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纵暴略与羌浑同
姚颀胸口不知为何血脉沸腾,想也不想,便自猛冲出去,伸爪将匕首那泛着白光的刀刃牢牢握住。匕首虽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却仍将姚颀的掌心割得鲜血淋漓,流个不住!
弘历一惊之下,大叫“有刺客”,闪身跃出圈子,瞠目注视着两人。四周侍卫涌上,将两名不速之客团团围住。洁女本拟要刺死弘历这个贱婢之子,可没料到半路突然杀出一个程咬金来。姚颀所戴的那张面具,独龙阔疤,满脸乱须,相貌甚是凶恶。洁女内里吃了一吓,面容更显惨白诡异。她呆了一呆,左掌高扬,重重拍在对方胸口。
洁女功力不甚深厚,然其拼尽全力,也教姚颀一阵大痛。他的右手一松,给对方抽回凶器。洁女侧目眼见仇人之子躲在侍卫丛中,再也伤他不得。又想起自己平生最为痛恨也最为热爱的人儿,已然死去。如今自己留在世上,孑然一身,还有甚么生趣?不禁反转刀刃,嚓地一声,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膛。口中涌出的血染红了早已不复红润的双唇,两片桃花再次贴及面颊,笑着低声喃喃道:“阿禩,我以为你是真心爱我……可你……四哥他不要我,我并不在乎,但我要和他在一起……从今往后,他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咱们……咱们再……不……分,分……”
姚颀暗道不好,冲上去要阻止。而母亲已然软软地倒在地上,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就像那皇帝死时一样,似乎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再无一分遗憾,安然离开了人世。姚颀曾亲手杀了雍正,母亲此时的笑容突然与对方死前的笑容重叠在一起,在他心头引起极大的震动!想到亲人走的走,死的死,往后都只有妹妹与己相依为命,心口一阵绞痛,痛得他浑身乱颤,险些就要晕厥过去。
弘历惊魂未定,暗抚胸膺。抬眼见自己的救命恩人,如今右手之上仍然血流不绝,忙大吼着命人去叫太医,又转温柔地问道:“壮士!适才有蒙壮士舍命相救,小王才没遭此妇毒手。不知壮士为何身在此地,而她又是甚么人呢?”
一股巨大的孤独笼罩了姚颀,他强自忍住心痛,竭力不让眼泪流出,逼紧嗓子说道:“我,我是……先皇的……他的……呵,我父亲曾受先皇活命之恩,年前已然亡故。
他曾交代我前来投靠,以报圣恩。可谁知先皇他竟……竟已病故,我……我是扶桑长大的,不懂宫里的规劝,生怕不让进来祭拜,这才偷偷潜入此地……她,她是何人?……
我却不……不知……”他话说到这里,垂目又见母亲笑颜,心里痛得难当,唇齿打架,额上冷汗不绝淌下。
姚颀戴着面具,表情不易显现。弘历只见对方用没有受伤的左手紧紧抓住胸前衣衫,浑身抖得厉害,不禁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姚颀缓缓抬首,望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一眼,勉强点了点头。
太医已来,给姚颀右手伤口清理上药,又替他包扎稳妥。弘历问起对方的名姓,姚颀一阵心痛之下,想到自己所犯弑父之罪,莫高于此,不由脱口说道:“草民姓高,双字式非!”
弘历笑道:“好一个高式非!我见你忠诚厚道,身手不弱,既然令先翁要你投靠朝廷,不知愿否留下帮小王作事?”
姚颀面对这位风度翩翩的宝亲王,有种说不出的亲切,竟然毫不迟疑地点头答应了。弘历自己也觉奇怪,为何与之初次见面,对他便已如此信任?他见对方同意,又道:
“高式非,现骁骑营汉军营内,缺一校官之职,你就补此空缺吧。”
“是!”
