,你却什么也没干。”
  “你说得对,”泰德说,觉得非常冷,不得不努力使自己不发抖,那种寒冷似乎来自电话本身,像小冰柱一样从耳机的小孔中冒出来,但他同时也很愤怒,“我不会去做的,乔治。一周,一月,十年,对我来说都一样。为什么不接受事实呢?你死了,而且不会活过来了。”
  “你错了,老伙计,如果你要错到底的话,你就一直错下去吧。”
  “你知道你听上去像什么吗,乔治?”泰德说,“你听上去好像你正在溃烂。那就是为什么你要我再次开始写作的原因,对吗?失去凝聚力,那就是你写的。你正在慢慢死去,对吗?你很快就会变成碎片,就像一辆漂亮的一匹马拉的马车那样。”
  “那跟你没关系,泰德,”那沙哑的声音回答说,这声音从粗糙的男低音变成一种刺耳的声音,然后又变成尖声细语——好像声带突然发不出声了——接着又回到男低音上,“我身上发生的一切跟你无关,那只会分散你的注意力,伙计。傍晚前你必须开始动笔,否则你这狗杂种会后悔的,而且不止你一个人后悔。”
  “我不——”
  咯嚓!斯达克挂了电话。泰德沉思地看了话筒一会儿,然后把它放回叉簧上。他转回身时,哈里森和曼彻斯特正站在那里。
  五
  “谁打来的电话?”曼彻斯特问。
  “一个学生,”泰德说,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撒谎。他真正确信的惟一一件事,就是他心中有一种恐惧感。“只是一个学生,和我原来想得一样。”
  “他怎么知道你在学校?”哈里森问,“他怎么又打到这位先生的电话上了呢?”
  “我投降,”泰德谦恭的说,“我是个隐藏很深的俄国间谍,那其实是我的联络方式,我会悄悄地去碰头。”
  哈里森没有生气——至少他看上去没有生气。他责备地看了泰德一眼,显得有点疲倦,这比生气更有效。“波蒙特先生,我们在尽力帮助你和你妻子。我知道,无论你走到哪儿总有两个人跟在身后,这很不舒服,但我们真的是在帮助你。”
  泰德感到很惭愧……但没有惭愧到要说实话。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觉得事情要糟了,而且可能已经糟了。还有一些其它的感觉,他皮肤下面有一种轻微的躁动感,好象皮肤下面有虫在蠕动。他的太阳穴有一种压力,那不是由于麻雀,至少他认为不是。同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某种精神晴雨表正在下降。他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虽然不像这次这么强烈。当他在办公室看档案时,也有那种感觉,一种隐隐的不安感。
  “那是因为斯达克,他在你的体内,他在监视你,如果你说错了话,他会知道,那么某个人就要遭殃了。”
  “我很抱歉,”他说,意识到罗立正站在两个警察后面,用安静、好奇的眼睛看着自己。他不得不撒谎,而且这谎撒得那么自然,他觉得很可能是乔治·斯达克自己为他编造好放在那里的。他不敢确信罗立会相信他的谎言,但现在着急也没用了,“我有点儿紧张,如此而已。”
  “可以理解,”哈里森说,“我只想让你意识到我们不是敌人,波蒙特先生。”
  泰德说,“打电话的孩子知道我在这儿,是因为我开车经过书店时他刚从里面出来。他想知道我是不是在教暑期写作课。学校老师的电话号码簿是按系划分的,每个系的人都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印刷字体很小,用过的人都能证明这一点。”
  “电话簿很讨厌。”罗立嚼着烟斗说,两个警察吃了一惊,转头看了他片刻,罗立冲他们严肃地点点头。
  “罗立在电话簿上排在我后面,”泰德说,“今年我们恰好没有以C开头的教师。”他瞥了罗立一眼,但罗立以把烟斗从嘴里拿下来,正在仔细检查黑乎乎的烟斗。“结果,”泰德结束道,“我总是接到他的电话,他总是接到我的。我告诉那孩子他运气不好,我秋天前没课。”
  好了,就这么回事。他觉得自己解释得过于详细了,但真正的问题是哈里森和曼彻斯特什么时候到罗立办公室门口的,他们听到了多少。人们通常不会告诉申请课程的学生他们正在死去,他们很快会变成碎片。
  “我希望我秋天前也没事,”曼彻斯特叹口气说,“你完事了吗,波蒙特先生?”
