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列别杰夫的别墅并不大,但是舒适,甚至漂亮。用作出租的那一部分特别作了装饰。在相当宽敞的露台上,就在从外面走进房间的地方,放着好些个绿色大木桶,里面栽着香橙、柠檬、茉莉树,按照列别杰夫的设想,这应构成最具魅力的景观。有些树是连同别墅一起买下的,它们摆在露台上所产生的效果使列别杰夫甚为赞赏,因而,当凑巧在拍卖市场也有这些栽在木梧里的树时,他就下决心买下来与原有的配套。当终于将所有的树都运到别墅和布置好的那一天,列别杰夫好几次下露台台阶跑到街上,然后从街上欣赏自己的房产,每一次他都在思想里增加着准备向未来租住别墅的房客索要的房租。虚弱无力、内心苦闷,身体受伤的公爵很喜欢别墅。其实,在搬到帕夫洛夫斯克的那一天,也就是他的病发作后的第三天,从外表来看,公爵已经和健康人的样子差不多了,虽然内心里仍觉得自己还没有康复。他对这三天里在自己身边见到的所有的人都感到高兴,他喜欢寸步不离他的科利亚,喜欢列别杰夫一家人(他的外甥不在,不知到哪儿去了),他也喜欢列别杰夫本人;甚至还高兴地接待了还在城里时就拜访过他的伊沃尔京将军。在搬来的那一天,已经近傍晚了,在他周围许多客人聚集在露台上:第一个来的是加尼亚,公爵几乎认不出他了——这段时间里他变得很厉害,人也瘦了许多。接着是瓦里娅和普季岑,他们也住在帕夫洛夫斯克住别墅。伊沃尔京将军几乎常住在列别杰夫家里,甚至好像是跟他一起搬过来的。列别杰夫竭力不让他到公爵那儿去,让他呆在自己屋里;他像好朋友一样对待将军,看来他们早就已经熟识了。公爵发现,这三天里他们有时候彼此进行了长谈,常常大声嚷嚷着,甚至好像是为一些学术问题而争论不休,而这却似乎使列别杰夫感到满足、可以想到,他甚至需要将军这个人,但是从一搬到别墅起他就对全家采取了像对公爵那样的防范措施:他借口不要打扰公爵,不放任何人到公爵那儿去,他对自己的女儿们,也包括抱着婴儿的维拉,只要一有怀疑他们要走到公爵所在的露台上去,便对她们又是跺脚,又去追奔,又是驱赶。尽管公爵一再请求不要赶走任何人。
    “第一,如果这样放纵她,就一点也没有恭敬的态度了;第二,对她们来说甚至也有失体统……”对于公爵直截了当的洁间,他终于做了解释。
    “为什么呢?”公爵感到很内疚,“真的,您这一切监视和守护只会折磨我。我一个人感到很寂寞.我对您说过好几次了,而您自己不停地挥手和踞着脚走来走去更使我感到烦闷。”
    公爵指的是,虽然在病人需要静养的借口下赶开了所有家里的人,可是列别杰夫自己在这三天里差不多一刻不停地走到公爵这里来,每次先是打开门,探进个头来,环顾着房间,就像想确信,公爵是否在这里?有没有逃走?然后就踞着脚,悄悄地慢慢地走近扶手椅,因而往往无意中吓着自己的房客。他不断地询问,公爵是否需要什么,当公爵终于向他指出,请他别打扰他时,他就顺从地、默默无言地转过身,踞着脚向问口移步,一边走一边连连挥手,仿佛是要人知道,他仅仅如此而已,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马上就走出去,而且不再来了,可是过了十分钟或者至多一刻钟便又出现了。科利亚有进公爵房里去的自由,这一点使列别杰夫深为伤感,甚至颇为见怪和忿忿不平。利利亚注意到,他经常在门口站上半小时,偷听他和公爵的谈话,当然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公爵。
    “您简直就把我据为已有,把我锁了起来,”公爵表示反对说,“至少在别墅我想不要这样子,请您放心,我将爱见准就见谁,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这丝毫不成问题,”列别杰夫挥手说道。
    公爵把他从头到脚专注地打量了一番。
    “鲁基扬·季莫菲耶维奇,您是否把吊在您床头的一个小柜搬到这儿来了?”