从此往后,姚颀化名高式非,留驻京中为官。他将母亲尸身偷回,悄悄安葬好后,将妹妹暂托与人。自己南下海宁,去找那陈夫人徐灿。陈元龙自雍正换子之后,怕他会对自己有所猜忌,遂而上表要到老家海宁为官。雍正也觉见面尴尬,便即欣然同意,任其来去。现在,其已早乞骸骨,解甲归田。陈夫人听姚颀将一切经过叙完,想到过去的恩恩怨怨,颇为伤心感慨,将事情原原本本地一一告之。
姚颀直到此时,方才肯定自己确系雍正亲子。虽然父皇从未喜欢过他,可那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这错手弑父的阴影,笼在他心田多年,始终挥之不去。
姚颀在塘沽安了个家,让水衣远离京城,以防她因为知道了真相而伤心难过。其虽则劳碌奔走于京津两地,却是毫无怨言。对于后来称帝的乾隆,觉得心有亏欠,分外关心这唯一的兄弟,遂而竭尽所能,为其效力。姚颀剿灭数个叛匪,立下大功,直升至骁骑营汉军营正黄旗都统之职。对于同母异父的妹妹,悉心照顾下,又一直都在为她物色好的归宿。
那天,姚水衣打破了胤禩最钟爱的一只古旧花瓶。那只花瓶,系姚颀身在扶桑之时所买,乃是庆贺胤禩大寿的礼物。胤禩对它十分喜爱,返回京城那年,却也一并带了来中土。如今他人已离开,姚颀虽知其乃自己的皇叔,可也毕竟有多年养育之恩,故对水衣发了一通脾气。谁想这小妮子任性倔强,一气之下,居然只身出走。姚颀自认目今除了哥哥乾隆之外,就只有这一个亲人。现在她因为自己而失踪,其万般自责之下,多方寻找,苦于毫无音信。后来收到水衣来信,才知她和陈家洛去了湖北。
乾隆由于担心红花会肆虐一事,特封姚颀是为钦差大臣,要他与赵连诚一道前往杭州,剿灭乱党。姚颀见妹妹尚未回转,就对家里的田嫂、齐老二说自己收到水衣书信,要去江南找人。故而乾隆那回假冒姚颀,人在姚府门口,田嫂与齐二叔才至以为其于江南找到了小姐。
姚颀每年都要上盘山天成寺内上香祈愿,忏悔罪过,以求心中平静。因为在菩萨面前,不欲示以伪假的面目,所以不敢直上万松大刹,生怕被人认出。那日乾隆被狼咬伤,天成寺的和尚,便因此将他认做了“姚大官人”。
听姚颀将所有的故事说完,乾隆等人如坠云雾,茫然不知所处。心中又酸又苦,很不好受。水衣多次将两人弄混,如今细细看来,果然相像得紧。不过兄弟毕竟是兄弟,倘若各在他处遇见,的确不易区分。然两人同在一地,比较之下,还是小有差别。乾隆养尊处优,身份高贵,脸庞略显白胖,眉宇带怒,霸气难隐;哥哥奔波在外,伤怀旧痛,稍稍黑瘦,面带哀愁,发间已然可见几筋白丝。
姚颀说到最后,心痛的旧疾又犯,右手抓住胸衣,紧锁着眉道:“父亲……不,不!是八皇叔……他离开之后,我再也没听到过他的下落。直到上回……”话没说完,突然大哼一声,扑面朝地,倒了下来。
陈家洛吃了一惊,见其后脑“玉枕穴”及颈基“大椎穴”上,分别插了两根闪闪发光的银针。而从一棵松树之后,转出一人。布衣长衫,白发银须,一派出世之姿,竟然便是义父于万亭!
于万亭朗声说道:“家洛,你相信这个奸贼的胡言乱语么?”
