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 三战之约

  阿蘅在黄药师身后探头出来,一双大眼随着两道清影律动,蓦感头昏脑涨,摇摇欲坠。
  黄药师觉得有异,忙把她转过身来,搂入怀中,他性情与众不同,视礼教俗节贱逾粪土,也管不得旁人的目光,轻轻道:“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阿蘅把脸埋在他胸口,问道:“她们谁会赢?”
  黄药师道:“不知道,眼下还瞧不出来。啊哟!”
  阿蘅惊道:“怎么?”便要转身去看。
  黄药师怕她旧伤复发,把她轻轻按住,道:“没什么,刚才岳诗琪出了一记怪招,还好给林朝英避过去了,嘿嘿,避得当真妙,当真妙。啊,好!好一招‘鸿飞仓冥’!唉,可惜!”
  阿蘅这一次并不再问,猜想是林朝英使一招什么“鸿飞沧冥”,十分厉害,却又被对手破去了。旁人紧张万分,她心中却是甜滋滋的:“大哥给林姐姐捧场,对岳姐姐显是全然没有情意了。”
  她自和黄药师在一起,虽然幸福喜乐,却隐隐害怕终有一天,这样的日子会忽然过完,黄药师终于舍下自己,投向岳诗琪,是以常常感到莫名的惶恐。直至此时此刻,当世最强的两位女高手作殊死之博,她旁观黄药师的自然流露,方才确知爱郎实是全心向着自己,对岳诗琪再无留恋。
  猛听得一声婴儿啼哭,接着群雄哗然,兵刃交击之声却戛然而止,冯蘅再也忍耐不住,转过头来,赫见场中三人对面而立,岳诗琪肩头衣衫破裂,脸色苍白,似是吃了亏,十步外的林朝英,也是花容失色,长剑插于土中,手中抱着一个襁褓,却是原先缚在岳诗琪身后的那个婴儿。王重阳铁青了脸,站在两人之间。
  原来林朝英和岳诗琪激斗多时,谁也奈何不了谁,但林朝英内力悠长深厚,岳诗琪初习真经,学的仅是几门厉害的外门功夫,百招之外,却渐觉真气散乱,着急浮燥之下,肩头露出破绽。林朝英抓紧时机,长剑掠处,剑气已把对方肩头的衣衫绞碎,要待透体而入,却不防劲风扑至,似有一物向自己掷来,忙运左掌全力推出,猛听得一阵哭声自那物传出,投来的赫然是岳诗琪背着的襁褓,林朝英心中大惊:“这一掌推将出去,岂不是把婴儿给打死了?”她反应极快,一剎那中硬生生收回掌力,拋下长剑,双手把襁褓接入怀中,只觉巨力击体,气血翻涌,却是岳诗琪掷婴之际,注入了内力,以婴儿为媒,间袭敌人。
  林朝英骂得一声:“好毒的女人。”寒气已自头顶汹涌而来,她身受内伤,先机尽失,暗叫:“王喆,王喆,我要死了!”
  风声响起,一人已护在身前,“叮叮”两声,把匕首挡了回去。正是王重阳及时相救。
  岳诗琪耗力甚多,与对方长剑相触,手臂酸麻,双刃险些脱手,厉声道:“臭道士,以二敌一么?”
  王重阳大袖一拂,道:“大家瞧得清楚,适才你已输了一招,若非掷婴使诈,早就败在林女侠剑下了。”群雄虽也看见岳诗琪背着襁褓,只因那孩子不作一声,是以都没多加注意,如段皇爷之流,见她生得俏丽华贵,实难相信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这时见她为了打败对手,竟连孩子也要牺牲,这才勃然而怒,纷纷道:“不错!林女侠手下留情,你别不知好歹!”“兀那妖妇,恁地歹毒,亲生孩子也是掷得的么?”“林女侠武功高强,先取一场。”
  王重阳转身对林朝英道:“林女侠好武功,贫道佩服。”
  林朝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然开口道:“这场比斗,是我输了。”此言一出,众人包括岳门三煞,无不愕然。
  王重阳惊道:“朝英,这……这却是为何?”