    “没有,没搬来。”
    “难道就把它留在那儿了?”
    “不好搬,要把它从墙里拔出来……嵌得很牢很牢。”
    “也许,这里也有这样的吊柜?”
    “甚至更好,甚至更好,是和别墅一起买下来的。”
    “啊……啊,您刚才不让谁到我这儿来?一小时以前。”
    “这是……这是将军。确实没让他进来,他也不该到您这儿来。公爵,我对这个人怀着深深的敬意,这是个……这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您不相信吗,好吧,您以后就会知道的,可是反正……尊敬的公爵,您最好还是不要在自己这儿接待他。”
    “请问,这是为什么?还有,列别杰夫,您现在为什么要踞着脚站着,老是走近我跟前,就像想在我耳边告诉什么秘密似的。”
    “我卑贱,我卑贱,我自己也感觉到,”列别杰夫很动感情地捶着自己的胸脯,突然回答说,“对您来说,将军是不是太好客了。”
    “太好客。”
    “是太好客,第一,他已经打算注我这里,这倒也随他去,他还很好激动,马上攀起亲戚来了。我跟他已经算过好几次亲戚,原来我们还是自家人。您也原来是他的表外甥呢,还是昨天他才向我讲清楚。既然您是他的表外甥,这么说,尊敬的公爵,我和您也成了亲戚,这也没什么,是他的小毛病,但是他刚才要入相信,他这一生,从当准尉开始到去年6月11日,每天他家里坐下来吃饭的人总不少十二百人,最后竟把话说到这样:这些人甚至都不站起来了,就这样吃了中饭吃晚饭,再喝茶,”昼夜15个小时坐在餐桌旁,三十年连续不断,没有丝毫问歇,几乎连换台布的时间也没有,一个起身走了,另一个则来了,而在假日和皇家节日时来者达三百人。俄罗斯建立千年纪念日那天他统计了,竟有七百人。这可真是不得了!这样的情况是很糟糕的迹象;要接待这样好客的人简直可怕,所以我才想:对于您和我来说,这样的人是不是太好客了。”
    “但是,您和他好像关系挺不错嘛?”
    “像兄弟一般,是闹着玩的,就算是自家人,对我来说只会更光彩。通过二百个人吃饭和俄罗斯千年纪念的事,我甚至看出他是个非常出色的人,我这是说的真心话,公爵,您刚才说到秘密,也就是,说我走近来似乎想告诉什么秘密。就像故意似的,倒也真的有秘密:那位知名人物刚才表示,很想跟您秘密会面一次。”
    “为什么要秘密呢,绝不需要。我自己到她那里去,哪怕是今天就去。”
    “绝对不行,绝对不行,”列别杰夫连连挥起手来,”她怕的并不是您所想的事。顺便告诉您:那个恶棍简直是每天都来探询您的健廉状况,您知道吗?”