“义父,您怎么在这里?您一直都在这里?”陈家洛欢喜不胜地奔上前去,一把抱住对方。
于万亭笑着拍拍他的背心,望眼倒在地上的姚颀,将其推开,眼中迸火道:“你,唉……我是循着你沿途留下的红花标记赶来的,在树后已听了好些时候了……家洛,此人与狗皇帝沆瀣一气,编造出这滑天下之大稽的谎话。老夫与你母亲乃是多年故交,也正是你母亲陈徐氏将你亲自托付给老夫的。你母亲的为人,老夫心里最为清楚。此人这般侮辱你先母名节,难道你还任由他胡说下去么?”他最后一句话语气严厉,其责备的目光,直射入家洛眼底。
陈家洛本就不敢、更不愿相信姚颀所说的一切,可待他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之后,毕竟还是不得不信了那么五六分。然现经于万亭当头棒喝,立即便自不作他想。心中暗暗骂道:“陈家洛啊陈家洛,你真是天下第一的大蠢蛋!大笨蛋!!竟然会去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你真是个不孝之子啊!!”
他拳头紧握,正欲发作,可一眼瞥见扑在姚颀身上的姚水衣时,手上劲力又缓了缓,不禁想道:“可是……可他确是水衣的哥哥啊!又与乾隆长得如此相像……倘若说他们并非兄弟,难道世上真有那般巧事?”其一念及此,心头不由摇摆不定,不知是该相信心敬之人,还是心仪之人。
于万亭见义子垂首思忖,眉心忽而紧锁,忽而舒展,直到他还在犹豫不决,不禁大怒道:“家洛,你这个浑小子!!甚么时候变得这般婆婆妈妈啦?”抬手一把夺过属镂宝剑,剑刃一颤,平平刺向乾隆心窝。
胥山之上,立有吴国大将伍子胥的祠堂。当年的伍子胥,就是被吴王夫差赐以属镂剑自刎而亡的。不知如今乃是神灵显应,还是事有凑巧。于万亭的属镂剑眼看便要将无力反抗的乾隆刺死,忽然山上起了一阵大风,刮得他眼张不得,剑尖一偏,直指对方“紫宫穴”而去。
陈家洛眼角看见义父要杀乾隆,吓醒过来,不自觉地出手夺剑。他指尖甫触剑身,耳边陡地想到义父的怒斥,心里一个咯噔,瞬时脑中一片空白。他这一空白可不打紧,恰恰又一次无意中达到了无想无相的境界。手指为剑一带,与之同使一招“九天玄女剑法”中的“共结连理”。
若让别派演练,需得二人将剑同时平刺而出,便如连理纠结一般。可对于“九天玄女剑法”只要练就第一层的“亦真亦假”,一人独使二人的剑招,早已不在话下。此刻陈家洛和于万亭的一指一剑,内力相异,心意不通。待其再次醒觉,两股真气一撞,乒地大响,各自分开。
家洛曾习“明心气诀”,再加苦练“玄女剑法”,内力早已胜过义父。那属镂剑被他从于万亭掌握震飞,直坠至山谷之下,再找不到。然家洛指力不歇,径冲乾隆“紫宫穴”上。“紫宫穴”分属任脉,乃是重穴。而东方夫人《圣蚕秘笈》上的内功心法,颇为异质。一穴通顺,可畅百脉。乾隆只觉前胸一暖,身体仿佛空幻虚冥,没有半分重量。旋尔浑身发热,体内真气刹时又自飞转起来。他心头大喜之下,连忙施展本门绝学“心猿易形步”,化作数重人影,远远地飘纵开去。
陈家洛只感到面前迷影忽忽,眼花缭乱,转瞬乾隆便已身在数丈之外,依稀即是那日黑衣老人的身法,不由更对他们的说辞信了三分。于万亭惊见那皇帝居然能够行动,以为家洛并未封其穴道,心中陡生疑惑,掌缘暗暗运力。
便在此时,他的眼前骤然多出一只手来。于万亭见那手猛地抓向自己面庞,骇得魂飞魄散,连忙望后一个铁板桥功,让了开去。顺手拔出佩在腰际的“焦鬼”宝刀,去削对方手指。谁想其不闪不避,指侧擦着刀背滑下,终于还是按在了他的脸上。于万亭感觉到对方手掌上传来的暖热,条件反射地后退数步,忽觉面孔一痛,被人抓下了那张人皮面具来!
