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的意义

    七点前,子到了金泽站,本多已在候车室了。本多似乎期待着祯子的到来,从椅子上站起来,笑嘻嘻地向祯子走来。
    “实在不好意思,我马上就回来的,还劳您来送行,真对不起。”本多的表情很高兴。
    “请您早点回来。”
    “明天一天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后天开会,再过一天就可以回来了。”
    祯子在心里扳着指头。
    “到达东京当天,刚才我说过,如果没有什么工作,我抽空去寻找田沼久子的行踪。”
    本多脸上的表情很认真。祯子此刻还抱有疑问,本多究竟用什么方法去寻找田沼久子的行踪?但本多说的话又不像是随嘴说说的。
    这时,本多走到祯子身边,低声地说:
    “关于田沼久子的事,我去她的原籍地区公所打听了。”
    “呕?打听什么?”
    “简单地说,根据履历书,丈夫曾根益三郎是1958年死亡的,死在何月何日,我到区公所去落实了。”
    为什么要落实这些事?祯子不明白。
    本多接着说:
    “到那儿一查,曾根益三郎是田沼久子的非正式结婚的丈夫。正像她的履历书上写的那样,已经死亡。不过……”本多用奇妙的认真的口吻说:
    “死亡没错,而死因却不是生病。”
    “不是生病?”
    “是的,履历书上写的已经死亡,这没错,但我们一般认为死亡就是病死。可是区公所的回答说,曾根益三郎是自杀的。”
    “自杀?”祯子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据说,此人自杀是有思想准备的,留下了遗书。警方也确认是自杀,一切都有正当手续。”
    “那么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这还不清楚。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今天就去当地调查。恰好总公司来了出差的命令。我认为田沼久子丈夫的自杀似乎是个重大的线索。”
    祯子听了,也有同感。
    时间到了。本多走向站台,祯子跟在他身后。列车是从福并方面开来的。
    “那么,再见了。”本多站在二等车前说:
    “我刚才说过三天后回来,到那时,关于田沼久子的事会进一步了解的。”在本多的言语中,他对寻访田沼久子的下落充满自信。“我一回来,全力以赴去调查这件案子。在这以前,您轻松些等着我回来。”
    发车预备铃响了。本多想起了什么,又迈步跑了回来。他说:
    “还有一重要的事忘了。曾根益三郎死亡日期是一九五八年,也就是今年十二月十二日。”
    祯子还没有意识到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十二日是什么意思,本多的脚已踏上车门口。离发车还有几分钟。
    “履历书上写着,田沼久于从一九四七年至一九五一年在东京东洋商事公司工作过。我打算先到东洋商事公司看一看。”
    言之有理。祯子本来想,在如此大的东京,本多用什么方法寻找田沼久子的下落。而本多打算从局书上写的田沼久子工作过五年的单位去找。
    “当然,履历书上只写东洋商事公司,但在东京什么地方却没写,反正我到了东京,查一查电话簿就明白了。”
    发车铃响了。本多样挥手,列车前东京方向驶去。本多从车窗中探出头来。不多时,列车拐了弯,只见红色的后尾灯愈来愈小。
    送行的人都散了,祯子一直站在那里朝昏暗的线路方向眺望。红色的和蓝色的信号灯在黑暗中一亮一灭。祯子想起以前也曾经过这样的场面,那是会上野车站为丈夫宪一送行。
    祯子走出车站,外面刻着寒风。天空上一颗星星也没有。车站前商店街上灯光似乎冻住了。风刮着脸很痛。祯子这才领略到北国的寒冷。
    早晨祯子起床一看,外面下着雪。女招待端了暖炉来,说:
    “今早晨雪下得不小哩。”
    祯子朝窗外看,昨天走过的金泽城“兼六园”一带的森林坡上了银装,雪铁打在窗户上,窗上蒙上了水蒸气。
    “今天会积雪吧。”祯子看着窗外说。
    “不,不见得吧。从今往后,这地方将要被大雪封门,火车前头要挂上扫雪车了。”女招待一边说,一边摆上早饭。
    吃完早饭,祯子收拾一下准备外出。
    “哟,这样的天气,你还要外出?”女招待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问道。
    “晤,我出去一下。”
    “上哪儿?去市里吗?”