    “您好像常常称他是恶棍,对此我很表怀疑。”
    “您不用任何怀疑的,”不用的,”列别杰夫赶快把话盆开,“我只想说明,那位知名人物怕的不是他而完全是另一个人,完全是另一个人。”
    “到底怕什么,快说!”公爵望着装模作样,故作神秘的列别杰夫,不耐烦地问道。
    “秘密就在这里。”
    列别杰夫窃笑了一下。
    “准的秘密。”
    “您的秘密,尊敬的公爵,您自己禁止我在您面前说……”列别杰夫嘟哝着说,他把公爵的好奇心逗到近乎病态的难以忍耐的程度,以此而感到一种满足,末了突然说,“她怕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
    公爵皱了一下眉头,沉默了一会儿。
    “说真的,列别杰夫,我要放弃住您的别墅,”他突然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和普季岑夫妇在哪里?您把他们也招引来了。”
    “马上就到,马上就到。紧跟着他们甚至将军也要来。我要把所有的门都打开,把所有的女儿部叫来,马上叫来,马上统统都叫来,”列别杰夫惊慌地低语着,一边不停地挥动双手,从一扇问奔向另一扇门。
    就在这时科利亚来到了露台,他是从外面进来的,并且宣布,他后面要有客人来,是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及其三个女儿。
    “让不让普季岑夫妇和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进来?让不让将军进来?”列别杰夫听到消息大为惊讶,急急跑近来问。
    “为什么不?让所有愿意来的人都进来!列别杰夫,请您相信,您好像一开始就没有正确理解我的态度;您总是不断地犯错误。我没有丝毫缘由要隐藏和躲避谁,”公爵笑着说。
    看着公爵笑,列别杰夫认为有义务跟着他笑。尽管他异常激动不安,但仍然看得出非常满意。
    科利亚报告的消息是正确的,他赶在叶潘钦家的人前面仅仅早到几步,以便通知她们来到,因此客人们一。下子就从两面出现了,叶潘钦家的人从露台上来,普季岑夫妇、加尼亚和伊沃尔京将军从房间里来。
    叶潘钦家知道公爵发病和他在帕夫洛夫斯克,是刚从科利亚那里获悉的,在这以前将军夫人还在苦恼和困惑。前天将军把公爵的名片带给了家里人,这张名片激发起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绝对的信心,认为公爵本人一定会在这张名片之后来彼得堡与他们见面。小姐们则要她相信,一个半年没有写信的人,也许,现在也远远不会这么急于来见他们,大概,没有他们他在彼得堡也有够多忙碌的事,准知道呢?可是这些劝说是白费口舌。将军夫人对于这些意见大力生气并准备打赌,认为公爵至少第二天一定会来,虽然“这已经是姗姗来迟了”。第二天她等了一上午;等他来吃午餐,又等他到傍晚。当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时,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对什么都大发脾气,跟谁都大吵一通,当然,在吵架原因上根本不提公爵。整个第三天也只字不提他。阿格拉娅在用午餐时无意间脱口说,妈妈生气是因为公爵没有来,对此将军立即指出,“他在这件事可没有错,”——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马上站起身,忿忿地从桌旁走开了。终于,傍晚时分科利亚来了,带来了所有的消息,还描述了他所知道的公爵的全部遭遇,结果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高兴极了,但是不管怎么样,科利亚还是被很狠地数落了一通,“要不整天整天在这儿转悠,赶也赶不走,可这一回,即使你自己决定不来,哪怕告诉你也好。”科利亚本来真想为“赶也赶不走”这句话生气,但是他还是把这句话搁到一旁再说,要不是这句活太叫人见怪,他也许也就不计较了,因为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在获悉公爵发病的消息时所表现出来的激动不安,他还是喜欢的,她很长时间坚持必须马上派专人去彼得堡,请某个一流名医乘第一趟火车赶来。但是女儿们劝阻了她,不过,当母亲一叫她又打算去探望病人时,她们也不甘落后。
    “他生命垂危,”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一边忙乱着一边说,“可你们还在这里讲究礼仪!他是不是我们家的朋友?”
