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败走末路

    庆长五年九月十六,晨,雨还没停。
    德川家康在瑞龙寺一觉醒来,立刻返回藤川台,命人清扫战场,并为死者筑坟,将近午时才开赴佐和山城。
    佐和山城位于彦根东,在琵琶湖畔的一座山上。先行到达的小早川、胁坂、朽木和田中吉政诸将,早就将其团团围住。
    家康把本阵一直迁到佐和山南面的野波村,才驻扎下来。说是本阵,实际上只是一处简陋的小屋,宽两间,长四间,屋顶苫草,入口处亦无门板,门口两边开格子窗。小屋内一半铺榻榻米,一半铺乱草。小屋外,草地上则铺了三十叠的榻榻米,前来谒见的人就在此进进出出。
    这里既无弓箭、枪炮,也无手持兵器和旗幡的士卒。众人都住到离此八里之遥的百姓家中。只有家康和他那“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的旗帜留于此。出战之前,家康并未让人带露营器具。为防万一,侍臣全阿弥还令人暗中用马驮了些东西跟着,结果至今也没用上。对已取得关原大捷的胜者来说,佐和山城这点留守人马虽是螳臂挡车,但家康仍不敢大意。
    如今,龟缩在佐和山城中的,有石田三成之父隐歧守正继、兄木工头正澄、正澄子右近朝成、三成之子隼人正重家、三成岳父宇喜多下野守赖忠诸人。他们大难临头了。
    一赶到佐和山,家康就派人前去劝降。由于大坂城派来支援伍和山的长谷川郡兵卫守知,在小早川秀秋家老平冈赖胜的策反下弃暗投明,攻城异常顺利。
    首先是正门失陷,接着小早川的人马突入城内。井伊直政只得自作主张,派使者进城劝降。城内的正澄立刻答复道:“我和父亲、宇喜多下野守三人到城外切腹。望留得他人性命。”
    直政立刻禀告了家康。家康从一开始就未真心攻城,遂痛快答应:“好。就让村越茂助去接收城池。”
    此时已是十八日晨。
    但还没等家康的命令传达全军,田中吉政的一彪人马已攻入了后门。见此情景,木工头正澄不禁恨得咬牙切齿。他深信自己被家康骗了。村越茂助赶到时,城内已是一片火海。原来,正澄在城内遍洒火药,大放其火,然后带领合族人登上了天守阁。
    烈焰中的天守阁上,石田一族开始自相残杀,刺死妻子,杀掉孩子。四处乱窜的妇女齐齐奔向南面山崖,纵身跳了下去……城内活生生一幅惨绝人寰的人间修罗场。女人们跳下的那面山崖,后世人名曰“女郎堕”。
    这座人们曾在《佐和山城歌》中吟唱过的石田三成的居城,顷刻间化为灰烬。这座居城未焚前,有人歌之曰:
    〖客自京都来,顿辔佐和山。
    飞甍夺余霞,外绕八重练。
    引领高阁上,绮疏遥相瞻。
    回望琵琶湖,澄澄静如鉴。
    殚功骇心目,形巧难尽言。
    楼观穷精妙,长叹终百年。
    ……〗
    同时,大垣城也在水野胜成的猛攻下风雨飘摇。至此,石田三成精心描绘的美好图景,除了无情地带走无数人的性命,只留下一串串阴谋的丑陋爪痕,就在虚空中消失无踪……
    导致这场大悲剧的石田三成,究竟逃到了何处?他又在想什么?
    十五日夜,当三成逃到伊吹山时,从者只二十余人。
    冰冷的秋雨不断打击着这群落魄之人。雨水无情地灌进盔甲中,寒冷吞噬着众人。一个侍卫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件蓑衣给三成披上,即便如此,亦无法抵御寒雨的侵袭。
    十六日东方泛白时,一行人还在冰冷的雨中蹒跚而行。他们满怀恐惧,慌不择路。征朝战争时,身为监军的三成下令,严惩逃兵,甚至连脱逃者的亲人都要严惩不贷,而如今,他竟也沦落到如此地步……
    寒冷、饥饿、疲劳、困倦……一夜之间,他尝尽了人间苦难。当夜色渐渐褪去,狼狈的三成再也顾不上什么义理人情、虚荣体面了。
    “我们要到哪里去?”
    当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幡助六郎迷茫地问起时,三成答道:“那还用问?大坂!”