  泰德宽慰地松了一口气,说:“我必须把不需要的档案放回原处。”
  “还必须给秘书留张便条。”
  “当然,我还必须给范顿太太留张便条,”他听到自己说,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只知道他不得不这么说,“她是英语系的秘书。”
  “那么我们还有喝杯咖啡的时间喽?”曼彻斯特问。
  “当然,甚至还可以吃两顿饼干,如果那里还有的话。”他说。那种事情一片混乱、越来越糟的感觉又涌上心头,这次更加强烈。给范顿太太留张便条?天哪,那是个笑话,罗立肯定在咬着烟斗强忍着笑。
  泰德正要离开罗立的办公室,罗立问道:“我能跟你谈一会儿吗,泰德?”
  “当然可以。”泰德说。他想告诉哈里森和曼彻斯特别管他们俩,他没事儿,但很不情愿地意识到当你要减轻别人的怀疑时,不能说这种话。至少哈里森现在很警觉,也许还没有全面警觉起来,但也差不多了。
  沉默的作用更大,当他转向罗立时,哈里森和曼彻斯特慢慢地沿着走廊走过去。哈里森简短地对他的同伴说了几句话,然后站在系公共休息室的门口,曼彻斯特进去寻找饼干。哈里森可以看着他们,但泰德认为他听不到他们说什么。
  “那个关于教师电话簿的故事编得真不错,”罗立评论说,又把烟斗柄放进嘴中嚼着,“我认为你和萨奇《开着的窗户》中的小姑娘有很多相同之处,泰德——你很擅长即兴创作传奇故事。”
  “罗立,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我的真心话,”罗立温和地说,“我承认自己很好奇,但我不敢确信我真想知道。”
  泰德微微一笑。
  “我觉得你是故意忘掉贡佐·汤姆·卡罗尔,他的确退休了,但上次我看电话簿时,他仍然排在我们俩之间。”
  “罗立,我该走了。”
  “真的,”罗立说,“你要给范顿太太写张便条。”
  泰德觉得自己面颊有点儿热。艾尔西阿·范顿1961年以来一直是英语系的秘书,但今年四月死于咽喉癌。
  “我叫住你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罗立继续说,“我发现了你要找的东西,有关麻雀的事。”
  泰德感到他的心猛地一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立把泰德又领会办公室,拿起巴林格的《美国民间传说》。“麻雀、潜鸟,尤其是夜里出没的怪鸟,是灵魂摆渡者,”他说,声音中有些得意,“我知道和夜里出没的怪鸟有关系。”
  “灵魂摆渡者?”泰德怀疑地说。
  “来自希腊语,”罗立说,“指那些摆渡者,在这里指那些在生者世界和死者世界之间摆渡人类灵魂的人。据巴林格说,潜鸟和夜里出没的怪鸟是生者的先驱,据说它们总是聚集在死亡将要发生的地方。它们不是预示凶兆的鸟,它们的任务就是把刚死去的灵魂引导到他们死后该去的地方。”
  他盯着泰德。
  “麻雀的集结是很不吉利的,至少巴林格这么说,麻雀据说是死者的先驱。”
  “那意味着——”
  “那意味着它们的任务是引导迷失的灵魂回到阴间。换句话说,它们是活死人的先驱。”
  罗立从嘴里拿下烟斗,严肃地看着泰德。
  “我不知道你的情况,泰德,但是我建议你谨慎,极度谨慎,你看上去像一个身陷困境的人。如果我能帮什么忙,请告诉我。”
  “谢谢,罗立。只要你别声张,就算帮了我最大的忙。”
  “在这方面,至少你和我的学生的看法完全相同。”但烟斗上方的眼睛仍然充满关怀,“你会照顾好自己的吧?”
