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接到弘进社地方报纸科科长名仓忠一即将来到的通知,已经又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了。在接到这个通知的三天之后,就是他预定的到达日子。
    关于欢迎名仓的准备工作,植木不时地和专务理事进行着商量。名仓忠一的性格如何,他喜欢些什么,大体上都进行了详尽的研究。这个人看来仿佛很随便,实际上头脑非常灵敏,广告主对他的评判也不坏。在弘进社内部,论工作手腕,也数他名列第一,谣传他是最有希望接替专会或社长的人。他体重二十余贯①,爱喝酒,今年三十九岁。
    他的妻子今年三十六岁,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和一个十一岁的儿子。这些情报之所以必要,那是同为和将来选择送什么礼物给名仓科长有着很大关系。纺织品是本地具有特色的名产,因为是手工制品,产量不大,价格也比较昂贵。现在准备送给名仓这种织物一匹,另外再检两匹花样比较新颖的送给他的妻子。专务理事和厂家很熟,准备亲自前去挑选最优良的产品。
    酒馆也是预约了本市最大的一家,并包定了几名第一流的艺妓,以便到那一天陪伴客人。另外又特约了一家最近开张的、摹仿东京风格的西洋酒馆,作为第二次宴会之用。并决定前者由植术、后者由山冈负责接洽。据联系后所得消息,名仓科长预定在本市住一宵,因而又在旅馆里为他定了一个最高等的房间。
    “简直是天皇巡幸的排场啦!”
    植木耳闻编辑部长森野曾带着冷笑说过这样的话。这位部长还是对植木感到不快哩。虽然听了专务理事的话让出了一栏地位来刊登“浪气龙”的订正广告,但看来心里还是不满意的。植水遇见他时向他打招呼,他总是把眼睛转向别处不加理睬。在中央级的大报馆中耽过的人,把那时候的习惯和意识,原封不动地带到这个地方的小报馆里来了。曾经在大报馆里担任过社会部部长,这是他引以为豪的经历,因此他对营业与其说是不关心。还不如说是感到轻蔑更为确当一些。他对这专务理事都不会玩的高尔夫如此热心,似乎也觉得这是编辑部部长的体面哩。
    ①重量单位,一贯合3.75公斤。
    可是,森野把名仓的出差说作天皇的巡幸,也许倒真是一句非常适切的评语。弘进社的地方报纸科科长名仓忠一在接洽业务的名义之下,每年都要到各个地方报馆进行两次访问。各报馆则不但是广告部主任,连董事都要亲自出来迎送接待。名仓虽然也把报馆称作主顾,但在地方上的小报馆来说,对这样一位可以在广告上置人死命的弘进社地方报纸科科长,当然是当作一位无上的贵宾看待的。每到一处,没有一家报馆不是诚惶诚恐的,把他捧得比天还高。不用说,谁都希望要求他在供稿量上尽可能增加一些,至少也是尽力不要得罪他,不使现在的广告稿有所削减,一般的情况都是这样的。只要能让名仓心。情愉快地离开,那就象天皇巡幸时不出事故而转往另外的县份去一样,大家也就可以安心了。
    一般的情形都是如此,何况Q报此番迎接名仓科长,更是与报馆生死有关的重要关键,固而在接待上略微夸张一些也是应该的了。
    弘进社地方报纸科科长名仓忠一到达的那一天,天空里笼罩着云层,阳光暗淡。植木欣作带着副主任山冈由太郎和广告部的两名职员赶往车站迎接。他们在列车到达之前二十分钟,就已经等候在月台上了。植木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总是压制不住身子老是在震颤。
    列车刚一靠站,山冈就排开从车厢里下来的客人,自二等车的入口处奔向前去。车窗里出现了名仓忠一的肥矮的身子,山冈连连地行着礼,伸出双手接过了名仓递下来的行李。
    名仓在许多客人的后面下车。他头戴顶大鸭舌帽,穿一身谈茶色苏格兰手工粗呢西装,这和他那张紫膛脸和矮胖的身子,倒是非常配合的。
    植木欣作慌忙抢前一步,点头行礼说:
    “名仓先生,欢迎,欢迎,旅途辛苦了吧。”
    名仓说了声“哦”,把手指略略举到帽子的鸭舌边,作了一个招呼的姿态。他那淡淡的眉毛下面的一对细细的眼睛显出了笑意,厚厚的嘴唇嘻开着。露出了被烟油熏黑的牙齿,那表情一点也不象不高兴的样子。植木心里也略微安定了一些。
    汽车准备了两辆,一是Q报馆最好的一辆社长专用的卡特莱克牌轿车,由名仓和植木乘坐。另外一辆装载名仓的行李,由广告部的两个职员护送,山冈则坐在名仓前面司机的旁边。
