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虽是山腰,观日楼已位于云海之上,终日云烟雾绕,甚是奇丽。再向山上,则道路更见崎岖,寻常武夫已甚难攀援而上。再上,则道路几不可辨,山势陡险,望而生怖,山鼠飞鸟至此而回。恐怕除了少数几个轻功绝顶之人或曾履足,没有人知道那上面到底还有多高,还有多险。
华山脚下,却有很大很大的一片村镇。民风质朴善良,世代安居乐业。或许是慑于华山剑派行侠仗义之名,这一带向来相安善处,匪盗不生。
这一日清早,天灰蒙蒙的下着小雨,街东口的一家酒馆之中掌柜正在里里外外的招呼客人。几个过路人在店中稀稀拉拉坐了数桌,一面躲雨一面谈天。
只听一个胖胖的商贾模样的中年人看着门外的雨忧道,“这雨下了这么些天,怎么也不见停呢?如此下去,我这批货可要迟了。”
旁边一个年青一些的汉子接道,“谁又好多少呢?我这些天摊子一直摆不出去,再过几天,家中可就要见锅底了。”
正巧赶上掌柜上来添酒,那汉子笑道,“只是便宜了你马掌柜,赶上下雨,天天生意大好。”
那马掌柜笑道,“哪里,哪里。全是承了各位常常来捧场。象是贾爷,每次从江南来,都光顾小店,李爷也是常客。平日承二位的情,让小店能开得下去,今天的酒钱算个八折吧。”
那二人脸上都显出笑意。那贾姓商人道,“如此真是多谢了。”那李姓汉子也是连连拱手,几人客气了一番。商人问道,“马掌柜,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不知道你熟不熟悉?”
马掌柜道,“贾爷想打听谁?但叫是华山脚下的,我十有八九都听说过。”
贾姓商人道,“掌柜一定知道的,此人是华山剑派门下高人,名叫风清扬。”
马掌柜哈哈笑道,“风清扬,风清扬,我当然知道。不瞒贾爷,本店每日客人来来往往,不计其数,在店中闲聊起来,那也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门。但这几年来,说来说去,就是数说风清扬的多。你问我可真是问对人了。他小小年纪,怎么闯出这么大的名头?”
贾姓商人一惊,问道,“你说他小小年纪?我那侄儿也是说他似乎年纪甚轻。可我想华山派二三十年前,就有‘清’字辈的出来走江湖了,现如今已有不少‘不’字辈的高手。风清扬年纪再小,也该快四十多了吧?”
那李姓的汉子在一旁插嘴道,“你侄儿没有亲眼见到风清扬么?”
贾姓商人道,“见是见到了,只是他来去的太快,我侄儿也没看清楚。”
马掌柜端起一杯茶,慢慢喝了一口方道,“你侄儿没有看错,风清扬年纪甚小,今年不过十七八岁。”
贾姓商人道,“咦,这可就奇了。那他许多‘不’字辈的师侄,岂不是年岁比他还要长么?”
马掌柜笑道,“十二年前,风云雷电中的赵清雷赵道长将风清扬带回华山,原是要收他为徒的。要是他先收了下来,嘿嘿,今天风清扬就变成风不扬了。谁想到他要先禀明师傅,结果他师傅也看上了这小孩子。作徒弟的哪儿能跟师傅争徒?结果眼睛一眨,风不扬变成了风清扬,看好的徒弟就变成了师弟。那年风清扬才六岁,而其它‘清’字辈的师兄们大多已三四十岁,有的也都已收了徒弟,这可不是有些‘不’字辈的师侄反而比他年长?”
贾姓商人点头道,“噢,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
却听一旁边那李姓汉子插嘴道,“马掌柜的,你讲的大致不错,这华山脚下人人皆有耳闻,可我却听说赵清雷的师傅要收风清扬为徒实是另有原因。”
马掌柜在这华山脚下开个酒馆,终日与行行色色人等闲聊,最喜作权威人事,发布消息。现今听这汉子指谪他说的来由不对,脸上微微一热,不服气道,“那依李爷说,他地环道长为什么要收风清扬这么一个小孩子为徒呢?”华山剑宗孙之展传孙天平,孙天平传顾地环,顾地环即为剑宗风云雷电之师,先今华山派掌门。
那李姓汉子迟疑了一下,略略压低了些声音道,“这其中的原由我也不甚清楚,只是听说那风清扬的出身有些来历,似乎他的父母与地环道长有旧。这个小弟也是偶尔听说,至于他父母姓甚名谁,我就不甚了了。”
马掌柜兀自不甚相信,道,“不知李爷这消息是从何而来?”