  “我会的。”“如果那些跟着你的人是在帮助你,泰德,最好跟他们说真话。”
  如果他能这么做,那就太好了,但问题并不是他信不信任他们。如果他真的开口说实话,他们会完全不信任他。即使他信任哈里森和曼彻斯特,跟他们谈,那也只能等到他皮肤下那种蠕动感消失之后才行。因为乔治·斯达克在监视他,而且他已过了最后期限。
  “谢谢,罗立。”
  罗立点点头,再次要他多保重,然后回到办公桌后。
  泰德走回他自己的办公室。
  六
  “当然,我必须给范顿太太写张便条。”
  在他把最后一叠错拿出的档案放回原处时,他停了下来,看着他那台IBM电脑打字机。最近他对所有大大小小的书写工具都很敏感,不止一次怀疑在每个书写工具中是不是都有一个不同的泰德·波蒙特,就像魔鬼潜藏在每个瓶子中一样。
  “我必须给范顿太太写张便条。”
  但现在,人们更可能用一个灵应盘而不是电脑打字机与已故的、了不起的范顿太太进行通讯联系。范顿太太煮咖啡总是煮得很浓,浓得几乎可以站起来说话了。为什么他要说那话呢?范顿太太是他心中最遥远的人。
  泰德把最后一叠非写作学生的档案扔进档案柜,关上抽屉,看着他的左手。绷带下面,拇指和食指之间突然开始灼热发痒,他把手在裤管上蹭蹭,但这似乎使手痒得更厉害。现在它又开始跳动了,那种剧烈的、火烤一般的灼热加剧了。
  他从办公室窗户向外望去。
  在道路对面,电话线上排满了麻雀,更多的麻雀站在学校医务室的屋顶上。当他看着的时候,又有一批落到一个网球场上。
  它们似乎都在看着他。
  “灵魂摆渡者。活死人的先驱。”
  现在一群麻雀像一股卷着干树叶的旋风一样盘旋而下,落在礼堂的屋顶。
  “不,”泰德声音颤抖地低声说,背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手又痒又热。
  打字机。
  只有用打字机,他才能摆脱麻雀和手上的热痒。
  那种坐在它面前的本能太强烈了,无法抗拒。那么做似乎是非常自然的,就像手烫后想伸进冷水里一样。
  “我必须给范顿太太写张便条。”
  “傍晚前你必须开始动笔,否则你这狗杂种会后悔的,而且不止你一个人后悔。”
  皮肤下那种痒痒的,蠕动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从他手上的洞口向外扩散,他的眼球似乎与那种感觉同步跳动。在他的心中,麻雀的幻影更清晰了。那是在伯根菲尔德的里杰威克区,里杰威克在春天白色的天空下,时间是1960年,整个世界都死了,只有这些可怕的、普通的鸟,这些灵魂摆渡者。在他看着的时候,它们一起展翅飞起,黑压压的一片使天空也黯淡下来。麻雀又飞起了。
  在泰德窗外,电线上,医务室屋顶和礼堂顶上的麻雀一起展翅飞起,几个到校早的学生在学校对面的人行道上停了下来,看着鸟群飞上对面左侧的天空,向西飞去。
  泰德没有看到这些,只看到他童年居住的地区变成梦中的死亡地带。他在打字机前坐下,深深的沉入昏暗的恍惚状态中。但是一个念头牢牢抓住他:狡猾的乔治能让他坐下来,转动IBM的钥匙,但他不会写那本书,不管发生什么……如果他坚持这一点,狡猾的乔治就要溃烂,要么像一支蜡烛的火焰一样被吹灭。他知道这一点,他感觉到了。
  他的手现在乱抖乱颤,觉得就像卡通片中被大锤砸过后的爪子。并不完全是疼痛,更像是后背中间一块你永远也够不着的地方开始痒起来,痒得你快要发疯了。不是那种表面的痒,而是深入骨髓的痒,痒得你咬紧牙关忍着。
  但是甚至这种痒也显得遥远而不重要了。
  他坐在打字机前。
  七
  他一打开打字机,奇痒就消失了……麻雀的幻影也随之而去。