    “未知深浅,且莫涉水,”阿格拉娅刚开始发表意见。
    “那好吧,你就别去了,甚至这样还很好,不然,叶甫盖尼·帕夫雷奇来了,没人接待他。”
    有了这儿句话,阿格拉娅当然立即跟着大家走了,其实,即使没有这句话她也是打算要去的。坐在阿杰莱达旁边的ω公爵应她的请求马上就同意让她去。还是以前他开始结识叶潘钦家人的时候,听他们说起公爵,他就表示出异常的兴趣。原来他认识公爵,他还是不久前结识的,还一起在某个城住过两个星期。这大约是三个月前的事。ω公爵甚至讲了许多有关公爵的情况,总的来说他对公爵相当好感,因此现在由衷地高兴去探望老相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将军这次不在家。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也还没有来。
    从叶潘钦家至列别杰夫的别墅不超过三百步,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夫娜到公爵这儿,第一个不愉快的印象便是在他周围遇见了一大群客人,已经不用说,在这一群人中有二三个人是她十分痛恨的;第二则是惊讶,因为她看到向她们迎面走来的是个乍看起来完全是健康的年轻人,而不是她意想中会见到的躺在病榻上生命垂危的人,而且他衣着讲究,笑容可掬。她甚至茫然不知所措地停住了。科利亚非常满足。当然,在将军夫人尚未从自已别墅动身的时候,他本可以解释清楚,没有谁奄奄一息,也没有人生命垂危,但是他没作解释,他狡猾地预感到,将军夫人看到自己诚挚的朋友身体健康,一定会大发脾气,会可笑地气忿难平。科利亚甚至很不客气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想要惹恼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尽管他与将军夫人存在着友谊,但他还是常常招惹挖苦她。
    “等一等,亲爱的,别急,别扫了自己的兴!”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夫娜回答说,一边坐到公爵为她摆好的扶手椅上。
    列别杰夫,普季岑,伊沃尔京将军急忙奔过去为小姐们搬椅子。将军为阿格拉娅搬了椅子,列别杰夫也给ω公爵摆了椅子,与此同时弯着腰以表示其异常恭敬的态度,瓦里娅像通常那样欣喜而又低声地与小姐们打了招呼。
    “公爵,我真的以为大概会看见你躺在床上,是因为害怕才在想象中夸大了,我现在也决不撒谎,看着你一脸喜气洋洋的样子,我反而气恼得要命,但是我向你起誓,这不过是没有来得及好好思考前另。一会儿的情绪。一经思考,我说话做事总是更聪明些,我想你也是这样。说真的,假如我有亲生儿子,也许对他身体康复还不会像见到你恢复健康这样高兴;如果你对此不相信我,那么你应该感到羞愧,而不是我。而这个恶小子跟我还不只是这样闹着玩。好像你是庇护他的,那么我警告你,总有一天我会更乐意放弃与他结交的荣幸请相信我的话。”
    “我又什么地方得罪您了?”科利亚嚷起来说,“无论我说了多少回要您才信,公爵几乎已经恢复健康,您却不愿相信,因为您设想他生命垂危躺在听床上,这会有意思得多。”
    “到我们这儿来住多久?”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转向公爵说。
    “整个夏天,也许更长些。”
    “你还是一个人?没有结婚?”
    “没有,没有结婚,”公爵对她这种幼稚的挖苦话付之一笑。
    “这没什么好笑的,这是常有的事。现在我说别墅,为什么不搬到我们那儿去住?我们有整间厢房是空着的,不过,随你便。你现在是租他的住吗?这个人,”她朝列别杰夫那儿点了下头,低声追问道,“他干吗老是做鬼脸?”
    这时维拉像通常一样抱着孩子从房间里走到露台上来。列别杰夫在椅子旁点头哈腰张罗,同时却不知道干什么是好,但又极不愿意离开,这时便转向维拉,朝她连连挥手,赶她离开露台,甚至忘了场台,连连跺脚。
    “他疯了吗?”突然将军夫人补充问。
    “不,他……”
    “也许是喝醉了?你的伙伴可不怎么样,”她的目光扫视了其余的客人后断然说,“不过,姑娘却多么可爱呀!她是谁?”