    “不,去能登。”
    “能登?”女招待又吃了一惊。
    “那可了不得,那边雪下得更大。”
    “是吗?”
    “晤。能登那积雪肯定比这儿厚,可是,海岸一带,并不怎么积雪。”
    “我去的地方正是海岸。”祯子微笑道。
    “是哪一边海岸?”
    “西海岸。”
    “西海岸风大,所以不大积雪。可是挺冷呵。
    祯子十时十五分乘上从金泽站开往轮岛的列车。这条线以前曾经乘过。她想起上次到羽咋站约需一小时,坐在对面座位上的年轻人光在谈论电影。今天则是两位好像议会议员,不断地交谈村里的预算,都穿着黑色呢大衣。女人中有的像明治时代那样背上裹着毛毯。真是北国的冬天。
    从车窗向外看,原来担心会下大雪,却下得并不大。天空阴沉。只有远处的山脉覆盖着白雪。从羽咋下车,换乘小电车去高洪约需一小时。车窗中不时出现日本海寒风凛凛的景色。到达高洪时,还是以前来过时的景象出现在祯子眼前。这里积雪并不大,只有里街上草屋顶上有点积雪。
    祯子步行去高洪镇公所。镇公所在十字路口稍往里拐的地方。她站在有“户籍股”标志的窗口,一位四十来岁,瘦削的男办事员正在厚账薄上写些什么。
    “访问……”祯子招呼一声,那个办事员打开小小的玻璃窗。
    “我想打听一下高洪叮末吉村的田沼久予的户籍。”
    那办事员一看不是熟人,稀罕地瞅了祯子一眼,接着站起来,从架子上抽出一本很厚的账本。
    “是田沼久子吗?”办事员问了一下门牌号码,翻了一下账簿。
    “就这个。”
    户籍上写着久子是田沼庄太郎的长女,这和履历书上写的一样。田沼庄太郎、久子的母亲以及哥哥全部死亡。换句话说,田沼家除了久子以外全部死绝了。
    祯子想了解的曾根益三郎,在户籍上没有。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曾根益三郎是久子未正式结婚的丈夫,没有入籍。
    那么,怎么能查到曾根益三郎呢?祯子问了办事员。一位当地的上了年纪的办事员了解久子家的情况。
    “那位未正式结婚的丈夫,已来了死亡通知书。”
    办事员抽出另一本账簿,查了一下说:“死亡日期是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十二日。”
    说罢,瞅了一下祯子的脸。
    “应该有死亡诊断书吧?”
    “那当然。没有的话,区公所不会签发埋葬许可证的。”
    “病名是什么?”
    “病名。”办事员凝视祯子的脸。
    “对不起,你和沼于是什么关系?”
    这样问是必然的,祯子早有思想准备。
    “我和田沼是朋友,我想了解一下她个人的事。”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给田沼介绍对象。办事员率直地相信了祯子的话。
    “医生签发的与其说是死亡诊断书,不如说尸体检查书,因为曾根益三郎不是病死的。”
    “不是病死的吗?”祯子故作惊讶地问:
    “不是病死,是什么意思?”
    “是自杀。”办事员说。
    “啊——”祯子喊道。这本多已经说过,祯子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
    “他为什么要自杀?”
    办事员挪了一下椅子,靠近祯子,弓下腰低声地说:
    “具体情况,我们不太清楚,根据尸体检查书,曾根益三郎的尸体于十二月十三日早晨被发现。是从牛山海岸断崖投身,击中头部而身亡。”
    “牛山在什么地方?”祯子喘着粗气问。
    “牛山在离这儿四公里北面的海岸,那儿有一处很高的新崖。对了,你知道朝鲜的海金刚吧?”
    “听过这名字,是一处很高的断崖。”
    “是的。那儿跟海金刚完全一样,因此起名为能登金刚。从这断崖跳下去,谁都当即身亡,无一例外。曾根益三郎是从那断崖上投身自杀的。附近的渔民于十三日上午十时发现尸体报了警。”
    祯子嘴唇发白。
    “是什么地方的医生签发的尸体检查书?”
    “那是这儿高洪的西山医生,一说西山医院谁都知道。”
    祯子记在记事本上。
    “您知道曾根益三郎自杀的原因吗?”