  但是恍惚状态还存在,在这状态的核心有某种强制的命令:有一些东西需要写下来,他可以感到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催促他做这件事,做完它。这种感觉比麻雀的幻影或手上的痒更糟,这种痒似乎发自他内心深处。
  他把一张纸卷入打字机,然后坐了片刻,感到遥远而又迷惘。接着,他把手指放在中间一排键盘上按英文打字法的基本位置放好,虽然他几年前放弃了英文打字法。
  手指颤抖了一会儿,然后除了食指,其余的手指都向后撤。显然,当斯达克真的打字时,他的方法和泰德是一样——一边寻一边打,当然,他只会这么打,打字机并不是他擅长的写作工具。
  当他移动左手手指时,隐隐有点儿痛,但仅此而已。他的食指打得很慢,但文字还是很快就出现在白纸上。它简短得令人心悸。歌特式打字头旋转起来,用大写字母打出了十二个字:
  “猜猜我从哪儿打来电话,泰德?”
  世界突然又回到它的核心。在他一生中,他从没感到如此惊讶,如此恐惧。天哪,它是如此准确,如此清晰。
  “狗杂种从我家打的电话!他已抓住了丽兹和孩子们!”
  他开始站起身,不知道他想去哪儿。他的手一阵居痛,好像一把慢慢燃着的火把被在空中猛地一摇,火一下蹿了起来,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站了起来。他龇牙咧嘴地轻轻叫了一声,又跌坐到IBM前的椅子中。在他意识到怎么回事之前,他的两只手已摸回键盘,重新敲击它们。
  这次是十一个字:
  “告诉任何人他们就死定了。”
  他呆呆地凝视着这几个字。他一打完最后一个字母,所有的感觉突然一下子切断了——就像他是一盏灯,谁拔掉了插头。他的手再不痛了,再不痒了,皮肤下再没有那种蠕动感和被监视感了。鸟消失了,那种恍惚的感觉消失了,斯达克也消失了。
  除了他没有真正消失,对吗?不。泰德消失时,斯达克在看着他的家。他们留下两个缅因州警察看守那地方,但那没有用。如果他认为两个警察就能阻拦斯达克的话,那他就是个大傻瓜了。就是一队特种部队也没用,乔治·斯达克不是一个人,他就像纳粹虎式坦克,只是看上去像人罢了。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哈里森在他身后问。
  泰德跳起来,好像谁用针扎进他的脖颈一样……这使他想起费里德里克·克劳森,克劳森插手与他无关的事……因为泄密而被杀。
  “告诉任何人他们就死定了。”
  这话从打字机上的纸上怒视着他。
  他伸手从纸筒上撕下纸,把它捏成一团。他这么做时,并没有回头看哈里森离他多近——那会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他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漫不经心。他并不感到漫不经心,他感到自己快疯了。他等着哈里森问他他写了什么,为什么他匆匆忙忙地把它撕下来。当哈里森什么都没说时,泰德说话了。
  “我想我干完了。让便条见鬼去吧,在范顿太太知道前,我就会把这些档案放回原处。”至少这些话是真的……除非范顿太太刚好从天上往下看。他站起身,暗暗祈祷他的腿别出卖他,让他又跌回椅子中。他看到哈里森正站在门口,根本没看他,耸了口气。片刻之前,泰德说哈里森就站在他身后,气都吹到他脖子上了,但其实哈里森再吃一块饼干,绕过泰德正在看对面几个闲逛的学生。
  “嘿,这地方就像死了一样。”警察说。
  “在我回家之前,我的家人可能已经死了。”
  “我们为什么不走呢?”他问哈里森。
  “好主意。”
  泰德向门口走去,哈里森困惑地看着他。“天哪,”他说,“也许教授都这么心不在焉。”