    “这是维拉·鲁基扬诺夫娜。这个列别杰夫的女儿。”
    “啊!……非常可爱。我想跟她认识一下。”
    但是,列别杰夫听到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夸赞,自己己拖着女儿过来介绍了。
    “孤儿,全是孤儿!”他走到跟前,有气无力地凄然说,“她抱着的这个孩子也是孤儿,是她的妹妹,叫柳鲍芙,完全是合法婚生的,我那刚去世的妻子叶列娜六个月前死于分娩,这是上帝的旨意……是啊……虽然她只是姐姐,可就得代替母亲照料妹妹了,她不过是姐姐……不过是……不过是……”
    “而你这个当爹的不过是个傻瓜,对不起。好,够了,我想你自己也明白。”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突然异常气愤地断然说。
    “千真万确。”列别杰夫恭敬地深深鞠了一躬。
    “听着,列别杰夫先生,有人说你在阐释《启示录》,是真的吗?”阿格拉娅问。
    “千真万确……第十五个年头了。”
    “我听说过你的事。好像还在报上刊载过有关您的报道,是吗?”
    “不,这是讲的另一个人,是另一个人,那人已经死了,而在他之后就剩下我了,”列别杰夫得意忘形地说。
    “看在邻居的份上,劳驾您近日内什么时候给我讲讲,我一点也不懂《启示录》。”
    “我不能不提醒您,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这一切在他来说纯粹是招摇撞骗,请相信我,”伊沃尔京突然很快地插进来说。他千方百计想怎么开口讲话,等得焦急,如坐针毡;现在他在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身旁坐下。“当然,住别墅的人有自己的权利,”他继续说道,“也有自己的乐趣,接受这么一位不同寻常的因特鲁斯来阐释《启示录》也未尝不是一种娱乐,跟别的娱乐一样,甚至还是绝妙的智力游戏,但是我……您望着我好像很惊讶?我很荣幸向您作自我介绍——伊沃尔京将军。我还曾经抱过您呢,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
    “见到您非常高兴。我认识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和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阿格拉娅竭力克制自己不要放声大笑出来,低声咕哝着说。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发火了。早就蓄积在心中的怒气突然要求宣泄。她无法忍受伊沃尔京将军,她过去认识他,但已是很久前的事了。
    “你在胡说,老爷,这是家常便饭了,你从来也没有抱过她,”她忿忿然不客气地对他说。
    “妈妈,您忘了,他真的抱过我,在特维尔,”阿格拉娅忽然证实说,“我们那时住在特维尔。我当时六岁,我记得。他给我做了弓和箭,教我射箭,我还射死了一只鸽子。您记得吗,我和您一起射死鸽子的事?”
    “当时他给我带来了硬板纸做的头盔和木剑,我还记得!”阿杰莱达喊了起来。
    “我也记得这一点,”亚历山德拉证实说,“你们那时还为了受伤的鸽子而吵嘴,结果被分开罚站墙角,阿杰莱达就戴着头盔、拿着木剑站着。”
    *因待鲁斯,此处原为法语俄译音,意力“冒名者”。
    将军对阿格拉娅声称,他曾经抱过她,他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开始谈话,也仅仅是因为他跟所有的年轻人攀谈几乎总是这样开始的,如果他认为有必要跟他们结识。可是这一次,仿佛故意似的,他说的恰恰是真话,又仿佛故意似的,他自己又偏偏忘了这一件事。因此,当阿格拉娅此刻忽然证实,她与他两人一起射死了鸽子时,他的记忆一下子豁然大悟,自己也回忆起所有这一切乃至细枝未节,已是暮年的人回忆起遥远过去的某件往事往往是这样的。很难表述这种回忆对这个可怜的,通常带着几分醉意的将军产生多么强烈的作用,但是他终究猛然大受感动。