    尽管嘴上这么回答,可他内心却大为别扭。佐和山城定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一族男女老少皆无法解救。三成深知会出现这种局面,故未说要去佐和山。只是,他也从未想过能平安赶到大坂。
    “先歇一歇。”三成已累得走不动了。他找到一株古松,一屁股坐在树根上,然后拿出些在路上掐来的稻穗,默默搓起来。家康严禁食用生米,但这竟成了三成唯一的果腹之物。
    三成默默咀嚼着生米。随从们也学着他的样子,认真剥起谷穗来。
    不可思议的是,二十余人竟无一人把自己剥出来的米粒献给三成。在濒临死亡之时,人便是如此真实!开始时,理智告诉他们,必须守护好主子,但他们首先要保住的,乃是自己的性命……
    三成嚼了些生米,渐觉小腹发凉时,方陆续有人向他献米。
    “大人用些生米。”
    “这里也有,请大人用。”
    三成顿觉奇怪,从人搓米的手法比他熟练得多,大家纵未吃饱,但显然已不再那么饥饿了。一旦性命有了保障,人方又恢复了善良,仓廪实而知礼节,感慨终于让三成恢复了理智——今后,我究竟该何去何从?他忽然又想,在此之前,应该先自问究竟能做些什么,若是与敌人决一死战,人自然是多多宜善;但要逃遁求生,最好还是各寻生路。
    “我们就此别过吧。”三成说这句话时,下腹的冰冷和恼人的困顿正在拼命折磨着他。雨脚细了,可山间又飘起浓雾,天地都被浓雾遮蔽了。正因如此,乔装成农夫或樵夫,倒容易脱身。
    “我会向大坂去。大坂城有毛利辉元大人在辅佐少君。为诸位找出路是三成义不容辞的责任,但这么多人很容易引入注意。我们就此作别,有志者可悄悄赶赴大坂汇合,不去,三成亦不会怪罪。”三成认为,自己必须赶赴大坂。
    “大人既如此说,大家便散了吧。”说话的是渡边勘平。听他的口气,他仿佛不打算离开三成。
    “勘平,你也去吧。我一人就行了。我必须独行,否则易招人怀疑。”
    “不行。”
    “对。我们怎能撇下大人逃生?挑两三人陪同大人,其余的分散行动。”野平三郎慨然道。
    “不!”三成厉声斥责道,“你们不能跟着我!”他语气斩钉截铁,斗志似又涌上心头。
    三成并非小人,他也不愿独自逃生。事实上,自从出战关原以来,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并不因失败而后悔。他的敌人既非家康,也非丰臣七将,更非小早川秀秋和毛利秀元。他只是要反抗。
    大谷吉继重气节,选择了在战场上死去。但三成却不想死在战场上,那不过是一名普通武士的死法。他要亲眼看看世上那些凡夫俗子的真实一面,看看这个赤裸裸的世界。他要高高在上,俯瞰世间。战事远未结束。赶赴大坂是一种战斗,即使在那里被捉、被斩首,也全都是战事的继续。石田三成决不会向任何对手屈服,一定要冷峻地看下去!这既是三成的希望,也是他的心志。
    “你们定有人不解,我且把其中道理讲讲。”
    食过生米的石田三成变得斗志昂扬,语气严肃,一时间竟无人开口。“不错,我是在逃难。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屈服了。石田三成发过誓,只要活着,就定要血战到底。敌人绝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最熟悉这一带地形的田中吉政一定已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把我找出来。他该到处贴下布告了。”三成呵呵笑了,“那布告上定写着悬赏百锭黄金,捉拿石田三成。你们明白吗?战场上倒也罢了,可这不是战场,若我和大家在一起,你们必须要杀掉那些为了取我首级而来的农夫。但这样做又有何益?而只我一人,他们便不会轻易发现,这便大大减少了赴大坂的障碍。你们明白了吗?就此别过,大坂再见!”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深知,三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么,就此别过……”最初开口的乃小幡助六郎信世,他说完,便站起身,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
    小幡助六郎离去,众人陆续站了起来。每个人都留下一句饱含深情的惜别之语,然后一个个消失在濡湿的山路上。
    三成面带微笑,一一向他们点头致意。唯有此时,他的坚强才化为温情。
    “若幸存于世,我们再相会……”
    “切要多加小心。”
    “我们必会在大坂相见。”
    惜别的话语各不相同,但每一言都饱含悲哀与绝望。
    待众人散尽,三成望了望四野,不禁想到,自己一人,会不会寂寞?但他脸上立时浮出微笑,他不但不寂寞,反而松了一口气。
    三成从一开始就在引诱、逼迫他人,对于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他还是去拉拢他人,把他们拖入派阀之间的争斗。回想起来,真是可笑。
    雨停了。天空仍然阴沉。杉叶尖上的水滴闪着晶莹的绿光,浓雾正在渐渐褪去。
    三成走了几步,肚子咕噜咕噜响了起来,由于受冻和吃生米,他坏了肚子。
    三成不由笑了。他想自己曾身为西军统帅,向强大的德川家康发起了这场要改变天下归属的大战,如今却成了孤家寡人,而且坏了肚子。幼年时的三成就光着屁股走遍了这片养育了他的伊吹山地,因为拉肚子,把粪便撒遍山间。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大人。”忽然有人拦住了三成。
    “啊?”