那李姓汉子还是压低着声音,道,“这就是我刚才多嘴了。不过我也是看诸位都不是武林中人……”说着他停了一停,用眼睛瞟了一眼邻座的一位少年书生。那人十七八岁模样,长的文文秀秀的,这老半天一直捧着本《论语》读的个兴高采烈,对这边的谈话浑没在意。
那贾姓商人催道,“接着讲啊,是武林中人那又如何?”
李姓汉子犹豫道,“咳,还是别说了吧。那年清雷道长无意中跟我说起此事时,吩咐过我不要乱说,以免在江湖上起不必要的风波。再说他当时也确没有告诉我风清扬的父母到底是谁。”
贾姓商人道,“你刚才乱说也说过了,现在却吞吞吐吐的吊人胃口!”马掌柜也是在一旁催他快说。李姓汉子却再也说不出什么大概,大约是当年赵清雷也没告诉他太多细节。“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郑重的说道,“风清扬的父母是武林中人,这是绝没有错的!”
三个人闲聊了一阵,眼见门外的雨渐渐小了。
这时店门口走进来一个小道士,脆声问道,“请问那一位是马掌柜?”
几人抬眼望去,见个十一二岁的小童,满脸稚气,身材尚小,却穿着一件大大的道袍,看上去甚是有趣。举止中却自有一番镇定,让人不能轻视。
马掌柜连忙起座相迎,问道,“在下正是掌柜。小爷请里面坐。”
那小童摇了摇头,道,“不坐了。我师傅还在等着我呢。师傅说他跟你订好了一坛上好的‘竹叶’,今日师母有了喜事,让我来取酒。”
马掌柜道,“噢,原来是宁师傅的高足,我说怎么如此一表人才,行容出众。小师傅怎么称呼啊?您且稍候,我这就去拿酒去。”
那小童道,“我姓岳,叫岳不群。”
马掌柜返身去后屋柜台下面找酒,口中兀自赞道,“好,好,好名字,果然是卓尔不群。”说话间端出一个坛子,接过岳不群手中的银子,将酒坛递过去。这一坛确是好酒,酒店中登时飘满了一阵熏香,与在座诸人所饮之酒可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邻座那年轻的读书人适才半天未言一句,此时却从书中抬起了头,问道,“咦?掌柜的,刚才我进来时分明说要这里最好的酒,你却为何不把此坛卖给我?”
马掌柜道,“实在是对不住这位爷,不是小店不卖,这坛酒是人家先订下来的,我这里就这一坛了.”
那书生道,“真是岂有此理,我先到此,你就该给我这坛‘竹叶’!”
马掌柜心中有气,心道,亏你枉读诗书,却在此胡搅蛮缠,才真是岂有此理。但他依然陪笑道,“这位爷,真是对不住,实在这一坛是华山宁大侠三个月前就来小店订下的。我托人从云南千里迢迢的带来,就只有这一坛了。”
那书生哼了一声道,“哼,我先到的,就应该给我。你想用华山派的‘宁’大侠来压人么?”他‘宁’字说的甚重,颇有讥讽之意。
旁边岳不群一直未说话,此时听到说起了师傅,拱手道,“这位台爷真是想要,这坛酒就让给了你吧。”转头又向马掌柜道,“马掌柜,你再另给我一坛普通好酒就是了。”
那书生奇道,“咦,你不怕你师傅责备么?”