    “我记得,全部记得!”他喊了起来说,“我当时是上尉。您是这么一丁点儿小,非常讨人喜欢。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加尼亚……。我常到你们家……去作客。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瞧你,你现在都落到什么地步了!”将军夫人接过话茬说,“既然你这么受感动,这么说,你到底还没有把自己的高尚感情都喝光!把妻子折磨苦了。本该给孩子们作出表率,可你却坐进监狱,老爷,从这儿走开吧,随便走到哪儿,站到门背后角落里去哭一通,回忆一下自己清白的过去,也许上帝会宽恕你,去吧,去吧,我对你可是说正经的。改邪归正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带着追悔的心情回忆过去。”
    但是无须重复说对他说的是正经话。正像所有经常醉醉醇的人一样,将军非常容易动感情,又像所有堕落太甚的酒鬼那样,不那么容易承受得注对昔日幸福的回忆。他站起身,温顺地向门边走去,以致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马上又可怜起他来。
    “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雷奇,老爷!”她冲着他背后喊了一“声,“停一下;我们大家都是有罪过的人,等你感到自己较少受到良心责备时,再到我这儿来,我们一起坐一会,聊聊过去。也许,我自己的罪孽比起你来要深重五十倍;而现在再见吧,走吧,这儿没你的事……”她忽然害怕他又回转来。
    “您暂时最好别跟着他,”公爵制止了本已跟在父亲后面跑去的科利亚说,“不然,这一会儿他就会懊恼起来,一切便前功尽弃了。”
    “这倒是真的,别去碰他,过半小时再去,”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决定了说。
    “瞧,一生中哪怕说一次真话有多大意义,竟感动得流泪。”列别杰夫壮着胆子插话说。
    “如果我听到的都属实的话,那么你这个爷们大概也是个好样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赐马上就止住了他。
    聚集在公爵这里的所有客人之间的相互关系渐渐地确定了下来。公爵自然能够认识并且也已经认识到将军夫人及其女儿们对他的十分关切,当然也诚挚地对她们说,在他们来拜访前,他自己就打算,尽管自己有病,时间又已经晚了,今天可一定要到她们那里去。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瞥了一眼公爵的客人,回答说,就现在也可以这样做。普季岑为人很有礼貌也很知趣,很快便起身告退,到列别杰夫的厢房去,而且也很想把列别杰夫本人一起引走。列别杰夫应允马上就来;此时瓦里娅在跟小姐们在交谈,因此留了下来。她和加尼亚对自己的将军父亲离开感到相当高兴;加尼亚自己后来也很快地跟在普季岑后面走了。在露台上逗留的那一会儿,虽然叶潘钦家的人在场,他举止谦恭温顺又不失尊严,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两次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他也丝毫没有因为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而显得不知所措,确实,过去了解他的人会想,他变了许多。阿格拉娅很喜欢这种变化。
    “这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出去了吗?、她突然问。她有时候喜欢这样做,用自己的问题大声、生硬地打断别人的谈话,同时又不是向哪个个人提问。
    “是他,”公爵回答说。
    “我差点没认出他来,他变了许多……变好得多了。”
    “我很为他高兴。”公爵说。
    “他大病了一场,”瓦里娅怀着欢悦和同情补充说。
    “哪一点上他变好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几乎大为惊吓和困惑不解,怒冲冲地问着,“哪来的根据?丝毫也没有变好。你觉得他究竟什么变好了?”
    “再没有比‘可怜的骑士,更好的了!”科利亚一直站在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椅子旁,这时却突然宣称说。
    “我自己也这么想,”出公爵说完,笑了起来。
    “我完全赞同这个意见,”阿杰莱达郑重宣布。
    “什么‘可怜的骑士,?”将军夫人问,一边困惑和烦恼地打量着所有说话的人,当她看见阿格拉娅满脸通红时,生气地补充说,“简直是胡说八道!什么‘可怜的骑士’?”
