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德川入江户

    天正十八年八月初一,德川家康踏上了决定他后半生命运的江户土地。
    早家康两日出发的神原康政,于同日进入江户城。亦在同一天,丰臣秀吉在宇都宫,将封地命令交与常陆的佐竹义重及义宣。
    俗称的关八州,当然包括常陆,但是秀吉将此地分与佐竹氏,而将伊豆封与家康,以凑够八州之数。德川众家臣对此自是不满。有人说,先不论伊豆,无论如何要把甲斐和常陆并入领地,但被家康阻止。
    “我们为何不能强硬些?”本多佐渡守问,却被家康严厉斥责:“佐渡,希望你三思而言!”
    “主公是说在下逾越了,少了思量?”
    “别忘了,关白自命天下第一智者。”
    “这些在下知道。”
    “你想,两个智者相遇,又会怎样?关白想控制我们,我只能表现得无知无识,避免冲突。”
    本多佐渡不好多言,他明白,主公为了避免和秀吉冲突,一直在默默忍受。除了沉默,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是,来到江户的酒井忠次等老臣却甚为不满:“听说关白暗地里打算把关八州赠予堀秀政,要把我们和主公逐到奥州。主公在小牧胜关白一筹,为何要如此讨好于他?”
    家康沉默不语。他正在暗忖,该如何以江户为基,经营关八州。以前的一切都已是过去。如此时稍稍表现出不平之意,定会引起秀吉的猜忌,在江户四周布下伏兵。
    常陆的佐竹氏倒无所谓,可怕的乃是被派往甲府的秀吉心腹浅野长政,以及滨松的堀尾吉晴、骏府的中村一氏、会津的蒲生氏乡、越后的堀、伊豆的京极……这些都是秀吉安排于家康四周的耳目。包括伊豆在内的八州,约有二百五十六万石俸禄,这便是家康的新领。倘若和秀吉布置于四周的眼线相安无事还好,一旦起了纷争,必定引发骚动。
    尚未迁入江户城的七月二十八,夜,众臣聚集小田原,家康心意已定。
    江户城乃镰仓的管领扇谷上杉氏执事太田持资,于长禄元年(一四五七)筑成。文明十八年(一四八六)持资因主君定正之故被杀。几经辗转,远山左卫门佐景政以北条氏城代的身份进入江户。然而,景政在同守小田原城时,负责留守江户的景政之弟河村兵部大辅重政与牛进宫内少辅胜行二人,说服真田安房守昌幸之弟信昌,于天文十八年四月二十一,假德川氏户田三郎右卫门忠次之手,占领江户。
    当家康移封关东之事宣布,内藤修理亮清成便奉家康令,率领大谷庄兵卫、村田右卫门等人,正式接受城池。如今,家康要亲自进入江户城。
    在小田原,家康将江户城及周围地形图在烛台下展开,向自江户而来的户田三郎右卫门询问城池的情况:“你认为此城如何?但说无妨。”
    “是。”户田三郎右卫门卷起衣袖,以扇柄指着图上朝东的大门,道,“大体上,这是一座荒废的城池。东南临水,从东到北为一片杂树林,西北则是沼泽。更似狐狸的栖息之地。”
    重臣们一起注视着这张地图,家康则默默地闭上眼睛。
    “在道灌的歌中,确实提到富士山的高山之上有住处,但是这住处早已腐朽,长满芦苇。富士山仍然可见,但是那里住处的大玄关,不过是断瓦残垣和腐朽的舟板罢了,甚是荒落。”
    “大玄关乃舟板所造?”说话的是酒井忠次,“难道我们的主公,堂堂大纳言,要住在用舟板建造的城里?”
    三郎右卫门似已预料到酒井忠次的反应,“老实说,三河附近的荒废住屋,也大多如此,希望各位要有些准备。不过,自西南而下有水有鱼,城内可以狩猎。从西到北、从北到东的护城河,如今野鸭等水鸟群居,有时也有雁鹤飞来。”
    “别说笑了,”忠次道,“主公问的是,能否依凭此城治理关八州?”