岳不群昂首道,“师傅一向教我们要礼让为先,他知道了不会责难我的。”直听得一旁的商人和汉子都点头赞了一声。
那书生一声冷笑,道,“好一个礼让为先!这么小的年纪,就会来收买人心了,他日那还得了!”眼见岳不群抱着酒坛向自己桌子走来,偷偷在桌子下面伸出一直脚去。岳不群跟随师傅学艺已过两年,眼聪目明,远过常人,早就看在眼里,也不与他一般见识,向旁边一让,绕了过去,仍将酒坛向桌面放去。
却明明已经绕过了,那书生脚下不知怎么的一搅,岳不群竟然躲不开去。只觉脚下一绊,立足不稳,向前跌去。那书生一手持书,在他手腕上触了一触,已将酒坛接了过来,口中笑道,“多谢,多谢。”岳不群却被这一绊一触,重重的摔了出去。这一跤摔的好不疼痛,一时间抚着脸,怔怔的愣在地上。
众人这才看明白,这少年书生身怀绝技,是来显本事的。华山派威名显赫,百年来无人轻视,敢来华山脚下撒野的人,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只见那书生兀自摇头晃脑道,“好酒,好酒。”
岳不群定了定神,回思那一绊一触,也不甚快,但神鬼莫测,自己实是摸不到半点头脑,心知这是极高明的武功,自己万万不敌。但他人小心硬,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昂首从容道,“台爷喜欢这坛酒,我华山派自当礼让为先。但若你是恃强抢夺,我也不能任人欺侮。”
那书生哈哈大笑道,“好!好!小孩家聪明的紧,知道我‘酒仙书生’不能以大欺小,所以在这里硬撑场面。”
岳不群依然从容道,“晚辈自知不是台爷对手,但这是晚辈入门时间尚短之故,不敢因此堕了华山派的威名。你还我酒来!”说罢向书生一步一步走去。
那书生也没想到岳不群小小年纪,竟有这等硬气,一时间无话可说,拍破了酒坛上的泥封,拎坛过顶,坛口一侧,美酒向瀑布一般直倾而下。他张开嘴,骨嘟骨嘟的全吞在肚中。在座诸人几时见过此等喝酒之法,俱都愣在当场。岳不群一时间也滞步不前,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那酒坛甚大,倒了半天也不见竭止。那书生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法不需换气,只骨嘟骨嘟灌个不停。眼见坛口越倾越斜,片刻之间一整坛酒已全被他吞入口中。
那书生拍拍微隆的肚子,笑道,“来,你来把酒讨回去呀!”
岳不群一怔,道,“你既已灌入肚中,我也就不与你讨了。台爷这般争强好胜,晚辈自知不如。”
这回轮到那书生一怔,笑道,“好!华山派果然有些门堂。小兄弟,请你带个话给风清扬。三天后月明之时,让他来此与我比划比划。”
岳不群摇头道,“风师叔此刻不在华山。”
那书生皱眉道,“那你告诉他三个月后到岳阳醉仙楼来找我!”
岳不群道,“华山派不与人枉争胜负,敢问台爷与风师叔……”
那书生渐不耐烦,打断他的话头道,“让你传个话,也有这许多噜唆!你只把话带到就可以了。”说罢也不等岳不群回答,拎起桌上书本扬长而去。
岳不群站在当处愣了一刻,向掌柜另要了一坛酒,也匆匆离去。身后隐隐传来那商人的声音,“……,这孩子,将来长大了一定是号人物。”
岳不群抱了酒坛,一路加紧脚步,不一刻已回到华山。
迎面一扇大门,门上有匾,上面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剑气纵横”,笔力雄浑,奔腾欲出。门前两只石狮,左面一只神态安详,意甚闲暇,右面一只却是张牙舞爪,直要跳下来吃人一样,两只俱雕的极尽神韵。岳不群想起刚入门时师傅告诉他,当年两个师祖就是看到这两只石狮而各有启发,从此分争不下。
过了正门,有东西两排房舍遥遥相对,相隔里许。中间又有会客,练武,议事,藏书诸厅。只是华山派分宗以来,两宗在东院西院各设了练武之地,是以练武厅反而闲置下来。岳不群属气宗,所以进得门来直奔华山西院。
就快走到一间房舍门前,只听见里面师傅笑道,“准是不群这孩子回来了。他人未到,这酒香先……,咦,这酒香不对么?不好,这酒味大大不对!”
岳不群推门进屋,见房中坐了四人,从右边数来,是剑宗赵清雷,气宗叶清查,气宗霍清明,最左边一人神色惶急,探头张望,正是师傅宁清帆。
岳不群一一行礼道,“赵师叔,叶师伯,霍师叔好。师傅,我回来了。”
宁清帆一付气急败坏的模样,道,“不群,这酒不对吧!这不是上好的竹叶!”
赵清雷在一旁笑道,“宁师兄,多日不见,你还是这么馋酒。”
叶清查也笑道,“看你这一付急相,岂是修性有成的高人?我看不群这孩儿虽只十来岁年纪,论起沉稳厚重已比你这做师傅的要强了。”
宁清帆也顾不得他二人玩笑,只是连声追问美酒的下落。敢情他嗜酒成性,此时瘾劲大发,那酒味好坏真成了天下第一重要之事。只是他如此性格,却教出岳不群这样一个沉稳内向的小徒弟,倒也很是有趣。
岳不群遂将山下酒店中所遇,一一述来。
听着听着,在座诸人都渐渐收了笑,霍清明起身走过来,脚在地上比划了一下,问道,“他的脚法是这样的么?”