    “你宠爱的这个男孩难道是第一次歪曲别人的话吗?”阿格拉娅傲慢而愤怒。
    阿格拉娅每次发怒的时候(而她经常发怒)尽管正言厉色、毫不容情,但也几乎每次都流露出还有点孩子气的、不耐烦的学生样,并且掩饰得也不高明,因此别人瞧着她,有时不能不发笑,这又使她异常恼火:因为她不明白人家笑什么,“他们怎么能,怎么敢笑,”现在连姐姐们,因公爵也在笑,甚至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本人也莞尔一笑、也不知为什么涨红了脸。科利亚哈哈大笑,得意非凡。阿格拉娅这回生气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倒反而使她变得格外妩媚动人了。她的窘态对她非常相称,于是随即她又为自己这种窘态而暗自着恼。
    “他歪曲您的活还少吗,”她又添了一句。
    “我是以您自己的赞叹为根据的!”科利亚嚷了起来,“一个月前您翻阅《堂·吉诃德》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说再没有比‘可怜的骑士,更好的了。’我不知道您那时说的是谁?是堂·吉诃德还是叶甫盖尼·帕夫雷奇,或者还有什么人,反正是说的某个人,当时我们还交谈了很久……”
    “我看,你妄自猜测是不是大多了点,亲爱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烦恼地阻止了他说下去。
    “难道仅仅是我一个人这么想吗?”科利亚不甘闭口不言,“那时大家都这么说,就是现在也是;就刚才出公爵,阿杰莱达·伊万诺夫娜,还有所有的人都宣布支持‘可怜的骑士’,这么说‘可怜的骑士,是存在的,而且也一定是有的,据我看,要不是阿杰莱达·伊万诺夫娜,那么我们大家早就会知道,谁是‘可怜的骑士了’。”
    “我又哪里做错了?”阿杰莱达笑着说。
    “您不愿意画肖像,这就是您的错!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当时请您画一幅‘可怜的骑士’的肖像画,甚至还说了她自己构思的画的袁材,您记得那素材吗?您不愿意……”
    “可是叫我怎么画呢?画谁呢?根据素材来画,这位‘可怜的骑士’
    无论在谁的面前都不除去钢面罩这样能得出一张什么样的脸呢?画什么?面罩吗?蒙面人?”
    “我一点也不明白,什么面罩!”将军夫人很生气,其实她心里开始很清楚地明白,“可怜的骑士”这个称号指的是谁(看来,这是早就约定的称呼)。但是特别使她恼火的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也在不好意思,后来完全窘得像个10岁的孩子,“怎么啦,这种愚蠢的把戏有完没完?到底给不给我讲清楚这个‘可怜的骑士’是怎么回事?是不得了的秘密,绝不能让别人知道还是怎么的?”
    但大家只是继续笑着。
    “这是最简单不过的,有一首奇怪的俄罗斯诗歌,”终于出公爵插进来说,显然他想尽快了结这场谈话,改换一个话题,“是关于‘可怜的骑士,的,没有开端和结尾的一个片断。一个月前光景,有一次午餐后大家在一起说笑,照例为阿杰莱达·伊万诺夫娜未来的画寻找素材,您知道,为阿杰莱达·伊万诺夫娜的画寻找素材早日成为全家的共同任务了。于是就谈到了‘可怜的骑士’,谁是第一个说的,我不记得了……”
    “是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科利亚嚷了起来。
    “也许是,只不过我不记得了,”公爵继续说,“有的人嘲笑这个素材,另一些人则宜称,没有比这更高级的了,但是要画‘可怜的骑士’无论怎样总得要画脸,于是便开始逐个挑选所有熟人的脸,结果却一张也不合适,事情也就到此为止。这就是全部经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忽然想起来提这件事而且还加以引伸。这在当时是顺便说起,很可笑,而在现在则根本没有什么意思了。”
    “因为又有了另有所指的愚蠢的新花招,既刻薄又欺人,”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毫不客气地说。