陈家洛陡见义父竟被撕下面具,真真始料不及。在那张面具之下,露出了另一张面孔。好像似曾相识,可却一时想不起来。
姚颀抛了抛抓在手上的面具,向于万亭冷冷笑道:“八叔,多谢你手下留情,没有取我性命……嘿嘿,人算不如天算,你隐瞒了世人这么多年,终于还是露出了本来的面目!”陈家洛见姚水衣站在姚颀身后,双手抓住哥哥衣袖,知道是她给姚颀解了穴。
乾隆听闻姚颀此言,一愣之下,立即明白。原来,这于万亭就是当年抛弃了姚颀母子,只身远去的八皇叔爱新觉罗·胤禩!他自己不但是个满人,而且身为堂堂大清贵族,却组织了甚么红花会,想要“反清复明”。红花会中的众多江湖豪杰,倘若知道自己多年辛劳,出生入死,却是在为一名满清皇叔效力,该要作何感想?
这件事滑稽至极,然乾隆心中只觉苦涩难受,笑不出来。陈家洛呆望对方半晌,眼珠一转,突然问道:“你……你你你就是……你将我义父他老人家藏到哪儿去啦?”
胤禩闻言一愣,旋即哈哈大笑,笑了许久,都未止歇。姚颀神色冷峻地说道:“哼哼,家洛啊!你这位义父,在上次围剿之中,施展东瀛忍者的隐遁之术逃脱。我心存疑窦,直追至半山腰里,与其交手之中,无意发觉他的武功家数与我颇有几分相似。直到后来揭下他的面具,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于万亭就是八皇叔,八皇叔便是你的义父于万亭!!”
“啊……”
姚颀脸上一沉,厉声道:“八皇叔,当年你抛下我们母子,一走了之。我找你整整找了一十六年……原来你竟易容装扮,藏身江南,还开创了这红花邪会,与朝廷为敌。
家洛,你们听他满口的兴复汉室,驱除鞑虏,却不知其自己本乃满清皇族,实在……实在……”姚颀说到这里,眼皮狂跳,右手拳头不觉捏紧。
陈家洛尚未作答,却听胤禩苦苦笑道:“我没有错!我没有错!!这个皇位,本来就该是我的,却……却被雍正用卑鄙的手段夺去了。哼,这倒也罢了,可他继位之后,却还如此迫害于我,难道他就曾念及过兄弟之情吗?
“是!在扶桑的日子,我看着你的样子,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你是我的王牌!
我要你与你的父亲为敌,我要你亲手杀掉自己的父亲!嘿嘿嘿嘿……”
“你说甚么?!”姚颀握拳的右手,指甲深深嵌入肉里,痛得他浑身发抖。
胤禩像似一个胜利者般轻蔑地望着他,继续说道:“可皇位我终究是拿不到手了,还给这小子白做了十几年的太平皇帝……”他一指乾隆,又道,“那日在海宁县衙之中,我本可以杀他的。只要他这个皇帝一死,清廷必将大乱,哈哈,到时我就能够联合各路豪杰,一同揭竿而起,推翻朝廷。哪怕……哪怕以后真做了汉人的皇帝,我也毫不在乎!只要能夺回本属于我的皇位,怎样都可以!
“怪只怪……家洛这个没用的东西,被人挟持为质,又加黄芸那臭婆娘说什么‘弘历逃不出府衙,不要伤害家洛’云云!我那时太自信了,以为真的万无一失,才会没有当场就下毒手……功亏一篑呀,功亏一篑!!”说着,怨恨地目瞪陈家洛。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纵暴略与羌浑同”,摘自杜甫《三绝句》之三。原诗是杜甫对唐代官兵残暴行径的深刻揭露,说他们抢掠奸淫的无耻勾当,与入侵扰乱的吐蕃也没甚么两样。这里是说,雍正残虐冷酷,迫害手足,可谓狠毒至极。然胤禩以暴易暴,骗亲子杀害生父,手段之辣,并不下于乃兄。正所谓“成者王侯,败者寇”,在政治运动中,本就不免流血杀戮,没有谁对谁错。成者无需责之,败者无需怜之。