  林朝英淡淡地道:“生死争斗,原是无所不用其极,岳姐姐武功高强,智计更是远胜于我,小妹输得心服口服,这可愧对天下英雄了,告辞。”说罢走到黎生面前,把婴儿递了给他,轻轻道:“这必定不是岳诗琪的孩子,请小兄弟好好照顾,不用还给他们了。”
  黎生呆呆接过,要待说话,林朝英身形早在数丈之外。那孩子受了重创,却哇哇大哭了起来。原来这幼女的确不是岳诗琪、蒋振宇所生,乃是曲灵风的女儿曲莹。其时岳诗琪、蒋振宇苦练邪魔武功,已导致不育。雷峰寺僧慧才与岳家交好,知道这个细情,便趁血洗曲家之机,串通岳诗琪抢去一个婴儿抚养。曲灵风那日不敌,全家遇害,刽子手实是慧才和岳诗琪二人。这段隐秘却是无人知晓,三年后,曲灵风被逐出桃花岛,返回临安沽酒为业,偶遇丐帮黎生,才认出这寄养的女孩是自己骨肉,父女团圆。无奈曲莹幼时受创,年纪渐长,智力却始终低下,是为后来的傻姑。
  林朝英刚才奋勇争先,这时明明得胜,反而自认败绩,在场不乏见识高明之士,黄药师更是聪明绝顶,却也思之不解其故,冯蘅忽然叹了口气,轻轻道:“我知道林姐姐为什么会这样。”黄药师道:“为什么?”
  阿蘅叹道:“那位王真人由始至终,着意的就是比武胜负,却没有一句话是慰问林姐姐的。”
  黄药师道:“难道林朝英便是为了这个,故意认输,想要气死王重阳么?”阿蘅道:“为什么不能?”黄药师摇头道:“这位大姐武功高强,却是如此不明事理,王重阳遇上了她,也算是倒霉,哈哈。”言下甚是幸灾乐祸。
  这时王重阳眼睁睁瞧着林朝英远去,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何滋味,但听一声怪吼响起:“来第二场!来第二场!谁敢和我打架?”
  目下已输了一场,而三煞武功之高,更是大出群雄之料。洪七公知道这岳见龙虽然神智昏乱,其实本身的武艺已经颇为不弱,习得真经之后,当不在乃妹之下,自己并无胜他的把握,但王重阳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宜出手,余人至多和自己在伯仲之间,看来这一场还是要由他这个发起人来对付了。
  刚想出声应战,却听长笑声中,一人大步越众而出,向洪七公道:“洪贤弟,这人是我的。”
  洪七公微愕,道:“裘兄,你……”此人正是裘千仞,他自执铁掌帮门户以来,声势着着不小,据说他单人双掌,打得衡山派诸武师死伤枕藉。又头顶铜缸,飞渡淮水,折服了淮阴的神鳌会,种种事迹,当真是神乎其神,洪七公与他相交不深,向来当是夸大之辞,这时见他自告奋勇,不由有些犹豫。
  裘千仞微微一笑,走到林子旁边,拾起一块巴掌大小的青石,放在手中轻轻搓动,只见那青石化成粒粒粉末,悉悉然落在地上。这手功夫一露,众人群相变色,几个铁掌帮帮众大声喝起采来。洪七公骇极而笑:“小弟静观裘兄降魔。”
  裘千仞好整以暇地踱到场中,笑道:“岳老弟,我有一句话,先要对你说清楚!”
  岳见龙神智不清,道:“你是谁?你是谁?啊,对了,你是奸臣秦桧,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蒋振宇插口道:“这位裘帮主,人称铁掌水上飘,掌上功夫和轻身功夫都什么了得,三哥小心些。”
  岳见龙闻言,“蹬蹬蹬”连退三步。裘千仞哈哈大笑,得意地道:“老弟,所谓拳脚无眼,你与我动起手来,死伤难免,你虽然作恶多端,但总是忠良之后,不如这就投降了吧,咱们瞧在你祖宗分上,饶你一命,也未可知。”
  岳见龙双目圆睁,忽然指着裘千仞怪声道:“我知道了,你是金兀朮,你以为你换件破衣服,我就不认得你了吗?我是岳家的子孙,咱们岳家个个是大英雄,大豪杰,咱们的武功天下第一,你们这些人,都只配给咱们提尿壶!”