    “我们几个无论如何也不忍离去。只有我们三人……请大人收回成命,准许我们跟着您。”
    三成定神一看,乃是渡边勘平、野平三郎、盐野清介三人。三人向西而去,恐是后来又商议过,才返回。他们才是效忠主公、重情重义、值得赞赏之人。可三成不但没笑脸相迎,反而猛把脸沉下,狠狠瞪着他们:“不是说好在大坂相见吗?”
    “话虽如此,可把大人独自丢弃在这深山中,我们何颜见人?”
    “怎么,你们还想杀了三成不成?”
    “这……大人想到哪里去了?”
    “不想杀我。哼,看到三成拉肚子,你们是不是觉得可乐?混账!”三成怒声斥责。
    这让三人深感意外。在战场上拉肚子本是常事,不足为奇,三成却似以之为耻辱。难道是他身份贵重,不谙野战,抑或是争强好胜,死要面子?三人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我想一个人待着。”
    盐野清介轻轻吁了一口气,道:“无论怎么相求,大人也不改变初衷吗?”
    “在大坂见!”
    “既如此……大人保重。”渡边勘平似还不死心,道:“我等岂敢有嘲笑大人的意思?”
    “我已说过,在大坂会面。”
    “那……就此告辞吧。”野平三郎阻止了勘平。
    三成只觉腹部绞痛,急离开三人。他也想回头看看,挥手告别,也算是对他们忠贞之为的回应,但还没等回过头,腹部的绞痛已让他无暇多顾了。“没想到肚子里也藏有伏兵啊。”三成一边笑,一边快步钻进茂密的竹林。当他再回头望去时,三人的身影已从视野中消失了。
    “哈哈……请三位见谅。人真是麻烦。”三成急忙解衣。他一边蹲下来,一边自言自语:“哈哈!看来,人一生净是些不明不白之事啊。有趣。你就尽情折腾三成吧。”此时能够听他此言的,恐怕只有山中那些精灵和飘逸的雾气了。
    他又算计起来。为了活着,不能不逃出去。这里连稻谷都没有了。要想出去,除了向近江方向逃,别无他路,而近江乃是田中吉政熟悉之地。
    走出茂密的竹林,三成已作了决定:先到近江的伊香郡,然后从高野进入古桥。古桥法华寺三珠院住着三成幼时的师父善说,善说究竟会站到田中吉政一边,逐是会庇护自己,全由天定。想到这里,三成加快了脚步。可他刚开步,又有了便意……
    三成在山中足足流浪了三日。他先到了浅井郡草野谷,藏身到大谷山中。
    果然如他所料,这一带村子里到处插满了田中吉政的布告牌。若是还和随从们在一起,三成无论如何也不会摸到伊香郡来。布告牌上写着:
    〖一、若有抓获石田三成、宇喜多秀家、岛津义弘者,永远免除徭役赋税。
    二、若有杀得以上三人者,可获赏黄金百锭。
    三:若发现其行踪,速速上报。故意藏匿者,当事人问斩,家人亲族,一并问罪。
    田中兵部大辅吉政(印)
    庆长五年九月十七〗
    从告示牌上看,尚未被捕的似乎只有岛津义弘、秀家和三成三人了,小西行长和安国寺惠琼似已落入敌手。
    三成只身进入伊香郡,摸黑赶到古桥法华寺时,已是十八日夜了。就是这一日,其父隐岐守等人切腹自尽,佐和山城化为灰烬。只是,眼下三成还不知这些。
    许久没有如此晴好的天气了,夜空中繁星点点。一进入山门,成群的野鸡就扑棱着飞了起来。
    正如三成所料,一听见野鸡飞动,善说就从方丈室露出头来。三成扑了过去。他本想轻轻走过去,但就在看到善说的一瞬间,他脚下忽然被绊,几欲摔倒。
    善说脸上浮现出难以言表的苦涩,喃喃道:“啊呀,阿弥陀佛,果然是……”
    “是三成。师父……三成想您了……”
    善说忙把三成扶住,然后二话不说把他扶进方丈室,道:“难道大人还不知,兵部大辅已到了井口,近在眼前了。”
    “井口?”