    “·这个我不知道。’,办事员摇摇头。
    “人,各有各的情况。听到过一点风声,但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本人留下了遗书。你去找西山医生谈谈,也许会了解更详细的情况。”
    “最后我再问一句,曾根益三郎有没有户籍?”
    ““没有,因为是非正式结婚,所以没有入籍。我们问过久子,她也不知道曾根的原籍在什么地方。没有法子,只能采取以后查明原籍后再报告的办法,先出具了埋葬许可证。”
    “以后查明原籍地……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待原籍查明后再来报告。”
    “要是查不到呢?’
    “查不到,只能作为未决的文件处理。不过人的灵魂最后总会有归宿的,这用不着担心。”
    “谢谢。”祯子低头施礼。
    礼毕,她走出镇公所,一阵冷风刮到脸上。
    走着走着,祯子的脑子错乱了。曾根益三郎于十二月十二日跳崖自杀。祯子的耳朵似乎听到了一阵巨大的声响。她想起了本多在说起曾根益三郎死亡时脸上的表情西山医院门面很小,一进门就是铺着榻榻米的候诊室。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冷呵呵地蹲在火盆旁,挂号处的小窗口里坐着一位十七八岁、土里土气的护士。
    “先生在家吗?”祯子问。
    “您是患者吗?”中止反问。
    “不是,我有点事想请教他。”
    脸颊通红的护土跑进去了,立刻出来说:
    “请!”
    祯子进了诊疗室。一位头秃顶、圆脸的医生,坐在火炉旁读书。
    “打扰您了。”
    祯子恭恭敬敬走过去。对医生来说,这是一位意外的客人。见了祯子,他不由地缩回脚去,端正坐的姿势。
    “突然来访,真对不起……’祯子向他施礼“我想请教一下有关十二月十二日自杀的田沼久子丈夫的事。”
    “呵,是吗?’医生指了指跟前的椅子。
    “请坐,不知是什么事?”
    医生的眼睛露出好奇的表情。这位医生似乎从来没有接待过祯子那样城市里来的客人。祯子微微一鞠躬说:
    “我是田沼久子的朋友,我想了解一下有关田沼久子的一些事。”
    “喔?”医生点了点头。
    “田治的丈夫是自杀的,他的尸体是您检验的吗?”
    “是的。”医生回答。
    “我想请教一下有关自杀的事。”祯子提出了请求。没想到医生坦率地回答:
    “这事儿真值得同情。派出所打来电话让我立即坐警察的吉普车前往。这一带的法医由我代理。十三日上午我坐警车去现场,到达时已过了十二点。”医生说到这儿,从后面架上抽出一只文件夹,找出一张纸。
    “这儿有检验报告。”医生拿着一张病历似的纸,一边看,一边说:
    “我见到时,刚才已说了,已过了十二点,死后经过约十三四小时。因此,死亡时间是前夜的十点至十一点之间。”
    祯子做了笔记,心中在描绘着一个人深更半夜站在断崖上。
    “致命伤是头部挫伤。他在坠落时碰上了岩角,头盖骨破裂,整个头部呈粉碎状态,当即死亡。”医生做着手势说:
    “那个断崖经常有人自杀。这两三年来已有三例,都是头部破碎而死。那个叫曾根的也是同样状态,立即死去。”
    “尸体经过解剖了吗?”
    “不,没解剖,因为这明显是自杀。”
    “怎么知道是自杀呢?”
    “他留下了遗书。本人决心自杀。在断崖上端端正正放着本人的皮鞋,还有个记事本,夹着遗书,放在皮鞋旁边,一看便知有准备的自杀。”
    “这样的话……”祯子咽了一口唾沫。
    “先生您见到遗书的内容了吗?”
    “这不是医生的工作,不知道该不该说。我倒是看了一下遗书。”
    “如果没有不便的话,请你说一说,可以吗?”