    “除了深深的敬意,没有丝毫愚蠢,”突然阿格拉娅完全出人意料地郑重而又严肃地说,她已经恢复常态,克服了刚才窘迫的神态。不但如此,你看着她,根据某些迹象可以认为,现在她自己也乐意这玩笑开下去,越开越玄妙。她身上发生这一转折的瞬间,正是公爵窘态毕露而且越来越厉害,达到非常明显的地步。
    “一会儿像个疯子似的放声大笑,一会又突然表示深深的敬意!真是疯了!为什么要尊敬?马上给我说,为什么你无缘无故忽然就有了深深的敬意。”
    “之所以有深深的敬意,”阿格拉娅依然那样郑重和严肃地回答母亲,那几乎是充满愤恨的问题,“是因为在这首诗里就描写了一个有理想的人;其次,既然确立了理想,就会把它作为信仰,而有了信仰,就会不顾一切地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它。在我们这个时代这是不常有的。在这首诗里没有说‘可怜的骑士’的理想究竟是什么,但可以看得出,这是一个光明的形象,‘纯洁的美的形象’,而热衷于自己信仰的骑士脖子上不是系着围巾而是挂着念珠。确实,那诗里还有一句令人费解、同意未尽的箴言,他写在自己盾牌上的三个字母:A,H。B……”
    “是A,H,贝,”科利亚纠正说。
    “可我说是A。H。B,而且我愿意这样讲,”阿格拉娅烦恼地打断他说,“不论怎么样,有一点是很清楚的:不论他的女士是什么人,也不管她做什么事,对这个可怜的骑士来说都无所谓。是他选择了她而且相信她的‘纯洁的奏’,这已经足够了。后来他已经永远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了;他的功勋就在于,即使她后来成为小偷,他也仍然相信她,而且为了维护她那纯洁的美丽甘愿折戟沉沙。诗人好像想把某个纯洁高尚的骑士那中世纪骑士柏拉图式爱憎的全部宏大的概念综合进一个非同寻常的形象中去。当然,这一切是理想。在‘可怜的骑士,身上这种情操已经达到极限,到了禁欲主义的地步。应该承认,具备这样的情操意味着许多东西,而且这样的情操留下的是相当深刻的特点,从某方面来讲,是值得称道的,更不用说堂·吉诃德了。‘可怜的骑士’也是一个堂·吉诃德,只是很严肃不可笑罢了。我开始不理解而问笑,现在我却爱‘可怜的骑士’,而主要的是,我敬重他的高尚行为。”
    阿格拉娅说到这里结束。望着她,甚至难以相信,她是当真说的还是在嘲笑。
    “嘿,他是个傻瓜,他的行为也是傻的!”将军夫人决断着说,“还有你,我的姑奶奶,胡吹一通,简直就像是上课;照我看,于你甚至是很不相称的。无论如何是不能容许的。什么诗?你背诵一下,你肯定是记得的!我一定要知道这首诗。我这一辈子就是不能容忍诗歌,仿佛早有预感似的。看在上帝份上,公爵,忍耐一下,看来我和你不得不一起忍受了,”她对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说。她非常气恼。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本想说什么,可是因为始终窘困不安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阿格拉娅一个人,如此信口开河地大讲一通,却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甚至还好像很高兴。她随即站起身,仍然像原来那样郑重和严肃,而且显出一副早就准备好和只等邀请的样子,走到露台中央,站到还坐在扶手椅里的公爵面前。大家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几乎是所有的人:出公爵、姐姐、母亲都怀着一种不快的感觉看着这一新想出来的淘气行为,无论如何这样做是走得太远了。但是可以看得出,阿格拉娅喜欢的正是这种故作姿态,她就用这副样子像模像样地开始朗诵诗歌。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差点没把她赶回原座去,但就在阿格拉娅刚要开始有腔有调朗诵那首著名的叙事诗时,两位新来的客人一边高声讲着话,一边从街上走进了露台。这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将军,紧跟在他后面的是位年轻人。他们的来到引走了一阵小小的骚拢。”

《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