  泰德紧张地冲他眨眨眼,然后低下头,看到他一只手还紧握着那个纸团,于是把它扔进废纸篓,但他颤抖的手没有准头,纸团撞在纸篓的边上弹了回来。他还没来得及弯腰捡起它,哈里森从他身边走过,捡起纸团,漫不经心的从一只手扔到另一只手。“你连档案都不拿就要走了吗?”他问。他指指选写作课学生的档案,这些档案被放在打字机边,用一根红橡皮筋捆着。然后他又继续抛那个纸团,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手。泰德从折痕上能看到几个字:任何人他们
  “啊,那些,谢谢。”
  泰德拿起档案,然后差点儿就把它们摔到地上。现在哈里森会展开手中的纸团,他会这么做的,虽然斯达克现在并没监视他——泰德确信这一点——但他很快就会发现的。当他发现后,他会对丽兹和孩子们干些极为不利的事。
  “别客气。”哈里森把纸团扔向废纸篓,它在边沿上几乎绕了一圈,然后摔了进去。“两分。”他说,然后走到走廊,这样泰德就能关上门。
  八
  他走下楼梯,后面跟着两个警察。罗立从他办公室探出身子,祝他暑假愉快,泰德也向他表达了同样的祝愿,至少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正常。他觉得好像在自动驾驶仪上,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他到自己的汽车旁。他把档案扔到乘客座位上时,看到了停车场边的公用电话。
  “我要给我妻子打个电话,”他告诉哈里森,“看看她要在商店买什么东西。”
  “你应该在楼上打,”曼彻斯特说,“那你就能节约二十五美分。”
  “我忘了,”泰德说,“也许因为我心不在焉。”
  两个警察好笑地互相看了一眼,坐上普利茅斯汽车,在车里他们可以开着空调,并能通过挡风玻璃监视他。
  泰德感到心脏似乎变成了破碎的玻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把它扔进投币口中。他的手在发抖,把第二个号码拨错了,于是挂上电话,等硬币退出,然后又试一次,他一边想:天哪,就好像米丽艾姆死的那天晚上,就像那天晚上又重现了。
  如果没有这种记忆错觉,他可能就拨对了。
  第二次他拨对了,他站在那里,把听筒紧紧压在耳朵上,压得耳朵都疼了。他努力让身体放松,不想让哈里森和曼彻斯特知道出事了——决不能让他们知道,但他似乎无法放松肌肉。
  电话一响,斯达克拿起话筒:“泰德?”
  “你对他们干了什么?”就像从嘴里吐干棉球。他能听到双胞胎在大声嚎哭,泰德发现他们的哭声让他感到安慰,这有点儿怪。这哭声不是温蒂从楼梯上摔下时的那种嘶哑的叫喊,而是迷惑的哭声,生气的哭声,但不是受到伤害的哭声。
  但是,丽兹呢——丽兹在哪儿?
  “什么也没干,”斯达克回答,“你自己可以听出来,我连他们宝贵的小脑袋上的一根毛也没碰,现在还没有。”
  “丽兹……”泰德说,突然被一种孤独的恐惧淹没,就像被寒冷的大浪吞了进去。
  “她怎么了?”嘲笑的语气荒唐而又难以忍受。
  “让她听电话!”泰德吼道,“如果你指望我以你的名义再写一个字的话,你让她听电话!”显然,在这种极端的恐惧和惊讶状态中,他心里的一部分仍是清醒的。他告诫自己:注意你的脸,泰德,你只是四分之三是背对警察的,当一个人往家里打电话问他妻子要不要买鸡蛋时,他是不会对着话筒吼的。
  “泰德!泰德,老伙计!”斯达克听上去很委屈,但泰德惊恐地确信这狗杂种正咧着嘴。“你太看低我了,伙计,你太瞧不起我了,伙计!冷静一下,她在这儿。”
  “泰德?泰德,是你吗?”她听上去痛苦而又害怕,但没有惊慌失措,不是很惊慌。
  “是我,宝贝,你好吗?孩子们好吗?”