    医生踌躇了一下,低声地说:
    “这份遗书是当着警察的面见到的,曾根益三郎的遗书是写给妻子田沼久子的。
    大意是左思右想,结果觉得活下去很艰难,详细事情我不想对你说了,总之,我抱着烦闷永远从这世界消失了。大体内容如上。”
    祯子把这信在脑子里反复念了几遍。
    —抱着烦闷,永远从这世界消失了。——这是什么意思?作为遗书,内容很模糊。没有说出明显的原因,只是将真意传达给对方。
    医生接着说:
    “当即通知他的妻子田沼久子来认尸。久子确认尸体是他丈夫本人,状况是自杀,二话没说便认领了。”
    “久子对丈夫的自杀事先没有看到什么迹象吗?”祯子凝视着医生说。
    “久子说,对曾根的自杀,她思想上毫无准备。不过本人既已留下遗书,即使没有看到自杀的迹象,总有不便对第三者说的原因。问一问警方,也许会得到答复的。我所看到的久子似乎对丈夫的自杀没有很深的疑惑,处之泰然的样子。”
    “当时尸体上的衣服等很乱吗?”
    “不,没有乱。穿戴整齐,上衣还扣着扣子,打着领带。我印象最深的是上衣里子绣着‘曾根’二字,还有一只小舟虫。”
    被害者西服夹里绣着‘曾根’二字。——祯子听到这事时,脑海里闪过一幕:
    死去的大伯子鹈原宗太郎在金泽全市走访洗染店的姿影。
    “你才说,在断崖上确是留下本人的记事本,是吗?”
    “是的,那记事本夹着遗书放在皮鞋旁边。”
    “记事本里有否记载着与自杀有关的事?”
    “不。警官看了一下,尽记着曾根备忘的事,看来与自杀无关。”
    “那记事本是怎么处理的?”祯子问。
    “那当然交给他妻子了。”
    祯子再也没有什么可问的了。她向医生道了谢,离开西山医院。
    祯子的脑子乱极了。要整理出头绪来,还需进一步落实。她决心去看一看田沼久子的家。
    高汉镇木吉村,在高呼北端约两公里,是一个半农半渔、荒凉的村落。沿着街道走,后面是覆盖着白雪的能登山脉。祯子向一家小小的香烟店打听,立刻间明白了田沼久子的家。沿着街道往前走,向东一拐,是一个小村落。田沼久子的家在村落的尽头。
    “啊”
    祯子站在久子家的门前,不由地喊出声来。她怀疑自己的眼睛。这房屋确实以前见过,此刻现实地展现在她眼前。同样的房屋,同样的景色在照片上看到过。那是夹在丈夫鹈原宪一的原版.书中的两张照片中的一张。从屋顶、门口、窗户,每一个细节完全跟照片上一模一样。祯子这才解开照片之谜。
    鹈原宪一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室田经理家,一张是田沼久子的家。室田经理住宅,他因为受到经理特别赏识,经常出入他家,照一张照片留作纪念。而这田沼久子的家,照张相片则是另一种意义。换句话说,这是宪一居住的“家”。这是祯子的直感。从刚才起一直惧怕的事终于成了现实。——丈夫宪一和曾根益三郎是同一个人,她终于弄明白了。
    天气寒冷,雪粉倾斜地打在祯子的面颊上,仿佛接触到热流,她的头脑燃烧起来了。
    祯子走访附近的邻居,打听有关曾根益三郎的事。一个中年农妇饶有兴味地说:
    “久子是田沼家唯一的女儿。她家以前是种地的,可怜她的父母都得了肺病死了,留下她哥哥一个人。对了,大概在一九四七年左右久子突然去了东京。那是因为和哥哥合不来才走的。在东京不知干什么,也不给哥哥来信,邻居们不知道她的情况。五年前,久子突然又回来了。那时候,她穿着漂亮的西服,跟以前比换了个人。邻居们也有说闲话的。说她在东京怎么怎么的。不久,久子脱掉了西服,随从乡下的习惯。哥哥死后,她守着这份家业,种一点儿地,生活不能算太好。后来——”说到这里,主妇眼睛一亮:
    “一年半以前,久子突然带了一个女婿来。可是,不是正式结婚,当然也没举行婚礼。起先久子瞒着我们,后来才说出是她的丈夫。就是那位曾根益三郎。曾根益三郎见了我们很少说话,总是转过脸去走他的路。当然,他俩凑在一起,自然有它的道理。从我们看来,……他是一位不爱说话的人。”
    “据久子说益三郎是某公司跑外的,大清早出去,不到深夜不回来。他总是乘末班公共汽车,天漆漆黑才回到家。还有,他一个月有十天去东京出差,不回家来。
    久子对益三郎出差去东京颇为自豪。究竟做什么买卖跑外的,我们一点儿也不摸头绪。”
    不仅从这位农妇,祯子也从另外的中年农夫和渔夫那里听到这样的话。至于自杀的原因,大家都这样说:
    “久子非常喜欢曾根益三郎。从我们看来,她很疼他。可是益三郎为什么要自杀呢?这不太清楚。是不是他跑外的工作,用亏空了钱?久子当然不会对我们说,益三郎为什么自杀。她已经很悲伤了,我们也不便问。不多几天,她突然把土地卖了,把家也收拾了,搬到金泽去了。据久子说,她已决定在那边公司就业。”
    祯子把这些话综合起来,得出这样的结论。曾根益三郎此人,不是室田经理说的那样,是室田耐火砖公司的工人,而是某公司的推销员。是邻居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室田经理说的是实话?祯子立刻难以作出判断。也可能是久子对邻居说曾根益三郎是室田耐火砖厂的工人,有失自己的体面,谎称是某公司的推销员也未可知。
    但祯子总觉得邻居说的是真话。
    不管怎样,室田经理说的是谎言。
    假如曾根益三郎和鹈原宪一是同一个人,那不可能是室田耐火砖厂的工人。而且邻居们说的曾根益三郎的特征、模样完全像鹈原宪一,还有久于向邻居吹嘘的益三郎二十天在金泽,十天去东京出差,这完全是宪一的生活规律,宪一二十天在金泽为A公司招募广告,十天回东京。
    室田经理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
    祯子又想起,丈夫鹈原宪一曾经拿自己和别的女人比较,那时,丈夫老是夸奖自己美。那口吻就像拿自己和谁作比较。当时,她只认为这仅仅是自己的感觉。此刻了解了实际的真相,说明当时自己的直觉没有错。可是,丈夫宪一为什么要自杀呢?
    不管怎样,祯子想去看看丈夫自杀的现场。她一打听,坐公共汽车去尚有四公里的距离。她来到下着雪的路旁,无所事事地足足等了一小时,又坐公共汽车约二十分钟。从车窗中往外看,公共汽车在绝壁上行驶,大海在低处伸向远方。
    祯子在一个车站下车,四周空无一人。她踏着积雪朝断崖上走去。小草干枯了,云层就压在头顶上。记得上次来过这附近的时候,太阳从遥远的云层中射下来,大海是那么明朗。可是,今天整个天空像涂厚厚的墙壁,不见太阳,也不见云在移动。
    丈夫自杀的地方究竟在哪一边?她不太清楚,但肯定是这一带。朝大海望去,有几处岩石突出在海边。从观赏的角度来看,这儿真可谓是“能登金刚”。然而,对祯子来说,这儿只能是海岸的墓场。上次来时在她心中回荡着的诗,此刻又出现在脑海里。看吧,天空云彩飞舞,海波涛汹涌。那高高的塔渐渐下沉,宛如砸开混浊的海面。那尖尖的塔刺破天空,天空现出一道裂缝。波涛透出红光。时间在窒息中过去,在远离尘世的呻吟中过去。——沿海的坟场,大海中的坟墓。
    祯子落下了热泪。那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迎面吹来刺骨的寒风渗进了眼睛?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丈夫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自杀?