    “是,我正要说这个。平川口前面有官道可通,附近也有人家,其余地方就不行了。不得已之时,关白大人也只能夜宿寺中,若想建起街道,恐怕要将这些山丘铲平,以土填埋洼地……”
    家康像石头般一动不动。众人彼此相望,都忍不住叹气。他们都清楚家康的决定,即使江户乃是一个无法住人的地方,但是诸将的家眷早已离开故乡,或是正在准备出发。
    德川家康于天正十八年七月二十,正式移封关东。
    各将领陆续被传回小田原,家康要他们准备移封之事,再令其各自回领。当然,小田原的北条余众尚多,因此诸将须准备妥当之后,立即返回。今日聚集在此地的人,便备于八月初一和家康一起进入江户。
    “在入城之前,”户田三郎右卫门道,“传言江户城有本城、二道城、三道城,乃是个易守难攻之城。但这个传言早已是百年之前的事了。如今,城池早已不复当年雄姿,其间杂木丛生,空垣断续,往来不通。平民无处栖身,处处漏雨,处处炭渣,就连厨下的地面也都腐烂不堪。就算是关白大人,也会逃之夭夭。我看,唯寺庙方可暂住……”
    一直保持沉默的大久保忠世道:“那么,你认为应该先整修城池了?”他仿佛在代表大家询问。
    “不,这就要看主公的意思了,在下只不过是依照命令,说出实情罢了。”
    “奥平,你以为呢?”本多忠胜问道,“现在众人的家眷都已经离开故里,说不定都借宿在寺庙呢!虽然主公已拨下费用,但是到了江户,恐怕没有地方可供女眷居住。”
    “这……如要暂时住在小田原……”家康女婿奥平信昌正欲说话,却被本多佐渡接了过去:“这些你不用担心,虽可能准备得不够充分,但是神原已经先行前往解决住宿了。”
    “在那种偏僻的地方,如何准备?”
    “不,我指的并不是在城池附近,我想那里必定有几处寺院,也不可能完全没有住家。只要我们暂时住下,尽早整理好街道即可。况且,各重臣的家眷必定会分批前往领地,届时若有别的城池或住处,不必定要住在江户。最重要的,乃是主公当在众人之前,率先进入那荒芜之地……”
    酒井忠次晃动着他长满白发的脑袋,打断正信道:“佐渡,谁要问你?你怎可自作主张?”忠次身为老臣之首,必是对一直保持沉默的家康感到不满了。此时各将的家眷已经开始迁移,而家康却还未公布各个重臣的领地和落脚处。故,谣言纷起。
    “真没想到啊!”
    “是啊,以往那些倚仗家世、没有实力的老臣,看来终于要被换下来,让有实力者登台了。”
    “哦,负责商谈的是佐渡守吗?”
    “不知佐渡守为人是否正直?”
    “我想应该没问题。那么,那些重臣们答应吗?”
    “不管他们答应与否,反正已经被派往他地了,不服从命令又能怎样?以后像松平家那些不事生产之人,领地恐怕比谱代家臣还少。若不令行禁止,如何整治关八州?看来主公已下了决心。”
    在这些传言之中,有一点可以确信,即小田原城将由大久保忠世驻守。若守小田原城,其俸禄应不在四万石之下,这可说乃是对他的肯定。而其他重臣的去向则还在考虑之中,难怪酒井忠次有些急躁了。
    “主公!”忠次对家康道,“由户田方才的那些话,可以想见日后的困难非比寻常。当然,主公应有足够的自信。”
    家康闭着眼睛,点点头,“你们放心好了,只要有百万石的土地,不论何地何时,我都能进攻京都。”
    “你们听到了?有趣!可是主公,如果您想证明您的力量,是否该尽快安排家臣们的去向?”
    “你是要确定领地?”
    “是。”
    “韭山已交由内藤三左,小田原交与忠世。其他众人,等到了江户再定。如果中途变更,恐对领民和领主都无益。”
    “可是,如不决定各人的落脚处,怎么迁移……”
    “忠次!”家康睁开眼睛,“我决定不立即分配,乃是因为我从历代得到教训,以赏赐定天下,其实不堪一击。你知足利将军的天下为何这么快便群雄并起?为何会以下犯上?”