  “好,我们还好。我们……”她说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减弱了一点,泰德能听到那狗东西在对她说什么,但听不清具体内容。她说是,好吧,然后又回到电话上,现在她听上去快哭了,“泰德,你必须去做他让你做的事。”
  “是,我知道。”
  “但他要我告诉你,你不能在这儿做,警察很快就会过来。他……泰德,他说他杀了那两个监护房子的警察。”
  泰德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他怎么干的,但他说他干了……而且我……我相信他的话。”现在她开始哭了。她竭力控制自己,知道这会使泰德沮丧,如果他沮丧的话,他会做出危险的事。他紧紧握住电话,使劲压着耳朵,努力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斯达克又在背后低声说什么,泰德听到一个词:合作。难以置信,真他妈的难以置信。
  “他要把我们带走,”她说,“他说你会知道我们去哪儿。记得玛莎姨妈吗?他说你应该甩掉跟着你的人。他说他知道你能做到,因为他能做到。他要你今晚天黑前与我们会合。他说——”她惊恐地抽泣了一下,然后努力把第二下抽泣咽了回去,“他说你要跟他合作,你和他共同写作,它将是最出色的一本书。他——”
  斯达克又在低声说什么。
  啊!泰德真想把他的手指掐进乔治·斯达克该死的脖子里,直到他的手指穿过皮肉,抠进狗杂种的喉咙。
  “他说阿历克斯·马辛死而复生,比以前更强大。”然后她又尖声叫道,“请照他说的做,泰德!他有枪!他有一盏喷灯!一盏小喷灯!他说如果你敢骗他——”
  “丽兹——”
  “求求你,泰德,照他说的做!”
  她的声音小了,因为斯达克把电话从她手中拿走了。
  “告诉我一件事,泰德,”斯达克说,现在他的声音中已没有嘲弄,非常严肃,“告诉我一件事,而且你要说真话,伙计,否则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你明白我的话吗?”
  “明白。”
  “真的吗?因为她刚才讲喷灯的事是真的。”
  “真的!真的,他妈的!”“她告诉你记住玛莎姨妈,她他妈的是谁?这是某种暗号吗,泰德?她试图欺骗我吗?”
  泰德突然看到他妻子和孩子们的生命悬在一根非常细的线上。这不是比喻,这是泰德能看到的东西。那根线是蓝色的,像冰一样透明,像游丝一样纤细,几乎看不见。所有的一切都归结到两件事上——他说什么,乔治·斯达克信什么。
  “录音装置从电话上拆除了吗?”
  “当然拆除了!”斯达克说,“你认为我是什么人,泰德?”
  “你让丽兹接电话时,她知道吗?”
  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斯达克说:“她只要看一下就知道了,电线就扔在该死的地上。”
  “但她知道吗?她看了吗?”