    两年前丈夫到这地方赴任,和田治久子发生了关系,这可以肯定。但从什么动机开始的,祯子无法知道。总之两年前丈夫赴任,半年后就偷偷地来到这沿海小村和这女人同居。丈夫自杀的理由,祯子大致可以想象出来。难道娶了祯子为妻子促成他自杀?丈夫爱祯子,也爱另一个妻子久子。但他更爱新婚的祯子,他努力想结束和田治久子一年半的生活。然而,他做不到,苦恼百分,才从这断崖投身自杀。
    曾根益三郎死亡是在十二月十二日。丈夫鹈原宪一失踪是在十二月十一日晚。
    他说要回金泽来,从此下落不明。鹈原宪一为什么非要在外面过一夜的谜,现在可以解开了。宪一傍晚离开金泽,来到高浓,到久子家过夜。当夜没有去金泽的火车。
    宪一当初的计划,当夜和久子告别,第二天回金泽,再回东京。可是,当夜,他就在这断层投身自杀。
    本多在乘火车去东京之前,曾说过曾根益三郎死亡日期是十二月十二日,看来他已经意识到曾根益三郎和鹈原宪一是同一个。人。因此,他说要去东京寻找田沼久子……海上云层重重,海面渐渐黑了下来。祯子迎着寒风和雪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祯子回到金泽已过了晚上九点。回到旅馆,女招待见了祯子,急匆匆地告诉她:
    “您不在的时候,有人打了好几次电话来。”
    “哎呀,从哪儿打来的?”祯子抬起脸来,猜想是东京母亲打来的。
    “是A广告公司,好像有什么急事。从两小时以前,一共打来三次。”
    “谢谢。”祯子说。
    她心里乱极了。A广告公司打来的,那不是宪一的事,就是本多的事。说不定本多在东京找到了重大的线索?可是,真的找到了线索,那不用通过A广告公司,可以直接打到旅馆里来。究竟什么事呢?祯子摸不到头绪。这时候,A广告公司也不能得知宪一的事。
    祯子给A广告公司打了电话。她心跳得厉害。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喂,喂,我是鹈原祯子。”
    “啊,是鹈原太太。我是A广告公司的木村。”对方的声调显得很慌张。
    “我出门了,真对不起。”
    “太太,出事啦,马上得告诉您,现在我去您那儿,可以吗?”
    对方也不说事情的大体轮廓,这使祯子觉得事情重大。
    “好啊,我等着您来。”
    电话挂断了。在木村来到以前,祯子的心总平静不下来。肯定不是宪一的事,肯定是本多良雄出了事。
    祯子吩咐女招待把暖炉的火弄旺些,不知来客是一个人或两个人,命女招待准备三个坐垫。
    三十分钟后,账房来通报:A广告公司的木村和当地的警官来了。一听得警官,祯子屏住呼吸,无疑是出了大事。祯子捂住胸口,听得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
    “打扰了。”隔扇外一个男人的声音。
    “请进!”
    进来的当然是祯子没见过的人。一个人先进来,后面的两个人都穿着大衣,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先进来的那个男子说:
    “我是A广告公司的木村。”寒暄后,使介绍身旁的两个中年人。
    “这两位是金泽警察署的刑警。”
    “从昨天起,天冷起来了。”一位刑警善于应酬地说,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沉着地坐下来,一边眼睛骨溜溜地凝视祯子。女招待端上茶来。待女招待一走,木村开口道:
    “夫人,不瞒您说,出了大事了。”
    祯子注视着木村,心想,这事非同小可,待木村一说出,这就成了现实。
    “本多君……”
    啊!还是本多的事,祯子在心中喊道。“本多君去东京出差,这事儿您知道。
    今日下午四时,金泽警察署来了电话,说本多君突然死了。”“呕?”
    祯子的脸色变了,她预想本多或许出了点变故,但没想本多君会死了。两位刑警一进门,她也苦想到本多的死。她的嘴唇煞白。
    木村激动地说:“他的死很不幸,本多君被人杀害了。”
    祯子惊吓得出不了声。她有所直觉,但不能演变成语言。她的头脑处于真空状态。
    “事情是这样的……”旁边的刑警接过去说:
    “我把事情从头至尾说一说。这是警视厅打来的电话,本多先生于今日十二时左右死在东京都世田谷区XX街XX号清风庄公寓的一室中,这是公寓管理人发现的。
    据管理人说,这个房间是前些日子一个名叫杉野友子的三十来岁的女子租用的。第二天,本多先生前去走访。本多先生问管理人,杉野友子是不是搬到这里了?他问房间号码就进去了,这时是晚上九时,大概过了三小时,将近十二点,在她房间里发现了本多先生的尸体。死因是氰化钾中毒,尸体旁边有一只威士忌酒瓶,经检验确认威士忌酒瓶里掺入了氰化钾。换句说话,本多先生喝了这威士忌中毒而死。管理人看到那个杉野友子九点过后外出,样子很慌张。”
    祯子只是注视刑警的脸,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于是…”刑警稳重地抽着烟说道:
    “我想问一问夫人,本多先生去东京,当然因公事出差。本多先生走访杉野,当然是私事。您对本多先生相当了解,不知您对此有何看法?”

《零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