    “是啊。木本到长滨之间已经严密封锁,飞鸟难过。不只如此,听说从木本一直到六十多里之外的敦贺,过往行人都要一一盘查。”说着,善说随手把门带上,但他未说要三成怎样。
    难道连这座寺院也无法藏身了?困惑顿时向三成袭来。“师父,您能不能先给三成弄点热粥。三成正闹肚子……大为不便。”三成强作笑脸,可善说似乎在思量什么,良久方道:“大人尚不知,便是今日,令尊、尊夫人,还有令郎,全都……自杀身故了。”说完,才把三成架到地炉旁。
    “哦,城池陷落了……”地炉旁,三成强忍住腹痛,自言自语道,“是啊,或许是未亲眼看到的缘故,总觉得这不像是自家之事。”
    三成总觉得善说之言半真半假。在七将的追逼下跑到家康处避难,家康不也宽恕了他吗?纵然让木工头正澄和其子右近太夫切腹,可那些妇孺,家康难道也不能饶他们性命?他心中还残存着这种希望。
    “哦,都被杀了?”
    “不是被杀,是他们自己齐齐聚集到天守阁,放了一把火,轰轰烈烈自尽了。”
    “自尽了?”三成心中不禁咯噔一下。善说定在嘲讽他。父亲、兄长、妻儿都自尽了,他却还头戴破笠狼狈逃窜。三成低声笑了,“哦,这才是三成的亲人,死得好……但三成却还不想死,师父!”
    善说不答,把粥锅挂在挂钩上,默默往里添水。
    “师父有无止腹痛的方子?三成不能长时叨扰,还要赶往大坂。”
    善说笑着点点头,起身去拿药。药似乎是高野山的“陀罗尼”。善说默默把药递到三成面前,重重叹了口气,之后就一言不发。
    很快,粥熬好了,炒面也盛了出来,一成肚子早已咕咕叫了。他仍觉得善说似有责怪之意。自己藏在这里,被村民发现了可怎么办?告示上说了,藏匿者一同问罪,或许,善说正在犹疑。
    三成看着缩身凝神、听着外面动静的善说,道:“好像无人看见我。寺里的男仆和小和尚都不在吗?”
    “早就把他们打发出去了。”
    “看来,师父早就预感到三成要来。”
    “是……若让别人看见,唉!”善说忽然两手合十,恳求起三成来,“大人别怪老衲不通人情。这是寺院,什么人都可能来。”
    “师父是要我吃完就走?”
    “不,老衲已经把村里的与次郎太夫叫来了,大人可以到他家去躲一躲。”
    “到百姓家中?”
    “是。别人不敢说,只有与次郎平日里总是惦记着大人。他还说,大人若有难,他定会出手相助。”
    “他果真这般说过?”