  阿蘅听得有趣,忍俊不住,“嗤”地笑了出来。
  裘千仞却勃然大怒,也不搭话,双掌平推,“砰砰”两声,击在岳见龙胸口,身子晃处,又退在原处。
  岳诗琪怒道:“不要脸的贼子,便是如此偷袭么?”一把抱住兄长,急道:“三哥,你觉得怎样?”语音甚是惶急。
  众人也料不到裘千仞如此容易得手,想他掌力雄浑,这一下非把岳见龙打得筋断骨折不可。黄药师想起和岳见一起龙弄潮祭坟,不禁暗自叹息。
  忽听大声怪笑,传自岳见龙之口:“哈哈哈,嘿嘿嘿”声如鬼哭,群雄只觉耳中嗡嗡作响,几个功力较浅的,已自坐倒在地。黄药师握着阿蘅的手,内力源源不绝地输将过去,心下好生诧异:“这厮中了裘矮子两掌,怎地还有这般霸道的内功?”
  幸好岳见龙不多时便即收住笑声,对岳诗琪道:“我没事,金兀朮哪能奈何得了我?他给我搔痒呢,妈,你别担心,孩儿是岳家的子孙,怎么能输给别人?”却是把妹子当成是母亲了。众人又是好笑,又是骇异,岳诗琪神色黯然,道:“没事就好,快把他杀了!”
  岳见龙道:“这个自然。”说着踏上两步,全身骨胳“格格格”,如炒豆般响将起来。
  裘千仞道:“且慢!”
  岳见龙嘻嘻笑道:“你打了我两掌,我也要打回来,有仇不报,不是岳家的子孙!”
  裘千仞忽然弯腰捂腹:“啊也,不好,昨天湖蟹吃多了,这个时候来闹肚子!”
  王重阳和洪七公齐道:“裘兄怎么了?”心想内力高强之士,怎么会拉肚子,多半又是在伺机偷袭,只是以他如此武功,何以还要行此等卑鄙手段?
  岳见龙心神错乱,反应却仍是极快,退了两步,道:“金兀朮,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裘千仞道:“你,你等着,待我去方便回来,才收拾你。”说着便要往树丛中钻。
  岳诗琪怒道:“武穆爷的禁冢,岂能容你污辱?”
  裘千仞道:“好好好!我走远些,去湖边拉,你们跟我来!”说罢当先向西湖方向跑去,几个铁掌帮帮众跟在后面,轻功倒也不弱。
  王重阳和东邪西毒﹑南帝北丐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位铁掌高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黄药师心道:“想是这矮子的武功中尚有极大破绽,因此假托便急,其实是打坐运气去了。”谁知过了盏茶时分,仍不见几人的影踪。
  周伯通和邱处机齐道:“瞧瞧去!”两人说去就去,过不多时,并肩奔了回来,周伯通哈哈大笑:“这矮子想是掉湖里去啦,我绕了个大圈,到处不见他!”王重阳等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裘千仞借便急为辞,竟已溜走了。
  洪七公心中气馁,眼下明明连败两场,焉能就此认输?打个哈哈对岳见龙道:“来来来,我和你打一架!”
  岳诗琪道:“亏你是堂堂丐帮之主,全不讲口齿,欺负我三哥吗?双方出阵人选既定,岂有临时替换之理,第二场是家兄对铁掌帮主裘千仞,裘大高手临阵逃走,胜负已定。”
  洪七公登时语塞,但想连输两场,今日便算是栽了,当下不理岳诗琪,对岳见龙道:“小子,你敢跟我较量吗?”想诱他胡里胡涂地交上手再说。
  谁知岳见龙摇头道:“你算什么?你又不是金兀朮,你只不过是哈迷赤,不配和我交手!”
  蒋振宇哈哈大笑,道:“现下三场两胜,各位都是成名的豪杰,一言九鼎,不会说话当放屁吧?”
  洪七公道:“呸,你他妈才说话当放屁!”
  王重阳长叹一声,道:“你们这便去吧,日后若再作恶,全真教和丐帮绝不和你等干休!”