    “这……”
    “哼!既然不知,就休要多嘴!足利便是以赏赐来平服众臣,一开始他便造了一个追求实地的队伍。关白也未变更,依然四处封赏。德川家康不同,我不要任何为了奖赏才尽忠的家臣!这是我的决定,你们牢牢记住!”
    家康这一番掷地有声之论,不仅仅是针对忠次,但是忠次却颇不快,他悻悻回头对忠胜道:“有我们这些人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说完闭口不言。
    “众位听好。”家康的语气缓和了些,“再也没有比盲目行动更误事的了。赖朝公始终坚持他的志向,虽然兄弟阋墙,亲人相残,但是他创立的幕府却持续了一百六十余年,镰仓武士的风骨也流芳百世。后起的足利氏却无此能耐,只急着取得天下,挑拨世人欲望,以建立威仪。在利欲熏心之下,终于引发乱世,最后落得为人玩偶的下场。德川家康不封赏,不褒奖,有才干之人尽可以发挥其才。进入江户之后,大家好生表现吧。效忠之路永无止境,只要心怀苍生,自有万里河山!”
    座中一片寂静。
    若本多作左卫门在座,必定会高兴得笑出来,因为,他必从家康身上看到他谏言的成效。一直沉默不语的高力清长轻轻放下白扇,道:“主公,请继续谈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家康说到半途,沉默无语。本多佐渡插嘴道:“还有什么比准备前往荒芜的江户更重要的?”
    本多忠胜也道:“在下想问,主公为何要移往那片贫瘠之地?”
    “哦?”
    忠胜拍膝道:“高力大人说得对,既然有百万石的俸禄,还有何事不成?但主公为何要接受无理的移封?虽然我们各有想法,但还未听过主公的真心话。若能明白主公的心思,我想众人自会全力以赴,是也不是,奥平?”
    “不错,此事确实十分重要,虽然我知道主公并不畏惧关白,主公有主公的想法,但是,光有这样的体认,尚不足以使我们尽心竭力。主公,请明示!”
    家康困惑地看看立于一旁的佐渡,无奈地苦笑。他的表情仿佛在说,此事本不该在此时说出。但是对家臣而言,除了“只要有百万石的土地”等豪语,他们显然还想听些别的。若再不作些说明,看来他们是无法平息不满情绪。家康不由叹了口气。
    “主公,请明示吧,聚集在这里的,都是您的股肱之臣啊!”
    鸟居元忠催促道。家康再次看看本多佐渡,又瞧瞧在座的每一个人,道:“看来,此事费说不可。”
    小笠原秀政、伊奈熊藏和永井传八郎彼此相望,点了点头。他们比那些老臣更敬慕家康,虽然始终谨言慎行,然而他们必定期待着主公给个说法。
    “佐渡,看来不说不行了。”家康道。
    “请讲吧!这对往后有很大的影响。”鸟居元忠再次催促道。
    “好!佐渡,你来说!”家康说着,坐下了。
    本多佐渡并未立即开口,他倒不是担心被人误解,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此事当是神佛给予我们的警示。”半晌,佐渡终于道。但众人反而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是什么话嘛!”可以看出,众人都甚是失望。
    “我想各位都知,西乡夫人归天时,曾劝主公莫要和关白争斗,应立即避往东方。此事,想必各位都耳熟能详了。”本多佐渡沉思片刻,继续道,“那之后的情势,大家都看到了,确实被夫人言中。”
    “这和今日之事有何干系?”酒井忠次不耐烦道,“主公是要你说,但你也不能胡言乱语啊!”
    “唉……”
    “你直截了当说清楚,往后究竟是何情势?这么吞吞吐吐,反而让大家迷惑,何不快刀斩乱麻?”
    听忠次这么说,家康点头道:“好吧,就由我来说好了。”
    座中再度恢复寂静,只听到烛台灯芯燃烧的声音。
    “此事万万不可传扬出去!”