    “这一次真是,”植木在车中就低头道歉着说。“给您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实在太对不起了,事实上,我马上就到贵社去谢罪啦,不巧……”
    “他们都告诉我了。正巧我不在家,到北海道去啦。”白色鸭舌帽下面那张暗红色的脸在笑着。“北海道可真不错啊,正好又凑着这个季节。我可真有些不想回来哩。”
    在汽车到达报馆大门之前,名仓那混浊的声音一直在发表登别啦、十胜平原的感想。情绪看来真不坏。可也有一些象是有意在避开植木那些谢罪的话的味道,这不免又使植木感到不安起来。司机席旁边的山冈不时地回过头来随声附和着名仓的话。
    时间是早就知道了的,专务理事和编辑部长已经在报馆门口等待着迎接了。植木和编辑部长的眼光打了个照面,但部长立刻把脸转开去了。
    名仓从汽车上下来,专务理事立刻迎上去点头行礼,森野也亲切地笑着。名仓脱下鸭舌帽,点着那向后光秃的脑袋,堆下了满脸笑容。
    大家把名仓迎到专务的办公室。这里已为贵宾的来到而打扫装饰过了。名仓忠一在正面的沙发里坐定,专务理事兼营业局长、森野编辑部长、植木,围着坐在他前面的椅子里。
    红茶和点心端上来之后不久,摄影记者又走了进来,镜头对准正在闲谈的名仓忠一,闪光唰唰地亮着,横的竖的,从不同角度一连照了几张,然后又行着礼退出去了。
    “我也变成大臣啦!”
    肥胖的身子深深地埋在沙发里的名仓在笑着。可是森野却一点也没有理会这句话的讽刺。
    “请同意我们在今天晚刊上发表罢。”
    他带着微笑向名仓这样说,口气里仿佛在表示这完全是出于他的指示哩。
    这时候专务理事又从椅子里站起来,重新端正姿势,向名仓鞠躬行礼说:
    “真是,这一次由于我们工作上的不检点,引起了和同制药公司很大的不满,因而给弘进社添了许多意外的麻烦。我们当时就派广告部主任到东京来向贵社道歉,不巧名仓先生上北海道去了,因而未能奉达这个意思。幸好这一次蒙您亲自光临敝报,我们得以乘这个机会,对我们的过失向愈深深地表示歉意。这一次的过失完全是我的责任。希望您体察我们的诚意,予以谅解。”
    专务理事这样致词表示歉意之后、森野和植木也跟着站起来。鞠躬行礼。不知怎么的,肥胖的森野竟比植木更加郑重其事地行着敬礼。
    “啊呀,你们也不好受啊。”
    名仓忠一伸手摸着光秃的脑袋,出声笑了起来。这是爆发似的大笑。
    名仓的情绪很好。这样应酬之后,他又看着森野义三的肥胖身体问道:“部长的体重有多少贡?”听到森野回答说二十三贯,他又显得非常佩服似的说:“我这样二十贯左右狗身体,一到夏天就有些受不了哩。”于是森野又在椅子里把上身向前凑过去说:“玩玩高尔夫也许可以好一些吧。这种运动会使人瘦下去的。”名仓又说:“听了人家的劝告。事实上,现在已经开始在玩了。”森野听见谈到本行来了,于是又一连串的提了许多问题,并且奉承着说,“如果有时间。一定要向您讨教哩。”
    名仓一直在笑着。谈话的内容仅限于工作范围以外的事情。笑虽然是情绪不坏的证据,但看他那种假痴假果的样子,还是猜不透他肚子里在打着什么算盘。
    植木在中途站起来上厕所去时,专务理事也追了出来。
    “喂,你看,这件事大概没有问题了吧?”
    专务理事似乎也弄不清的样子。
    “这个……”
    植木因为名仓始终没有明确的回答,心里也感到非常不安。
    “我也在担心哩。等一会儿,再跟他明确一下罢。”
    “不过,我看名仓是在肚子里做文章,样子看来笑得很高兴,实际上恐怕并不意味着事情的圆满解决吧。过于开门见山地谈,也许不大妥当吧。叮他一句固然也可以,但还是见机行事的好。”
    专务理事也在感到困惑。
    植木为了料理一些工作,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看看。副主任山冈带着忧虑的表情来到他的身边。
    “主任,名仓先生怎么说?”
    “他没有明确地讲。都是谈些题外的话,尽打哈哈。”
    山冈自作聪敏地搭拉着脑袋说:
    “主任,我看大概没有问题啦。名仓先生气量很大。因此,这件事就此了结啦,也许是这样吧?”
    山冈望着植木的脸,仿佛在为他打气似的。
    “也许吧。”
    山冈这种自得其乐的想法,多少还是使植木心里宽畅了一些。

《空白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