  蒋振宇冷道:“客气,日后免不了要上终南山来讨教真人高招!”说罢方要举步,只见一道剑光从人群中发出,直指自己。他旋身错开半步,十指箕张,抓向剑刃,敌剑翻腾挥掠,刺﹑削﹑推﹑扯,的是精妙。蒋振宇毫不畏惧,运起九阴白骨爪,和长剑相交,竟发出“叮叮”之声,如此硬功,群雄只瞧得汗毛直竖。
  王重阳叫道:“公孙前辈!今日暂住,林世兄的仇咱们且图后报!”
  公孙叹心伤爱徒之死,见三个仇人竟要从容逸去,再也忍耐不住,出手攻向蒋振宇。他剑法精绝,竟然偷袭不中,对方外门功夫实在太也霸道,竟尔不惧刀剑,自己实难取胜,耳听得王重阳的叫唤,心道:“我一人之力,实不是三个妖人的对手,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蓦地里剑光暴涨,人却向后退去。
  蒋振宇狞笑一声:“走得那么容易?”两指疾伸,自剑光中夹住了长剑,公孙叹大惊,出力回夺,不防蒋振宇右手暴长,五指已插入他的顶心!
  群雄大躁,几个长老平日和公孙叹颇为交好,连声呼啸,向三煞扑去。蒋振宇哈哈大笑,双爪倏伸倏缩,数招间已抓破了四人的喉头。洪七公一声悲啸,趁乱扑上前去,抱住这位绝代剑圣,见他奄奄一息,眼看不活了,眼泪汩汩而下。
  岳诗琪展动身法,欺到黎生面前,叫道:“把孩子还来!”掌影重重,罩住了他上身几处要害。
  一旁的刘处玄和孙不二见黎生势危,双剑齐出,刺到敌人背后。岳诗琪猛地转身,抓住了双剑,“格格”两声,双刃齐折,飞起一脚,将孙不二踢倒,左掌却拍向刘处玄门面。刘处玄举掌接过,抵敌不住,往后跌退,口中鲜血狂喷。
  岳诗琪被激起凶性,一声厉啸,向孙不二头顶抓落!猛听得破空之声呜呜而来,一枚小石子击在掌缘,整条手膀为之酸麻,她心中一震,见不远处有对男女相偎而立,男的便是那青衫怪人,女的娇小美丽,却是冯蘅。岳诗琪恍然大悟,厉声道:“黄药师,又是你!”
  便这么一缓,马钰和邱处机四掌齐出,攻到面前,郝大通和王处一的双剑从背后攻到,周伯通却抱起孙不二,远远跑了开去。
  全真七子个个修为不凡,四人联手,威力便非同小可。岳诗琪凝神接得数招,丐帮的传功长老和掌棒龙头也已攻到。只听蒋振宇叫道:“今日先退,孩子由他去了!”
  岳诗琪哼了一声,避过掌棒龙头的铁棒,反手一爪,五指插入传功长老的胸口。马钰等大骇,纷纷退却。岳诗琪冲出重围,叫道:“三哥!回家啦!”
  岳见龙已打死了好几个正道豪杰,这时正与段皇爷激斗,闻言连使两下杀手,把强敌逼退,呼啸声中,直冲出来,竟然无人敢撄其锐。
  蒋振宇和王重阳对了一掌,也借力掠出圈子,快得如鬼似魅,长笑道:“今日之会,意犹未尽,三月之后的初一,我等在西岳华山绝顶相候,请众位英雄前往相聚!”说到个“聚”字,三人已在半里之外。
  群雄要待追击,隐隐听得马蹄声沿湖而至,王重阳道:“一定是岳老将军引着官兵来了,大伙儿退。”
  众人扶伤抬尸,回到落脚处,点算之下,除了公孙叹和传功长老之外,尚有二十三位豪杰死于敌手,伤者亦众。此战蓄势而发,居然铩羽而归,洪七公﹑邱处机等都觉悻悻,有的大骂三煞狠辣,有的怒责裘千仞虚有其名,更有的埋怨林朝英莫名其妙,无端认输。
《东邪大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