    “是。在这一带,除了他,恐无人会施援手了。”
    三成轻轻放下筷子,“好,请把与次郎叫来吧。”
    善说掩好门出去了。三成闭上眼睛,仔细听着掠过屋顶的风声,风似是从贱岳方向吹来的。好不容易弄到粥喝,肚子还在咕咕叫,他一再告诫自己,进食不能超过两碗。
    这片北近江的土地,既成就了三成一辈子的梦想,也带给他一生的苦难。三成出生于此,被秀吉公发现于此,平步言云的时光亦在此。当年贱岳一战,秀吉公有了掌握天下的机会,同时也为三成铺开一条连他自己都觉眼花缭乱的坦途……但近二十年后,又是这片土地在召唤着他,萧瑟的秋风让他回忆起当年贱岳的血雨腥风。秀吉公留下了“浪花之梦梦还多”这句遗诗后,与世长辞。对于耳边的秋风,三成究竟该如何去听,如何去看?他独自笑了起来。
    父亲没有了,妻儿也不在了。寥落此生,亲近之人都去了,只有他还在苟延残喘……若跟善说借一把刀,善说必很欣慰。他定会大肆宣扬,说石田三成乃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果毅地切腹。说不定,他还会悄悄为三成修建一座坟茔。可三成不会那般做,如此虚伪之行,他怎生做得出来?他是武士。只要他生命未息,就要和这俗世对决……
    “大人……您还好吧?”外边响起敲门声,必是善说带着与次郎回来了。三成起身,打开门。
    “啊,大人……”与次郎手里拿着一领棉袄,呆呆站在那里。他定是从善说口中听说了三成的狼狈,才特意准备了衣物。
    “快进来,与次郎。”
    “是。”与次郎应一声,一进门,连忙把三成搀扶起来,然后仔细把门掩好。
    “大人,这些年来小人想死您了。”与次郎太夫在当地百姓中颇有威望,为防万一,善说还特意带上了弓箭。
    “与次郎,你是不是认为我施予了恩惠,就希望人报答?”
    “大人言重了。大人有难,小人怎么能袖手旁观?我家后面就是山,山里有个谁也不知的石屋,是遇到盗贼或打仗时用来藏匿粮食的地方。请大人赶紧转移吧。”
    单纯的与次郎太夫眼里噙满泪水。善说默默看着与次郎太夫,眼中充满不安和恐惧。一旦从与次郎口中走漏了风声,莫说是善说本人,整个村子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三成接过与次郎手中的棉袄,默默换上。他想道谢,眼泪也快流出来了,但还是刻意忍住。他想专心观察善说和与次郎的心境。善说到底有多少深情厚谊?与次郎又有多伤感?以冷峻的眼光来观察世人的真面目,这便是三成的习惯。这是个凡俗之人无法参透的世界,即使他落在敌人手里,眼看就要被砍脑袋了,也要亲身体会杀人者与被杀者的微妙心情。
    “好了。走吧。”三成道。
    “是。请方丈悄悄打开后门……”与次郎道。
    “你说的那个石屋,离你家远吗?”
    “有三四町远,在我家山地里,人迹罕至。”
    “这么说,你要亲自给我送饭?”
    “是……小人连家人也不想告知。万一有不测,我一人……”
    “你不害怕?”三成飞快扫了一眼早已吓坏的善说,故意添上一句,“万一出现不测,可千万不要说出与方丈有关。你就说,我正要到寺院里来时,被你发现了,你便自作主张把我带到了洞里。你也可以说,是在我胁迫下,不得不把我领到那里。”
    “大人哪里话?小人不会说出寺院,更不会说是大人逼迫。请大师带路。”
    一番话终于让善说松了口气。他忙又带了些止泻的药,走在前头。“您把这些药带上吧。还请多多保重。”
    “师父,我若是能够平安返回大坂,斯时一定为此寺捐赠七座伽蓝。”
    “多谢大人。”
    寺院后门便是山。一打开门,风声忽然大了起来,连天上的星星也似在瑟瑟发抖。在贱岳附近,风中似多了些冬天的气息。
    “请多保重。”
    “师父保重。”
    嘴上这么说,可三成连头都没回。他紧跟在与次郎后边,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赶到石屋之前,三成又蹲在路边拉了两次。尽管腹痛减轻了,但疲劳不断袭来,他只好走走歇歇。每当他坐下来歇息时,与次郎总会稍稍拉开一段距离,一边认真观察周围动静,一边喃喃念叨:“要是来只野狗,汪汪吠起,可就麻烦了。”
    “与次郎太夫,你难道就不后悔?这会给你带来危险啊。”
    “小人不后悔。小人受大人重恩……”
    “你真的认为受了我的大恩?”
    “是。”
    “我何时给过你恩惠?”
    “当小人和临村太十郎因为柴山分界闹得不可开交,去官府打官司时,是大人惩戒了太十郎。”
    “这也算是大恩?”
    “是。那时若无大人的公正,我家就会失去所有的山林,沦得一贫如洗。”
    “哦,公正也算大恩?”
    二人一边轻声说话,一边绕过山脚。他们摸到石屋前时,不知与次郎太夫看见了什么,“嘘”了一声,立刻让三成蹲下,自己则急跑了几十步,跑进了梧桐林。
    “怎么了,有人?”