岳不群扬头想了一刻,摇了摇头。
霍清明又比了一个架式,岳不群仍是摇头,一连变了七八种脚法,只见诸人脸上越来越是严肃,直变到第九种脚法,岳不群方喜道,“是这一招了!”
霍清明和叶清查等人互望一眼,眼中俱有惊异之色,慢慢走回座位。
叶清查转头向赵清雷问道,“师弟,不知风师弟现下武功进境如何?”风清扬数剑宗,叶清查对他的进境就不大了解。这一问显是问他与这‘酒仙书生’孰强孰弱。
赵清雷道,“风师弟近来进展甚快,比起他这一脚来,就算不胜,我想自保当无问题。”言下却是说他也没有什么把握。但叶清查,宁清帆等人目光中却似轻松了不少。
岳不群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称奇,“看来那书生这一脚甚是高明,师傅和师叔师伯原本竟会以为风小师叔打不过他。”
只听赵清雷续道,“风师弟每次下山回来,武功均有进展,现下对付这书生应当无虑。只要这三个月内那酒仙书生不得什么奇遇……”
岳不群忍不住问道,“师傅,那个酒仙书生很厉害么?”
宁清帆自己倒了一碗酒,仰头喝了,道,“你坐下来,师傅慢慢讲给你听。”
“当今武林之中,能人异士在在皆是。有的威震四方,但也有的隐居山林,与世无争。这武功强弱,谁都很难比较,那‘天下第一’之名,更是很久无人或提了。你想啊,谁要是敢自称天下第一,那等于是自找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天天会有不服气的人上来比试.天下之大,不论你有多强,焉知没有更强的?所以以少林天禅,武当空悲,魔教东方暗江等人武功之胜,也不敢亲身一试。天禅,空悲或许也还看不起这虚名,那魔教教主却一直是野心勃勃,久欲独揽武林。现下只是时机未至,不敢枉动罢了。”
“却也有不少人寄希望于年轻的一代,以图能看出将来武林的走势,于是近来就有了‘武林四秀,林任风摧’的说法。林任风摧是四个人.林,是福州的林远图,任,是当今魔教教主之徒任卧薪,摧,是河南八极门的司徒摧,风,那就是你的风师叔了。”
“其实他们这四人比起天禅空悲等故然远远不如,比起正教魔教的诸高手也是颇有不及。只是他们四个人均年纪极轻,来日不可限量。”
“在他们之外,尚有数人极俱潜力,不可轻视,象那魔教教主东方暗江之子东方白,年方十三,据言武功智谋俱已不让他人。今日这酒仙书生,也是近年来急速窜升的一个青年高手。想来他是欲挤入这‘武林四秀’之位,特来向你风师叔挑战。”
岳不群不解问道,“那这酒仙书生,既然不属于武林四秀之列,风师叔就不必怕他呀。”
宁清帆叹道,“这武林四秀之名,也不是真正比武得来,焉知未排上之人就输于这些排上之人?何况,何况风清扬这孩儿……”他摇头又叹了一口气,收口不言。
岳不群正自琢磨这何况什么,只听赵清雷插口道,“宁师兄所言甚是,我亦久有此感。风师弟悟性虽高,进境极快,但毕竟功力尚浅,能挤入这武林四秀实数侥幸,恐怕还是沾了不少咱们‘清’字辈的光。他出道之后少遇挫折,也是运气使然。四秀中那‘任’和‘摧’我都没有见过,但年前我在福州与林远图有过一面之缘,那可真是名不虚传,名不虚传!”言下之意即是风清扬大大不如了。他与风清扬虽名为师兄弟,实几有师徒之份,宁清帆不好直说的,他皆能坦言无忌。
宁清帆向岳不群解释道,“你这些师伯师叔们,几十年来在江湖上行走,真是闯出了好大的名声。你风师叔才十几岁的年纪,就以清字辈行走江湖,自是得人格外看重。他性子又喜招惹胡闹,能闯出这么大的名头,实在有些侥幸。论起真实功夫来,他比武林四秀中的其他三人,恐怕就略有不如了。”
叶清查,霍清明等人俱点头称是。只听赵清雷道,“待这回风师弟回山,我可要好好劝他一劝。要保住这武林四秀之名,他还需要狠下一番苦功才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