    “是。”
    “我这么做,是为了将来取得天下。”
    大家都屏住呼吸。因为家康所言,乃是他们最想听的。
    家康双眼炯炯有神,扫视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取得天下这一念头,在众人心中萌芽已久,只是从未听主公亲口提及。几番犹豫之后,家康亲口说了出来。这番犹豫,让事情更显慎重,比起无心之语,效果迥然不同。
    “我想众位都明白,最初我并无此企图,过去都是对关白言听计从。”
    “不错。”鸟居元忠附和道,“这都是关白造成的。”
    “所以,佐渡守方才说,这是神佛的旨意。其实,很久以前,我便暗自期许。”
    “是啊,”酒井忠次道,“康政、直政、忠胜,人人都对关白不满。”
    “我有取天下之意,一切都是因为关白的性情。”家康环顾四周,朝身边的鸟居新太郎使了个眼色。新太郎立即站起身,到厅外的走廊边巡视。家康续道:“各位也看出,关白统一天下之后,会立即出兵朝鲜。”
    “是。”
    “但,出兵朝鲜与主公东移有何关联?”高力清长始终言简意赅,但锋芒毕露,大家不禁侧耳倾听。
    “据我所知,朝鲜背后乃有大明国。此次战事,关白恐怕不会轻易获胜。家老们都甚忧心。”
    “……”
    “不过,我并不是在询问你们的意见。若随意向关白进言,反而会触怒他,因此很少有人敢出言相劝。最近利休居士和他有争执,各位大概已知。故朝鲜之战时,若我们居于西边,无论如何,自会被派为先锋。”
    家康向旁边的松平康元招招手,低声说道,“此事十分重要,如关白在海外败北,我们又被令为前锋,必然尸骨无存,到那个时候,谁来治理天下?届时海内势必再度大乱。故东避之举,正中我意。感谢上苍让我们隐居江户这荒芜之地,在这里建造官道和城池,平抚小田原余众,不让他们作乱。届时,我们便有无法分身的理由了。待关白亲自出兵朝鲜之时,我们则可蓄集势力,厚积薄发。明白吗,这次进入江户,我们要始终以尚需建城为由拒绝出兵。这并非谋略,而是关白为我们选择的道路。”
    此事恐怕在家康心中萦绕已久,如让秀吉从某人口中得知此事,必与家康决裂,因此万不可泄露出去。然而,重臣苦苦央求,家康不得不说,但相信在消息泄露之前,尚有充裕的时间。家康静静地环视四周,继续道:“你们明白了?从地图上看,江户虽地处偏僻,但正处于一片沃土中心,只要尽心耕耘,自会良田万顷。”
    众人的目光都被地图上靠近海洋的江户城吸引。
    “这里有数条河川注入海洋,从下野、上野、武藏,到下总、上总,各有河川相连,可自由往来。若将此地填埋,再纵横分割,必定可筑起一座堪与大坂匹敌的城池。西面有箱根之险为屏障,亦可向大海拓展。但是……”说到这儿,家康睁大了眼睛,“问题是,大家能否上下一心,团结一致?”
    “这还用问吗?”忠世道,“主公大可放心!”
    “自冈崎以来,我们代代相守,有谁不解主公的本心!”忠次和忠胜拍着胸脯大声道。
    “德川家康若能再年轻二十岁,势必会以当年驰骋三方原的气魄,以取天下为目标,突破关白的封锁!”
    “我们愿意跟随主公。”
    “嘴上虽这么说,但将来的艰辛恐会千百倍于今日。”
    “这些我们知道。”
    “对,为了天下,我们要向东行!”
    “听你们这么说,我便放心了。以后对我的安排,不得抱怨!”
    “是!”众人齐声道。
    “对于控制里见、佐竹、箱根、甲斐、北方的信浓等地,我已有准备,届时不许表示不平!”
    “为了天下,我们须常回想主公当年在骏府为质的那段苦难岁月。”在鸟居元忠的提议之下,座中一片附和之声。
    家康拍拍手,唤来新太郎,“好了,明天出发时,大家喝一杯。”
    发出这道命令后,他不禁胸口一热,“说了这么多,希望不会白费……”看到家臣们放心地雀跃不已,家康不禁心想:秀吉能有几个这样的家臣?
    面对这些无法用赏赐换来的忠诚,家康的激动不在众人之下。他急忙背过脸,用笑声掩饰了抽泣。

《德川家康7·南征北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