    “没有,我刚才听见咯吱一响,但什么也未看见。”
    “你不是说无人会来这里吗?”
    “是。”
    “你家中有何人?”
    “除了女儿女婿,还有两个外孙,六口人。”说着,与次郎又猫腰仔细察看了一番,才走到石屋入口,轻轻掀起垂在门口的席子。
    “露出灯光的话,可不得了,请大人先委屈一下。这里早就铺好了厚厚的稻草。今后,小人一定会亲自送饭来,请大人莫要叫别人。”
    “我知道。褥子不错。多谢了,正所谓雪中送炭啊。我累了,你也赶紧回去吧,以免家中人怀疑。”
    “大人……”
    “给你添麻烦了。日后我……”
    石屋很宽敞,约八叠大,左侧铺满稻草。与次郎出去后,三成低声笑了。此时,仿佛他已不再是戏中人,完全成了旁观者。
    “三成,这样不是很有趣吗?”正当三成自问自答时,门口有了响动。“谁?与次郎太夫吗?”
    但无人应声。
    三成正要起身,一阵冷风嗖地吹进,接着便有人掀席走进来。
    “谁?”三成轻轻问了一声,镇静得连他自己都大觉意外。
    “是我……与次郎太夫的家人。”
    “你是他的女婿?”
    “是。”
    “你看到我进了这里?”
    “实际上……小人从寺院一直跟到了这里。”
    “你有何事?”
    “小人有事来求大人。请大人先收下这些东西。”说着,那人摸索着向三成靠近。三成并未感觉到一丝杀气,他在稻草上直起身,道:“这里。我在这里。”
    “啊,这是大人的手……好冷。请大人快收下这些吧。”递到三成手里的,是一团软软的东西,还热乎乎的,一摸就知是饭团。来人道:“这是小人让做的,还特意让掺了黄豆面。大人先尝一个,剩下的好生放着。”
    “多谢。你有两个孩子吧?”
    “是的……另,请大人把这个也收下。”
    “是什么?”
    “一点心意。万一大人有急,这些钱或许能有点用。请大人收下吧。”
    “恭敬不如从命。你是想让我收下这些东西就走人?”
    “是。拜托了。我岳父确是世上难寻的好人。”
    “我知……”
    “像小人这般的,岳父还视为珍宝,说是上天赐给他的好女婿。故,小人不敢让岳父成为大逆不道的罪人。”
    三成沉默。那人泣不成声,看来他未说谎,心中一定颇为苦闷。
    “大人,岳父大人定想让您藏在这里。他坚信无人知道这个石屋,但小人知道,里正也知,不,其实大家都知道。需贮藏粮食的人家,都会有这样一个石屋。并且,今夜里正已下命令了,明日要带官差到各户巡查。若有人真藏匿了,最好趁今夜赶紧转移,或让其逃跑,否则,整个村子都会受到株连。唉,里正想得如此周到。”说着,那人坐到三成面前,呜咽起来。
    三成一言不发。眼前这人究竟在想什么,究竟要做什么,不正是他一生都想弄明白的吗?
    “我的岳父、我的妻儿、整个村子的人都会受牵连。大人您躲过一劫还好,一旦不幸被……整个村子就会陷入灾难。大人,我求您了!趁天色未亮,我们赶紧逃离这里吧。我给您跪下了。”
    “和你一起?你想把我带到哪里?”
    “送您去湖上。”
    “用船?”
    “是。现在是晚上,无人看见,待平安到了湖边,您就藏在小舟里,小人把您渡过去。”
    “不会有人发现吗?”
    “不会。”
    “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即使被发现,也不会牵连村里人、善说大师或小人家小。请大人赶紧离开这里吧。”
    三成思索片刻,问道:“你想救你岳父?”
    “是。岳父、妻子和孩子,我都想救。”
    “这并非你一个人的主意吧?”话刚出口,三成便后悔了。对方也似大吃一惊。
    “你一定事先跟人商量过,也知你岳父会把我带到这里。”
    “是。实际上,小人是与人商议过。”
    “谁?”
    “里正。”
    “晤。这么说,是里正要你把我送到湖边?”
    “除此之外,再也无其他办法了。”
    “但即使开了船,恐也不会平安到达。”
    “大人说什么?”