  “别跟我绕弯子,泰德。”
  “她试图用暗示的方法告诉我你们要去哪儿。”泰德告诉他,努力保持一种耐心的、讲课式的语调——耐心,但有点儿居高临下。他不知道斯达克听出来没有,但他猜斯达克很快就会以某种方式让他知道的。“她指的是夏季别墅,在罗克堡。玛莎·泰尔福德是丽兹的姨妈,我们不喜欢她。每次她打电话说她要来访,我们就想逃到罗克堡,躲在夏季别墅中,直到她死去。现在我们已经说了,如果他们在我们的电话上装了无线录音装置,乔治,那只能怪你。”
  他全身冒汗,等着看斯达克是否相信这话……或在他所爱的人和永恒之间惟一的细线是否会突然断裂。
  “他们没有装,”斯达克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又放松了。泰德真想在电话间上靠一靠,闭上眼松口气,但他忍住了。“如果我再次看到你的话,丽兹,”他想,我会因为你冒这么大的危险拧断你的脖子。”只是如果他再见到她的话,他猜他真正想做的就是亲吻她,一直吻到她透不过气来。
  “别伤害他们,”他对着电话说,“请别伤害他们,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做的。”
  “啊,我知道。我知道你会的,泰德。我们将一起写作,至少开头部分是这样。你马上行动吧。甩掉跟你的警察,然后赶往罗克堡,尽快赶到那里,但别快得引起别人注意,那就错了。你可以考虑换车,但具体细节还是你自己考虑吧——毕竟你是个很有创造力的家伙。如果你要他们活着,天黑前赶到那里。别捣鬼。你明白我的话吗?别捣鬼,别耍小聪明。”
  “我不会的。”
  “很好。你不会的。伙计,你要做的,就是遵守游戏规则。如果你捣鬼,等你赶到那里时,你只会看到几具尸体和一盘你妻子临死前诅咒你的磁带。”
  咯嚓一声,电话断了。
  九
  当他走回自己的汽车时,曼彻斯特摇下普利茅斯汽车乘客座位一侧的窗户,问家里是否一切都好。泰德从他眼中看出这并非闲聊,他从泰德脸上看出了什么。但这没关系。泰德认为自己能应付得了,毕竟他是一个创造力的家伙,他的大脑像日本高速列车一样在默默的飞速运转。问题呈现在面前:撒谎还是说实话?和以前一样,这没有什么好争论的。
  “一切都好,”他说,语调自然轻松,“孩子们脾气很大,如此而已。丽兹也跟着脾气很大。”他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儿,“我们离家后你们俩就一直有点儿不安。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即使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他仍此感到内疚。确实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这个知情人却不说实话。
  “没什么事,”坐在方向盘后面的哈里森身体前倾,对他说道,“我们和留在家里的查特顿和埃丁斯联系不上,就这么点事,也许他们进屋了。”
  “丽兹说她刚做了点儿冰茶。”泰德随口撒谎说。
  “那就对了,”哈里森说,对泰德笑笑,泰德又感到一阵内疚,“我们到那儿时也许还能剩下一点,对吗?”
  “什么事都可能的。”泰德砰地关上了他的汽车门,把钥匙插进孔中,手像木头一样麻木。问题在他头脑中飞速旋转:斯达克和他家人已离开去罗克堡了吗?他希望这样——他希望他们被绑架的消息在警方通讯网中传开之前,他们已经安全离开。如果他们乘丽兹的汽车被人发现,或如果他们还在鲁德娄,那就麻烦了,太麻烦了。他竟然希望斯达克顺利逃走,这真充满讽刺意味,但这正是他现在的处境。
  说到逃走,他怎么才能甩掉哈里森和曼彻斯特呢?那是另一个问题。靠加快速度甩掉他们是不可能的。他们开的普利茅斯汽车看上去很破旧,但它强有力的发动机声表明它能在任何路上行驶。他认为他能把他们甩掉——他已经想好了怎么和在哪里做——但开到罗克堡还有一百六十里的路程,他怎么能避免被再次发现呢?
  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只知道他必须设法做到。
  “记得玛莎姨妈吗?”