    “也许船到了湖上,会受到敌人攻击。结果是我被抓,你被当场斩首。这样一来,与这个村子自是毫无关系了。这一点你想到了吗?里正必早就想到了。”
    那人急了,跺脚道:“不会,里正绝非这般人。他对大人的感激之情,甚至超过小人岳父,为了让大人逃出去,他也煞费苦心。他绝非这般阴险之人,绝不会把大人送到敌人手中。”
    “里正也感激我?”
    “是……整个村子,无人不对大人感恩戴德。”
    “那是为何?”
    “在这个世上,恐再也不会有人比大人更加仁义了。”
    三成顿觉压抑。那人口口声声,大颂赞词,难道事情真是这样?他逐渐看清了对方,不仅是身形,连其内的善良心肠都看到了。他虽从未想过要欺压百姓,却亦从未奢望得到百姓如此爱戴。三成轻轻摇摇头,叹了口气,心中迷惘而愧疚:百姓实在可怜!
    “大人,求求您了。无论如何,请相信小人和里正。到了湖边,小人立刻就把大人藏在船中。只要还有一口气,小人就拼命划船。请相信小人,这一带无人划得比小人更快。”
    三成一怔,不知何时,眼泪零落。
    “为了整个村子、为了你的岳父、为了你的妻儿,你甘愿舍弃自己的性命?”
    “大人,可不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小人定会平安划到对岸的。”
    “哦。”
    “然后,小人就把木柴卸下,再返回来。无人知道此事,所有人都会平安无事。”
    “有理。”三成伸出手,去摸索对方的手掌。或许是有些亢奋的缘故,那人大坚硬的手掌热乎乎的。三成叹道:“你是个大好人啊。”
    “多谢大人夸奖。”
    “三成同你相比,深以为耻。我虽拥有你不具备的才智,却不如你平直忠厚。多谢了,你让我终于拥有了从前一直欠缺的东西。”
    “大人答应离开了?”
    “我不离开,还能怎样?”
    “多谢大人。多谢……小人给您磕头了。”
    “我们不去湖边。”
    “啊?那是山脚……”
    三成抓着对方的手,爽朗地笑了:“你把我带去见里正。”
    “这……这……小人没听错吧?”
    “没错。你把我抓起来,交给里正……里正再把我扭送到井口的田中吉政处。明白了?”
    那人像是疯了一般,拼命拽住三成,“不成!绝对不成!”他声嘶力竭地叫着,身子痛苦地扭动起来,“小人……小人绝做不到!”
    “你听我说,”三成声音温和,语调却严厉,“这是三成的好意,三成唯一能够回报你们的好意。”
    “无论大人怎么说,小人也绝不能把您交出去,小人绝不做那样的事。”
    “你再固执,我就不走了。”
    “唉!这……”
    “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把我交出去。你把我交出去,自会得到官府的奖赏,而你把我丢在这里,不要说你们全家人,就连整个村子都会被连累。”
    “所以小人才说,要用小舟把大人送到对岸去!”
    “不。”三成低声斥责道,“你不懂得战事。田中兵部大辅既然来到了井口,湖边早就撤下了天罗地网。即使逃过他们的眼睛上船,还不到竹生岛,就会被他们的兵船包围,到时候我还是被抓。我倒无妨,尚要连累你。”
    “那……那也无妨,小人豁出去了!”
    “但你的岳父、里正,还有善说大师,被发现了怎生是好?你莫要多虑,接受三成的一片真心吧。没想到他们的手伸得这么快,连这里都封锁了,来到这里,是三成的错啊……”
    “不管您如何劝,小人也绝不会……”
    “去领赏吧。莫要连累整个村子。三成会高高兴兴……把自己送往极乐世界。”
    那人在黑暗之中僵住了。他似明白了三成的苦心,正兀自矛盾:是去领赏呢,还是把整个村子推向深渊?
    三成忽然觉得全身轻松。他的目标是大坂,而现在,大坂路断,他注定要被五花大绑,但那又怎样?临死之前,还能冷静地观察这个人世,这便已足够。
    “最后竟和你相遇。三成的一生也算圆满了。”
    对于三成的抒怀,那人一头雾水,忽然又掩面而泣。
    “唉,竟让你为三成流泪。终于要雾散云开了。你把里正叫到这里吧,把我交出去。我想见一见田中,你恐不知他是谁。他乃田中兵部大辅,我的旧友,可他现在变成了我的敌人,四处搜捕我,欲置我于死地。我若主动去见他,他会怎样?哈哈,真是让人期待……”

《德川家康9·关原合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