  他对斯达克所做的解释纯属瞎扯,而斯达克确信以为真了。由此看来那狗杂种并不完全了解他的思想。玛莎是丽兹的姨妈,这是真的,他们曾躺在床上说要躲开她,但他们所谈的是躲到像阿鲁巴或塔希提那样的外国地方去……因为玛莎姨妈对罗克堡非常了解,她到那儿看望他们的次数比到鲁德娄的次数多得多。在罗克堡,玛莎姨妈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垃圾场。她是全国步枪协会的会员,总是按时教会费,她喜欢在垃圾场射杀老鼠。
  “如果你要她离开,”泰德记得有次他对丽兹说,“那只有你自己去对她说,她是你姨妈。而且我害怕如果我告诉她,她会用那支枪来打我。”
  丽兹说:“我想血缘关系也没什么用,她眼里有一种凶光……”她假装害怕地哆嗦了一下,然后咯咯笑起来,捅捅他的肋骨,“你去吧,上帝讨厌胆小鬼,告诉她我们是环境保护者,连对老鼠也一样。泰德,走到她面前去,说,‘走吧,玛莎姨妈!你已经杀死了垃圾场最后一只老鼠!打点行李走吧!’”
  当然,他们谁也没开口叫玛莎姨妈走,她还是每天去垃圾场远征,她在那里射死了几十只老鼠。最后,幸福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泰德开车送她去波特兰德机场,把她送上了回爱尔尼的飞机。在门口,她令人难堪的双手用力握手——好像她刚结束一次商业谈判而不是告别——并告诉他她明年可能还会来看望他们。“我他妈射得太棒了,”她说,“肯定射死了六、七打那些传染病菌的小东西。”
  她再也没回来过,虽然有一次她差点儿就来了。
  她最后一次来访后,“记住玛莎姨妈”就成了暗语,就像“记住缅因州”一样。它的意思是他们中的一个应该去仓库把步枪拿出来,射死某个特别让人讨厌的客人,就像玛莎姨妈在垃圾场射老鼠一样。现在回想起来,泰德相信丽兹曾在《大众》杂志的采访拍照过程中用过这句话,她曾转过头低声对他说:“我不知道那个女人迈尔斯是否记得玛莎姨妈,泰德?”
  然后她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很好笑。
  只是现在它已不是一句玩笑。
  现在也不是射杀垃圾场老鼠。
  如果他没弄错的话,丽兹是在试图告诉他跟在他们后面,杀死乔治·斯达克。平常丽兹听到无家可归的动物被送到动物收容所都会哭的,而现在她却要他杀人,那一定是她认为别无选择了。她一定认为现在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斯达克死,要么她和双胞胎死。
  哈里森和曼彻斯特正好奇地看着泰德,他意识到自己坐在发动起来的汽车方向盘后沉思了差不多一分钟。他举手致意了一下,把车倒了出来,然后驶向缅因大街,离开学校。他试着考虑在这两个警察通过警讯无线电知道他们的同事死去之前甩开他们。他试着思考,但总是听到斯达克对他说,如果他捣鬼,等他到达罗克堡的夏季别墅时,他只能发现他们的尸体和丽兹临死前诅咒他的磁带。
  另外,他总是看到玛莎姨妈,她用那枝枪瞄准着老鼠,这些肥胖的老鼠正在;垃圾堆和上面燃烧的红色火焰间跑来跑去。他突然意识到他想射杀斯达克,而且不用0.22口径的步枪。应该给狡猾的乔治更大的东西。
  一门榴弹炮可能刚合适。
  在破瓶子和罐头交织成的反光中,老鼠先是身体扭动着飞起来,然后内脏和皮毛炸裂开来,溅得叭叭作响。
  是的,如果看到同样情景在乔治·斯达克身上发生,那真是太好了。
  他把方向盘握得太紧了,弄得他左手都疼了,疼到骨头和关节中去。
  他试着放松一些,从胸前的口袋中摸出止痛片,把它干咽下去。
  他开始考虑校区的十字路口,那个四面都有停车标志的路口。
  他开始考虑罗立说的话,罗立称麻雀为灵魂摆渡者。
  活死人的使者。

《黑暗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